(一)
我在回廊上遇到紀承乾。
婢女在我身后小聲告訴我:“娘娘,這是陛下。”
我茫然地看了他一會兒,然后跪下行禮。
不知道從什么時候開始,我忽然得了嚴重的失憶癥,每天清晨從睡夢中一醒來,便會將前一天所有的人和事忘干凈。包括這個和我同床共枕的丈夫。
紀承乾看著我,怔了一瞬,然后上來將我扶起,問我:“出來怎么不多披件衣裳?”面容很溫和。
婢女告訴我,他是大夏國的皇帝,后宮有妃嬪三人,我是他的皇后。
紀承乾——回到寢宮,我讓婢女呈上筆墨紙硯,在宣紙上一筆一畫寫道,男,年二十七,身高八尺有余,俊眉,鳳眼,姿容端美。
——這樣,再見到他時,我便不會再把他忘掉了。
寫完后,我在末尾處又認真地把他的身份標注上——沈洛云之夫。
我叫沈洛云,婢女告訴我說,我是紀承乾同父異母的弟弟康王的遠房姨表妹。
這個關系太過復雜,我連自己的名字都記不住,更何況是這個?
夜晚,紀承乾來看我時,我正在喝藥。我嗓子有些干澀,還有些咳嗽,宣了太醫來看,說是虛火旺盛,傷了肺氣,于是開了藥方子,熬了一碗黑糊糊的藥送來。
我喝一口,又全部吐出來,味道實在太苦,令人難以下咽。
婢女在一旁急得直哭,紀承乾道:“朕來吧。”走上來,接過藥碗,揮揮手讓左右宮女太監們都退了下去,然后坐到我床邊,從碗里舀了一勺藥,吹了吹,送到我嘴邊來,笑道:“沒想到,你也這樣怕苦。”
“也?”我不禁疑惑,“難道陛下也是?”
紀承乾的手忽然頓了一下,片刻,又看著我溫柔一笑,將藥送到我嘴里,道:“先喝藥吧。”
還是苦得很,我皺了皺眉,正想把藥往外吐,卻見紀承乾從貼身衣兜里掏出一個鴛鴦荷包,荷包里包的是一顆顆五顏六色的糖,他倒了一顆放在手心,然后喂到我嘴里,眼里的溫柔被燭火映照得十分動人:“這樣不就不苦了嗎?”
我喝一口藥,紀承乾喂我吃一顆糖,一碗藥喝完,足足用了半個時辰。最后紀承乾扶我躺到床上,幫我掖好被角,溫言叮囑我好好兒休息,說他明天再來看我。
我看著他的背影,想,明天早上起來我將又會把他忘一遍,又覺得他似乎對我有些太過小心,仿佛我是被捧在手上一碰就碎的瓷娃娃。
第二天起來,婢女進來向我稟告,說是陛下賜了我好些東西,請我去過目。我像木偶一般地點頭,心里卻是一片空蕩蕩的茫然。
下了早朝之后,紀承乾派宮人來接我去一起用膳,我在一座精致的亭子上見到他,正茫然著準備跪下行禮,卻被他一把扶起。
“嗓子好些了嗎?還咳嗽嗎?”他問我。
我茫然地看著他陌生的臉,不知道該怎么回答。
他也不介意,親昵地理了理我的鬢發,打量了我半晌,溫柔笑道:“看著似乎好多了,氣色也比昨天好。”說著牽著我的手,把我帶到桌子前,指著桌子上的清粥小菜,道,“朕問過,這些都是你愛吃的,所以特意吩咐御膳房做的。”
我沒說話,眼睛一眨不眨地看著他的面容,把我宮里宣紙上描述的那個男子,仔細地在腦子里想了想,模模糊糊記得昨日似乎的確見過這么一張臉。
“來,婉婉。”紀承乾盛了一碗粥,推到我面前,臉上的笑容舒展而寧靜,看得出是從心里頭透出來的歡喜和開心。
我愣了愣:“陛下知道我的小名?”
每天早晨起來,婢女都會告訴我,我叫沈洛云,閨中小名婉婉,是身份尊貴的皇后。
紀承乾也愣住了,片刻復又一笑,道:“你是朕的皇后,朕豈會不知……”說話間他的眼睛看向遠處,不知是不是我的錯覺,我覺得他的目光里似乎有些緬懷一般的傷感。
(二)
紀承乾喜歡替我描丹青。
幾乎每隔幾天,都會要求我擺個姿勢供他作畫。
——大概是見他太多,我終于能夠漸漸地把他記住。只是他作畫的時間很長,每次等他畫完,我都已經躺在榻上或是吊椅上睡去,所以我從來不曾看到過那些畫。
過了一段時日,他大概終于厭倦了,便很少再替我作畫,然而,卻還是一如既往地對我好,確切地說,是比先前還要好。
我像瓷娃娃一般穩穩當當地被他捧在手心里。我縱然沒有記憶,也沒有多少感情,就如同一個行尸走肉的木偶一般,可當他抱著我,用雙臂緊緊把我圈在懷里,在我耳邊溫柔地說著綿綿情話時,我還是能感覺到一種令人悸動的心跳和溫暖。
午飯后我睡了個覺,醒來時,看到紀承乾躺在我身邊。
見我睜開眼,他溫柔地沖我笑了笑,喚了我一聲云兒。
——他初始叫我婉婉,后來改成洛云,情到濃時喚我云兒。我不知道這三個稱呼有什么區別,只是在每每他叫我時,木訥地應一聲。
“云兒,你愛我嗎?”紀承乾忽然問。
我茫然地看他,愣了一會兒,搖搖頭,又點點頭,最后沉默不語。
他面上浮現出一抹苦澀的笑來,半晌,轉了話題,告訴我說他還有些奏折要處理,讓我好好兒歇著,說完從榻上起身離開。
傍晚時分,婢女告訴我外面的夕陽很燦爛,我便走了出去,不料,半途上卻忽然碰到他和一個年輕的女孩坐在水榭上的一處亭子里。女孩半倚在他的身上,笑聲嬌媚動人,紀承乾正親昵地和她湊在一塊給荷塘里的魚喂食。
我遠遠地看了一會兒,平靜地問跟在身后的婢女:“那女孩是誰?”
婢女道:“娘娘,那是洗塵宮的華妃,昨天還來給您請過安呢。”
我點點頭,等紀承乾離開后,去了亭子上。華妃見了我,似乎很意外,面上怔了一怔,然后上來懶懶地朝我行了個禮,臉上滿是倨傲和鄙夷。
我不明白她為什么會對我流露出這樣的表情,也懶得明白。
我走到荷塘邊上,屏退左右宮人,對她招招手,道:“你過來。”
她孤疑地朝我走過來,我一笑,轉過身,縱身一躍,跳進了荷塘里。我在水里放聲尖叫,四周宮人紛紛而來,也如我所預料的一樣,將剛剛離去的紀承乾也一并引了來。
我被紀承乾救起,他把袍子脫下來裹著我,沉聲問:“怎么回事?”
我指向華妃:“是她!是她推我下水的!”
都說善惡在一念之間,我就在這一念間,就這么莫名地,突然地選擇了惡之地獄。
華妃當即被打入冷宮,紀承乾抱著我離開時,我看到她憤怒至極的眼神,她沖我大聲地斥罵,聲音癲狂:“你這個惡毒的女人,你會遭報應的!你以為陛下是真的愛你嗎……哈哈,才不是!陛下他……”
后面的話我沒聽到,華妃被一個小太監捂住嘴巴,哇哇地亂叫,紀承乾則把手捂在了我的耳朵上。
將我帶回寢宮安置好,紀承乾吩咐婢女好生照顧我,即將離去時,我揪住他的袖子,假意委屈:“陛下,華妃她……”
紀承乾忽然打斷我的話:“其實朕都看見了,她沒有推你,是你自己跳下去的,對嗎?”
我怔了一怔,慌忙從床上下來,跪在地上。
他卻溫和地笑出了聲,將我扶起:“朕不怪你,相反,朕很開心,因為朕知道了,除了紀承軒,你心里還是有一點位置是留給朕的。”
我不禁一愣。
紀承軒?他是誰?
(三)
我在第二日見到紀承軒。
一個宮女將一張字條兒呈給我,上面寫著在儀和門見。
領著我去的婢女告訴我,紀承軒便是紀承乾的弟弟康王,我所謂的姨家表兄。
紀承軒和紀承乾長得很像,修眉,鳳眼,身姿挺拔,唯一不同的是,紀承軒的額角處有一個十分顯眼的坑,他一見我,上來一把將我拉到懷里,雙臂緊緊地將我箍住,道:“婉婉,我好想你。”
我掙扎著將他推開,蹙眉道:“我沒見過你,也不認識你。”
他臉上有些哀慟,看著我道:“婉婉,你還在怨我,恨我當初不該把你送進宮里來嗎?”
我打斷他的話:“你是康王?”
他點點頭。
“也是我遠房的表哥?”
“婉婉,你明知道我是承軒,也明知道我們并非真的表兄妹,何苦還說這樣的話來氣我呢?”他說著忽然上前一步,捉住我的手,“婉婉,再給我三個月,我保證,一定會娶你做我的皇后。”
我心里突地一跳:“你要謀反?”
“不謀反怎么奪江山,又怎么能再讓你回到我身邊來呢?”
我愣愣地看著他,最后猛地甩開他的手,轉身朝皇宮跑去。紀承軒在后面一聲聲地喚著我婉婉,我充耳不聞,只拼命地朝前跑。
夜晚,紀承乾來探我時,我正呆呆地坐在燭火朦朧的大殿里發呆。
“怎么一副魂不守舍的樣子?”紀承乾走過來,將我攬在懷里,溫柔地問。
我想著是否應該把紀承軒意欲謀反的事情告訴他,但猶豫了一下,最終還是沒開口。
“朕給你描一幅丹青吧?”紀承乾并未覺察到我的欲言又止,忽然提議。
他許久不曾給我作畫,于是我遲疑了一下,點點頭。我在榻上擺了一個貴妃醉酒的姿勢供他畫,他一筆一筆描摹下去,更漏一點點地滴,意外的是,這一次我竟沒提前睡著。
描好后,他把畫拿過來我看,畫上的女子很美,眼睛清亮,眉心間一點朱砂,靈氣逼人。
我一直覺得我像個木頭,不由得摸著臉,道:“我哪有這么好看?”
他反駁:“誰說的?我看到的就是這么好看。”
我心里忽然躥上來一絲從未有過的莞爾歡喜,于是興奮地道:“我也有東西要送你。”
“哦?什么?”
我沖他眨眨眼:“等明天你就知道了。”
紀承乾走后,我讓婢女重新架了紙筆來,鋪開宣紙,在腦子里想著他的一顰一笑,開始給他畫像。
——聽婢女說,我在康王府時,也作得一手好畫。
然而,畫到半途中,筆卻忽然被一只手抽走。我訝然抬頭,看到紀承乾去而復返。
“這是什么?”他瞇了瞇鳳眼往宣紙上看,不知怎的臉色有些冷。
我有些不好意思:“這是畫給你的呀。”
“你看著我!”他忽然粗暴地扼住我的手腕,漲紅著臉,逼迫我看他的眼,“告訴我,我是誰,叫什么名字?”
我的手腕被捏得生疼,險些掉下淚來:“承乾,你是紀承乾啊……”
我的話還未說完,忽然被他猛地一推,頭撞到旁邊的柱子上,汩汩的血順著柱子流了下來。
我驚呼一聲,剛撐著柱子勉力站起,紀承乾已經大步跨上來,一把扼住我的脖子,臉變得扭曲可怕:“你好好兒看我是誰,我不是紀承乾,我是紀承軒!你為什么到現在還是不愿面對現實?你到底想這樣自欺欺人到什么時候?紀承乾他已經死了,現在我是皇帝,你是我紀承軒的皇后!”
我停止掙扎,愣愣地朝他看去,果然,他的額角上有一個很明顯的坑。
“你還要活在自己編造的幻境中到什么時候,你說,到什么時候?”他松開我的脖子,拼命地搖著我的肩膀。
我驚恐地看著他,終于尖叫一聲,暈厥過去。
(四)
我睜眼醒來時,紀承乾正伏在我的床邊,溫柔地凝視我。
我注意到他穿著一身明黃的盔甲,不由得起身問他:“發生什么事了?”
紀承乾溫柔地在我額頭上印上一個吻,笑道:“清河王謀反,大夏國的七成兵力都掌握在他手里,現在他帶著軍隊包圍了皇城,逼我退位,云兒,這江山保不住了,我恐怕再也不能保護你,在你身邊陪你了。”說著,從懷里拿出一樣東西放到我手上,打開一看,是玉璽。
“這個玉璽,你先拿著,若是我回不來了,假若康王不念舊情,要殺你的話,你就把這玉璽交給他保你一命。”
我怔怔地看著手上的翡翠玉璽,突然就掉下淚來。
紀承乾替我擦了淚,起身抱起擱在一旁的頭盔轉身欲走,我慌忙扯住他的手,從床上跌下來,抱著他的腿淚如雨下,一聲聲叫著讓他不要去,然而他最終還是決絕地掙開我,疾步出了門。
我放聲大哭,從地上爬起來,又跌跌撞撞地追上去,剛到門口,卻被侍衛和宮女、太監們攔住。
我抓住其中一個宮女一邊尖叫一邊哭道:“你們快去啊,快去幫我攔住陛下啊……”
那宮女面色陡然一白,繼而一邊掙脫一邊吩咐旁邊的人:“陛下在御書房批折子,快去稟告陛下,娘娘的瘋病又犯了。”
我啪地給了她一巴掌,罵道:“胡說!陛下明明出征去了!”
我被幾個宮女架著胳膊送回到大殿里,片刻,過來一個御醫,給我把了脈,熬了一碗藥端過來,那幾個宮女太監死死摁住我,掰開我的嘴巴把一碗黑糊糊的藥硬灌了進去。
喝完藥,我腦子里昏昏沉沉的,片刻,便沉沉睡去。
再醒來時,是夜晚,外面一片喧嘩,哭泣聲,尖叫聲,還有刀劍相抵的利器聲,我蒙了一下,赤腳下床,猛地拉開殿門。外面已是亂成一片,燒殺,搶掠,帶著火的弩箭四處亂竄,無數的宮人紛紛帶著包袱潛逃,我沖出去,抓住一個宮人焦急地問發生了什么事。
宮人抹了一把淚,道:“陛下中箭死了,康王帶著軍隊快殺到皇宮里來了,皇后娘娘,您快些逃吧!”
我的心像是被某個東西猛地一擊,連連朝后退了幾步,眼睛恍然一黑,險些暈厥過去。
模糊間像是看到華妃從我旁邊踩著我的衣裳走過,我一把拽住她,命令道:“你不許走,陛下還沒回來,連你也想逃走不成?!”
華妃蹲下身來看我,臉上綻出一抹兇狠的笑:“陛下回來?哈哈,死了的人還能再回來嗎?你要死就自己去死,不要拉上我!”說完,一腳把我從她腿邊踢開。
走了幾步,她卻忽然又折了回來,憤怒地盯了我半晌,然后從頭上拔出一支簪子,一下子扎到我的肩膀上,咬著牙一字一句道:“這個是報當初被你陷害的仇!”
我抱著胳膊,疼得在地上蜷成一團,眼淚一直止不住地流。不知過了多久,忽然被抱入一個寬大的懷抱里,一個聲音在耳旁輕聲安慰我。
我抬起頭看過去,訝然道:“陛下?”
紀承乾卻是面目冰冷:“婉婉,你到底要怎樣才能死心?”
婉婉?我一愣,紀承乾很久都不曾叫我婉婉了。
“你是不是又把我當成了紀承乾?”他伸手捏住我的下巴,瞇了瞇眼,一字一句道,“看好了,我是紀承軒。”
我猛地將他推開,抱著頭放聲尖叫,躲到一根柱子后面時,才愕然發現剛剛所見的一切都突然消失不見了,并沒有慌亂的人群,也沒有殺戮,沒有華妃。
我也并未在外面,而是赤著腳在空蕩蕩的大殿里。紀承軒穿著一身明黃龍袍,在幾步之外看著我,臉上余怒還未消,望著我的目光絕望而哀傷。
(五)
太醫又來了,還是那碗藥,紀承軒掰開我的嘴,強灌了下去。
之后,我又昏昏睡去。
再醒來時,是傍晚,外面似乎還有夕陽,我下意識地瞇了瞇眼睛,從床上坐起來,瞧見紀承軒神色凝重地坐在我床邊。
“看看這個。”紀承軒把一本裝幀精美的畫本扔到我面前,“你假裝失憶,假裝什么都忘干凈,假裝紀承乾還沒死,沉溺在自己的幻境中不肯醒過來,是因為你以為他愛你,所以你對當初沒告訴他我要謀反而覺得愧疚,可是你錯了,你以為他愛的人是你嗎?根本不是!你看看這些畫像,都是對著你畫的,可畫的全部都是另外一個女子。”
我顫著手翻開畫冊,一張張翻看過去,畫上的女子和我長了一張一模一樣的臉,眼神清亮,靈氣逼人,只是少了我眉心間的一粒朱砂痣。
“所以,他愛的自始至終都不是你。”
我合上畫本,平靜道:“她是誰?”
“她是紀承乾的第一位皇后,貞靜皇后,小名和你一樣,叫婉婉。”
我驀然想到第一次和紀承乾用早膳時,他自然而然地喚我的那聲婉婉,心頓時像是被誰狠狠剜了一刀。
“婉婉。”紀承軒嘆了一口氣,上來把我抱在懷里,輕聲道,“你知道我有多后悔當初把你送到宮里來嗎?紀承乾他愛的人并不是你,忘了他吧。”
“他愛的人不是我,那你呢?”我抬頭看他,“你心里真正愛的那個人又真是我嗎?”
紀承軒走后,我也偷偷出了宮。我光著腳,披散著頭發,沿著第一次遇到紀承乾的那個回廊,一直走到我們曾無數次一起用膳的那個亭子上。
清涼的晚風絲絲吹過來,和煦得像是拂過面頰上的手。
紀承乾的手。我彎起嘴角,抱著那一雙手微笑著唱起歌來。
一雙手似乎有些膽怯地從背后拍了我兩下:“喂,你、你是誰?”
我轉過頭看過去,是個陌生的宮人,她一見是我,慌忙跪下請安,末了見我似乎有些不正常的樣子,于是又小心翼翼地問我:“娘娘,您這是在做什么?”
我沖她詭秘地一笑,鉤了鉤手指,讓她湊到我面前來,我說:“我給你講個故事吧。”
故事的主角是一雙皇家兄弟和兩個素未謀面的姑娘。
兄弟倆在少年時都喜歡上了同一個姑娘。姑娘溫柔美麗,聰慧可人,三個人青梅竹馬一起長大,起初姑娘對兄弟兩個一視同仁,后來大了,漸漸有了女孩兒家的心事,便愛上了溫文爾雅的哥哥。弟弟很氣餒,也很傷心,不明白為什么所有的好東西都讓哥哥一個人占全了,他擁有至高無上的權力,擁有世間所有的榮寵,如今連自己心愛的姑娘也要搶。
他更不明白為什么自己為了討心愛的姑娘的歡心,爬到樹上去掏剛孵化的燕子逗她玩,甚至摔破了腦袋,也換不來她對哥哥的那種溫柔和安慰。
弟弟十七歲的時候,心愛的姑娘嫁給了哥哥,成了他的嫂嫂。
哥哥嫂嫂恩愛和睦,他時常聽見一些從宮里來的消息,哥哥又賞賜了嫂嫂什么,又因為她生病而守在她床邊徹夜不眠,他們又添了皇子,添了小公主……
他聽得心里很不是滋味,因為性子本來就霸道狂妄,很有野心,于是便開始暗中籌劃謀反,奪取哥哥的江山取而代之。就在這個時候,突然傳來心愛姑娘病逝的消息,他悲痛不已,他的皇帝兄長更甚,眼看著日漸消瘦,沉溺于往昔的思念中不可自拔,漸漸地幾乎把朝政都荒廢了,他因此便更下定了謀反的決心。
但謀反是一樁大事,需要長期的精心安排和部署,若一步錯便滿盤皆輸。
這一日,是七夕節,河邊上有花燈,他亦去看熱鬧,正立在盈盈河邊惆悵遐思時,忽然聽見一個清麗的聲音正“公子、公子”地連聲叫他。
他回過頭,卻在那一剎那愣住,以為自己看花了眼,河上一艘破舊的小渡船上站著一個極標致的小船娘,彎彎的眉,帶笑的眼,瓜子臉,和他心愛的姑娘分明長得一模一樣。
唯一不同的是,面前的小船娘眉心間長有一顆朱砂痣。
“你知道那小船娘是誰嗎?”我問那個聽得全神貫注的宮人。
她愣愣地搖搖頭。
“就是我。”
(六)
民間的七夕節很熱鬧,坊間的花姑娘和王孫公子們都在這一天出來游湖、賞花燈,有貧苦的書生上不了船,瞧見愛慕的姑娘,只能遠遠地跟在岸上干看,我便趁此機會劃著小渡船去拉生意。

在絢爛的煙火和朦朧花燈中,我一眼瞧見幾步之外的紀承軒,于是把船撐過去靠岸,問他道:“公子,渡船坐嗎?我可以載著你跟在那些大船和畫舫后面,你想看哪個姑娘都可以看見。”
他盯著我看了許久,最后從懷里掏出一錠金子扔到渡船上,笑著問我:“這些夠不夠?”
我吃了一驚,這才注意他的衣著不凡,我一時想拉生意心切,竟沒顧得看仔細,但既然開了口,便不好再反悔,于是點頭答應,正想去扶他上船,卻見他一笑,腳尖輕輕一點,從地上躍起,一個轉身,就落到了船頭上。
我看花了眼,張大的嘴巴還沒合攏,他已搶過我手里的櫓,撐開船劃到湖心,將手里的槳櫓突然扔掉,猛地在船上跺了幾腳,渡船本來就破,有些不穩,幾個搖晃下來,灌了水,迅速沉了下去。
我雖是個船娘,卻不大通水性,就那么撲通掉到水中,然后迅速沉到了水底,正驚慌失措間,紀承軒卻一個猛子扎到我旁邊,摟住我肩膀,把唇湊上來,將嘴里的氣渡到了我嘴里。
“我喜歡你,嫁給我好不好?”將我拖上岸,他伏在我耳邊道。
翩翩佳公子,容顏如玉,有寬厚的手掌,動人的吻,溫柔如水的眸子,我初初長成,才剛剛十五歲,正是情竇初開的年紀,怎能抵抗得了這樣的繾綣柔情?
小船娘一朝飛上枝頭變鳳凰,紀承軒將我帶回府,請師傅先生們教我琴棋書畫,宮廷禮儀,對外宣稱我是他的遠房姨表妹,他的母親,老王妃也對我分外寵愛。
我本名叫沈婉,他覺得太過小家子氣,又重新給我取了個名字,叫沈洛云。
我年少天真,以為他看著我時眼神溫柔,對我百依百順,便是真的愛我了,于是總拉著他問:“你什么時候娶我?”
他便笑著拍我的手,道:“快了,快了。”
直到三個月后,一道封后的圣旨突然降到康王府,接旨的人是我,我才恍然明白。
我捏著那道圣旨傻傻地跪下地上,宮里的老太監給我道喜時,我的眼淚卻止不住地流了下來。
紀承軒不知道,我在那時候是多么愛他,對我們的愛情又是懷抱著怎樣的期待和憧憬。
我在第七日離開,喜轎從康王府起程,半途上,轎子忽然被人截住,我打開轎簾,看到紀承軒騎在馬上攔在路中間。
他目光沉沉地朝我望來,我心里有幾分歡喜,我以為他會跳下馬將我拉出轎子,放到馬背上,對我道:“婉婉,我來帶你走。”
——我那個時候還并不知道正是他把我的畫像呈給了紀承乾,因了和貞靜皇后一模一樣的容貌,才讓紀承乾一見傾心,當即下旨冊封我為皇后。這其實從一開始就只是他對我設的一個局,他利用我,只是想把四個眼線和暗衛化作我的陪嫁婢女順利安插到皇宮,搜集情報,監視紀承乾的一舉一動。
那日我等了許久也不見他的動作,他騎在馬上望了我好一會兒,最終還是掉過馬頭離開。
喜轎又動起來。走了一段,我又打開轎簾子,回望過去,看見他已經不見了身影。
又走了一段,我終于掉下淚來。
新婚之夜,我并未見到紀承乾,一直到第二天,婢女陪著我出去熟悉皇宮各處路徑,在回廊上遇到他,這個故事才終于拉開帷幕。
(尾)
回去時,已是夜幕時分,我爬上了宮殿最頂層的屋頂。
宮人們亂成一團,紀承軒匆匆趕來,攀著梯子爬上來,站在距離我的幾步之外,臉色蒼白地看著我,對我伸開雙臂,聲音直發顫:“婉婉,那里太危險,你快過來,紀承乾他根本就不愛你,他不值得你這樣做。”
我不由得嗤笑。
真的不值得嗎?
我記得第一次和紀承乾用膳時他下意識地叫我婉婉,后來叫我洛云,最后喚我云兒,他最后一次給我描的那幅丹青,畫像上的我眉心間是點了那點朱砂痣的。
他愛我,一如我愛他。
“你知道當初貞靜皇后為什么沒選擇你嗎?因為你算計愛情,算計一切,對你來說,最重要的其實并不是美人,而是江山和至高無上的權力。”
“不,婉婉——”紀承軒面色慘白。
我沖他凄婉一笑:“我今生最做過的最錯的事就是愛過你,最對的事也是愛過你,因為愛你,我才會入宮,也才會遇到他。”
我說完,走到屋頂邊,張開雙臂,閉上眼一躍而下。
耳畔忽然響起嘩啦啦的搖櫓聲,我看到自己搖著櫓歡快地唱著歌,船頭坐著一個面容溫和的男子,臉上帶著淡淡的笑。
承乾,不管今生,還是來世,我都會陪在你身邊,不離不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