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喜歡和周蒙玩,我叫他阿蒙,你聽,喊起來,是不是有吳下阿蒙的意味,帶著點親昵,帶著點調皮。而他總是樂呵呵地點點頭,回應我:江彩姐姐。
那時,周蒙還未滿十歲,是長相端正的小男孩,圓鼓鼓的臉,長長的黑睫毛,眼睛忽閃忽閃的,睫毛就隨之顫動,好像蝴蝶剪影。而我,是長他兩歲的初中新生。我們在一個家屬院長大,我?guī)е苊扇ノ覍W校玩,對他說:你看,校園比你們那里大吧。然后裝得很懂事的樣子教導他:你要好好學習呀,這樣才能像我一樣考進重點中學哦。
周蒙就很聽話地點點頭,然后低頭,擺弄自己的手指,自言自語:我什么時候能上初中啊。這么簡單的問題,他還要用手指算算,真不是一般的笨啊。我點點他的額頭,笑他:小笨蛋。他也不惱,樂呵呵地跟在我屁股后面,到處跑著玩。
我記得那個時候,FLASH很時興,也就是網絡動畫,隨便一個網站,都有FLASH的影子。我們學校也趕時髦,在計算機課上,教大家做FLASH。我覺得蠻好玩的,回家沒事也叨念著。
江彩姐姐,什么是“福拉稀”啊?周蒙問我。
“福拉稀——”,我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
“就是你嘴里天天說的那個東西呀。”
我恍然大悟,原來周蒙指的是FLASH呀。我試著給他解釋,解釋了半天,他還是迷迷瞪瞪的。最后,我只好放棄:小笨蛋,算了,姐姐以后給你做一個吧。
聽了我的話,周蒙很高興地拍著手,他柔厚的小手上長滿了圓渦,真好看。然后他跑走了,不一會兒,就回來了。他手里捧著一把糖,大白兔奶糖,滿滿的,幾乎要掉下來了。
“喏,江彩姐姐,給你。”他仰著臉,看著我。我接了糖,腦子里想起剛剛學的一個詞,無功不受祿。還沒給人家做“福拉稀”,倒先拿了人家的糖。
后來,周蒙見我的問候語,除了“江彩姐姐,你好”,又多了一句,我的“福拉稀”做好了嗎?我每次都要忍著笑,給他糾正發(fā)音,然后對他說:快了快了。他總是開開心心的樣子,跑去給我抓好大一把糖。
我不是沒有時間的,但是我要上課,寫作業(yè),和姐妹們去逛街,還要留心隔壁班的班長宋天明。對,我已經是一個過了十二歲生日的少女了,我亦有少女羞澀的心事。
給周蒙的FLASH做得斷斷續(xù)續(xù)的,我設想的是,做一個夸父逐日的動畫短片,多有意義啊,這個故事代表著執(zhí)著和堅守。但也可能,只是因為,這個動畫比較容易做,一個圓球代表太陽,一個小人代表夸父,就足夠了。
那個周六,周蒙又要來找我玩,我卻告訴他,我要去學校補課。他有些失望,看著我的眼睛立刻淡了。但還是很乖地說:去吧,江彩姐姐,要好好學習呀。那口氣,真像一個小老師。我有些慚愧,因了他的天真,我欺騙了他,我去學校,不是去補課,只是去看宋天明打籃球。
球賽之后,我借機給宋天明遞了一瓶礦泉水,他很愉快地接過去,然后我們聊了起來。興致正濃,突然覺得背后有什么力量在拉我。我回頭看,迎著我的,是一雙漆黑的眼睛,無塵的眼睛,安靜的眼睛,甚至帶著點溫柔的眼睛,那是周蒙的眼睛。
姐姐,你上完課了?周蒙問我。
我支支吾吾,不知道他為什么會出現在這個地方。我只好撒謊:是啊。
周蒙把背在身后的左手掏出來,手里是幾顆大白兔奶糖,因為緊緊攥住的緣故,奶糖竟有些變形。
“喏,姐姐,給你。對了,還有那個哥哥。”周蒙沖宋天明笑了,孩子氣地笑。
宋天明并沒有接過糖,他看著我,然后露出了一個笑,那個笑,有些詭異。然后他湊近我說:你跟一個傻子玩?
啊?傻子?宋天明的意思是,周蒙是個傻子。我愣了,剛拿到手的大白兔一下子掉在地上了。
趁著周蒙彎腰撿拾的間隙,宋天明對我說:我爸爸和他爸爸是同事,這小孩兒是個傻子,小時候發(fā)燒燒到了腦子。他爸爸每學期都給老師送禮,這樣他才能不被趕出班級。你不會不知道吧?
我搖搖頭,然后周蒙拾起糖,準備再次塞給我。我下意識地后退了一步,我想把他看仔細。圓鼓鼓的臉,胖胖的手,黑色的寶石般的眼睛,他會是個傻子?但是,他為什么總愛樂呵呵地笑,連最簡單的算術題也算不對,一個詞糾正好幾遍還發(fā)不準音。
我還是沒有接過糖,轉身跑了,我聽見周蒙在身后喊我:江彩姐姐……我沒有理他,我心中有一種羞恥的情緒。
我有點討厭周蒙,是的,討厭。他讓我在宋天明面前沒面子,我竟和一個傻子玩,還玩得不亦樂乎。
后來,我開始疏遠周蒙。他再來找我的時候,我就推說要寫作業(yè),不和他玩。他給我大白兔奶糖,我也不要。我看著他雙手捧著那些糖。在夕陽中。一人往家走;小小的身影,如皮影戲落幕前的獨角。
再后來,他好像意識到我的變化了,小心翼翼地問我:江彩姐姐,我是不是惹你生氣了。他說這話的時候,悄悄拿眼覷我,黑長的睫毛翻動,如蝴蝶剪影。我只是搖搖頭,不接他的話。他接著問:那我的“福拉稀”做好了嗎?我早已把那個FLASH棄置,就敷衍他:快了,快了。
一直到初中畢業(yè),我要上高中了,我搬去城東住。搬家的那天,周蒙跑來送我。三年了,他也長大了,嘴角開始有萌生的胡須,喉結也逐漸凸起。他仍舊笑呵呵地喊:江彩姐姐。
我正忙著收拾東西,就胡亂應著他。他給了我一個鐵盒子,我隨手放在包里。走的時候,他給我說“再見”,他擺擺手,那雙柔厚的手啊,已經變長,還隱隱有圓渦。我想起和他玩樂的時光,想起我許諾的那個FLASH,不過,只那么一瞬,就過去了。何況,他并沒有提呀,他已經忘了吧。
我和宋天明在一個高中,并不一班。但我卻沒有了12歲那年在籃球場和他聊天的愉快心情。他已經成為一個普通的男生,滿大街隨處可見的男生,不時和一些女生胡鬧,然后被喊家長。
在校園里看到宋天明,我再沒有理他。我開始討厭他,是的,討厭。我竟喜歡過這樣一個男生,還喜歡得盲目蠢動。
我開始懷念那個叫周蒙的小男孩,我記起他柔厚的帶著圓渦的小手,他樂呵呵地笑,他黑色的安靜的眼睛。我記得搬家時他送我一個鐵盒子,我找來,打開,里面是滿滿一盒大白兔奶糖。
已經過了保質期吧,這些沉默的奶糖身上,多了一種叫做時間的東西。我把奶糖拿出來,里面飄落一張紙條,上面是一行字:江彩姐姐,記得給我做“福拉稀”啊。
我看著這些歪歪扭扭的字,眼前浮現一個握著筆的小男生,他努力要把這些字寫得好看一些,他那雙柔厚的帶著圓渦的小手啊。
我打開電腦,搜索那個未完成的FLASH。終于,我找到了。我點擊播放,畫面上是一個小小的紅色圓球,自畫面左邊最下層起,逐漸向右移,并且升高,到了中間又漸漸下降,直至落到右邊最下層。
這是我做的夸父逐日中的太陽。而那個夸父呢,還沒有來得及出現。我試著把剩余的部分做下去,卻悲哀地發(fā)現,自己已經忘記怎么做了。我搗鼓了一會兒,終于放棄。
我點擊關閉,然后刪除。我也并沒有多么不愉快,我還有很多作業(yè)要做,我開始忙著背單詞。
再沒有什么時候比此刻更能清楚地表明,我已是一個童心泯滅的人了。我還沒有成年,但依然具備了成年人的特質。那就是,做一件事,一定要問一問值不值,能不能帶來什么好處,否則,休想讓我浪費時間。
而那個和阿蒙玩樂的天真可愛的江彩姐姐,已經離我很遠很遠了。
編輯/梁字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