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楔子子楔子
寒光凄凄,手起刀落。
曾經無限風光的承歡殿,在這個寂夜里被血染成了修羅場。
“你剛才說什么,本王要再聽一次。”
石楠的頭低低磕在地上,嚇得手腳冰涼:“五、五殿下明察,奴婢會讀唇語,那男子今晚和麗妃所說每一句,奴婢都看得清清楚楚……私會并不為偷情,麗妃的真實身份其實是——”
余下的話,低低淺淺隱在了夜風中。
奸夫正法,麗妃咬舌,為了保命賣主是形勢所逼,何況石楠堅信,她提供的消息,一定會引起趙洛之的興趣。
果不其然,待她放肆抬頭,眼中映出的是趙洛之嘴角微揚的快意模樣。
“好個心思通透的宮女。余生安穩,衣食無憂,你還想要什么?盡管跟本王開口。”
“是不是無論奴婢提什么要求,殿下都會答應?”
他好心替她插好松散的珠花,笑瞇瞇地默許了。
石楠深吸了一口氣,道:“麗妃曾得的榮光盛寵,石楠比她,只會多,不會少——我不出宮,我要入宮為妃!”
“你知道嗎?你很聰明,甚至還有不輸男人的膽色。”趙洛之抬手撫上她的面頰,瞳光燦若星辰,“你說,這樣有趣的女子,本王又怎么舍得讓給父皇呢?”
一
就這樣跟著趙洛之回了府。
五王爺突如其來的“寵愛”,無疑是給后院一致對外豎了個靶子,這日,石楠被合力推下深得沒頂的荷池,眾美翩翩離去后,看好戲的人這才鼓著掌從亭后繞出來,竟全無愧疚之意。
“本王從來不知,女子閉氣游水,還有像你游得這般好的。”
“石楠也從來不知,殿下還有窺視后院爭斗的癖好。”
趙洛之笑得深不可測:“連她們幾個都對付不了,還談什么入宮為妃?你聰明歸聰明,卻不是那塊料,還是乖乖留在我身邊吧。”
就算她是那塊料,一個身份卑微的宮女,拿什么跟那些名門貴女爭斗?
石楠心有幽怨,道:“不幫入宮也就罷了,殿下何必拿石楠尋開心?”
“放肆!本王這是教你知難而退。”
腰間突然箍上堅定的力量,勒得她動彈不得,疼痛是懲罰,也是告誡——他可以將她的逃避理解成受寵若驚,但耐心總有耗盡的一天。
“為何你總不信本王所說?”
“自然因為殿下在石楠心中……不是色令智昏的庸庸之輩。”
趙洛之不樂意低哼:“本王心儀女子,怎會只因一副皮囊。你好好兒回憶回憶,就連方才落水之時,也未記起來嗎?我不許——你就這么忘了我。”說到最后,已像是磨牙。
石楠聽罷驚得抬頭,意外撞進了一雙情緒復雜的墨瞳,喜怒摻半,還有憑誰都無法理解的……懷念。
宮里都道五王爺自幼體弱,但石楠知曉,病根是那一年冬日他落水后留下的。
慶元六年,圣寵不衰的淑妃暴斃,剩下跋扈慣了的五皇子趙洛之遭其他兄弟排擠,竟連騙帶哄地被推入太液池。她那時入宮不到兩載,哪想掃個雪也能碰見這樣的事,躊躇半晌還是下水把趙洛之救了上來。
太液池水冰冷刺骨,就算是自小諳熟水性的石楠也費了不少力氣,上岸后還來不及喘口氣,又重重地挨了他一腳。
“好個賤婢!誰允許你碰本皇子了!來人啊,將她拖下去,來人啊……”
他將受騙的氣撒到她身上,她滿腹委屈向誰說去?趙洛之不依不饒地叫嚷,石楠教訓幼弟的習慣就那樣冒了出來。
一掌摑下,還是半大孩子的五皇子頓時收了聲。
“吵死了!要有人早就來了!你還以為你是得寵皇子嗎?淑妃在世時能保你,她一死,你就什么都沒了!還不知收斂。真是愚蠢!”
在趙洛之險些哇哇大哭之際,她溜之大吉。
再后來的事都是從宮人那里聽來的。像是寒癥來勢洶洶,差點要了趙洛之的命,病好后他性情大變,反倒成了最乖巧聽話的那個,又像是其他皇子封王后都被趕去了封地,太后獨憐他幼年喪母、體弱多病,所以才將他留在了京城……那么多年歲和變故,她從沒想過,他到底還記著那一巴掌。
“看你的表情,是想起來了?”趙洛之挑眉。
“好像……似乎……是有那么一回事。”
“還跟我裝?”趙洛之屈指彈在她的額頭上,眉飛色舞,“宮里老教習嬤嬤說,你自小規矩學得不好,還常冒大不韙說長大后一定要當貴妃?不管怎么說,秀女征選已過,你還是趁早收起心思,那么想當娘娘也不是不可以,等來日本王登——”
石楠猛地捂上趙洛之的嘴,蹙眉搖頭,示意他小心隔墻有耳。他先是一怔,隨即笑彎了眼,順勢將吻輕輕印在柔荑之上。
溫情脈脈,卻像是熱鐵烙在心間,石楠下意識地縮瑟了一下。
“別怕,也不許躲。本王不是妖怪,不吃人。”
石楠臉紅得像是可以滴出血來:“究竟是什么時候認出我的?”
“那些有什么重要?”趙洛之屈指抬起她的下巴,極盡溫柔地道,“你只需曉得,你冒死救過我一命,我都牢牢記著。往后定不讓你再多受半點委屈。”
二
委屈石楠自小沒少受,而選擇躲在趙洛之羽翼之下,只因有難言之隱——之前為了保命,她告發了麗妃以死緘口的秘密,只怕前腳走出王府,后腳就被對方剁成肉泥。
那一夜。
屋中突然闖進黑衣人,揪著頭發將她從榻上一路扯到院子里,屋外火光沖天,數百侍衛將小院圍得水泄不通。
“你聽好了,不管你是什么人,放了她,本王這次讓你走。”趙洛之的臉在火光的映照下顯出幾分不自然,黑衣人像是看透了他的緊張,嗤笑:“還是個多情種!這么心疼這長舌賤婦,不如就拿趙小兒一臂來換?”
鏗鏘拔刀聲,侍衛勸阻聲,在耳邊亂成一團,頭皮仿佛撕裂般火辣辣地疼,石楠艱難抬眸,但見趙洛之定定看來、一眨不眨地望著她。
那雙眼里盛滿了心疼,滿滿當當得像是要溢出來,只一剎那對視,她就知道以前自己錯得離譜。
為什么會偏執地認為,他對她只有玩心而已?
下一刻,不顧她哀求的眼神,趙洛之果斷抽出佩劍,劍鋒倒轉就要往肩頭削去,電光石火間,不知道從哪里來的勇氣,她大叫一聲“不要”就將脖子往刺客劍刃上抹。
所有的事好像都發生在一瞬,侍衛動手搶人,趙洛之的劍被及時打落,她終于松了口氣,天地隨意識一起坍塌,再次醒來,隱隱覺得有人守在床前。
“……殿下?”
“我在,我就在這里。”燭火晃動中,趙洛之笨拙地絞著帕子,弄了自己滿身水漬,石楠忍不住鼻子發酸,撲進他懷里哭了起來。
自小謹記人不為己天誅地滅,才能在人吃人的深宮長大,會選擇留在趙洛之身邊,也是看中他位高權重,可如今她寧可自我了斷,也再難忍他受一星半點的傷,到底,是對他動了真心啊!
“那幫該死的狗奴才,竟貿然出手害你如此,我這就去將他們抽筋剝皮!”
石楠柳眉一豎:“正值用人之際,殿下怎么能為了區區女子寒了屬下的心?他們護主赤膽忠心,何錯之有?”
趙洛之一怔,隨后笑了起來:“古有烽火戲諸侯,沖冠一怒為紅顏,你倒好,還反過來為他們說話?”
“冤有頭,債有主,凡事不過遵循因果罷了。”
趙洛之聽出她的弦外之音,訝異地問,她是不是已經知曉來人身份。
其實并不難猜。會罵她長舌,必然是遭她告密所連累,還敢不分尊卑稱呼當朝王爺為小兒,除了前朝殘余勢力,還能有誰?
見石楠毫不隱瞞地點頭,趙洛之不禁惋嘆:“若身為男子,石楠必能為我宏業所用。”
“身為女子,我同樣愿意為殿下排憂解難,只是不知旁人欠我的,殿下幫不幫石楠追討?”
這時候,后院之首貴妾陳容領著一眾美人登門問候。
“妹妹為保王爺受傷,一定要受姐姐們這一拜。就祝妹妹和王爺永結同心,琴瑟和鳴——”
嗓音里帶有一絲不容易被察覺的沙啞,而無論怎么用衣衫掩飾,石楠還是細心察覺到陳容頸上的五指紅印。
看來昨夜最先被挾持的,根本不是她石楠。
石楠放肆笑了起來:“姐姐哪里話。刺客闖府,姐姐不也受驚了?只是妹妹沒有姐姐這么好的口才,幾句話,便能說動對方舍近求遠。”
一語道破刺客怎么尋到石楠的真相。
趙洛之聞言一腳踹翻凳子,“滾”字剛吼出口,眾美便如獲大赦般不見了身影,只有陳容,震驚之余哭得梨花帶雨。
石楠滿足地窩在趙洛之懷中,眼角眉梢都是得意。
三
一場看似隨性的家宴,衣冠華麗的石楠被安排鄰趙洛之而坐,倒是曾經教訓過她的一眾美人,全部在了下位,其中也包括陳容。
故此,抱不平的大有人在:“不過就是個賤蹄子,等王爺厭了,看她還能怎么辦!姐姐你千萬不必為她制氣,姐姐是什么出身?她個賤人,又是什么出身?”
生平,她最厭惡旁人瞧不起她的出身。
石楠聞言調頭向涼亭走去,裊裊婷婷一路行到發話那女子面前才停下,后者震驚于她身上莫名的威儀,她卻粲然一笑,然后出其不意伸手一推——
亭后連著荷塘,“撲通”一聲,人就沒入水中。
“一口一個賤人,我看這里的人,是太欠管教了!”
眾人噤若寒蟬,半晌陳容咬唇艱難地道:“……妹妹,差不多就將人救起來吧,鬧出人命在王爺那里不好交代。”
石楠湊到她耳邊低語:“當初你煽動她們推我下水時,怎么不怕不好交代?嗯?”
得意滿滿地將陳容推了一個踉蹌,她風風光光地領著下人離去,聽陳容在身后如喪家之犬般吠叫,說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誰都別高興得那么早。
她不禁笑了出聲。
趙洛之娶陳容只是為了陳家兵權,他真正愛的,從來只有自己一人。
晚些時候,趙洛之又過來了,為了哄她高興,甚至提議安置石楠家人。趙洛之不知道的是,石爹早逝,石娘帶著啞弟改嫁,生怕帶閨女過門讓未來夫婿不快,才將石楠賣入宮中,早就失去聯絡,哪里還需要安置。
“阿弟有啞癥?難怪你精通唇語了。”趙洛之饒有興趣地摸了摸下巴,憶起兒時石楠兇巴巴的模樣,恍然大悟道,“莫非那年……你是將我當成不懂事的阿弟教訓了?”
石楠倉皇低頭,單薄的肩膀微微顫了起來,趙洛之走近了才發現,原來她在辛苦地忍笑,他氣得鼻子都快歪了,湊上去撓她的癢,索性讓她笑個痛快:“壞丫頭,膽大包天!實在可惡,可惡至極!”
念著念著,火熱的吻就那么印了下來。
天旋地轉間,像是被一團火焰溫柔地包裹,靈魂深處都是灼熱的,鼻息交融剎那,她在他濕潤的黑瞳中,看到自己臣服的失魂模樣。
她紅著臉含糊暗示,說她身上的傷其實早就好了,他取笑地捏了捏她鼻尖,哄道:“下次吧。今日還有些事等我處理。”卻是拒絕了她的邀請。
趙洛之離去后,石楠失落地小酌起來。她自然知道前朝遺孤的線索起了作用,讓他漸漸得到夏帝器重,才會忙得脫不開身,若想和太子平分秋色,眼下還差幾位重臣的支持。
——“朝不保暮!族里不會眼睜睜地看著我失寵!我們等著瞧!”
不知為什么,耳畔突然響起陳容的話,石楠灌下最后一杯酒,眼神漸漸清明起來,毅然起身沖去陳容院中。
紅燭暖帳,淺語沉香,先前婉拒了她的趙洛之,此刻就在陳容的伺候下寬衣,盡管他注視陳容的眼神仍舊平淡無波,卻像是烈焰在灼燒石楠的心。
“這就是你的……有事要辦?”
趙洛之壓下眼中的訝異之色,道:“我明日與你解釋。你聽話。”
“要我聽話,你現在就跟我走——”石楠伸手去抓趙洛之,趙洛之漸漸蹙了眉頭,“先回去,現在別鬧。”
“好,好——你不走是不是?現在不跟我走,以后也不用來找我了!”
話剛說完,一股力猛地襲來,石楠被掀倒在地,整個人都摔蒙了。
“沒大沒小,不懂尊卑!你的規矩都學到哪里去了?來人!帶她回房,沒有我的允許,不準出門!”
趙洛之從來沒對她動過手,甚至連重話都沒有一句,此刻嗓音卻如雷霆震怒。
她怎么就忘了,他始終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男子,任誰都無法獨占。
四
這件事之后,石楠被關了好一陣,直到她認真反省說不會再心存妒忌,會學著和陳容相處才算真正作罷。
過了一段紅袖添香的風雅日子,石楠天資聰穎,學什么都快得驚人,最后連趙洛之最拿手的煮茶之藝都習去了五六分,他便說什么都不肯再親自授藝。
這當然只是表面說法,夏帝要微服來王府,才是趙洛之真正脫不開身的原因。
冬至那日,府中熱鬧萬分,石楠被告誡不許亂走,便獨自在亭中掃雪煮茶。
火紅披風在無垠雪白中起起落落,仿佛是紅梅仙子入了凡塵,聽到身后越來越近的腳步聲,她將煮好的茶轉身奉上,低低喚了一句:“殿下請用。啊——”
又在看清來人后,驚得跪在雪地之中。
素手發顫,杯中的茶水卻一滴未灑,儼然一副極力在圣顏前保持穩重的模樣。
夏帝被逗樂了,許了她平身,淺笑著將那杯茶飲盡,直贊好手藝。
趙洛之來得太遲,石楠被召去當御前奉茶女官已成事實。
震怒中他掃落一桌茶具,曾經二人煮茶品茗時的記憶,如今已成了莫大的諷刺。要他怎么相信,學風雅烹茶皆是假,她從那時起就重拾了謀劃入宮的心思!利用陳容排異之心,引夏帝入她的局。
“二皇子被廢,皇儲未立,殿下是時候在皇上身邊安插眼線,這件事由石楠去做,再恰當不過。”
“不要說我!就說你!”趙洛之咬牙切齒,“你在報復對不對?陳容的事你一直意難平,一直惱著、怨著、恨著!”
“我是恨著,那又怎么樣?既然你不能全心全意護著我,我又為何不能為我自己謀劃一二?”
趙洛之的眸色暗了暗:“你明知眼下我不能和陳家翻臉,并非是棄你于不顧,你又何必為了報復……做此犧牲?”
“我最初便明示過要入宮為妃,如今感謝還來不及,何來犧牲呢?”
她的輕松像是一把利刃狠狠地扎入趙洛之的心頭:“為妃為妃,又是為妃!我的王府就這般小,裝不下你求榮的心?你可知女子入宮,便是萬劫不復的開始!”
“我的殿下,與女子而言,將心給出去才是真正萬劫不復的開始——”她走到廊前去接飄落的雪花,“只有守好了心,才能義無反顧地去爭去斗,在皇宮我大可以做到,在殿下這里卻輸得一敗涂地。”
趙洛之抓住她,軟了嗓音,眼中甚至帶了祈求:“小楠,你在意的不會永遠都那樣,入宮的事我也還有辦法壓下,可你若現在從這個門出去,我二人便再無可能,你明不明白?你可要想仔細了。”
他以為她多少總會不舍,以為那雙明眸中,此刻也一定氤氳了水霧,而最終,他卻只看到滿滿自得和孤注一擲的決絕。
“殿下與我之間——”石楠掰開他冰涼的手指,“本來就沒有可能。”
她眼中燃燒著比初次相見時更驚艷的貪婪,那是趙洛之后來每每想起來,都覺得不寒而栗的畫面。
她是認真的,她終于找準機會要扶搖而上,寵冠六宮了。
五
入宮十二載,又在麗妃身邊待了三年,加上心思通透,才學過人,不過半年,奉茶女官就搖身變成備受圣寵的瑞妃,這中間,自然也少不了心存愧疚的他為她精心打點和周旋。
然而,他和她都忘了盛極必衰的道理。當趙洛之為二皇子謀反、余孽作祟焦頭爛額時,宮里突然傳來她被打入冷宮的消息。以為早就死了的那顆心開始急跳,蓬勃有力,他恨不得插翅飛到她身邊,甚至想著只要她一句“帶我走”,他就可以不計代價,只求結果。
籌備了許久,準備完全,才在一個深冬的夜里去了冷宮。
一年未見,她清瘦了許多,雖然衣裙簡陋,身處冷宮,卻依舊掩不住身上懾人的皇室威儀。
似乎是骨子里的驕傲不許她向他低頭:“王爺怎么來了?來看本宮笑話的嗎?”
一口一個王爺,一口一個本宮,好像直到現在也不肯原諒他。
趙洛之苦笑:“到底是從我府里出去的人,出了事,我來看看都不行?”
“看看就快走吧,寒冬臘月連火盆都沒有,萬一讓王爺染上風寒,倒是本宮的不是了。”
還沒說上兩句,已開口送客,趙洛之抓住那落荒而逃的人:“究竟為什么會被打入冷宮?你不說清楚,我是不會走的。”
衣袖單薄,順著她的手臂滑落,瓷白的肌膚一點點顯露,冰肌玉骨上赫然一點鮮艷的朱砂紅,刺得趙洛之眉間一緊,石楠還想躲,已經來不及了。
這怎么可能?入宮一年了,圣寵不衰的瑞妃,怎么還會是……
她倔犟地抽回手,眼里噙了淚,卻咯咯笑了起來:“還能什么原因,不過就是男子喜怒無常。口口聲聲說等我自愿,現在又等不及,舍不得殺我便只能讓我先受點苦咯。”
“你究竟在做什么?”不知為什么,趙洛之怒極了,“之前不是說得很漂亮嗎?說在宮中可以不顧一切去爭去斗?父皇不是我,不會什么事都讓你任性妄為!這一次是冷宮,下一次或許就是鴆酒,你知不知道!”
“知道……其實都知道,明知道卻又……怎么會這樣呢?”
她喃喃低語,緩緩低下頭,月光下眼睛里像是要滴出水來,看得趙洛之心慌意亂,胸口涌上一股從未有過的痛麻。
狂亂、混沌,自他欺身壓倒她的那刻起,事情好像已經完全失了控,最迷醉的剎那,他聽見她低聲地抽泣,說著如果她不是她,他也不是他就好了的胡話,然后緊攀他的背,狠狠地喚他的名字。
一夜溫存。
天亮時,他滿心憐惜地看她穿戴整齊,說事情他都安排妥當了,瑞妃今日就會“病死”在冷宮,讓她隨他一起出宮。
“出宮?誰說我要出宮?”
一句話,讓他幾乎懷疑自己的耳朵。“如今你自身難保,還在想如何翻身嗎?”
“不到最后一刻,誰也不知道結果。王爺,后宮之中真正的爭斗,從來都不是圍著哪一個男人打轉。”她微笑著輕撫小腹,道,“我石楠既然要斗,斗的便是這天下,這皇權,和那一尊——九五寶座。”
“那你當我是什么?你當昨夜是什么?”
“冷宮太寂寞,會汲取溫暖是人之常情,陛下病痛纏身已久,只怕再難有所出,故而我這般便可……”
清亮的耳光聲后,四下一片死寂。石楠抿了抿嘴角的血漬:“當初那一巴掌到現在才還,說起來,石楠不算虧。王爺若看石楠不順眼,以后自當不相見,何必動怒?”
他顫抖地連說幾個“好”字:“從今往后,我若再管你,便讓本王孤獨終老,一生不得所愛!”
六
這個冬天,夏帝忽然沉疴不起,病中極是思念瑞妃,石楠就這么從冷宮中召回。
她如此幸運,相較之下趙洛之的日子就難過多了。
一邊要防著二皇子動作,一邊又擔心前朝余孽會卷土重來。大元前朝滅國時,前朝皇后帶著兩個孩子被舊部救走,多年來一直藏身在武林勢力下,如果夏帝在這個時候殯天,他根基不穩,大夏國只怕會遭遇前所未有的危機……
夏帝生性暴戾多疑,病痛纏身也并非一日兩日,像這樣兇猛古怪的卻從來沒有過,會診毫無進展,御醫斬了一個又一個,只能拿寶參吊著命,仿佛是一具帶著一口氣的死尸,許多宮人甚至都忍受不了那慘狀和異味,只有瑞妃在御前精心侍奉著,一刻不離。
今冬第一場雪后,夏帝到底堅持不住了,彌留前面目猙獰地下旨,說瑞妃這么好,他斷不會舍下她的。甫一開口,就是讓石楠殉葬!
喪鐘響徹皇宮時,趙洛之早已忘記當初發的毒誓,急著趕去瑞妃宮殿,卻發現她正悠閑小酌,完全不知大難臨頭。
“父王駕崩令你殉葬,過不了多久圣旨就要來了,不管你愿不愿意,都得跟我走!”他生怕她執迷不悟,將形勢分析給她聽,“前朝舊勢頑強,大元太子和長公主這些年在武林中早已聲名鵲起,復國野心不可小覷,加上二皇兄動手毒殺了父皇,宮中真的待不得了。”
石楠卻輕輕拂開他的手,淡淡地道:“你怎么知道是二皇子毒殺的夏帝?又憑什么說前朝舊勢強大?”
見他好像沒聽懂,她又問:“誰告訴你說,大元太子有復國野心了?”
“不就是——”
脫口而出的答案,隨著背脊處躥上寒意,徹底凍在了喉嚨里。
前朝遺孤的線索,最初就是麗妃自盡那夜,石楠親口向他提供的,現在她為什么會這樣問?
“聽不懂?那我換種說法——前朝太子不幸患有啞癥,殿下可曾見過哪位殘缺之人,能登基為帝的?”
“啞——癥?”他難以置信地喃喃,突然瞪大了眼睛。
啞癥、太子、唇語、姐弟,前朝兩位遺孤……從未細想過的片段,在此刻徹底貫通!
石楠舉杯道:“我的阿弟,并不是天生啞癥,而是幼時在變故中生了重病,后來便不會說話了;我的母親,并非是早寡改嫁南方,而是帶著我和阿弟遠逃;而我的父親,也不是什么病故,而是在這里,在這個宮里,被趙光默活活折磨至死——”
她仰頭一飲而盡,擲地有聲。
仿佛直到這刻,趙洛之才真正看清她。
不是什么卑躬屈膝的宮女,也不是什么賣己求榮的瑞妃,而是真正生于皇家長于皇家,一身傲骨天成的金枝玉葉。
心口像是受了一記悶拳,多日盤旋在腦中的名字呼之欲出:“大元朝的……昌平公主。”
石楠笑了出來:“有多久沒聽到這個稱呼了,十年?還是十五年?”
像是懶得偽裝,她干脆和盤托出。
太子年幼,對前朝舊恨一無所知,但失去理智的皇后卻無法忍受喪夫受辱之痛,不甘于被保護在武林勢力下,狠心將她送去做宮女,讓她用母親和弟弟發誓,有生之年一定要手刃仇人,而為了讓她毫無退路,皇后早于她入宮那年自刎。
含恨入宮十多年,一直沒有機會接近夏帝,麗妃偷情暴露那晚,她不得不置諸死地而后生,冒險透露前朝遺孤下落。王府遇刺挾持,是為了消除他對她身份的最后一點懷疑,因陳容鬧僵,是為了讓她有理由重入金宮,而早在夏帝于王府飲下那杯茶后,就中了能折磨得人生不如死的奇蠱。
保命、出府、入宮、蠱殺,步步為營,滴水不漏,可笑他一直被困在她部下的情局中,自以為是一介弱女子被逼上絕路的瘋狂,不惜動用力量助她留在夏帝身旁……
“哪里來的什么前朝舊部,哪來的什么野心昭昭,大元朝的一切,早就被所有人遺忘,除了做賊心虛的人,誰還能記得呢?”石楠笑著笑著,突然癱軟下去,面如金紙,氣息漸弱,“你不會真以為……以為我蠱惑男人的本事那么好,趙光默真的那么喜歡我吧?同心蠱,離了我便病發,趙光默死,我死……”
為了親眼見證仇人受折磨至死,竟連自己的命都算計進去了。
“……你這么聰明,將所有的事都算計得這么好,那我呢?我呢?我為你做的一切,你又準備拿什么報答?”痛極之時趙洛之口不擇言,卻見她掙扎著取來一卷黃綢,“我一早就說過,我要斗……便斗這江山,如今拱手讓你,就當是……報答你多番照顧的恩情……”
曾經最想要的東西就在眼前,趙洛之卻一把打落,只是緊緊地抱住了懷中人:“我不要遺詔!要你!要你!聽見沒!你聽見沒!”
“還真是大逆不道啊!也不知道趙光默會不會被你氣得詐尸……”她緊盯著他傷心欲絕的面龐,緩緩地問,“說真的……你說,這場戲……我演得精不精彩?夠不夠,你記……一輩子呢?”
直到這時,她都還在故作輕松,趙洛之痛得字字艱難地道:“小楠,你可曾愛過我?哪怕只有一刻,只有,那么一點點……”說到最后,止不住熱淚滾落。
她像是被他哭的模樣逗樂了,嘴角淺淺地鉤了一個笑,唇輕輕動了動,這次卻連什么聲音都發不出了,隨后身子狠狠一震,腦袋便垂了下去。
趙洛之懷里一沉,撕心裂肺的疼終于鋪天蓋地襲來,他忍不住手腳發顫,猛地跌跪在地,仰天痛吼出聲。
她曾親自教過他唇語,所以他看懂了,也看明白了,那句沒有說出口的話,分明就是——
如果不愛,就不會,把自己給你了。
尾聲子楔
夏帝擬旨令其殉葬的瑞妃于這一年冬在金宮憑空消失,不知所終。
慶元十七年,帝崩,禍亂紛起,東王起兵平亂,是年登基,國號順昌。
那一卷她用命換來的遺詔,他始終沒有用,也不肯用。
直到很多年以后,趙洛之還是常常會夢見石楠。
相傳前朝昌平公主三歲能文,五歲成詩,故而夢里,偶爾還會是她幼時在御花園恣意游玩,在太液池戲水的調皮模樣。
轉眼間,她就長成那花容月貌的嬌顏女子,笑渦淺淺,默默不語,親昵地沖他張開雙臂,索要他的擁抱,一如從前。
不知是這些年的第幾次,早已不再年輕的帝王在夢中濕了眼眶,無論她如何撒嬌裝嗔,他都不敢靠近。
永遠不可親近。
再也無法觸碰。
就算一場鏡花水月,也盼她還能再入他的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