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黎明 被《洛杉磯時報》稱為“最著名的中國影評人”、“中國的羅杰·伊伯特”
公路電影的興盛跟汽車的普及有關。私人轎車極大地拓展了個人的活動空間,首次開車的新司機都會有一種飛出牢籠、馳騁自由的體驗,驅車漫無目標飛奔,享受那種莫名的快感。美國的《逍遙騎士》(1969)便是該類型的代表,制作成本極低,也沒啥情節,但凝聚了當時的叛逆思潮,故頓成經典。
公路片的雛形可以追溯到文學的源頭,荷馬史詩《奧德賽》是一個標準的“公路故事”,盡管那時還沒有公路,奧德修斯打完特洛伊之戰后花了十年時間回家,多半在海上,走走停停,發生一折一折的故事,相對獨立,自成篇章。吳承恩肯定沒聽說過《奧德賽》,但他的《西游記》(若真是他寫的話)完全傳承了荷馬的結構,只是故事更加宏大,旅行的方式既有原始的騎馬,更有上天入地,只不過唐僧一介凡人,無法像悟空那樣一個筋斗十萬八千里,否則就沒有半道上的種種歷險了。有時我想,專為猴子一個角色寫一部公路片,一定是一個高難度的活兒,千山萬水有什么能難倒他呢?估計就成超人了,一會兒拯救貓兒、一會兒拯救世界,挺無聊的。
不管用哪種交通工具,不管有沒有公路或任何路,公路片是個統稱,重要的前提是必須離開家,離開那個熟悉的環境和抬頭不見低頭見的人群。古今中外的俠客都四處游蕩,不會像蝙蝠俠那樣傻傻地定居在一座酷似紐約的虛構城市里。普通的旅行是從一個地方到另一個地方,旅行是手段,目標是要到終點。公路片則相反,半道的事兒不是過場戲,那是精華所在,至于最終到了什么地方,真的不重要,無非就是經過曲折,人生有了新的感悟,云云,都是俗套,有本事敢編成《西游記》那樣,全掉水里淹死并超度了。
人出了門,會有或大或小的變化。有人在家橫行霸道,出外變得跟老鼠似的;有人家里謹小慎微,離開家便掙脫了制約,頓時膽大包天。美國影視常描寫一些出差的商人或官員,平日里恪守規矩,到了大城市又豪飲又嫖妓,而且嫖妓時戰戰兢兢,鼠頭鼠尾,全無酒桌上的豪氣。在路上,人會施展潛在的本我,讓壓抑的欲望噴薄而出。倒不是說居住地之外不受社會規范的制約,而是旅行者誤以為自己有了更大的表達空間,反正平時管制自己的人都不在身邊,遭遇的路人又不認識他,跟他沒有利益沖突,萍水相逢,出了丑也不會有嚴重后果。當然,那是手機微博之前的事兒,如今,通訊和交通的發達正逐漸抹平居家和外出的區別。
空間的混淆一定能制造不少戲劇情景。我最初擔任央視英語頻道時事評論員,便遭遇了這樣的經歷:我被安排坐在一個高腳椅上,有一個專門的攝影機對著我,主播在我右側,她向我發問,但我不準看她,必須看鏡頭,因為我是以畫中畫出現在屏幕上,仿佛從另一個空間接受采訪,而事實上我跟提問者在同一個演播室,那種感覺真是別扭極了。若把我的背景換成汽車后座,那便會制造一種我在路上的假象。哪天我們若能利用高科技,把這個設置反過來,明明在外地旅行,卻通過Facetime等工具佯裝自己就在家里上廁所,那一定能變成喜劇片的橋段。
近年的中國公路片,比較優秀的有張楊的《落葉歸根》,源自一個奇特的真實故事,折射出變化中的中國萬象。《人在囧途》系列最初受到美國片《飛機、火車和汽車》(1987年,又譯《一路順瘋》或《旅行冒險記》)的啟發,但骨架之間的肉全是國貨,觀眾看了很有感覺。徐崢和王寶強第三次上路的《泰囧》,無意中吻合了好萊塢另一套公路片,是一個系列,從1940年到1962年共七部。鮑勃·霍普和平·克勞斯貝去了一個又一個地方,第一部是新加坡,最后一部是香港,中間還有里約、巴厘島、摩洛哥,甚至烏托邦,一路連唱帶跳,還有一個美女陪伴。徐崢和王寶強無需載歌載舞,也自有其艷福,尤其是王寶強的角色,high到“冰”點。《泰囧》對泰國旅游業的宣傳確實不遺余力,比《非誠勿擾》對北海道的呈現更為多元,但笑料大多來自徐崢和王寶強兩人的不般配,一個太聰明,一個繼續傻根,擰到一塊兒,必然擠出火花。
回想起來,最開心的旅途趣事跟錢好像沒關系,甚至是成反比的。在路上什么東西都伸手即來,那跟家里有何區別?我印象中好像還沒有旅行結婚的影片,實際上旅途中特別容易產生做愛沖動,新的旅店,新的床或者沙灘,仿佛是催情劑,讓你想做平時不想的事兒。至于人生就是旅程這種套話,更是文青們不厭其煩的總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