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在一個叫“誤讀”的詞里跋涉。
不知是我們誤讀了老天,還是老天誤讀了我們。陪我們同去赫章縣韭菜坪的,本應是預報中的和風、暖日,結果卻是未曾料到的大霧、凍雨、冰雪、寒風。
也許是選錯了旅伴所致。旅伴是乍暖還寒、陰晴不定的早春時節。這季節,一腳已跨進尚不堅實的新春之門,一腳還停留在去歲的殘冬里。雖然,山下已經睜眼的柳絲和已經含苞的桃蕊,都在溫馨地商量怎樣過“三八”節了,但山上眾生,卻還在把隔年的一團濃稠睡意,緊緊地摟在懷里。
于是,旅伴成了導游,導游倒成了旅伴。這搶班奪權的“偽導游”愿意讓你看什么,你就只能看什么。
因而,我們一到珠市鄉便受到了漫天大霧的密切關注,還被夾著凍雨、碎雪的高原勁風不停地猛啃,使你知道啥叫“寒煙荒霧鎖關山”,啥叫“風頭如刀面如割”……
由此,我們也就不能冒險攀登海拔2900.6米的小韭菜坪峰頂,而只能滯留在2600米處的洛布惹了。也就是說,不能登上“貴州屋脊”作鳥瞰狀,而是只能在“貴州屋檐”一帶“作壁上觀”了。
不想如此一來,反倒成全了我們。這“偽導游”雖然能左右我們看什么和不看什么,卻畢竟左右不了我們如何去看。誤讀,讓我們讀到了一卷平時難得見到的冰雪奇石圖。
二
洛布惹石林,斜斜地掛在韭菜坪一側的緩坡上,占地約6平方公里,據說又稱夜郎石林。它旁邊是萬畝草場。草場上覆蓋著一層厚厚的冰凝,透明而又渾濁,如夜郎往事似的,化不開,理還亂,是鄉愁。
“石草區”的巖石不算高大,構成卻很復雜。那樹叢,那草莽,那藤蔓,總與石頭相纏相繞,不離不棄,斑駁陸離,讓人分不清誰是主語,誰是謂語,誰是房東,誰是賓客。
走近細瞧,一些早醒的灌木已經萌動了春意,樹枝上挑起的一枚枚春夢已經孕成了骨朵,但經冷雨那么一澆,又便不得不重新蓋上冰被。那夢,也就只好仍然半醒半睡地朦朧做著。
原來鐵青的石頭,赭黑的石頭,已被涂抹上了一層粉白。但粉白得有些曖昧,曖昧在寒風中,沉浮在霧氣里。原來棱角分明、咄咄逼人的荊棘,刺條,也被模糊了性格,平和了脾氣。在冰雪的改造下,一山的妙齡,盡皆晶瑩成幽緲的曲線,而一山的蒼邁,則被抹去了皺紋,淡化了老人斑。
我覺得這樣的石林,更有資格“粉墨登場”。粉妝素裹的石、樹、藤、草,或青絲染成華發,或白首簪上銀花,或人作獸舞,或鳥作仙飛……一同演繹著魔幻現實主義似的另類故事。
“裸石區”的巖石則高大得多,也白凈得多。有的威武雄壯,有的秀麗嫵媚,有的清瘦勁峭,有的肥碩豐腴……無論怎樣變化,都有一層好看的、亮亮的釉色。我注意到有一尊巖石特別偉岸,和它并肩而立的另一尊巖石卻很苗條。幾條玉臂似的古藤交織其間,好似要攜手共筑一個冰清玉潔的愛巢,讓你領悟什么叫做“白手起家”,什么叫做“白頭偕老”和“堅貞不移”。
在它們不遠處,還有一隊昂首挺胸的將士,在仰觀風云。那素面朝天的姿態,已被忠貞不二的時間定格了不知多少萬年。更多的巖石,或者什么都像,或者什么都不像,無言地詮釋著“素不相識”的深邃含義。“白”和“素”,還有“粉”和“貞”,在這里,真是點睛之筆,讓人想起了“白素貞” ——這個在舞臺上粉墨登場的半人半妖的名字。
本來,對于游人來說,石林只是一種氛圍,氛圍有了,便可得意忘形,管他像什么還是不像什么;而對于石林來說,游人須有的應是一種性情,性情到了,什么都津津有味,活色生香,管他是精微雅致,還是粗礪蠻荒。
畢竟,這是赫章縣的石林,連石頭都“赫然成章”了。
三
就在我凝神默想之際,一陣脆響——一陣斷金碎玉般的脆響,自石縫外乘風破霧而來,那是當地村寨的彝族青年演出隊踏冰踐雪,專程來為我們表演。
見過許多表演,不是在正式的舞臺上,便是在規整的廣場上或院壩里。但這次不同,是在荒山上,在風雪中。表演者先得選擇亂石叢中一處稍可避風的所在,再用鋤頭鏟出一小塊不帶草皮的平地,然后在那濕滑的土坪上燃起篝火,接著再圍火唱起歌曲,跳起彝家的舞蹈。
舞蹈有“鈴鐺舞”、“撒麻舞”、“酒禮舞”,等等。歌聲與風聲撕扯著較勁,加之巖石、樹木的糾纏,它顯得有些斷斷續續和跌跌撞撞,還有幾分包裹在歡快中的難抑的悲愴。但那舞步卻異常地熱烈,奔放。雙足結實地夯在冰凝上、泥地上,十分有力。于是,那斷金碎玉般的脆響中,便也夾雜著鼓點似的沉雄和撞鐘似的渾厚。
演出隊還特地帶來了白酒。喝幾口酒再跳,跳累了再喝幾口酒。那《敬酒歌》中翻來覆去的吟唱:“喜歡的,也要喝。不喜歡,也要喝。管你喜歡不喜歡,也要喝。”頗具侵略性。它誘惑著你的鼻舌,挑逗著你的胃,煽動著你的心。
草地上,熱氣騰騰,雨雪霏霏,笑語陣陣。那激情的迸發,生命力的宣泄,也只有烈性的酒神才可以與之相配。我們之中,也有人加入了那且歌、且舞、且酒的狂歡的隊伍。
篝火熊熊燃燒。紅光在舞者的臉上跳動,在粉白、銀白、素白、玉白、釉白的石、樹、藤、草上跳動,分不清誰是演員,誰是觀眾。大家都沉醉在豪邁、圣潔、亢奮的情景中,恍恍惚惚悠悠,如夢如幻如真。
這么美的石林,這么美的草場,這么美的歌舞,卻只能生長在遠離人群的荒山野嶺上。而且,也只有在荒山野嶺上,在風雪中,才能收獲到這么美的歌舞享受。我不由得憶起了魯迅先生寫在《題未定草》中的名言:
石在,火種是不會絕的。
又想起了西班牙著名詩人阿萊克桑德雷寫在《火》中的句子:
所有的火都帶有激情,
光芒卻是寂寞的!?
這里的農家,都有足夠的生命的熱力,也多有足夠的生活的貧窮。熱力與貧窮,激情與寂寞,常常地結伴同居。越是貧窮和寂寞,便越需要熱力的驅趕和激情的照射;越是激情和熱力,燃燒后便越剩下寂寞與貧窮。
據說附近每個村寨都有大小不等的演出隊,然而演出卻大多無經濟報酬。好在近兩年,有些歌師、舞師已經走出大山,或在外地演出,或在外地執教,有的還登上了電視節目……于是,我又終于能夠釋然:
只要石在,火種就不會熄滅。
只要火在,光,就不會不被人所認識!
選自《山花》2012年第5期B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