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瘦又小的烏鴉,張著黑色的亂毛翅膀,集體在滇南銀色的天空上飛著,似大霧滾滾而來,發出恐怖的男高音:嗄,嗄,嗄。
我童年的天空上,總是布滿烏鴉。黑色的鳥,低飛,尋根似的在我家位于蒙自縣回子街10號的屋頂上盤旋。我和玩伴總是興奮使力地朝天上高叫著:老鴰老鴰張開嘴,爸爸喂你糖開水!
嗄,嗄,嗄。那聲調惡聲惡氣,又玩世不恭,令我心煩意亂。不過我仍是喜歡群體出現在頭頂的烏鴉。它們餓著肚子,陪伴我乏味的童年。
成年后,我離開了云南,到了北京,又移民美國。烏鴉學舌,我從一個只會講聲調怪誕的滇南方言的小姑娘,學會了講白尾巴喜雀般的普通話;繼續前進,又掌握了雄鷹級的英語。我做過很多丟失東西的夢,我的口袋里有一只烏鴉,用手一掏,變成了一堆粉。我去送東西,發現沒地址,只有一只烏鴉窩掉在面前。移民是心酸的,因為我們喪失了土地,語言,傳統,和大部分記憶。
可是有一天,我見到了一樣熟悉的東西,讓我豁然與過去重新連在一起:一群烏鴉,體大肥碩,在我家位于美國圭谷,帕洛阿圖鎮的一條街上左右搖擺地逛來逛去。
當時我正在散步,遠遠地看見一位華人老公公正對著地上的幾只烏鴉啐口水。他那么笨拙,又那么認真地對著那幾只黑烏吐唾沫,倒像是在給它們鞠躬一樣。我走過去問他:“您大概是云南人吧?”我記得滇南有對著烏鴉吐口水的風俗!“不對的,”他擰著眉頭說,“我不是云南人,我是小時候從北京遷到昆明去呆過兩年。那時候抗戰嘛,我們就全家都遷到大后方的昆明去了。我的保姆是當地人,她常常對我說:‘你見到老鴰要吐口水,狠狠地吐。你不吐,老鴰就會叼起你的脊背骨飛走。’唉,一吐就成了習慣,七十多年了,見烏鴉我就吐口水,吐得我真累,莫得辦法!”他哈哈笑了一陣就走了。
我仔細看了看那幾只黑烏鴉,它們從我頭上飛過,落在街道上,踱著小步,有時干脆就站在路中央,毫無懼色。害怕的倒是我。我從來沒有這么近距離地觀看過烏鴉,它們毛色烏黑,泛著綠光,有一道灰色頭環。我發現這加利福尼亞的烏鴉與滇南不同,不僅大而且霸。不知什么原因,這一帶沒有喜鵲,鷹更少,除了話眉鳥,滿眼看去都是烏鴉了。圭谷這里的烏鴉比國內的一般要大1.5到2倍,而且像所有美國的動物一樣,不怕人。當你走近它時,它沒有常規動物的急急躲閃之勢,倒是它那亮晶晶的眼睛和略微有些龐大的體形,會讓你有些躲閃之意。它們的坦然,讓人有一種被侵犯了的感覺。
我過去對烏鴉的經驗和認識,正如上面所述,不是這樣的。天空上的黑烏鴉,飛著是烏云一樣成團的;它們的叫聲也是非常刺耳的“嗄嗄嗄”聲,本地就叫它們老鴰(刮)。中國人特定的思維習慣和方法就是以貌取人,以貌蔑物。這種臟刮刮的黑老鴰是一種體大約43厘米的鴉,它們翅毛凌亂,給人一種吃尸動物的感覺,加上它們身上的味臭,嘴短卻張得極大,不僅難看還叫聲吵嚷煩人。更甚的是它們喜結群,噪音更大;在郊野及村落極有限地區棲居時,黑老鴰靠翻揀垃圾堆找食或在農耕地上取食,本地人將它們看成是不潔不詳之物。云南人不管何時見到烏鴉,都會對烏鴉吐口水。吐完了口水還會跟你說這種矛盾的話:“千萬莫得罪老鴰,他們會拉屎在你頭上!”
記憶終于翻騰了:我小時候對各種鳥狂熱地喜愛,在暮色中看見烏鴉們飛來的黑糊糊的影子,我和小伙伴們就用雙手攏住嘴,竭盡全力地大叫:“老鴰老鴰你張開嘴啊,爸爸我喂你糖開水!”我是小姑娘,自稱爸爸,令我興奮莫明。大人非常的厭惡老鴰,一見老鴰群就叫我們快逃。不逃要捱死。大人厭惡的老鴰,對我卻有一種巨大的神秘感。對見不到什么鳥的孩子來說,看見老鴰是一件特別有意義的事。尤其是它們圓圓的黑眼珠,跟我們小孩的一樣,總是不停地轉溜溜。但大人不讓我們接近這些體大毛亂、又黑又臟,叫聲讓人毛骨悚然的鳥。這些黑鴉多數喜歡站在人家的屋頂上,呱呱叫個沒完,可以叫上一下午。這種叫聲對我沒有影響,但當時的《云南日報》說:“叫聲極為難聽,入耳有不祥之感”。這種時候,大人會驚慌失措地用掃帚去趕它們,他們相信,烏鴉站在誰家的屋頂上,禍事就降落了。有時為了嚇走烏鴉,有的人家拼命放鞭炮,甚至會殺一只烏鴉,開膛破肚地掛在屋頂上的一根竹竿上,即使這樣,也還是嚇不走烏鴉們,反而嚇到了我們這些孩子,引起了一種對烏鴉的憐憫心和對大人的恐懼感。
有一年,烏鴉終于帶來了災禍。大群的黑老鴰站在領居家的灰瓦房頂上呱噪噪,當夜領居的老婆婆喝敵敵畏(農藥)自殺,盡管人人都知道她是被她的幾個兒子氣死的,但人人都不敢得罪那幾個兒子,于是眾怒歸鴉,說:“瞧嘛,就算是她給兒子氣了,也是老鴰來通知她死的!”烏鴉(house crows)在我們這條迷信深重的老街從此就更不受歡迎了。大人借此機會張揚自己威風,威赫我們:不聽話烏鴉來叼你!同一年的冬天,老家蒙自上空飛來了成千上萬的烏鴉,大群的鴉使天空變得黑暗。蒙自有著滇南高原特有的天空,風云變幻多彩多姿卻又高闊敞亮說下雨就下雨。銀晃晃的縣城上空滿天都是濕淋淋的公母鴉,滿天空都是啊啊啊的叫聲,烏云般的鴉群,其糞便同雨水一起從天而降,街道上糞便橫流。田野里,農民為了保護莊稼,將捉到的幾只烏鴉開膛剖腹,高高掛在田邊地角,以殺一儆百。結果,那一年火柴廠發生了大爆炸,斷肢殘臂到處飛,掉到了離火柴廠僅隔一條街的菜市場里,人們發現,這些血淋淋的人體殘肢上也落烏鴉白色的糞便。喪失親人的人們找不到精神的出口,寧可相信這次爆炸與這群烏鴉帶來的厄運有關。
大人對烏鴉毫無科學根據的恐懼和厭恨如此之深,按照人類的習慣,他們會將這種模糊的恐懼傳給孩子。我六歲以前,不懂不吉祥對小孩有什么意義,我終日站在門口的街道上等老鴰,等著給它們撒谷子喂食。老人總是對我說:“你見到老鴰要吐口水,狠狠地吐。你不吐,老鴰就會叼著你的脊背骨飛走。”沒有人知道吐口水既不衛生也不科學。口水里含酶,吐多了傷身體!幾年后,火柴廠大爆炸,我知道了兇險,人要合群,我吐出了我的第一泡口水。吐出后,我與這種鳥之間的關系就變了。大人終于培養了我對老鴰的恐懼和厭恨。上中學后,“枯藤,老樹,昏鴉”等文學描寫深入我心,我甚至認為聽見烏鴉叫都晦氣。電視、電影表現不祥的預兆、凄慘的場景,也常用烏鴉的形象和叫聲來營造氛圍。我跟所有人一樣,不再喜歡烏鴉,反感這種黑黑的羽色、粗笨的身材,哇哇的叫聲,沒有什么美感的鳥兒。
到美國后,我體驗到了西方許多重要的價值觀。其中最令我震撼的價值觀之一,就是人不能永遠以為自己是地球上唯一重要的生靈。美國人,尤其是美國孩子,對大自然,對各種生物的保護和研究,都非常科學,是與中國很不一樣的。我看《世界地理雜志》上說,烏鴉并不邪惡。在烏鴉的世界里,集體的利益至上。它們的黑色外衣下是純潔和堅貞。烏鴉嚴格遵守一夫一妻制,日本曾有報道說一只雄鳥撞到電線上不幸觸電身亡,雌鳥居然在附近徘徊了一個多月,可見夫妻情深。烏鴉還是典型的男女平等主義者,撫養幼鳥從來是夫妻雙方的責任。《孩子與動物》上說,烏鴉襲擊人的事件并不多,而且基本發生在4—6月,也就是烏鴉繁殖幼鳥的時間,大概覺得人對它們的子女構成了威脅才出擊。至于烏鴉的尊老美德,在中國素有“烏鴉反哺,羔羊跪乳”的諺語可以佐證。我細心地觀察公園里的烏鴉后,發現烏鴉還非常聰明。烏鴉喜歡跟著松鼠飛,為什么呢?因為松鼠喜歡吃花生,也喜歡把沒吃的花生先儲存起來。松鼠在前腳挖坑埋,烏鴉在后面跟著挖,可憐松鼠,白白辛苦,烏鴉倒坐收漁翁之利。
烏鴉在入冬后,它們會成千上萬從各個方向趕進帕洛阿圖城里,在101和280高速公路邊上高大的橡樹上空盤旋、停歇,只要你停車,就聽到鴉聲一片。只有在長著樹冠高闊的大樹的地方,才有幸迎來烏鴉。有時,鴉去樹空,只留下一地鴉便。在大自然里這些糞便無所謂,但要在城里,烏鴉的排泄物就不太雅觀。烏鴉不僅愛吃花生,更愛吃麥當勞,凡是有麥當勞的地方就是烏鴉聚集的場所。長期地享用,讓它們學會了認字,凡是印有麥當勞大M字樣的包裝紙袋都成了它們搶食的目標。在EL CAMINO 大道上的一家麥當勞前面,每當午餐時間,總能看見烏鴉搶食,成了麥當勞的一道風景。
美國有法律定明可以“合法殺烏鴉”和“不能飼養烏鴉”。不過烏鴉飼養者和愛好者都以動物保護法來保護著烏鴉。我就是其中之一,我寫文章來保護它們,去除華人對它們的恐懼。在國內,隨著人們觀念的轉變,更由于烏鴉數量的減少,烏鴉終于成為中國人保護的對象。我的朋友說,餐館里已經不賣汽鍋乳鴉了,新編的云南十八怪里有一怪是:“云南人的草帽當鍋蓋,烏鴉站在翠湖上看老外!”據我在電視上所看,在東京、莫斯科、巴黎和舊金山等一些城市,都有烏鴉。成群烏鴉的生存,需要合抱粗的大樹,需要大樹成片,而我老家這些年來樹已被砍得差不多了,沒有烏鴉再光臨。烏鴉,連同那首童謠:“老鴰老鴰你張開嘴啊,爸爸我喂你糖開水!”都已經消失了。只有那個對烏鴉吐口水的老人,還在這加利福尼亞的暮色里,帶給我一點兒時舊事的影子。
唉,人的一生是多么快速和短暫。人一到中年,什么曲折都沒有了,只有殘存的記憶令我有寫作的生命力。我快老了,烏鴉還來找我,我感激烏鴉的選擇,它們影響過我的兒童時代,沒想到還影響著我的中年時代。烏鴉的過去種種鋪展在我的記憶里,幾十年人事翻新變化,許多的事都變了,唯一不變的是我們的情感。烏鴉成為我隨身所帶的一種熟悉的影像了。烏鴉真的打動人,它們跟別的令人喜愛的鳥不同,有一種獨特性,它們身上帶著很多別人看不到的東西,比如突兀的形象,本質里對干凈空氣的追逐,真誠的怪叫聲,丑的飛翔。我的“我是誰?來自哪里?”這種自我認同里有著烏鴉。沒多少人對烏鴉感興趣,而我,一聽到烏鴉的叫聲就很高興,似乎又回到了童年,我的滇南老家回子街10號,看見吊腳樓里曾經活著的長輩老人家。如今,我跟外國人一起生活,我在沃爾瑪超市里買了一張烏鴉的照片,我祝烏鴉身體健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