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次我半夜醒來,穿過空氣去衛生間,在鐘的滴答聲中蹲完馬桶,懷著空洞的心情洗著手,偶然往鏡子中一照,突然被嚇一跳:我怎么長著一張中國人的臉?
我為什么不是白人?我是中國人為什么卻住在美國?為什么寫作?為什么用英語講話,用中文寫作?作家究竟是誰?我為什么矛盾?我往哪里去?
在中國時,我從來不問上述問題。我周圍的人們也不問為什么,對身份,對權威,對環境,對命運,統統信之,隨遇而安。所以,此文要講的就是我從中國到美國后的變化,作為一個人和作為一個作家的內心的變化。
1988年秋季我來到美國。積極申請社安號碼,踴躍申請綠卡,光榮地加入美國籍,嚴肅地成為公民。預約就診,自費租房,交醫療保險,考駕照,找男友,丈夫,結婚,生育。讀書,換工作。買車,買房,買狗,買健身房的會員費,買退休金,買回國的雙程機票,買圣誕禮物,買英文書,買日本車卻幻想買的是上面有一只馬的法拉利紅車,買富裕的美國夢,買偉大的蓋次比的生活。我繼承和發揚著移民的風格,它唯一的方向,就是生活的質量。
可是,對我而言,生活只是些文學現象,質量只在寫作的過程里。
十八年來,我一直用中文的質量寫著這些美國的現象。用中文寫作有三個原因:第一,等于是再一次握住了漢語的手。這肌膚之親,是多少書信和電話都無法替代的。盡管對中文的使用變得越來越陳舊,不平整的中文之墻上掛滿灰塵。第二,我也用過嶄新的中級英文寫作,在本地的英文報紙上和別人搶開專欄。可我所寫不能傳神,事件和意思都不掌握在我的手上,感覺像舊墻貼新紙。第三,不管是中文還是英文,都被一個來勢洶洶的叫做“博客”的雜種取代了。這不是一個文學的時代,不是新聞的時代,不是工業的時代,不是環保時代,也不是一個高科技信息時代,對人來講,這個時代就是人人博客的時代。它的主體就是人人都有機會有空間有地方有辦法盡己所能表達自己。中文,就又回到了手上。最可靠的語言是能表達自己的語言,是中文。
來美初期,我在國內開專欄寫了一些美國人的生活,介紹了一些普通人;我將這些文章翻譯成英文,拿給當事人看,他們不理解我怎么會將他們寫成了那樣——往他們的身上安了一張中國人的嘴,完全是異化了他們。這種異化不是我的眼睛造成的,也不是我的體驗造成的。我不知道是什么造成的,我不再寫美國人,而是寫我自己。過了幾年,我開始采訪,繼續寫令我著迷的美國人,出了集子。
那本書叫《美國女人》——是一本紀實報告文學。
她們從不掩飾內心的真實渴望,即欲望。美國女人是些被放出了籠子的獸。她們勞動,全心全意地干好一件事,特別認真,勤奮,美國女人不懶,相較于全世界的女性,她們是最勤勞最具創造性的;她們花錢,每一天都在花錢,沒錢也花錢。花錢是美國女性文化中的積極現象,不是人性的污點。她們的眼睛背后是一點點人性的光輝,就是同情他人,尊重孩子(真不容易),循紀守法,敬畏和抗議上帝。美國女人相較于其他國家的女人,她們的生活較安靜,健康,輕松和穩定。這本書(河南人民出版社出版)幫我接近了一種神話:美國民主。我到處尋找美國民主,在它的制度和它的大自然之中,在歷史和雕像之間,在書籍和晚會上,在群眾與領袖之間——最后,我在美國人的血管里發現和找到了它。
我住過西海岸,太平洋島嶼,東西部,東部。我經歷了肯塔基文化,夏威夷文化,加利福尼亞文化,還摻有北卡的白種人岳父母文化。我做過酒保,餐館領座;賣過面包,花草,衣服;裱過畫,教過健身操,做過中文老師,當過翻譯,英文報紙的專欄作者。移民,身份的背后還有另一種身份;作家,眼睛的背后還有一雙眼睛。對我而言,到美國最大的變化就是長出了第二雙眼睛,這雙眼睛對思想之根,對遺忘的幸福的追尋充滿盲目、狂熱、不能自制的激動。我能夠看懂所有西方作家為什么那樣寫作,那樣思考。他們的地域性寫作,對愛情和家庭的描寫,風土人情的描寫,如何講述戰爭,等等,他們是由于內心對現實所承認的觀念之不同才與中國作家不一樣的。他們的自由思想,真實面對自我,面對短暫的一生的勇氣令我舒服。
西方哲學家,作家常說:人的過去就是人的未來。我在從過去到未來這路上看到的想到的東西很不一樣了,枯燥的理論和鮮活的生命完全溶為一缸,臭豆腐和臭奶酪都一樣香。1996年,我寫了《浪跡美國》。
要說移民的進步,學會開車和掌握了英語,這是第一種進步,初級的自由;賺到了錢,敞開了被縛的心靈,這是第二種進步和自由。包括找到了神——也就是神秘的主觀性和自我,這是第三種進步和自由。但對女性來講,從性的黑暗中解放出來,我認為才是更重要的進步和最大的自由!國內過去禁欲,現在縱欲,這一切都是不能從性的給予中找到自然意義的現象,兩者都是由于極度的貧困,社會的智慧不夠造成的。
性,認識它,寫它,幫我重新認識中國,重新認識云南,重新認識我的父母,中國人的父母,他們是什么樣的人,我要怎樣記住他們;還幫我重新認識自我及我的過去,我們民族的過去,在心靈的黑暗中,我發現更大的黑暗,在生活的光明中我發現更大的光明。寫性也幫助我重新認識與其他人的關系,認識美國人的失落,他們和基督的關系,哲學中的真理,政治里的真相,電影中的基礎。
1998年后我停止了寫作。生活折磨著我,耗盡了我的耐性。七年后我重新寫,發現人文真是個偉大的海洋,我的書架上,流行書越來越少,最后僅剩下了三本書:《圣經》、《純粹理性批判》、《追憶逝水年華》。讀這三本書,使我的心靈受到震動,理性之鏡的照耀,思維的刺激是語言無法形容的。讀書真好,寫作真好,如果在這世界只剩下一件事能做,我也就是讀書,寫作。
康德,這個名字對我來講每一次聽到都如雷貫耳。他思考問題的方式新穎獨特,能讓人跳出自己——時與空的限制看人類。他的道德正義感也最強,這個歷史偉人使我懂得人生、自然、朋友、生命、朝代、永恒等這一切的真理。康德是一根偉大的頭發,長在我們時代的大腦上。《圣經》使我不再是純粹中國人,使我成為有神性的人,有神性的漢語作家。它的語言很像我早上醒來手中攥著的那些我所經歷過的生活的絲縷。《追憶逝水年華》——啊,多么偉大,多么慈祥,把我的心兒照亮!普魯斯特,他因健康不良囚在一個房間里,用洋洋萬言寫下24小時的時間中人的活動,描繪出時間的虛無,“別太快。”他說。時間使茅坑石頭般的自我發抖,時間的意義,時間的無意義,自我的狂和愚,幸和福——他以這一切為拐杖,去加入宇宙、自然、大地、人生,信仰的盛宴。讀他的書我看見一個真理:寫作就是去存在。
我在這七年中寫了83個筆記本,神,非個體的無形的神,絕對權威的神使我的每一口呼吸,每一筆,每一句都成為它的授予。我在時間,自我,美,真理中聽到了噴泉的聲音。我開始寫《噴泉》。從我母親的自殺開始。
兩年前解構主義大師德里達去世,我去柏克萊大學參加了由三個教授組織的學術追悼會。斯坦福大學哲學教授,美國重要思想家羅蒂的卜聞中說到這樣一句話:“(法國)總理希拉克說到德理達,他準確地說到了點子上‘追尋找出自由的動向正是思想之根。’”——西人對死人的評價跟中國人很不一樣。中國人對本國學者或者粉飾死人(政治正確,道德正確),或者賤踏死者(反動權威,叛徒,反革命,右派),西人則以自由思想論英雄。我在一屋子的西方人中大徹大悟:思想,是為了一種美,即,使每一個人,(包括每一個中國人)都得到尊重,都得幸福才是藝術的終極目的。西方文化的力量比東方文化優秀超前很多。一代代的西方思想家能敢于超越挑戰權威,中國的文化卻沒有這種超越的精神,孔子思想統治了兩千多年,強調要我們尊重權威,畏官,畏父,畏事物。中國人在思想上的愚昧落后,文化大革命的發生,不用說都是歷史的必然。就連佛教也是西方文化的分支。人類的進步就是思想的進步,作家的進步也是一樣。聰明的中國作家真的在思想意識領域落后西方很多。哲學和歷史太引人入勝了,我的思維狹窄,渺小,不足道,但堅持寫作,朝沒有路的邊緣地帶走就是向廣闊走;朝自己的心靈走就是向深入走;朝古人曾經眺望過的方向走就是向厚實的地方走;往高處走就是超越一切人為的束縛,追尋,盼望自由的動向——為過哲學的節日,我寫了《噴泉》,直接寫我的害怕,我第一次向神說話,一切吐露,不在乎死前死后的任何說法。
《浮云》是隱藏的自由——我的初戀,已過去二十年,面對時間和情感的徹底腐爛,愛情卻如一泡口痰高懸于天空。形而上的自由,行而下的自由,在中國都僅是高懸于天空,它不能像《冷山》一般,落實大地,環繞著人,既展示冷峻,又展示自在的顏色。《云南妹妹》以二戰中的云南松山為故事背景,講述戰爭的殺人兇手被抓到后,人們用什么恐怖的手段凌虐兇手?我敢肯定戰爭永不會結束,資源這東西太少而人的欲望橫流。《哈羅》是個喜劇,講美國中產階級生活帶給我的惡夢。
我反復思考自己的中華文化對我的影響,我是誰,與生活在大陸的中國女人,中國作家有何不一樣?我對父母的責任,對自己的責任是什么?寫作中最重要的是什么?對他人的包容是有限的還是無條件的?等等。我的目的,是為了認識自我,進而包容他者也為他者所包容,即超? 自我。人真正的存在和寫作,應該是由作者變成思想者,作家其實就是思想家。西方人文科學并未窮盡文學的全部可能性,中國文壇的這種說法沒有根據。我們仍然在黑暗中,尤其是用中文寫作的人群。我們尚在世界里面同時又不在世界里面,為自我的自我也尚不是真正的自我。我們大有探索之道。
從來自中國的背景,我看到自己走向白人意識的過程盡管還是帶有“大陸出來的”這樣的起點,但我已經從一般的中國女性中分離出來,與我的同胞,與我的母親,與其他中國女作家很不一樣了。我的社會關懷,我的終極目的不再是寫小說高潮,寫事件和故事。而是真愛,真信仰,發自內心的快樂,平靜的幸福,重新植根,真正的獨立思考,創作,要寫真實。要寫真實,就決不能忽略生活的任何一個方面,包括自由思想,包括信仰,包括對宇宙科學的認識。我,是這三方面的見證者承載者,沒有我,世界就不存在。沒有他人——那些地獄們,我們也不存在。
文學應該是一種嚴肅的力量,使我們有尊嚴。
一個人必須活下去并不停寫作。
盡管這一切的一切都不過僅是宇宙的一個屁,終有一天要消逝于無限的虛渺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