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0年2月20日,以第2野戰軍第4兵團司令員陳賡和兵團政治委員宋任窮,率第4兵團部進駐昆明為標志,云南歷史就此翻開了新的一頁。
2月20日的入城式,昆明人把它叫著“迎軍大會”。陳賡和宋任窮,穿著與普通戰士并無區別的棉冬裝,戴棉軍帽,分乘美式敞篷吉普,在十多萬昆明民眾的夾道歡呼聲中,莊重進城。其實昆明當時還有被國民黨空軍空襲的危險,但改天換地的喜悅和對新社會的憧憬,已經讓人無所畏懼。進城大軍所到之處,是彩旗招展鼓樂喧天,是沿途送茶水送熟雞蛋的熱情市民。最讓人感動吃驚的一幕發生在狀元樓前,那里,站滿了由云南紙煙廠、大運煙廠、東陸煙廠等組成的歡迎隊伍,他們的隊列之首,居然抬出一幅毛澤東的巨幅畫像,讓載著陳賡和宋任窮的美式敞篷吉普,在畫像前也稍做停留,兩位將軍都在車上向自己的領袖行了莊嚴軍禮,汽車才繼續緩緩前行到拓東運動場。說到這幅巨畫,還有一段來歷。原來,它是由云南紙煙廠工人陳炳榮(他實際是共產黨領導下的“工盟”昆明北郊片副書記)找到經理苗仲華,讓他拿錢請來著名畫家廖新學,由廖照著小樣畫出毛澤東巨幅正面半身像來。苗與廖,因為1949年6月重新設計大重九煙標而成為了朋友,云南紙煙廠的請求當然很容易被他受理。這也是當時昆明“迎軍大會”唯一出現在歡迎隊伍中的毛澤東畫像,會后,它就懸掛在云南紙煙廠拓東辦事處二樓外墻上,一直供人瞻仰。也因為這幅畫像,云南紙煙廠工人歡迎隊后來還受到昆明市委的公開表揚,而來這里欣賞畫像的人也順便買煙,煙店生意比平時好了很多。
拓東運動場因其開闊平坦,在解放前后,都是昆明大型集會活動的首選場地。“臨時軍管會主席”盧漢“率全體文武官員”早已經恭候在那里,一是向入城解放大軍致敬,二是完成新舊政權交接的象征儀式。那年二月的昆明,春寒料峭,盧漢著禮帽,穿毛領茄克,謙恭謹慎心情復雜地等待著陳賡和宋任窮。當陳賡和宋任窮下車時,盧漢箭步上前,摘下禮帽,與陳賡緊緊握手,兩人都面帶微笑,彎腰行禮,兩顆頭幾乎碰到了一起。
大軍入城四天后,云南召開全省地、師級以上干部會議,宣布云南省委正式成立,宋任窮成為云南首任省委書記,陳賡任云南軍管會主任和云南省人民政府主席。在新政權名單中,曾經的滇軍將領張沖做了云南省政府副主席,潘朔端則做了昆明解放后的首任市長。
發生在60多年前的那場“解放”,已經定格在各種影視片的渲染之中,后人多以簡單的想象來復制“解放”,以為解放就是扭秧歌打腰鼓,就是搖小紅旗,然后,就是一起幸福地過上了翻身做主人的新生活。其實,昆明作為大陸最后一個解放的省會城市,解放的喜悅,很快就被嚴酷的現實沖淡了。軍管會的注意力放在了匪患叢生的云南全境各個山區以及越境而逃屯兵邊境的國民黨軍隊上面,省委省政府則必須迅速恢復經濟秩序以及安撫各少數民族土司頭人。昆明城頭,除五華山瞭望臺上那面迎風獵獵的五星紅旗,以及各處張貼的“臨時軍管會”告示,其余一切基本照舊:學校復課了,念的還是原來的老課本;工廠復工了,廠長經理還是原來的老東家。云南紙煙廠經理苗仲華是個識時務的聰明人,這個早在1946年就曾經當過北大副教授、又籌辦過北京工學院,并在政府多個部門任過職的老“海歸”,雖然還坐在云南紙煙廠經理的位置上,但當他看到很快就由軍管會派來了駐廠軍代表張鵬,在1950年4月召開的廠工會選舉中,陳炳榮又以“工盟”負責人身份組織選舉,結果全是工方代表進了工會委員會,資方代表無一進入,苗就心生退意,知道該是他見好就收,離開云南紙煙廠的時候了。是年9月,他先調到橡膠廠做了一個普通工程師,次年初,又改行或者說歸了他的老本行,去云南大學機械系任教授,后去昆明工學院任教,到文革時,昆明工學院大批教授下放玉溪峨山“五七干校”,遇1970年峨山通海大地震,苗與昆工近百教師,同葬于峨山小街鄉一間“牛棚”中,時年58歲。苗仲華在云南紙煙廠任經理時,正值該廠經歷新舊之變,苗為其平穩過度,做了許多工作。而他對云南煙草事業最大的貢獻,則是經他之手,完成了“重九”到“大重九”的品牌升級改造。升級改造后的“大重九”煙標,成為中國乃至世界煙草業一個不可多得的經典,它的圖案接近完美,盡管后來由于種種原因,有多次修改“大重九”煙標的嘗試,卻無一能超過原圖。它的基本構圖,增之一分則多,減之一分則少。“大重九”以其不可超越的經典性,定格在云南和中國煙草史冊中。
同為資方代表的大運煙廠李氏三兄弟,就沒有苗仲華那樣聰明和幸運了。
李氏三兄弟可以說是云南機制卷煙領域的早期“三杰”,他們懂配方、熟管理,善經營,有謀略,甚至也熟悉煙田栽種選育烘烤車間卷包以及機器維修等全套技術。尤其是老大李青年,他最早來云南,也最早在云南煙草界混出了模樣兒,早在1943年,他就當上云南第一家公有紙煙廠——云南紙煙廠的廠長。1946年,李青年受聘出任云南紙煙廠第一任廠長三年期滿后,他就明白了與其當買辦不如當老板的道理,因此不愿續聘,帶著胞弟李賓石離開了云南紙煙廠。李青年原為南洋兄弟煙草公司職員,1939年被當時的國民政府財政部長兼南洋兄弟煙草公司董事長宋子文,派到云南試種美式烤煙并籌建煙葉復烤廠,以解因抗戰而終斷原料的南洋公司燃眉之急。到了1946年,在陳納德鼎力相助下,美式烤煙已在云南試種成功,且遍地開花呈燎原之勢。此間,國民政府正忙于抗戰勝利后的大規模復員與接收,作為前南洋兄弟煙草公司的配方技術人員,李青年看準了卷煙亦或云南美式烤煙乃“發家致富”最快、最便捷的一條路子。于是,主動放棄云南紙煙廠廠長一職,本著打虎親兄弟,上陣父子兵之古訓,親率二弟李賓石、三弟李清煜在昆明崗頭村注冊成立了大運煙草公司(又稱大運煙廠),其當家品牌“大運”煙(分“鴻大運”與“白大運”)一炮打響,成為繼“大重九”之后,在云南最受歡迎的卷煙品牌,一度遠銷緬甸等東南亞國家。大運煙廠亦在短短兩、三年的時間內,一路過關斬將,在煙廠如林的云南(最多時達77家)殺出一條血路,一躍而榮登云南卷煙制造業的第二把交椅。
然而就是這樣一個煙草奇才,也落入“人算不如天算”的俗套,在1950年云南新舊政權交替時,跌了一個再無翻身機會的大跟斗。
據李青年的侄女、李清煜之女李嘉山回憶,她父親李清煜名為大運煙廠廠長,其實只負責具體事務管理,相當于今天的CEO,真正的幕后老板(資方)是大伯李青年和二伯李賓石。現在看來,作為資本家的李青年與李賓石,對于社會主義的新中國,與當時的絕大多數“同道、道仁” 持的都是一種懷疑和觀望的態度。恰恰是這種懷疑和觀望,最后卻害死了作為資本家的李青年和李賓石。由于“大運”煙在東南亞地區頗受青睞,曾有緬甸商人欲出巨資購買“大運”商標,被李氏三兄弟拒絕。云南解放前夕,李青年、李賓石兄弟亦有將大運煙廠經滇緬公路遷往緬甸的打算,并著手悄悄轉移了資金。后因為阻止胡宗南集團由滇緬公路逃往境外,朱家璧率邊縱西進支隊,千里躍進,提前破壞了滇緬公路所有的重要橋梁;緊接著盧漢將軍又發動了云南起義,局勢變化之快,完全出乎李青年、李賓石兄弟的預料,大運煙廠外遷計劃因此落空。到1950年改天換地時,曾經風光一時的大運煙廠卻倒了大霉運,因為資金提前轉移,留下巨大的工廠空殼和無數天天要吃飯的工人,產品產不出,賣不掉,資金進不來,周轉不開,發不出工資,多米諾骨牌效應由此發生,于是引發嚴重的勞資沖突,工人罷工、上訪,軍代表介入調查,很快坐實了資方李青年、李賓石兄弟“惡意”轉移資產、破壞社會主義改造的罪名,遂被投入大牢,直到關死在監獄中。當初最早來云南闖蕩的兩個聰明過人的上海阿拉,掘到的煙草第一桶金,如今卻成了綁縛他們沉入深淵的重石,最后落了個死無葬身之地的下場。老三李清煜因為人年輕且來云南時間短,資產于他無名無份,反而逃過一劫,他被有條件地保留下來在云南紙煙廠繼續工作,因此也格外賣力。作為配方技術權威,他后來為紅山茶、云煙等新產品研制立下了汗馬功勞。
剛解放的昆明經濟蕭條,市場冷落,加上1950年6月25日,朝鮮戰爭爆發,美國出兵朝鮮,隨即1950年10月20日中國人民志愿軍入朝參戰,國際形勢驟然緊張,壓抑已久的不法資本家開始活躍起來,他們紛紛誤判形勢,認為第三次世界大戰即將爆發,翻盤的機會終于來了,于是趁機偷稅逃稅、投機倒把、屯積居奇,以假亂真、擾亂金融市場秩序,一時間,物價上漲,人心浮動,市場出現搶購風。剛剛就任昆明市長的潘朔端連續召開緊急會議并做出決定:嚴厲打擊投機倒把,整頓市場;動用省庫80%的黃金、棉紗、大米、棉布投放昆明市場;立即逮捕“帶頭大哥”奸商朱文高。素有軍人作風的潘市長三板斧砍下去,立馬生效,投機勢頭迅速彈壓,昆明沒有出現大的亂子。云南省志因此記述:“(昆明)社會一時大定”。
解放初期,昆明游乞滿街,社會秩序紊亂。尤其是一冬一夏,昆明乞丐遍地,讓人以為這里正召開世界丐幫大會。細究起來,原因卻是,這里冬無嚴寒,因此北方乞丐紛紛涌入,白天乞討,晚上隨便找個屋檐或者橋洞,就可過夜;而到夏天,這里夏無酷暑,南方乞丐為逃暑熱又集結于此,一邊乘涼一邊討生活,好不快哉!候鳥一樣的乞丐,就像春江水暖鴨先知一樣,在昆明形成一種看似無序卻有序的流動風景。應該說,他們是最早到處流動宣傳“昆明天天是春天”的義務宣傳員。然而過多乞丐入昆,卻給剛剛誕生的新政權增加了壓力。1951年初,云南省政府就以文件形式要求,昆明不準凍死人,餓死人——哪怕是乞丐,也不準凍餓死人。這條剛性要求,昆明市政府不打折扣。潘朔端即向市民政局要求,嚴格執行,違者嚴懲不貸。并在1952年成立救濟分會,發放寒衣等救濟物資,又興辦各種福利事業107個,整頓治安,收容安排無業人員數以萬計。
比起懲治奸商、收容乞丐更麻煩的是禁娼、禁賭,禁煙,用今天的話說,就是掃除“黃、賭、毒”。新中國既已誕生,舊社會的丑惡陋俗就不能再容忍它繼續存在下去。潘朔端依然是快刀斬亂麻,雷厲風行地一口氣成立了禁賭委員會,禁煙委員會,關閉了俗稱昆明“13街”的所有青樓妓館。
“黃、賭、毒”是個很復雜的東西。都知道它們有害,卻很難使它們徹底在現世禁絕。這跟人性中與生俱來的弱點有關,也跟“黃、賭、毒”總是讓人從快樂開始,以悲劇結束的充滿誘惑和陷阱的程序設計有關。相比較而言,“黃、賭、毒”跟男人關系更密切一點。有女人就勸自己的男人,何必非要去沾那既害人又害家庭的惡嗜呢?男人說,人不是神,人總會有缺點。如果男人必須有一個缺點,如果“黃、賭、毒”算這世界上最大的三個缺點,你看我可以選擇擁有哪個缺點呢?女人被男人繞進去了,就順著男人“必須有一個缺點”的思路去分析,不言而喻,每個女人都不喜歡自己的老公去“黃”別的女人,更不敢讓自己老公沾染“毒”那猛于虎的東西,那么——最后得出的結論居然是,那你就選擇賭吧,不過必須是小賭啊。不是說小賭怡情大賭傷身嗎?其實,賭博洞無底,小大不由人。量變到質變,那分寸是很難由人掌握的。有賭博經歷的人,都會有此心得。
如果把賭當著一種冒險押注,那么,無論男女,人生來幾乎都有程度不同的賭性。從求職擇業到擇偶成家,就有賭博成分在其間。只是此賭非彼賭,那些職業的賭館設局,是為了誘發賭徒的非理性心理,在特定氛圍環境中,讓沖動的魔鬼充分釋放出來,設賭開館的莊家就可以坐收漁利了。正因為賭徒在輸紅眼后會不計后果,會給家庭和社會帶來災難性破壞,所以,賭博才必須被新社會禁絕。潘朔端成立的昆明禁賭委員會,具體執行人其實就是警察局。警察抓賭是大材小用,每個局所,都養著自己的“線人”,對自己地界上有多少牌樓麻將館,無論明暗,可以說一清二楚。所以,潘市長一聲令下,說某年某月要端幾處賭窩,警察出更基本是彈無虛發,次次命中,總要抓一串或打麻將或推筒子或搖色子的賭棍,將他們身上的賭資搜盡,再一跟繩子拴了,往局子里一送,關個十天半月,這樣多反復幾次,就讓賭徒長記性了。下回再是天王老子來約,嗜賭之人也要掂量掂量了。對賭徒是關和罰,對賭館老板就沒那么簡單了。當時是見一個抓一個,查一家封一家,老板直接送去勞教,賭館則貼上軍管會封條。三下五除二,昆明禁賭很快就見了成效。明賭禁絕后,也有少數轉入暗賭的,比如轉到家庭里,搞個牌局掛個彩,規模和數量比從前小了許多。但是它依然逃不過群眾“雪亮的眼睛”,主流社會提倡檢舉揭發制,工友揭發工友,老婆揭發老公,老子揭發兒子,一旦查實,依然嚴懲。暗賭、小賭也很快得到遏止。真正讓賭博從中國大地消失數十年的原因,其實是隨之很快到來的物質嚴重短缺,當賭徒從大把賭錢到賭幾張飯票再到賭一兩根煙時,賭者的興趣也在隨之大減。到后來,賭博既被當作過街老鼠人人喊打,賭徒自己又食不裹腹有氣無力,賭博之風也就不禁而絕,基本淡出人們視線了。當然,沒想到的是,又過了若干年,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賭博以其花樣繁多,賭場以其星羅棋布,當“賭”與“黃”卷土重來,早已經有過之而無不及,查不勝查,防不勝防,也就半公開化了。
解放前,對于青樓妓館一條街,昆明人很有智慧,將它叫著:昆明“13街”。外來者不解其意,常問本地人,昆明難道也跟美國某些城市一樣,是以數字來叫街名嗎?可是看著路牌上明明是寫著本土地域色彩很強的街名啊——比如巡津街,后新街,武成路,塘子巷,等等,每條街都是有名有姓,卻為何要叫掛紅燈籠的那些街道為“13街”呢?本地人就會回答,13這兩個阿拉伯數字,如果靠近擠在一起,如果當成一個英文字母來念,你會念出什么聲音來呢?“B”——當這個字母被脫口而出時,問者就會恍然大悟,不能不為昆明人的幽默含蓄感到佩服了。
從舊社會過來的妓女,既是被污辱被損害的弱勢群體,身上又染了很多臭毛病。要禁絕娼妓,就必須挽救她們。而要挽救她們,就必須讓她們認識到逼良為娼的那個社會的可恨,妓女這個職業的可恥,以及通過改造后走向新生的幸福光明前景。昆明市當時辦了規模很大的婦女改造所,由軍管會婦工委直接派員,將進到婦女改造所的妓女實行半軍事化管理,編成一個個大隊、中隊和班,從改造積極分子中產生隊長、班長,由文化教員教她們掃盲識字,由醫療機構為她們檢查身體治療疾病,由工人師傅教她們一些簡單體力勞動技巧,讓她們遠離打情罵俏的環境,開始知道,自己也是可以通過勞動來養活自己,可以有自己的尊嚴,而且也可以脫胎換骨,從良嫁人,或者重新擇業,去過普通真實的日子。由昆明軍管會婦工委派到婦女改造所的總指導員,正是當年哭著鼻子要重九煙,然后隨滇軍60軍上了前線,后來去了延安的蘇蘭芝。昆明作為大陸最后解放的省會城市之一,急需要大批本地出去參加革命的干部,蘇蘭芝就和丈夫一起被調回昆明工作了。她分到軍管會婦工委,丈夫則分到了輕工系統做了軍代表。一天,蘇蘭芝從改造婦女們寫的決心書中,發現了一份血書,寫血書的人叫黎小娥,血書上寫了一段讓蘇蘭芝感到震撼的話:“我們也有一雙手,我們也有兩條腿,不在城里吃閑飯,堅決要求去朝鮮,堅決要求上前線!”血書后面,還按了13個人的血手印。
看著那份血跡暗紅,字跡歪扭但是語氣堅定的血書,蘇蘭芝大受感動,立即召開全體大會,然后讓帶頭寫血書的黎小娥上臺發言。誰知黎小娥開口就講:“滇軍60軍有我們很多昭通老鄉,現在去了朝鮮聽說改叫志愿軍50軍了。他們現在去跟美國飛機大炮打仗,萬一回不來,怕是要做連女人都沒碰過的餓死鬼。因此我們13個昭通老鄉決心志愿上朝鮮前線,不為掙錢,就為獻身,為我們昭通老鄉獻身,我們覺得值當!我們也要當最可愛的人!”
臺下嘩地一聲笑開了鍋。有人怪話:原來還是要靠兩條腿中間那點東西吃飯啊!蘇蘭芝臉色頓時成了紫豬肝,當即下令將黎小娥打入單間禁閉室,其余按手印的12人送重體力勞動營繼續加強改造。
按照當時的設計路線,妓女學習改造結束后有三條路可走:一是從良嫁人,二是返鄉務農,三是進廠當工人。要在當過妓女的家門口從良嫁人談何容易,人家知根知底,過去那點事就像磨盤套壓在脖子上,時時會又卡又壓,讓你喘不過氣來。返鄉到可能隱姓埋名,把城里這一段全部吞到肚里。但是鄉下的生活,已經讓這些在城里泡久了的女人無所適從。就算不再描眉畫眼,就算可以素面朝天,可是要她們拿起鋤把,挑起糞桶,早已是無心無力了。所以,她們在最后大多選擇了進廠當工人。勞動光榮,當工人就更光榮。在城市就業,可供她們選擇的主要是輕工或者餐飲服務行列,輕工里面有紡織廠、印染廠、日化廠,當然,還有煙廠。過去當妓女時,很多人學會了抽煙,而且有的還很上癮。一聽說可以去煙廠,報名的就比去別的廠要多。理由很簡單,那里至少可以抽不花錢的煙。但是煙廠有名額限制,蘇蘭芝的丈夫在輕工系統當軍代表,正好可以管這事。為此,蘇蘭芝還找丈夫走后門,試圖讓煙廠多提供幾個名額,好把她手上的改造積極分子多安排幾個進去。經常去煙廠聯系工作的丈夫卻告訴她,煙廠不是她們想象的那樣好,只怕進去了的人腸子要悔青。最后決定先試試再說,于是經過嚴格審查,從第一批改造完畢的婦女中,派遣了15名到云南紙煙廠。沒想到還真被蘇蘭芝老公不幸而言中,這15名去煙廠的婦女,一周之后,連工錢也沒算就全部跑光了。她們回到婦女改造所,堅決要求重新分配工作。一問,才知道,當時的煙廠實在過于簡陋,一線工人全部是“煙灰工人”,走進車間,黃灰一片;走出車間,除了眼睛睜開有一點白眼仁,張嘴能夠看到一點牙齒白,其余都被灰塵包裹得嚴嚴實實。而且去煙廠的婦女,還要遭到原來就在煙廠的女工羞辱,說她們本來是睡著掙錢的,現在怎么跑來站著掙錢啊?這些血統女工,原本在廠里也是受氣受剝削的,男工拿一塊,她們最多拿三五角;工頭什么時候想摸一把捏一把,你也只有忍著。現在好了,有“妓女”墊底,她們氣也粗了,話也多了,把原來在廠里積下的怨氣,統統撒在了這十幾個新來女工頭上。而這些新女工也不爭氣,她們煙癮來了,下班前就偷偷藏了煙支在貼身胸口小衣里,卻被人點了水,出門時被保安查了出來。從此下工時,這15個新女工要在廠門口被搜身檢查。又氣又羞,又累又苦的日子,讓15個新女工度日如年,一周之內她們就跑得一個不留。到后來,婦女改造所就再無人爭著去煙廠了。
上世紀五十年代的“掃黃”可以說最徹底最成功,很快,不僅是昆明,全國都沒了青樓妓院,蔓延很廣的各種性病也很快銷聲匿跡。在性趣向上,人從動物進化而來的屬性昭然若揭,因為人跟動物一樣,其性趣味本質有喜新厭舊的傾向。但是在革命的名義下,在強大的政治改造中,人性中與生俱來的這個弱點居然也被改造制服了。從1950年代開始的數十年里,中國人最怕犯的錯誤就是男女關系錯誤,中國家庭也是全世界離婚率最低的家庭。然而好景不長,有句名言說,哪里有壓迫,哪里就有反抗;壓迫愈強,反抗愈烈。很多年后,在市場經濟名義下,性自由,性解放,性泛濫,從潘多拉魔瓶中脫身出來,一股青煙扶搖直上,越變越大,愈演愈烈,幾乎到了失控的程度。
潘朔端禁毒也同樣狠招頻出。他在昆明8個區設戒煙所收容煙民,并多次到戒煙所視察。這里所說的煙,是大煙,即鴉片煙。云南離境外鴉片主產區非常近,加上歷史上云南很多山區也有種植鴉片的風俗,所以,在云南,抽鴉片的人明顯比別處多。當潘朔端放出狠招來禁煙(鴉片)時,卻沒想到惹出了他預想不到的麻煩。
秘煙
1950年代初期的某一天,云南大學會澤院中文系某間教室,到了上課時間,學生齊刷刷坐著,講臺上卻空無一人。這堂課是講“莊子”,講授者是大名鼎鼎的云大教授劉文典先生。劉文典是一個出了名的“狂人”,關于他的“狂”,版本很多。比如他說,普天之下,懂莊子的專家就兩個半人,一個是莊子本人,另一個就是他劉文典。至于另外半個,他說,全中國研究莊子的,加起來勉強可以算半個吧。還有一個版本說,當初劉文典在西南聯大當教授時,一次跑警報,他看見沈從文在他前面跑,就一把拉住他,說,你跑什么跑?沈從文抬頭看看天,雖然還沒見日機飛臨,但是耳畔警報聲卻是一聲比一聲凄厲,也不答話,就想掙脫袖子趕快跑。沒想到劉文典卻不依不饒,死死拉住他說,我跑,是因為我是做學問的名教授,而且研究的是莊子,你一個就會寫點小說的,勾欄瓦舍之流,就沒那必要瞎跑了吧?言下之意,劉文典對“寫小說”的沈從文之輕蔑,對“做學問”的自己之高看,再明白不過了。然而這些都還不能算他“狂”的代表作,劉文典“狂”的登峰之作是他早年在安徽大學當校長時創造的。1928年11月,劉文典從北大回安徽籌建安徽大學并任首任校長剛一年,此時劉文典剛滿37歲。適逢蔣介石到安徽視察,提出要到安徽大學發表“訓政”演講。沒想到劉文典說,“學校不是衙門。”不僅自己不出面接待,校方僅派出秘書和學監虛以應酬,讓堂堂一國之君的委員長幾乎下不來臺。后來安大發生學潮,蔣介石又找這個桀驁不馴的劉文典是問,劉文典依然懶得理睬,說,“你是總司令,你就該帶好你的兵;我是大學校長,我會管好我的學校。”蔣介石終于怒不可遏,下令當時安徽大學所在地安慶市警察局王紹曾局長“不須審問”,將劉文典立即收監看押,其后關押在省政府內“后樂軒”里。幸得蔡元培、胡適等人從中斡旋,劉文典才被開釋。
以上說的是劉文典幾樁“狂人狂事”,卻不能說明他在1950年5月這一天不到堂上課的理由。因為劉文典雖然狂妄,卻從不拿上課當兒戲,都是按時到堂,準時開講,有時講到高興處,還會不自覺地“拖堂”——每遇此況,學生也絕無怨言,反而特別喜歡他的“拖堂”,因為那往往是他講得最傳神最有趣因此也剎不住車的時候。有時他單講一個漢字,可以拆開來講出好幾節課,讓聽者無不佩服有加。劉文典精通國學,又留學日本,1915年,年僅20來歲的劉文典就在日本做了孫中山先生的英文秘書,負責孫中山及中華革命黨的所有英文電報文告等起草工作,深得孫中山欣賞信任。由這段歷史可知,雖然劉文典很有從政資歷,卻從不拿此說事,而是將一生年華歲月,全部貢獻給了五尺講壇。他對大學講壇感情之深,可以從1943年他在西南聯大時發生的一段事情看出。當年劉文典受思普地區磨黑鹽商巨富張孟希之邀,為其“撰先人墓志”,并許以豐厚酬勞和上等“云土”,其誘惑不可謂不大。尤其是后者,讓劉文典十分牽腸掛肚。因為劉文典到云南后,得一雅號:“二云居士”。一云是指云腿。云南宣威產一火腿,十分有名,令喜歡肉食的劉文典特別欣賞;另一云則是云土即鴉片。據說劉文典好上云土是因為中年喪子,為得安慰而迷戀其中,到后來不能自拔。因此,當知道張孟希許諾中有“上好云土”時,劉文典立即心動,但是他還是很懂規矩,知道要去那么遠的磨黑,必須請假。一次,他利用赴宋希廉將軍某次宴會席間,向同在一桌的梅貽琦、蔣夢麟、羅莘田等聯大大佬告假允準,方于該年4月1日起程。孰料卻被任中文系主任的聞一多抓了個正著——因為劉文典已經嚴重超期不歸,聞拿此說事,最后扣了薪餉,更被演變為回昆后不得再進聯大。“一個骯臟的國家,如果人人講規則而不是談道德,最終會變成一個有人味兒的正常國家,道德自然會逐漸回歸;一個干凈的國家,如果人人都不講規則卻大談道德,談高尚,天天沒事兒就談道德規范,人人大公無私,最終這個國家會墮落為一個偽君子遍布的骯臟國家。”這是胡適說過的一段話。聞一多恰到好處地引用了這段話,認為劉文典正是既不講規則,也不講道德并造成“骯臟國家”的典型。勸其離校,已經是很給面子了。
為此,劉文典多方申告,幾乎到了苦苦哀求的地步。他在遭聞一多以聯大中文系之名拒絕續聘后,給聯大三常委之一、實際的校長梅貽琦信函中稱:“到磨黑后,余尚在預備《玄奘法師傳》,妄想回校開班,與東西洋學者一較高下,為祖國學術爭光吐氣。”這些說的都是實情。但是劉文典卻有意遮蔽了他做土司之賓,得到大量煙土后,“既吸之,又賣之”(傅斯年語)的事實。磨黑之行,劉文典得到了煙土和實惠,失去的卻是道義和人心。他不僅被聯大逐出,后來在遴選中央研究院院士時,也被舊事重提,雖以其名氣進了初選名單,但是在隨后的五輪投票中竟然未獲一票,可見其磨黑之行等于是給自己抹黑,完全是得不償失。再說到他為回聯大,到處求情,也讓人生出幾分同情。想當年,對蔣委員長尚且不理不睬之人,現如今,卻為聯大一尺教席,低三下四,完全像變了個人似的。由是說明,劉文典對傳道授業解惑、對教書一職的看重,還是遠勝于錢財仕途的。
那么,他現在為什么卻缺課了呢?
事情立即通報到一箭之遙的映秋樓,云大教務處正設在該樓。教務處工作人員想到,劉先生雖然時年59歲,平素看著身體也還算好,但是,會不會是身體突然有個什么好歹了呢?于是立即派人前往家中探視。不看不知道,一看嚇一跳。劉文典面色蠟黃,額冒虛汗,目光模糊,癱在椅上不能動彈。不知情者,會以為完全是一個病入膏肓之人!然而去人一看便知,是劉文典煙癮犯了。云大上上下下都知道,劉文典上課前都是先在家中榻上,點著煙燈抽足鴉片,然后才懷揣紙煙,走進課堂的。劉文典不僅是“二云居士”,還可以說是“兩煙先生”,他是抽一口大煙,再抽一口紙煙,這兩口煙,對他而言,是一口都不能少。可如今,哪里去找鴉片呢?所有煙館悉數關閉,劉文典家中存貨顯然也已告罄,堂堂大學校當然不可能給他提供這特殊玩意兒,真是無藥可醫,無法可求。事情很快就反映到校長李廣田那里。李廣田既是名教授,也是大作家,且是一校之長,當然對早已經是部聘教授而且是全國政協委員的劉文典惺惺相惜,但是面對這個棘手事情,他也只有兩手一攤,只好將問題上交到了昆明市和云南省。
緊接著昆明市就遇到了更為麻煩的問題:西南局來了領導,工作之余,點名要看“梨園怪杰”關肅霜的京劇。關肅霜,原名關大毛,滿族,生于武漢,是京劇鼓師關永齋的女兒。她自幼受到藝術熏陶,8歲開始練功,1930年代末,她曾向雪艷香學藝,不到半年,這位啟蒙老師因家庭所累,辭她而去。她15歲時,正式拜京劇名旦戴綺霞為師,不但寫了契約,還被改從師姓。從此,戴綺霞的丈夫王韻武教把武功、把子,跌打翻撲等基本功。戴綺霞教她文戲。她刻苦練功,不但學習花旦戲,還學習老生戲、花臉戲、小生戲、武生戲和老旦戲,并注意向話劇、楚劇、漢劇和雜技演員學習表演。她隨師邊學邊演,經過勤學苦練,強記博采,16歲在漢口第一次登臺演出《虹霓關》,前演夫人,后演丫環,初露鋒芒。1946年隨師到上海搭班,在連臺本戲《蜀山劍俠傳》中扮演俠女,能唱能演,能翻能打。她的武打表演,在當時上海劇壇引起轟動。她以俊俏英武的扮相、甜美圓潤的唱腔、文武兼備的藝技嶄露頭角,蜚聲藝苑。她不論在信陽城,還是在武漢、長沙或上海,都是文、武、生、旦,無一不演,每演必技壓群雄。不論唱、念、做、打、舞俱可稱奇絕。令人眼花繚亂的是槍、鞭、足、靠旗打出手的藝技,反串小生激昂蒼涼、倜儻瀟灑、舉重若輕的情狀,無不令人贊嘆不已。1948年,這位掛頭牌、挑大梁的“梨園怪杰”滿師獨立。從此,她在藝苑中恢復了自己的本姓。1949年到昆明,從此扎根昆明,直到1992年為參加在昆明舉辦的中國第三屆藝術節,最終累倒在閉幕式舞臺上,走完了德藝雙馨的藝術人生,終年64歲。1950年,當時要看一場關肅霜的戲,這本是區區小事,政府接待辦馬上派人聯系云南大戲院,提前兩日要求留幾張前排位置最好的票子給首長預備著。哪知道去的人回來報告,大戲院已經停演數日,原因是,關大名角的武戲搭檔、以演“架子花臉”聞名于世的京劇名角兒裘世戎,因為沒有煙抽,提不起神,自然唱不成戲。關大名角也演不了獨角戲,戲院因此只好暫時關張。事情都集中到市長潘朔端這里,讓一向果斷從未犯難的潘朔端也弄得一籌莫展。他只好上五華山,找自己的老上級張沖副主席訴苦求救。張沖聽了,也皺了眉頭。還真是遇到個不好處理的麻煩事。封禁煙館,是新中國定下的規矩,全國一盤棋,總不能為幾個名教授、名演員壞了大規矩吧?但是,這些社會名流確實又都是剛剛從舊社會走過來的人,抽大煙對他們來說不是一天兩天,要改了這陋習毛病,也不能指望一天兩天。可以讓他們不抽,但是你不能又要求他們立即上講臺登舞臺。要他們上講臺登舞臺,那么,能不能讓他們先抽一點呢?一個問題的兩面性掐起架來,張沖在自己寬大的辦公室里繞起圈子,直把在一旁的潘朔端繞得頭暈。潘朔端說,老首長你倒是說句明白話啊,接待辦還等著我回西南局的話呢。
張沖一個電話,把安置在省政府參事室的庾恩錫叫了來。
庾恩錫聽了情況,說:“叔雅(劉文典字)嘛,煙癮確實是久一些了。1947年12月,他的門生、古典文學專家陶光與滇劇名角耐梅結婚,遭世人非議,我與叔雅同去捧場,我就知道,婚宴之后叔雅急急回家,就是忍不住要抽那一口。至于裘大傍角,雖然年紀不大,但畢竟在舊劇團混的時間很長,去過的地方很多,跟過的師傅不少,好這一口也該有些年頭了吧?”
潘朔端是個急性子,等不得庾恩錫繞來繞去的分析,問:“你倒是說,讓這些國寶抽還是不抽?”
庾恩錫哈哈一笑,說:“關肅霜后天就要登臺,你當然得趕緊給人家搭檔抽一口。至于這一口之后該怎么辦,確實要想個治本之策。”
張沖這時說話了:“我們共產黨人,最講實事求是。你不能又要馬兒跑,又要馬兒不吃草。但是,這一口草確實不能老吃,更不能多吃,不能因為他是大角就要特殊,這不符合共產黨的原則。晉候你是老煙草專家,你看有沒有辦法搞個替代的過度東西,讓這些大角兒由多到少,直到戒絕呢?”
張沖是1946年去的延安,受到毛朱周等人重視和接見。此后在1947年,于延安加入了共產黨。因此,他已經習慣于說“我們共產黨人”這樣的句式。
庾恩錫略微想了想,說:“這事可行。讓潘市長特批一點煙土,讓云南紙煙廠派專人試制,也就是以浸泡加潤的方式,添加其中,逐漸減量,讓人在抽煙時有個安慰,直到過度到完全擺脫。”
一天之后,在云南大劇院演出的京劇,主角兒傍角兒、“四梁四柱”悉數登場,各自拿出看家本領,把一臺戲唱出了滿堂彩。連西南局有關領導也知道了這個特殊情況,表示很贊成“實事求是處理特殊矛盾”的思路。于是,經昆明市委和軍管會特批,交由云南紙煙廠研制特殊過度型香煙的方案(又稱秘煙方案)很快就定了下來。當月,由昆明市公安局專人押送的膏狀特殊物品送抵煙廠,云南紙煙廠軍代表(后兼廠長)岳國銘簽字畫押,由三人研制小組共同監管三把鑰匙,這批物品鎖進了煙廠秘密保管室。據參加過特殊過度型香煙試制的王老回憶,每次生產前,都要幾人在場,用等子稱(天平)稱那么一點點,然后浸泡,噴灑,生產過程中都有保衛科的人在場,岳廠長也在場,這種特殊添料是加在當時最好的大重九中的,但是外包裝卻是白殼殼。這應該是昆明卷煙廠生產的最早的白殼煙。生產出來后,做了專門的編號,有專人押送,直接交軍管會掌握。生產過程中當然也有試抽,是專門找以前福林堂中藥房里制作“福壽果”的師傅來試抽的,由他控制添料的多少。這件事大概持續了差不多兩三年,后來好像是上級要求不再做了,剩下的東西也如數上交了。
為什么后來又不讓再做了呢?如今已經找不到有關史料來準確回答這一問題。可以肯定的是,云南紙煙廠在香煙中逐漸減量的方式起了作用,而作用更大的是社會主義改造日趨激烈,運動此起彼伏,各種會議不斷,再大的名角也必須投身其中,洗心革面,交心交底,靈魂深處不斷鬧革命,翹起的尾巴一天比一天耷拉下來,那口大煙的味道盡管誘人,卻不可能像剛解放時那般魔力十足了。
“民工團”來了
治理和經營云南的方略和前提,是八個字:民族團結,邊疆穩定。
從1950年解放以來,中央歷來對云南的要求和期望,都是團結穩定高于一切——民族團結才能促成云南社會和諧文化繁榮,邊疆穩定才能增進云南凝心聚力經濟發展。
當代共產黨人是在總結千百年來治理云南的經驗和教訓中,得出這個結論的。
云南從古至今,都是中國版圖上少數民族種類最多的省份。歷史上,與云南土著民族先打后和從而實現和諧相處的成功案例之一是諸葛亮南征。面對“南中謀反”的復雜態勢,他選擇“攻心為上”的策略,對南中頭人孟獲“七擒七縱”,使之心服口服后,放虎歸山,實現了對云南的無為而治,被后來的云南人贊譽為“自古知兵非好戰”(云南白族人趙藩為成都武侯祠所撰對聯片段)。朱、毛率紅軍長征過云南時,則是杯酒借大道,坦誠相見,不打而和,誠心誠意地與沿途少數民族土司頭人結盟,尊重各少數民族風俗習慣,從而順利地實現了從云南借道北上的戰略轉移。還在為生存而戰的共產黨人,在對待云南的問題上,已經比歷史上的諸葛亮大進了一步。到1950年云南解放后,已經取得統治權的共產黨人,在治理和經營云南時,就不僅僅只是團結和尊重少數民族,而是誠心誠意地幫助和扶持各少數民族發展生產和文化,在政治上平等,在人格上尊重,在生產生活的許多方面給予照顧,使之盡可能從整體上求得和諧發展,共同進步。特別是在對待云南邊疆一些尚處于原始社會的“少、小民族”的問題上,執政者以其前所未有的大氣魄,大力度,大手筆,幫扶其“一步到位”,直接過度到社會主義社會,使之成為中華56個民族和諧大家庭中地位平等的一員,讓少數民族真實地感受到,新中國好,社會主義好,共產黨好,從而自覺地維護民族團結,邊疆穩定。作為中國少數民族種類最多、情況最復雜的省份,云南解放60多年,在民族和諧社會進步方面,基本沒出大的問題和亂子,做到了讓人民安心,讓中央放心。可以說,云南在幾十年間,取得的最大成就,正在于為當代中國提供了一種民族團結、邊疆穩定、社會進步的云南經驗和云南模式。
要說到民族團結、邊疆穩定的云南經驗和云南模式的開創,還得說到1950年由中央派出的民族訪問團。
從1950年6月到1952年底,中央陸續派出了西南、西北、中南、東北內蒙古四個訪問團。訪問團的全稱叫中央民族訪問團,但是在一些民族地區,卻被簡稱為“民工團”,因為大家理解訪問團要做的實際工作,就是少數民族工作,因此就有了這樣的簡稱。西南訪問團是四個“民工團”的首發,所受到的重視程度在各團中也排在首位。毛澤東、周恩來等中央主要領導人分別多次接見該團負責人,多次作出批示或提詞,研究訪問團的工作思路和行動路線,從組團到出發,雖然時間緊張,卻做了盡可能的充分準備。訪問團先在北京國子監進行了為期一個月的培訓學習,然后才奔赴各分團目的地。西南訪問團從北京出發時的團員約120人,分赴川、滇、康(當時還設有西康省建制)、黔諸省民族地區訪問(后各分團因為實際需要,都增加了團員,如云南訪問分團就由40多人增加到近80人)。第二分團的目的地是云南,分團長夏康農,副分團長王連芳,于1950年8月6日乘飛機抵達昆明。
訪問分團在昆明待了20多天,從8月6日抵達,到8月29日開始赴民族地區實地訪問,這20多天,主要是進一步了解情況,熟悉省情,調整充實人員,準備各種慰問物資。在調整充實人員方面,由云南省委決定,加入了時任云南省政府副主席的張沖并擔任分團副團長,又從省直屬各個單位抽調30多名有經驗、有代表性的人員充實進來,彝族作家李喬就是由張沖推薦加入訪問團的。充實領導、人數倍增的云南分團力量因此得到很大加強,用時任訪問團成員的劉樹生的話說,“張沖到來,實在是及時,因為他是云南的彝族,長期在云南工作,軍政各界,土司頭人,朋友很多,熟悉各種情況,他的到來,就像給汽車加油一樣,太起作用了。”
訪問分團按照毛澤東的要求,要給各個少數民族去賠禮道歉,“要向少數民族說一聲‘對不起’”,要像走親戚一樣,帶著禮品去,帶著誠心去。關于如何帶著一顆誠心去,為什么要道歉,怎樣去道歉,這些問題,在國子監的一個月,已經基本解決了。在昆明的20多天,除了座談走訪,訪問分團要解決的問題之一,是下到州、縣、村、寨,要攜帶哪些禮品,送給哪些人的問題。
張沖看過原來已經定下的禮品清單后,提出了一個意見,他說,毛主席像,書籍畫報,錦旗條幅,這些都很需要;布匹、鹽巴、針線、茶葉、紅糖,這些當然也很需要。是不是還得為各少數民族同胞增加點有昆明代表性的特產進去?比如香煙,很多的少數民族,不要說老百姓,就是連頭人恐怕也沒抽過見過。見面遞一支,送一盒,對于拉近距離,增加感情,可能是最合適不過的了。張沖的意見很快得到采納,而且由訪問分團定下了具體標準,土司頭人級別的慰問品,送“大重九”和“紅安樂”,普通群眾,送“紅旗”和“土改”——這后兩個香煙牌子,在今天,即便就在當時生產它的昆明卷煙廠(云南紙煙廠),幾乎也無人知道了。它是在1950年剛剛解放時,由云南紙煙廠為紅色宣傳和滿足農村市場雙重需要而生產的低檔煙。這個在城里看來算低檔的紙煙,被訪問分團發送到民族地區,卻成了一個十分稀罕之物。有一個在大山上的苗族男子,因為下山買鹽巴,正好碰到訪問團在做宣傳,現場也分到一根“紅旗”煙,舍不得抽也不曉得怎么抽,就拿回去,一大家子人,圍著火塘,一人掐一小段,就當糖一樣嚼著吃了。后來還到處逢人就說,昆明大寨子送來的東西,太香太好吃了,就是有點苦辣苦辣的。
訪問分團的禮品都是由北京中央財政直接買單,物資卻是在當地組織采購。當云南紙煙廠接到為訪問分團負責生產禮品的大訂單時,軍代表張鵬立即召開廠務管理委員會擴大會議,指出,云南紙煙廠現在有三大任務,一是保證按質按量生產出訪問分團所需要的禮品,二是增加產量支援抗美援朝,三是滿足昆明和云南市場需要。張鵬提出,要借三大任務東風,打一場云南紙煙廠的翻身仗。為此,張鵬還下大力氣抓市場和生產兩個環節,爭取使其盡快形成良性循環。到1950年底,紙煙廠剛有起色,張鵬因公調走,岳國銘接任并同時兼云南紙煙廠軍代表和廠長兩職,繼續以完成三大任務為目標,進一步調整理順工廠內部管理,設立生產、銷售、計劃、行政、財務等五個科室,分工明確,責任到人,并從優秀工人中提拔了一批人員到行政部門任職。整頓的結果很快見到更大成效,云南紙煙廠實現了扭虧為贏,僅1951年上半年,就生產紙煙2203箱,占了昆明市場銷售的主要份額,同時也完成了為訪問分團和朝鮮前線生產專用產品的任務,還為朝鮮前線募捐710萬元(舊幣)。到年底,該廠完成紙煙生產6129箱,職工人數上升到321人,云南紙煙廠開始走上了良性循環之路。
訪問分團每到一處,都是送醫送藥送禮品,問寒問暖陪不是。很多少數民族同胞受到感動,說,從來只見官家來邊疆搜刮我們的財富,找我們的麻煩,如今世道真的變了,“紅漢人”太客氣了,不僅不拿不要,還倒過來又送又請,阿莫莫,怎么好意思哦。
如果說少數民族底層百姓最需要的是布匹、鹽巴、針線、茶葉、紅糖一類生活必須品,對于上層頭人來說,他們對這些東西就并不覺得稀罕了。反倒是張沖為慰問品清單最后添加進去的香煙,讓一些頭人開了眼界。分團副團長王連芳率領團員到中甸訪問,將所帶慰問品送給藏族大土司汪學鼎。汪學鼎因為在紅軍長征過中甸時,率汪家軍于中甸空心樹(地名)狙擊過紅軍,并造成紅軍戰士死亡十多名的事件。就在1950年5月中甸和平解放后,汪還發動過叛亂,打死工作隊員多名。對這樣一個出爾反爾且手上粘了鮮血的上層土司,訪問分團按照中央既定方針,還是以最大的誠意和耐心,給汪土司做工作,爭取他站在新政權一邊,不再與人民政權為敵。訪問分團領導以及解放軍42師廖師長等領導,不僅多次去土司府做工作,送禮品,還邀請他作為“民族參觀團”代表,赴京參加建國一周年國慶觀禮并到全國訪問。汪土司知道自己罪孽深重,擔心走出自己的地盤后受到懲罰,一直不敢接受邀請。對訪問分團送去的禮品,諸如布匹、鹽巴、針線、茶葉、紅糖之類,他都看不上眼,倒是對金黃燦爛的“大重九”紙煙覺得稀奇,卻又怕其中有詐有毒,就當著訪問團的面,順手賞賜給了大隊長洛左旺堆。洛左旺堆開始也不敢抽,卻見汪土司和訪問團以及解放軍廖師長等人若干雙眼睛齊刷刷地盯著自己,便不敢不抽。于是他只好硬著頭皮,用炮筒般粗的水煙筒抽起了大重九。這一抽,就引出了有關大重九的另一段故事。
頭人晉京
正當民族訪問團云南分團密鑼緊鼓走村串寨之時,中央又為民族工作做出另一個決定,即:不僅要走下去,還要請上來。要以舉行建國一周年大型慶典活動、展示國力和成就為由頭,將全國少數民族頭人領袖請到北京參加國慶觀禮,然后再送到各地參觀訪問,讓他們看看,中國之大,人口之多,物產之富,國力之強,遠超過任何一個頭人的山頭寨子、任何一個土司那一席領地。這對于少數民族頭人領袖們開闊眼界,增強信心,融入中華民族大家庭,會有很大好處。
“毛主席請客”,消息很快傳遍了村村寨寨。對于這樣一個天大喜訊,當時卻有很多少數民族頭人感到懷疑和猶豫不決。他們大都是經驗主義者,在自己的一畝三分地上待的時間久了,過去跟漢人打交道多次吃過的虧,也讓他們變得格外小心謹慎了。現在要讓他們走出大山,去到天邊一樣遙遠的北京,他們感到不真實,不可靠,因此也不可信。
作為民族類別大省的云南,各個地方政府在1950年8月就接到省委通知,要按照北京要求,組織參觀團要“一個民族不少,一個代表性人物不缺。”按照中央要求,全國共組織七個參觀團,代表當時已經確認的43個民族(包括支系),總人數最后確定為159人。云南代表加入到西南參觀團中,西南參觀團代表64人,是全國各代表團中人數最多的。云南代表又在西南團中占52人,是全國省份代表中最多的。當時,要找出這52個代表,費了今天的人們想象不到的大勁。因為這是一個時間十分緊迫、操作難度很大的政治任務。在各少數民族身份識別之前,云南民族號稱有260個之多,哪些寨子頭人或者土司最具有代表性,誰來甄別和確認,都是問題。而且,即便你單方面確定了,人家愿意不愿意去,又是一個問題。
果然就遇到了問題。很多土司頭人都不敢接北京伸過來這根橄欖枝。
除了前面提到的藏族汪土司不敢接,佤族、傣族、納西族等多個少數民族的土司頭人都心存疑慮。最著名的例子就是佤族頭人拉猛了,拉猛果然猛,在他一生中,帶著佤族部落子弟,打過英國人、日本人、國民黨軍,也帶頭種植過鴉片,為祭谷砍過鄰寨不少人頭,打過無數冤家。拉猛因此成為一方豪強,孟連土司府只好封他為“拉猛”——其實,拉猛是他的官名,他的本名叫巖所,西盟縣班箐大寨人。他的名氣實在太大,云南方面在為西南參觀團列名單時,最早想到的代表之一就有他。但是,拉猛出山,卻顧慮重重。一是他還看不清共產黨的真面目,二是他打過無數仗,既有打對了的,也有打錯了的——他怕共產黨萬一因此怪罪起來,他怎么說得清楚?再有就是他畢竟年事已高,又從未出過遠門,他曾經跟他身邊人說,為什么毛主席不來中課大寨子看我拉猛,非要我拉猛去北京大寨子看他毛主席啊?
不管拉猛有千種顧慮萬般猶豫,動員他去北京是硬任務,必須想法完成。動員拉猛出山的任務落到了瀾滄縣民委以及竹塘鄉的幾位干部頭上。拉猛提出若干條件,幾位干部都及時請示上級后,幾乎做到了有求必應。其中最苛刻的一條是,拉猛要干部留一個人質在中課佤族寨子。他從北京回來,人質才能離開。竹塘鄉鄉長龔國清本是拉猛朋友,在動員拉猛出山的問題上,出力最多,作用最大,現在卻為這事為難起來。他最后想,留誰都不合適,還是留自己的兒子在拉猛寨子里吧。就把自己15歲的兒子,已經是竹塘鄉通訊員的龔兆東留了下來。拉猛才終于走出佤山。此一去,使他成為中國當代少數民族發展史上繞不開的一個傳奇人物。因為他在北京數次見到了毛主席,也終于明白了為什么毛主席不來佤族寨子看他拉猛的道理。毛主席第一次見到拉猛時,知道了佤族還有砍人頭祭谷的風俗,第二次見拉猛時,毛主席就給拉猛提議,人頭不是谷子,砍了就長不出來了,能不能換一種砍的啊,比如猴子,或者老鼠?拉猛因此感動得不行。因為他在從中課寨子去昆明,從昆明去北京的路上,就已經知道,中國實在太大了,毛主席實在太偉大了。而這個偉大的領袖,現在居然在百忙中還一直想著佤族砍人頭祭谷子那點小事,他拉猛要不好好聽毛主席的話,就不配再做拉猛了。回到寨子,砍頭祭谷子的風俗真的就逐漸改了。
參加到民族訪問團的彝族作家李喬聽說了拉猛的故事,為此他專門去了位于西盟中課寨子的拉猛家,并寫出了一篇名為《拉猛回來了》的短篇小說,生動記錄了拉猛從猶豫出山到欣喜歸來的事件過程和心態變化,反映了剛剛成立的新中國領袖對邊疆少數民族的特殊關心。這篇小說也成為李喬在新中國文學創作的一個重要起點。拉猛也因為這篇小說而青史留名,傳播至今。
和拉猛一樣心態復雜猶豫不決的山寨頭人還有多人。他們有的經過反復動員勉強出山,有的既怕得罪共產黨,又實在不敢冒這風險的,就采取變通之策,比如派自己的兒子、養子或者親信代替出山,云南最后加入西南參觀團的50 多名少數民族上層人士中,最后有近20人是采取了代表的“代表”方式,晉京觀禮。在1950年9月的昆明,在曾經作為美軍援華俱樂部的誼安大廈,穿戴各異,隨從眾多的少數民族頭人在這里出出進進。他們就是最終成行的參觀團成員。因為他們要帶各自習慣的生活用品,又要給中國“最大寨子的大頭人”毛主席帶本民族特色禮品,因此,他們的行李顯得特別笨重。張沖發現這些頭人隨身用品中有一件帶有共性的東西,那就是云南特有的水煙筒,豎起來像棵樹,橫過來像炮筒,總之,會讓不知道這玩意兒的外人感到害怕。張沖就動員大家,畢竟是去自己的首都北京,能不能不帶這嚇人的玩意兒走啊?土司們卻把半張臉埋進煙筒里,理都不理這個茬。張沖就拿來大重九,讓頭人們先是把煙插進煙筒抽,然后問他們感覺如何?從來都是抽土煙的土司頭人們突然抽到大重九,才知道原來世上還有這么好抽的煙,就連連說好。張沖又給他們做示范,不用水煙筒也可以抽紙煙,頭人們跟著試了試,知道張主席沒有說假話,于是一些頭人就把水煙筒寄存在了誼安大廈。等從北京回來,有的已經學會了抽紙煙吐煙圈,卻把寄存在誼安大廈的水煙筒忘記了。
說到頭人晉京送禮,云南參加民族參觀團的各位頭人帶去北京的禮品真是五花八門。有送本民族服飾繡品的,有送少數民族視為圖騰般的獸骨制品的,也有送少數民族自己打造的武器的,最引人注目的是傣族代表送去的金傘和普洱茶、貝葉經、以及像皇袍般閃著金光的傣族服飾。當召存信和末代傣王刀世勛一道撐開金傘,親自送到毛主席手中時,全場掌聲雷動,毛主席高興地接過金傘,舉在頭上,又好奇地抬頭看了看罩在頭上的一圈金色光環,然后開懷暢笑起來,說,和尚打傘,無發(法)無天,原來是這么個感覺啊。毛主席的笑聲也感染了所有出席獻禮儀式的領導人和全體代表,兩三個小時的儀式活動變得特別輕松愉快。
除了頭人們代表本民族向領袖獻禮,云南省委省政府也組織挑選了一些最能代表本土特色的禮品,分別獻給毛主席以及與云南有關的領導人。其中,為與云南講武堂有直接關系、現在又都在北京的三位領導人朱德、葉劍英、龍云帶去的禮品,就是一批經過精挑細選的大重九香煙。
參觀團每一個成員,從北京離開時,也收到一份據說是由毛主席親自選定的禮品,計有:毛呢中山服裝一套、皮鞋一雙、棉被和花布等,還有每位代表在北京期間活動的留影照片。這些東西,很多代表回來后都舍不得使用,遂成為傳家寶被代代相傳,保留至今。他們從昆明返回各自家鄉時,又收到云南省送給每位代表的禮物,其中最讓代表們感興趣的,就是很多代表在出發前就已經喜歡上了的大重九香煙。
在所有晉京代表中,有一個人比較特殊,他就是代表藏族大土司汪學鼎赴京的洛左旺堆。卻說洛左旺堆在訪問團和廖師長以及汪土司面前硬著頭皮抽大重九,當時一口下去,他就咳得地動山搖,讓汪土司看了,面部表情很害怕,說,幸好自己沒抽,要不然還不被嗆死逑了?汪學鼎揮揮手,洛左旺堆就退下了。然后汪土司與訪問團和廖師長迅速達成意見,就由洛左旺堆代表他去當“代表”,而他自己要到松贊林寺去誦經伺佛,就不遠送各位了。就這樣,洛左旺堆成了參觀團又一名代表中的“代表”。
說到這里,還沒說出洛左旺堆在諸位代表中有何特殊之處。其實,他的故事發生在場面之外。原來,汪土司借故走后,洛左旺堆就跟訪問團講起了條件。他開出的條件主要有兩條:一是他必須帶槍進京,二是必須保證他每天有四包大重九煙抽。對于第二條,訪問團想都沒想就答應了。這個可以有,不就是每天四包大重九煙嗎?就一口答應了下來。但是廖師長卻有點疑惑,問洛左旺堆,你剛才不是被大重九嗆得要死要活嗎?怎么又把它當條件來講了?洛左旺堆笑著露出一口被土煙熏黃的大板牙,說,我要不做出那樣子,那煙還有我的份嗎?對于第一條,卻是誰也不敢輕易答應。廖師長說,我們馬上請示上級,這事再說。層層上報,一直報到了北京,才有了回應,說,作為特例,他要帶槍就帶吧。洛左旺堆居然真的就把一桿盒子炮從中甸帶到昆明,又從昆明帶到了北京。他成為所有參觀團代表中煙不離口,槍不離身的唯一的一人。由此可見,當時中央對于少數民族上層的寬容包容,胸襟之寬廣,雅量之宏大,實在是超出今天的想象。洛左旺堆到了北京后,當他看到從觀禮臺下隆隆駛過的戰車,車后拖著的大炮,天上飛過的飛機,各種他聞所未聞、見所未見的輕重武器,他才感到自己那桿盒子炮就像燒火棍一樣渺小,后來就有點不好意思時時掛在身上了。從北京回昆明的路上,他干脆把槍收進了行李中,因為他知道,“紅漢人”請少數民族出山是真誠的,安全是完全有保障的。而且,如果人家真的要想暗算謀害你的話,那桿盒子炮也是不起任何作用的。當洛左旺堆明白了這些道理,他就不再提心吊膽,觀禮和參觀的日子就變得輕松了起來。
洛左旺堆原來以為槍是最可靠的朋友,后來卻把大重九當成了最可靠的朋友。因為槍離了身,他并沒感到不安全不習慣,而大重九卻是時時刻刻必須在身邊,須夷不可或缺。他早起第一件事,是躺在床上抽一根煙;晚上最后一件事,還是靠在床上抽一根煙。夜里醒來,他也是摸索著抽一根煙。洛左旺堆從此與大重九結下了很深的緣分。他后來參觀回來,才到中甸土司府,撲通一聲就跪伏在他的上司、藏族大土司汪學鼎跟前,終于告訴了一個真相:大重九是他這一輩子抽過的最好的煙,當初嗆煙都是做給大土司看的。他把從昆明回來時省里送給代表的大重九統統獻給了汪土司,以此謝罪。汪學鼎聽了哈哈大笑,說,你那點小伎倆,你以為我當真沒看出來啊?勁大得多的土煙嗆不死你,一根小紙煙就能熏死牦牛般壯實的洛左旺堆大隊長?我是怕你不去替我當代表,才由著你說假話裝死佯。告訴你,你洛左旺堆前腳才跨出我土司府大門,我不挪窩不邁腿,就坐在這里,也早喜歡抽上了這大重九。說著,從身上掏出一個翡翠煙嘴,又從身上摸出一盒大重九煙,自己點燃一支,順手又扔一支給伏在地上的洛左旺堆,洛左旺堆這才如釋重負地爬了起來。到后來,洛左旺堆死時,已經是上世紀六十年代中期。他的兒子附在他耳前問他,臨走了還有什么要求。他指著放在床邊的一個大重九癟煙盒,有氣無力地說,就想再抽一根大重九。可是,那時已是文革時期,大重九已經停產多時,早從市場上銷聲匿跡了。洛左旺堆帶著遺憾,離開了這個曾經讓他風光,也讓他享樂過的世界。
民族參觀團從北京回到昆明,然后又陸續回到自己的家鄉。其中來自滇南思普地區的代表,在1950年底,在參加普洱地區“第一屆兄弟民族代表大會”時,由年歲和威望都很高的佤族頭人拉猛帶頭提議,豎立了一塊“民族團結誓詞碑”,石碑上刻下了這樣一段文字:
我們二十六種民族的代表,代表全寧洱區各族同胞,慎重地于此舉行了剽牛,喝了咒水,從此我們一心一德,團結到底,在中國共產黨的領導下,誓為建設平等幸福的大家庭而奮斗!此誓。
這一篇文字干練內容簡短觀點鮮明的“民族團結誓詞”,以漢文仿宋字體莊重刻于石碑正面。然后是48名代表以漢文、傣文、拉祜文等多種民族文字的簽名,最后刻下“普洱區第一屆兄弟民族代表會議公元一九五一年元旦”的落款。
“民族團結誓詞碑”因為見證了一個國家民族關系史的重大變化,也因為它是云南“民族團結、邊疆穩定”里程碑的重要起點,它被陸續確定為縣級、地區(市)級、省級、國家級重點文物保護單位,石碑后來幾經遷徙,至今立于普洱市寧洱縣民族團結園中。
■責任編輯 王坤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