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是那些老地方

與老者的對話，他的波瀾不興，有點不近人情的味道，這直接讓我們之間產生了微妙的距離。于是我開始勸他離開已被貼上“危樓、待拆”條幅的這座舊老的樓房。他也開始不悅了起來。首先是他用沉默表示他不想再怎么理睬你，接著他頭也不回，但卻不客氣地說道：請尊重一下習慣，好嗎？我知道他的潛臺詞就是我已在干擾他的私人空間。

待在一座危險的老樓子里，還能養就一種習慣？幸好這座危樓以前是鎮政府的辦公樓，否則我還以為他是屬于政府拆遷工程中那種所謂的“釘子戶”。

循著老者的目光望去，是一面斑駁的圍墻，圍墻外是一棵百年鳳凰，茂盛的枝干遮蔽了半個天空，啁啾的鳥鳴深處是一個頗精致的巢，的確這一切散發著“老樹昏鴉”那首詞所含的韻味。

老人喃喃自語道：毫無疑問，每一座城市都有標志性的建筑。哲人說，存在的意義在于大同，而意義的本身卻在于不同，這就是矛盾，唯矛盾才產生差異，唯差異才綻露出永恒的痕跡留給后人去思索。藝術如此，城市也是如此，作為城市中的人，自己心中的坐標永遠是那些老地方，而這些老地方才是一個人心中城市真正存在的地方，因為家不是概念，家就在這里。他指了指自己的心，也許那個地方深遠的誰也無法看到它。

老者說完后，毅然轉身，擦肩而過，緩緩地向樓下蹣跚走去。

我竟有些錯愕。我是誰？我是報警人所要求準點到達的民警。報警人聲稱，有個老人在一座危樓里很危險。

老人是誰？是千里之外飄過我腦際的一句哲言，還是古老時間的一個片斷，橫陳于危樓讓我流連？我不得而知，只知道他的悻悻而歸讓人有些惶然于一種知性的失落。

在個人預警信息的研判上，我作如此分析：他是一個不穩定的因素，他的不穩定來源于他對危樓的特殊情愫，情愫的動力因是感動。因此他的不穩定來源于他的被感動，與危樓有關------

我查閱了有關危樓的資料，它曾是解放前一個豪紳的別墅，解放后，危樓部分墻壁被改嵌入紅磚，打上革命的烙印，并貼上黃色的革命標語，如毛主席萬歲、為人民服務等。此外一直就是鎮政府的辦公樓，直到八十年代初鎮政府外遷，此樓一直被閑置成圖書館，再被確定為危樓止。

從老者留下的那些話中，沒有“國仇家恨”，我讀出了一種純粹的懷古情結，如鳳凰枝干，任時間涅槃而獨自悠悠。

于是我作出了一個決定，為了排除這種不穩定的因素在某天成為吞臍不及的工作盲點與后悔，我找了一部數碼相機，發了一個下午，把危樓的所有景致拍了下來。然后在老者曾站立的地方貼上了一則溫馨的告示：此樓危險！如有想藉古樓而憑吊者，可撥手機XXX聯系，有相片提供。

果然不出兩天，老者便到單位找到了我。他友好地伸出手來握了握我的手，并直截了當地講明了來意。我忙把前兩天準備好的相片端了出來。老者用一個放大鏡對著那一幀幀，仔細地端詳了起來，他甚至用手輕輕地扶摸著那幀全景的鳳凰樹。

不錯，你的想法真是不錯。老者終于抬起頭，緩緩地說到。我很感動你能設身處地地為群眾著想，并解決了一個被過去的歲月染上深深孤癖的人的這個戀舊問題。你肯定會是個好警官。

不是孤癖，而是情結。我糾正道。人這一輩子，肯定會有許多老地方，它支撐起了我們記憶的枝干，無論內心深處多少次花開花落，它永遠是一個人寫自己春秋的基調。正是這些老地方，讓人找到了漂泊人生的歸宿。

你說的太好了。老人淚花閃爍，很高興于能找到一個可以對上話的人，他說，一個人對于城市的情愫，應該來源于對那些老地方的回憶。

他終于談起了他對這座危樓的情愫。

原來老者真的是鎮政府曾經的一個辦事員，后來因為犯了贖職罪入了獄。在監獄中，他曾痛苦過，彷徨過，在自我折磨的最深處，是記憶里漂來的一根稻草讓他抓住了，并抓住了他的一生——那是一棵鳳凰樹，半壁樹影疏疏斜斜地鍥入了一個掙扎人的牢中歲月。

老者眼里波光粼粼，感嘆萬分：后來，我想人生這么美好，我絕不能自暴自棄，于是我學起了畫畫。

我有些驚訝于如此凄麗的故事。一個發奮圖強的人最灰色的軌跡與最美麗的心態。而這一切竟源于一棵樹，在記憶雜縫中扶搖而上的一棵樹，它不斷蓬勃的樹影讓一個人抓到了人生的真諦：奮斗永無止息。

老者后來送我一副畫，是半壁疏疏斜斜的樹影，樹是鳳凰樹。

我把它掛起來時，被爺爺看到了，他問道：你怎么有陳林真先生的畫？你花多少錢弄來的？

他完全不相信這是陳林真先生自己送給我的。

你認識他？在他身上究竟發生了什么事，竟讓他如此沉湎，又如此振作？我忙問道。

爺爺感嘆道，我是知道一點的，那個年代的人都會知道一點的。其實那不完全是他的罪呀，他這個人自我追求甚高。

他娓娓地講了起來：原來那時的鎮政府和衛生院是合署辦公。陳林真先生是當時最有名的醫生，他做的最后那個手術讓一個人的生命止息于他白晃晃的手術刀下。后來論證出的原因是該病者隱滿了他的心臟病史，至使術中病人心衰而死。他內咎萬分于手術中對某細節的疏忽——病人蒼白的臉；兼之死的這一方乃本地一望之族，在那個還不健全甚至有些模糊的年代，他的入獄也就理所當然了。

老者的故事不禁使我想起了歷史中有句名言：正德厚生，臻于至善。正是人生中的那些老地方，積累了美好的底蘊，讓人默默地感受到了物之德，并正人之德，豐厚了人的精神家園，才使人的發展，臻于善。

因此，我想，歷史就是人和事，以及承載這些人和事的那些老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