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一朵玉蘭都要往白里開
直至把自己一點一點地開碎
在這個有雨的下午,我無法說出玉蘭的美
整體的或者局部的
作為一個有雜質的人,我無法說出她純凈的部分
甚至描述不出玉蘭的樣子一上帝喝醉了
親手摔破了這透明的高腳酒杯
似乎有理由把玉蘭說成穿白色連衣裙的女子
春天都過去了,這憂傷到了極致的美
為誰
至今還不愿意撤退
設若把一朵玉蘭捧在手心
怕也不能懂得她的憔悴
惟一可以肯定的是
——倘若不是與我相遇,這玉蘭
就真的自得沒有一點價值了
(大衛(wèi)《再次寫到玉蘭花》)
我曾在一篇散文中寫道,我一向承認花的美是一種最自然、最令人愉悅的美。我甚至樂于放棄知識的縝密而主觀地認為一切花朵都是美的或清香四溢的。比如白玉蘭,它在初夏的陽光下懶慵地綻放著白色的花瓣,在那么多葉片間閑淡、典雅,既不張揚過分,但也不隱藏它恬靜的美。它散發(fā)著一種遙遠的、淡淡的芳香,即使一場大風吹出漫天的塵沙也不能掩飾它自身的美麗。
當我第一次讀到大衛(wèi)的這首《再次寫到玉蘭花》時,我發(fā)現(xiàn)花朵的美確實不是縝密的知識所能闡釋的。“每一朵玉蘭都要往白里開,直至把自己一點一點地開碎。”有多少人去注意它屬于什么科或是多少瓣的花朵呢。在我工作的校園,就有很多的白玉蘭,當四月芳菲將盡,青草鋪起錦緞,它們似乎是在不經意間突然續(xù)接起了春天的繁華,一朵朵,一樹樹,真的是每一朵都往潔白綻放,像是要極力展示自己的美麗。據說詩人也是在武漢看到玉蘭花寫下這首詩的。武漢有多少白玉蘭恐怕沒有人清楚,但在武漢的公園、校園、湖邊,當青春激情的恣意綻放穿過那些高大的玉蘭樹,我想即使是最憂郁的心也會為這種生命的盡情綻放悸動,一朵主觀的花要勝過千萬朵花在植物學上的條分縷析。
“在這個有雨的下午,我無法說出玉蘭的美,整體的或者局部的,作為一個有雜質的人,我無法說出她純凈的部分,甚至描述不出玉蘭的樣子——上帝喝醉了,親手摔破了這透明的商腳酒杯。”詩人接著描述它的樣子,——濾盡我們心中的殘渣的、潔凈的美。我們常說一朵開在荒無人煙地方的野花和一朵開在城市公園中的花是一樣的,一朵花之所以成為一朵花,全是因為它自身的生長習性和個性,最美的語言對它們也是無意義的,或者說軟弱的。但在大衛(wèi)這首詩里,我不得不承認詩人語言的力量,他喚醒了的不僅是我們對玉蘭花美的認知,而且喚醒了我們久困于凡塵俗事中疲憊的心靈。因為家庭,因為事業(yè),我們往往在行色匆匆中忽略了季節(jié)的綠減翠衰。上帝為一朵花醉了,而我們是不是在這紛繁復雜的人世中捧住了這個上帝親手摔破了的高腳酒杯?
“似乎有理由把玉蘭說成穿白色連衣裙的女子,春天都過去了,這憂傷到了極致的美,為誰,至今還不愿意撤退。”詩人又把玉蘭花比喻成穿白色連衣裙的女子,把花比喻女子,這是詩歌中慣常的手法,但當詩人將其喻意指向青春的流逝與傷感,我們再一次看到了語言的推陳出新。那還不愿意撤退的是什么?詩人是在談花事還是論人生,抑或二者兼有?青春的落寞與冷艷中的堅持,是為誰?或者說為了什么?很多個春天過去了,我們是在哪里錯過了命運的等待?有過憂傷,有過彷徨,是不是我們在心中從未想到過放棄?花與人的命運并無必然聯(lián)系,但我想每一個人都能從中讀出詩人對人生的寄寓。
“設若把一朵玉蘭捧在手心,怕也不能懂得她的憔悴,惟一可以肯定的是尚若不是與我,相遇,這玉蘭,就真的白得沒有一點價值了。”一朵花從熱烈到憔悴,也許沒有人看到它絢麗的過程,在這里,我們看到的是詩人驕傲的心,——也許只有詩人看到的一朵花綻放過程中所蘊含的人類精神品性。——玉蘭花在高處,孤獨地、寂寞地開放著,從不自我艾怨,就像一個人在幽暗中的突進和努力。一朵花是無意與人類相互暖昧的,它的價值在哪里?應該說就在于它和我們心靈的遭遇,當一朵花映照出我們心中的塵埃,這朵花就是我們內心的一面明鏡。
最讓人感慨的是詩人談到的相遇與價值。對花的美的認知是與一個人的心智有關呢,還是生理的感受更作用于我們對花的欣賞。假設一個民工正用一朵野花在擦他骯臟的頭盔;手持紅玫瑰的人找尋愛情;慶典儀式上用鮮花堆起虛空的熱鬧。在這些情境中,花被置于我們的經驗和知識中的什么位置呢?無辜的、不幸的、難以逃脫命運劫難的花草,一個民工不懂得花與美,但懂得生活和勞動;滿街尋找愛情的人要借助一朵玫瑰花,但真正的愛情卻從不和流俗一起虛情假意;很多慶典儀式用鮮花去吸引陌生人,那鮮花更多的是歡迎金錢與權力的捧場。因此,一朵真正的花朵所呈現(xiàn)出來的美應該是與我們內心的相遇,真正的欣賞也是如此,當一朵花出現(xiàn)在我們眼前,它首先必須在我們的心中綻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