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基層選舉報告(連載二十二)

解讀河津

河津位于山西省西南部，是一座新型的縣級市，108、209國道橫貫東西南北，侯西鐵路穿市而過，不僅是交通樞紐，還是臨汾市鄉寧縣大部分煤炭外運的必經之路。正在興建的高速公路和四縱四橫的市鄉道路，也都為這兒的經濟發展提供了便利條件。

河津廠礦云集，國家投資300多億元的山西鋁廠、河津電廠、王家嶺煤礦等重點工程相繼在這兒興建，從而帶動了全市經濟的迅猛發展。全市年產值上千萬元的企業星羅棋布。河津資源豐富，僅特有的煤炭資源足以使這兒富上加富。

河津的經濟發展又帶來思維方式的轉變，獨特的條件造就了這兒人獨特的個性。爭強好勝，敢為人先，成了河津人特有的風格。富起來的河津人也愛當官，且不問這個官大官小。

村官是個芝麻大的官，他們爭得比誰都兇。河津市的村委會換屆選舉，從來沒有寧靜過，別的地方選好幾屆了，1996年才開始在這兒“試行”，試點還沒搞完，架已打得一塌糊涂。全市才選了十幾個村，醫院就抬進幾十個人。市委趕緊舉牌叫停。

1999年，農民一撥又一撥找政府，有敲鑼打鼓的，有鳴鞭放炮的，再不讓選，這架怕是要打到各級政府大院了。市委下了決心，也制訂了周密的方案，但還是穩定不了。有的村民把棺材抬到選舉會場，說他活夠了。一個剃光了頭不怕死的，還當眾躺到里面試了試大小。有的村還沒有開選，三下五除二又干起來，鄉派出所民警前來制止，反倒被選民圍了個水泄不通。印有“公安”二字的警車也被推了個四輪朝天。有的鄉選了十幾天，結果是全村選遍了，卻沒有選出一個村官!

2002年第六屆村委會換屆選舉開始了，河津市委再下決心，由市委書記親任組長，市直干部分片包干，鄉鎮領導責任到人，發誓不管怎樣，也要拿下這個影響全市穩定的重頭活，但還是矛盾重重，村委會的換屆選舉仍然是燙手的山芋。全省的換屆選舉基本結束了，河津市還沒有過半。別的地方部署下一屆的選舉，河津市還在上一屆的“掃尾”階段。法律規定的村委會三年一換屆，這兒是一屆換三年!下化鄉總算按時間要求選完了，又出了個老窯頭事件。

這就是河津，令人費解的河津。

深層的思考

老窯頭村選舉問題的出現，除了領導和指導的原因之外，還有四個深層次因素在起作用。

經濟因素

老窯頭村地處山區，是個以農業為主的小山村，人均一畝旱坡地，沒有水澆地，主要農作物是小麥、玉米，一年一收。畝產150公斤是豐年，顆粒無收的年份時常發生。由于自然條件惡劣，多數村民靠天吃飯。80％以上農民居住的是祖輩留下來的窯洞，陰暗潮濕，患腰腿病的人很多。2002年的統計報表顯示農民人均純收入2349元，但多數農民實際收入與這個數字相差甚遠。在這個小山村，靠農業收入根本解決不了溫飽問題，農民靠外出打工收入維持日常生活。老人看不起病、孩子上不起學、小伙娶不到媳婦的現象非常普遍，還有不少農民穿著補丁衣服。更讓村民頭疼的是，人畜吃水問題至今尚未根本解決。

從河津市委農工部2000年對該村的調查及2001年下化鄉黨委、政府對農戶的家訪結果來看，他們只能勉強達到溫飽水平。河津市電視臺曾多次對該村的貧困狀況作過報道和評論，每年都有市直單位到該村扶貧送溫暖。

再瞧一瞧先富群體的可見資產，就可以明白當事人為何要“砸錢”。

嚴格來講，該村沒有先富群體，富起來的只是極少數。首富者有3人，他們無一例外在村里當過主要干部，同時與煤礦有關。目前，他們均在河津市區或山西鋁廠購置有價格不菲的房地產，全家老小全年居住在市區，擁有私人小汽車，最高檔次的是寶馬。最低也是桑塔納?？梢娰Y產在50萬元到150萬元之間。

次富的就算村里的副職干部了，他們或者與村主干合伙經營煤礦，或者靠村干部的優勢經商，均擁有相當資產。與普通村民相比，根本不在一個檔次上。

這些先富群體的個人看不見的資產究竟有多少，無法估計，有人說有數百萬元，也有人說幾千萬元，但無法證實。僅從他們的消費來看，算得上是“巨富”。只是這些村官與“掛有國家牌照”的官員和企業老總相比，他們不太注意用別的手段來“遮掩”。

另外分析一下先富“群體”靠什么致富，就可以知道“砸錢”值不值。

據調查，他們的共同特點是文化程度不高，沒有專業特長，父輩也沒留下什么遺產。富的惟一途徑是靠山吃山，都經營過本村煤礦和有權力決定將煤礦承包給誰。

該村煤礦資源儲藏面積27．9平方公里，共有3座煤礦，其中村辦煤礦是一個有多年歷史的老礦，主產2號優質煤，年生產量10萬噸，市場銷路一直沒問題。按每噸煤售價200元計算，年產值2000萬元，除去成本，理論上盈利1000萬元以上。當然實際盈利會低于這個數。據史朋澤本人說，年盈利100萬元左右，而內行估計，倘若該煤礦公開面向社會招標，一年500萬元中標沒問題。多年來，該煤礦向村集體上繳的利潤是8萬元，而且按承包合同，這個上繳數額至2007年3月。第六屆村委會任期至2006年3月，如果按公開招標的500萬元計算，每個村民可能得到的利益是1．2萬元，是王玉峰向村民發錢數額的7倍?？匆豢炊嗄陙砜刂评细G頭村煤炭資源的花名單，會使人有所感想，村干部職務與煤礦的控制權像一對孿生兄弟一樣，—起出生，一起長大。

最后探究一下煤礦給老百姓帶來什么，就可以明白“愛錢”該不該。

老窯頭村的煤礦資源和經濟利益應該是全村村民集體所有，但在這里并非如此。巨額利益被少數人占有，留給村民的，一是由于煤礦長期開采而造成地基下陷，房屋和窯洞裂縫，他們的居住環境急劇惡化。二是水資源遭到嚴重破壞，原來的幾處泉水早已干涸，村民的飲水問題出現嚴重危機。三是環境受到嚴重污染。走進村民的家，炕頭、衣被、鍋碗瓢盆等家什上布滿黑色的煤塵，大人小孩的身上、臉上也是黑乎乎的—層。

政治因素

煤礦是國有資源，按規定，集體或個人經許可后可開采。但這個“個人”沒有明確的條件和限制，能取得這個開采權的絕非一般農民!從控制煤炭資源的名單可以看出這一點。在當地，一旦擁有這個權利，沒有富不了的，且是暴富!這種現象為什么會發生，直接與“政治”有關。

這里，有必要回顧一下老窯頭村民的民主選舉史。

從1988年《村民委員會組織法(試行)》頒布，到1998年11月4日新的《村民委員會組織法》實施的10年間，老窯頭村一直沒有讓村民民主選舉村委會，該村的村委會干部一直由鄉里任命，黨支部干部更是如此。10年間，農民的上訪維權活動也一直沒有停止。農民對管理和支配自己“家產”的人沒有任何決定權力，而這些“當家人”的權力不受任何約束，大得驚人，名日：“堅持黨的絕對領導”。至于村務如何公開，財務如何公開，那是報紙上的事，就像唐僧到西天取經一樣，遠著哩!

直至1999年第五屆村民委員會換屆選舉時，迫于形勢和壓力，老窯頭村才開始了有史以來的第一次民主選舉村委會。也就是從這一屆開始，村官非常不情愿地從腰包里掏出一點錢發給老百姓，老百姓第一次從民主中得到部分“實惠”。也有人說，這是村官價值從上到下的“支付轉移”。

還有，這里的煤礦的承包方式依據哪般?

按照村民自治的原則和《村民委員會組織法》規定，該村煤礦的承包這個涉及村民利益的大事，必須經村民會議研究討論，黨支部、村委會無權操作承包過程，更不能由組織或干部個人決定。但是，該村煤礦的承包從來沒有按法定的程序和要求做，而是由村干部研究，有時甚至是一兩個人說了算。在明顯違法的情況下，作為甲方的村委會公章一蓋，黨支部書記或村委主任字一簽(有時連字都不簽)，協議就生效了，而且一生效就是多年。在這些肥得流油的合同后面，回報“決策者”的“利益分配合同”和以數十倍之巨的“轉包合同”也不是稀罕事，權力和利益的交換方式表現得淋漓盡致。

可以說，老窯頭村的民主選舉，是在村干部非常不情愿的情況下被迫進行的。

雖然王玉峰和史朋澤都承諾要通過民主方式完善煤礦承包合同，但在7月10日，王玉峰未經村民會議討論，就帶著他任命的企業辦的人員欲強行終止史朋澤的承包合同，史朋澤則認為，這是王玉峰花200萬元買村官的真正目的，他堅持他的合同期未滿，“中止”行為“非?？尚Α?，拒不交出煤礦管理權。就這樣，兩幫人馬在煤礦上大打出手，造成嚴重的流血事件。

按目前農村的實際情況，村莊的政治資源可分為兩塊，一塊是代表本村村民管理村務的黨支部、村委會；二是代表本村村民參與政府管理的市、鄉人大代表。這些人大代表在本村仍有相當的政治地位。

按照《黨章》和有關法律規定，村兩委干部和兩級人大代表均需選舉產生。運城市委組織部和河津市委組織部在2002年10月明文要求，村級黨支部換屆在2002年11月底前結束，而且采用“兩票制”。但老窯頭村的黨支部并未按上級的要求進行換屆，屬非選連任，這一政治資源仍由原黨支部成員占有。

由黨支部提名，村民直接選舉的市、鄉人大代表也沒有跳出兩委的圈子，支部書記和村委主任好像是法定的人選，當選的總是他們，至于如何得票，他們自有一套經驗和辦法：“黨的領導是關鍵，流動票箱是手段?！睋迕駛冎v，他們并不知道市、鄉人大代表是什么時候選舉的，也不知誰是代表他們的人大代表，更不知代表替他們起了什么作用。由于相關選舉制度的松散，這些占有政治資源的人總是在少數幾個人之間流轉，他們既是領導者，又是決策者、管理者，同時還是監督者。

過分集中的權力結構及行使習慣與民主形成強大的對立，而對立的結果往往是集中勝于民主。老窯頭村民說，他們的村官是總統，他要干什么就干什么。但是美國人說，他們的總統是一條狗，人民讓他干什么他得干什么。這話不一定正確，但說明權力如何行使才是重要的。

央視《新聞調查》分析說，由于權力失去監督和制約，使得村干部們長期把持煤礦，控制村里的經濟命脈，這就難怪有人花200萬元競選村委主任。因此，長期以來政治上的不民主，支撐了老窯頭村選舉問題的發生。

(下期請看《深層思考之人的因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