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在后山的石凳上,看日出慢慢復活。躍過遠方的樓群,瞬間占據了一切,老樹上殘存的枯葉也歡欣地跳動起來。飛鳥劃破的天際,只留下一聲喑啞的哀鳴。
“昏鴉盡,小立恨因誰。”一句詞突然從心底泛出。大約也是在這個時節,等了三年的沈宛終于赴京,眉眼里的笑意還未散盡時,隨駕南巡的旨意已傳到耳邊。如果有誰說錯過是一種美麗,那只是因為他知道無法繼續。憑風而立北固亭上,再也沒有稼軒的豪情。燕子磯頭,烏衣巷口,昔日指點江山,權傾一時,如今也只剩下故宅還能重數些輝煌。煙雨中,撐傘踏過厚重的青石板,忽然聽到夢縈中的吳儂軟語,回頭望去,才想起自己是身處吳地。曾經想要逃離的地方,現在卻開始盼望?;鼐┲螅腋R惨琅f沒那么簡單。痛苦而幸福地在一起,結局一定無奈。沈宛回到江南,“只有舊羅裳,偷沾淚兩行”。
有些事總是失去以后,才懂得珍惜。落葉紛飛,秋風乍起,鎮紙定住了那欲亂的詩文,卻定不下紛擾的思緒。有人說,人離世時如秋葉落入塵土般不留痕跡??蛇@話卻又刺痛了誰人的心。匆忙緊閉起疏窗。曾經度過的日子在腦海里回放,風兒不時地敲打著窗,像是想向遺忘的時光發出的邀請。慵懶的春意總是若人貪睡,陽光和著脂粉的膩香一齊擁來,睜開眼,靜靜地看著她對鏡貼花黃?!皭鬯髟潞?,憔悴也相關?!币苍羞^賭書潑茶的閑情雅致,昔日的笑聲在只有一個人的房間里激蕩得愈發空洞和不真實。可是一切都已過去。上帝給了你一個喜愛的事物,為了顯示他的力量,他不會把任何東西奪去,他只會讓你看著它消逝,卻又無能為力。想去推開窗子的手又停下,只是長嘆一聲:“當時只道是尋常。”
世界上的一切都會變化,納蘭性德會變,他的朋友也會變。原本熟悉的事物突然變得陌生,這難道不是一種悲哀嗎?曾經志在四方少年,都變得浮夸,這難道不是一種無奈嗎?每一次的悲哀和無奈,都是對新的東西的不適應,剛剛褪下稚氣,虛偽的面具就已貼緊了臉頰,一切都是為了追逐,人總是為了安全感和幸福感活著,需要理解,需要尊重,需要關心。人會如何改變更是取決于自己所追逐的東西。一旦選定了追逐的東西,似螞蟻般迷茫,卻又只能像落入羅網的昆蟲般無法自拔。選擇了追逐權力和利益,真實的感情就只好裝作視而不見,這是生命不可承受之重,放逐山水,歸隱田園,刑部的天牢或是華貴的病榻,放棄之后,不知又是不是生命不可承受之輕。每個人都有每個人的選擇,面對不同的前進方向,回首一起走過的旅途,不是劃清界限,可也只能說一句:“人生若只如初見?!?/p>
“風一更,雪一更,聒碎鄉心夢不成,故園無此聲?!泵康蕉緯r,總會想起這首詞,沒有漁家傲的征人之勞,思鄉之苦,沒有“不破樓蘭終不還”的壯志凌云,更沒有“黑云壓城城欲摧”的悲壯,它是邊塞詩中的異類,它或許就是三個字——想家了。納蘭善于用直白的語言去表達真實的自己。北風呼嘯,軍旗獵獵,紛飛的大雪早已給山海關披上了一襲銀灰。清軍駐地,“朔氣傳金柝,寒光照鐵衣”。帳內燈光搖曳,不知有多少人正在挑燈看劍,而山海關下,又不知是誰嘆著“瘦盡燈花又一宵”。就這樣,山海關的雪永遠定格在了納蘭心中。
納蘭性德的詞多抒發個人感傷情調,顯出幾分哀愁,但我不說哀怨。他的詞像是中秋的風,不徹骨,但與外界的溫差卻能讓你感到清冷。愛情的失意,友情的無奈,親情背面的權勢又與自己的性格格格不入。他不似張岱可以用退隱來逃避,他更不會像文天祥一樣不顧現實,為了理想拼得頭破血流。他只能在夢想與現實間尋找一個可以接受的平衡點,聊以自慰,或是自欺,命運沒有給他大徹大悟的機會。友人相聚,抱病前往,“擬把疏狂圖一醉,對酒當歌,強樂還無味”。生命的最后一出戲,他選擇了用放逐自己來落幕,病榻之上,夢想與現實都成了無關緊要的事,暮春的風不知吹不吹得散眉彎的愁緒,慵懶的陽光早已射入疏窗之內,沒有脂粉的香味,這一次,他睡不醒了。
[湖北省松滋市第一中學玉嶺山文學社 推薦老師:張興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