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人賀裳在《皺水軒詞筌》中評說:“唐李益詞曰:‘嫁得瞿塘賈,朝朝誤妾期。早知潮有信,嫁與弄潮兒。’子野《一叢花》末句云:‘沉恨細思,不如桃杏,猶解嫁東風。’此皆無理而妙。”賈人之婦欲嫁弄潮兒,閨中少婦羨慕桃杏能嫁給東風,都不合乎情理,但就是這些不合常理的怨語,曲折而深沉地表達了少婦無限的幽怨,雖無理卻奇妙。可見,所謂“無理”,是指有悖于一般生活的常理,它與知性、邏輯無關;所謂的“妙”,則是借助于看似的“無理”,表達深層意義上的“有理”,以構成詩意的妙趣。它是一種藝術的辯證法。
“無理而妙”,在唐人詩中并非鮮見。詩人多依據自己對生命的體驗,以貌似“反常”卻不無“合道”的手法,傳達多樣而又婉曲的情感,使得詩情搖曳而多姿。
一、閨閣之怨
比如李端的《閨情》:“月落星稀天欲明,孤燈未滅夢難成。披衣更向門前望,不忿朝來鵲喜聲。”詩中的少婦長夜不眠,孤燈獨對。天一亮便急忙跑到門前張望,可她朝思暮想的心上人,依舊杳無蹤跡。導致少婦“披衣更向門前望”這一迫不及待舉止的是喜鵲的鳴叫,這鵲聲對她而言是希望,是憧憬,是久別后的相聚,可最終喜鵲的到來,只是一個美麗的錯誤。于是,少婦便將滿腹的“不忿”,遷怒于那一只鳥兒。顯然,少婦對喜鵲的不滿、惱恨,毫無道理,可正是這于理不通、與常情相悖的“不忿”,委婉而深致地寫出了思婦的怨別之情,以及對自己命運無法掌控的憂傷。讀之讓人感嘆不已。
二、深宮之悲
比如李益的《宮怨》:“露濕晴花春殿香,月明歌唱在昭陽。似將海水添宮漏,共滴長門一夜長。”詩的上聯寫晴花沾露,俏媚而飄香;明月朗照,笙歌滿殿而悠揚。一派歡樂祥和的氣象。詩的下聯詩意陡轉,轉出另一種意境:沒有了花香,沒有了歌吹,也沒有了月明,有的只是漫無際涯的海水添于宮漏,還有挨不到頭的漫漫長夜。“海水添宮漏”,顯然不合事理,但以“海水”形容水多,使得“宮漏”滴不完、流不盡,借此表達宮女徹夜難眠的愁思以及悲情的沒有盡頭,則令人感到真實可信。此詩不失為“無理而妙”的名篇佳制。
三、羈旅之苦
比如杜甫的《絕句漫興(其一)》:“眼見客愁愁不醒,無賴春色到江亭。即遣花開深造次,便教鶯語太丁寧。”雖然寓居成都草堂,詩人得以暫時的安定,但國難未除,故園難歸的愁思卻依然充盈著詩人的心間。詩首句中的“客”字,便寄寓了詩人客居他鄉、寄人籬下的處境,這樣的處境也就必然導致心境的“愁”。愁緒纏繞,可春色偏偏不曉人情,在詩人的眼前讓花兒開放,令鳥兒啼鳴。按常理說,春色喜人,花開悅人,鶯啼逗人,詩人卻一反常理,說春色“無賴”、花開“造次”、鳥語“過丁寧”。這看似“無理”,卻加倍地反襯出詩人內心深處無所不在的國愁家恨,真實地再現了詩人的內心世界,實為“合道”之辭。
四、貶謫之恨
比如賈至的《春思(其一)》:“草色青青柳色黃,桃花歷亂李花香。東風不為吹愁去,春日偏能惹恨長。”詩的上聯先以嫩綠、鵝黃兩色勾畫出春草繁茂、柳絲輕揚的生機盎然的春景;接著又用暗筆抹上桃紅、李白兩色,使得畫面上的春光更加艷冶,春意也更為濃郁。詩的下聯其意一轉,遷怨于東風冷漠無情、不為遣愁,繼而進一步說春日故意惹恨,使恨增長。詩人遭貶,愁重難遣,又因積郁之重而大有度日如年之感,即使是明媚的春天也無法消減內心的苦恨。于是那無形的苦恨便化成了的怨語:春風吹開了花蕾,可為何吹不去我心中的愁情;春日溫暖了草木,可為何讓我心中的恨隨著芳草一同生長?這樣的怨辭看似“無理”,可仔細想想又自有其“理”。這別出的奇思,這出人表意的構想,使詩意表現得更為婉曲,也更為深沉。
五、別離之痛
比如李白的《勞勞亭》:“天下傷心處,勞勞送客亭。春風知別意,不遣柳條青。”詩的前兩句直白:天下最為傷心的地方就是送客亭。點明題旨,筆法干凈洗練。后兩句詩人力避平鋪直敘,將筆鋒一轉:“春風知別意,不遣柳條青。”詩人筆下的“春風”充滿了綿綿的柔情,它憐惜離人內心的苦楚,有意不讓柳條發青,這樣也就看不到離人的折柳送別。古時有折柳送別的習俗,詩人因送別想到折柳,又因楊柳想到春風。“春風”是不知離別之痛的,也不能決定柳條是否發青。可詩人硬說春風“知”,且還“不遣”,其思之妙其想之奇,蘊含其間的是離別之人內心深處別離的苦痛。
六、吊古之傷
比如岑參的《山房春事(其二)》:“梁園日暮亂飛鴉,極目蕭條三兩家。庭樹不知人去盡,春來還發舊時花。”梁園又名兔園,俗名竹園,為西漢梁孝王劉武所建。當年他曾在園中設宴,一代才人枚乘、司馬相如等都應召而至。然而那曾一度百鳥鳴囀、繁花滿枝、群賢云集之所,早已封塵在歷史的深處。而今的梁園昔日容顏盡改,只剩下亂鴉聒噪,一片蕭瑟之象。“庭樹不知人去盡,春來還發舊時花”,人世滄桑,物是人非,可無知的花樹,偏在這一片蕭條之中依然開出當年的繁花。花樹無所謂“知”與“不知”,詩人說“庭樹不知”,蘊含其中的是深沉的盛衰無常之嘆。出語極為含蓄,感情極為沉痛。
“無理而妙”,擺脫了淺而直的通常之理,傳達出一種深而曲的奇妙之情。這樣的情,是詩人借助豐富的想象、聯想,通過變異的甚至是被歪曲了的生活事理,在“情”與“理”的矛盾中,“多一曲折”地表現了出來,從而讓讀者在驚奇之余去思索去探尋其內在的深層意蘊,并由此走進一個新的天地。
[作者單位:江蘇省南通市第一中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