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個農民工的故事

打工者的故事或許是一樣的，但他們的心路歷程卻千差萬別。一群群農村打工者，每日就從我們身邊川流不息地走過。但對他們的故事，城里人鮮有聆聽的耐心。他們的傾訴，何時才不僅僅是一聲嘆息？要聽懂來自農民工心靈里帶著顫音的訴求，一對耳朵是不夠的。城鄉二元結構，不是一個純經濟學的概念，打破它，先得清除“心理二元”的屏障。

“我恨死了‘農民工’三個字！”

王小平（山東省某省直機關司機，28歲，山東鄆城縣人）

你到過我的老家嗎？那是出梁山好漢的地方?！端疂G傳》里一百單八將，其中有72名就在我們縣。我的家，離及時雨宋江的家，不到30里地。

鄆城縣屬于菏澤市，是山東經濟最落后的地方，也是山東民工外出最多的地方。越是經濟貧窮，當地有門路的人越是想方設法“吃皇糧”，雖然鄉鎮干部的月工資只有300來元，有時還發不全，但它還是有保障啊。我們縣交通局和工商局，你猜有多少人？一個局就有上千人。我父親是個鄉村教師，50歲就辦了退休手續，月退休金500元。但畢竟還是像我們這樣沒門路的人多。菏澤是個地級市，農村人口800多萬，每年有上百萬人到全國各地打工，從廣東到新疆，從蘇州到溫州，天南地北，真是到處都有我們的人。我，只是這支百萬打工大軍中的一個。我還差一年高中畢業就輟學了?？粗呖紱]希望，我就跟一個表弟一起到了濟南。這不，在濟南打工算起來整整10年了。我是奔著我的一個堂姐去的。她先介紹我到一個裝修隊去干活。那時裝修的活利潤挺高，大概有40%以上的利潤吧，但攬到工程和要錢卻不容易。老板也是鄆城人，一直干包工頭。有一次他喝醉了酒罵我們：欠了5個月的工資沒發，就背后唧唧嘎嘎。告訴你們，誰再說三道四就給我滾蛋。老子干裝修這些年，在鄆城外欠款50多萬，在濟南，200多萬的工程款都是我墊上的。工程結束了，兩三年結不完賬，我拿什么給你們？活是越來越難干了。拉一個活，送10%的好處費不說，你還得三天兩頭請客送禮，請管事的和下邊辦事的人洗桑拿、找小姐。別看我在你們面前是大爺，在人家面前，我他媽就是孫子！老板說他是孫子，我們就更是孫子。一個月800多塊錢的工資，最后到手的也就600塊，這已經很不錯了。

最讓人受不了的，是那些窩囊氣。我們這些農民工，身份證是鄉下的。我們的工作流動性強，今天在城東這個區，明天就到了城西那個區，人員也是經常換的。按說可以由包工頭集體辦暫住證，可老板不愿出這個錢，而辦一張就要60元，我們也不愿拿這個錢。這樣，公安就查我們，查到一次，一個就罰款200元。更可氣的是，有一次我們這些清一色的男民工在工地上打撲克，被派出所的人逮住了，要罰我們600元，一人100元。理由是我們打的撲克上有裸體女人的圖像，打撲克是傳播淫穢物品。我們與他們論理，說撲克就是附近店里買的，自己打著玩，又不賭錢，又不跟外邊接觸，咋就成了傳播淫穢物品？公安就說，好，你們還嘴硬，那就到派出所去講吧。把我們六個人全部帶到派出所，后來老板代交了罰款、賠了不是才算了事。

現在社會上的輿論，替農民工說話的多了，但歧視仍然無處不在。我們挺受不了一些執法人員看我們農民工的眼光，那是把我們當賊看?。”緛?，我們是到城市掙飯吃的，城市里哪一棟樓、那些豪華的裝修，那些最臟最苦最累的活，不是我們農民工干的？就因為我們是農民，沒有城市戶口，有些人就不把我們當人看待。城市里出了殺人、盜竊等刑事治安案件，首先就懷疑是農民工干的。這跟“栽贓”有什么兩樣？我恨死了‘農民工’這三個字！希望你們記者不要再提它了！它讓我們感受到的只是屈辱和不公。今后不是說要取消戶口，一張身份證行天下嗎？我希望這一天早日到來。

我干裝修干了5年，后來一氣之下學了開車。去年，我托關系到省直一家事業單位開車，車牌是前面帶“00”的那種，心里感到很直壯，鳴起喇叭來、超起車來，完全旁若無人。但這只是暫時的一種感覺，多數時候還是心里不踏實。結婚3年多了，妻子跟我一樣是打工者，在一家服裝店當售貨員。我們不敢要孩子，一是還沒有自己的房子，兩個人收入加起來才1500塊錢。更主要的還是將來孩子上學麻煩，他們城里人擇校借讀，都要交6000元到1萬元錢，我們沒有城市戶口怎么辦呢？報紙上說，政府部門已經出臺規定，要讓打工者的子女能像城里人一樣上學，可我們還沒看到落實的影子。不過，我是想好了，這一輩子絕對不回農村去了。我不能讓我的后代再像我這樣。去年我已把父母接到濟南，兩人在一個單位做傳達，一個月300元錢。

“成功其表心如飄蓬”

劉曉芳（濰坊市某三星級酒店大堂副理，31歲，山東安丘市人）

在這座城市，我們的酒店是品牌最亮的一個。服務員都親切地稱我“芳姐”，從同事到總經理，對我都很尊重。我天天與城市最富麗、最堂皇、最喧囂的部位生活在一起，衣履不沾纖塵，接待各色人等應付裕如。今天我的打扮、氣質和風度，在任何人的眼里，已經不會與一個山村里走出來的農村姑娘發生聯系。生我養我的那個小村，就在這個城市200里之外，但我已經五六年沒有回去過了。許多初入城市的農村女孩，往往對我投來艷羨的眼神。是的，一個初中畢業、沒有多少文化的農村姑娘，經過十幾年的奮斗，能夠躋身社會白領階層，這是不多見的。我是一個成功者？對此，有時我深信不疑，有時也有一種恍如夢幻的感覺。

說起來，我并沒有人們想象的那般幸運。16歲那年，經介紹我來到一位干部子弟的家中當保姆。女主人是個特別難伺候的人，此前已換過6個保姆。16歲，一個城市人家的女孩子，恐怕還是一個衣來伸手、飯來張口、撒嬌使性的年齡，而我就要自食其力了。我忘不了踏進主人家的那一幕：女主人用打量物件的眼神一般審視我，看得我手足無措；當換拖鞋的時候，我盡力拱起腳趾頭，不讓她看見襪子頂端的那個小洞。也許我自己還是一個孩子的年齡，也許是冥冥中有所謂緣分，那個2歲的小男孩特別喜歡我，而我也任勞任怨，將每天須注意的每件事，都密密麻麻地記在一個小本上。那么挑剔的女主人，在我當保姆的2年里，沒對我說一個不字。男主人還把我的月工資，從200元提高到了300元。后來，主人把我介紹到這家酒店當服務員。我先后干過餐廳和客房的服務員，5年后成為領班，前年升任大堂副理。我當保姆的那家主人，家里有很多藏書。晚上孩子睡覺之后，我開始貪婪地閱讀報刊雜志。

當服務員后，我更加感到自己文化水平低下，在城市難以立足。我就偷偷報了一個夜大班，輪班的時候去做旁聽生。一下班，再累再困也要保證讀兩個小時的書。電腦培訓班、英語補習班，我都認真地上過。現在，辦公自動化、基本的英語口語，我都熟練掌握。4年前，我拿到了?？莆膽{，是酒店上百名服務員中唯一的一個。有時我想，與其說知識改變命運，還不如說是環境改變命運。是到城里打工，是城市這個環境改變了我、塑造了我。

如今，不是說“人造美女”越來越多嗎，那是靠的整容和美容。其實，城市就是最好的整容師，最好的塑型師。做保姆，讓我學會了適應環境，讓我學會了耐心和在矛盾與差異中尋找平衡點。當我剛進城時，城市在我眼里是茫茫大海，我是一葉小舟，恐懼和恐慌包圍著我；今天的我，已充滿自信，且不說酒店的老板對我很好，即使不然，許多酒店的管理崗位我也能夠輕松勝任。我的戶口遷入這個城市已有6年了，我用2000多元的月薪和按揭貸款，在城里中心地段購置了一套80多平方米的房子。對一個農村女孩子來講，城市的確充滿了很多無奈，也有太多的誘惑。不必諱言，一些農村女孩走向了沉淪、自暴自棄。但我抱定一個信念，就是要用自己的奮斗證明自己的價值。我幫助過不少像我這樣外出打工的女孩，有時替她們出個主意，有時接濟一下。可我始終認為，腳下的路總歸要靠自己走。

你問我的婚姻？說心里話，那也許只是一個奢望了。這些年，我把所有的時間都用在了工作和學習上，有過兩次短暫的可能的姻緣，都錯過了。我已過了30歲，雖然容顏未老，但年齡相當的婚姻，怕是可遇而不可求了。順其自然吧。我已是一個經濟獨立的人，何必依傍男人呢？有幾位香港和臺灣的商人，曾向我求婚，也有一個好的，但我就是下不了決心。望著城市迷人的夜空，我不敢想太多的未來。我是一個外人眼里成功的打工妹，其實成功只是一個外表，而心如飄蓬之感，是半夜醒來的痛。不錯，在城里我已有一個家，但我的心還是在漂泊。好的是，一工作起來，我就把這些全忘了。因為，家鄉的母親為有我這個女兒而自豪，而那么多同我一樣的兄弟姐妹，還在源源不斷地匯入城市，還在磕磕碰碰地走著我所走過的路。

“城市不是我們的”

譚維民（山東臨朐縣農民，41歲）

看我這副樣子，一臉的皺紋、兩鬢斑白，是不是像50多歲的人了？其實，我剛剛才過了41歲生日。

我算是老打工一族了。高中畢業后，接連復讀了4年，仍然沒有考上，上大學的心就死了，那是1986年。我先是到城里村一個公司的蔬菜基地打工，月工資不到60元，也就掙個吃飯錢和零花錢。干了5個月，我就不干了。縣里在上海有個辦事處，是一個專門組織到上海碼頭勞務輸出的公司，我就報了名。那時高中生不是很多，也沒找人托關系，就錄取了。我成了上海碼頭的一名裝卸工。來自全縣的裝卸工，總共有五六十人吧。我在那里干了5年半，有3個春節都沒有回家過年。

第一年工資是一月400元，后來漲到1000元。碼頭上給我們的實際工資，大概是1200元，辦事處總是要提一部分管理費的。說實話，活是累一些，有時一天要干十幾個小時，但當時的收入，還是不低的，與一般的公務員和教師比起來，也就差200來塊錢。要是沒有后來的事故，我肯定還要干下去。但1992年夏天的一個晚上，深夜11點左右，由于連續加班，身體有些受不住了，腦袋直犯困犯迷糊。一包鋼鐵鑄件，不小心正好砸到右腳腳面上。送到醫院后，說是粉碎性骨折。動了手術，住了半個月的院，花了4000多塊錢，公司全包了，但同時也讓我卷鋪蓋走人。干碼頭裝卸工，腳是很重要的，我確實也干不了了。所有的工傷補助，就是一張回家的硬座火車票。當時我跟所有的打工者一樣，沒與碼頭簽合同，只是與勞務輸出公司簽了個協議。協議上明明白白寫著，個人原因出了工傷事故，公司不負擔任何費用。

傷筋動骨一百天，事實上半年多以后，我的腳傷才算痊愈，至今陰天下雨，依然隱隱作疼?；叵朐谏虾４蚬さ哪嵌螘r間，真像夢一樣遙遠了。說起來誰都不信，在上海那么長時間，繁華的南京路、五光十色的上海外灘，我壓根兒就沒去過。對上海的印象，就是一個大碼頭，全是集裝箱和貨物，以及輪船刺耳的汽笛聲。我得感謝上海，在上海打工的收入，去掉吃穿等用度，凈算起來近3萬塊錢。這些錢，變成了我現在住的4間磚瓦房和結婚的全部家具。我們這些打工的農民，大多數或早或晚還是要回到農村的，城市再好，但那里沒有我們的家。就我個人而言，26歲結婚，算是晚的了。沒有人會考慮農民工的兩地分居問題，而農民工兩口子同時外出打工，年輕未婚時還可以，結了婚、有了孩子就很不現實了。要工作、要租房、要養孩子，承擔不了。像碼頭裝卸工這種工作，長年不回家，夫妻兩人都受不了，那種思念和牽掛很痛苦。

在外打工，純粹是拚體力，也就是干個年輕，不用到40歲，人就不行了。我們把最好的體力、最好的時候都給了城市，給了老板，得到的就那點工錢，什么醫療保險、工傷保險、養老保險、住房補貼，統統沒有。農民工在城市，只有干活的份，你不能生病，不能有任何奢求。城市不是我們的，即使打工幾十年，還是要回家，這就是我們的宿命。現在回到了農村，我照舊還是一個打工者。我們這里是山區，老婆種著2畝果園，一年也就收入2000多塊錢。一畝半地的糧食，僅夠自己吃，賺錢是談不上的。回鄉后，我又到鄰縣的一個私營山楂片加工廠打過工，工資忒低，只有300塊錢，還常常拖著，干了一年多，又不干了。我如今主要是干建筑，打短工。臨朐縣六七個鄉鎮都有短工市場，早晨6點多鐘去，基本天天有活干。這種短工不太穩定，但好處是干一天就能拿到現錢，一般一天的工資是20元到30元。一年到頭，最長干9個月，能純收入5000多塊錢。在我們村，像我這個年齡，日子算過得不錯的?？臻e時間，我也捎帶收點破爛，趕集賣點水果、飲料和零吃，也能搗騰個兩千、三千的。我兩個女兒學習都拔尖，這是我最大的欣慰。我想，她們兩個中的一個，一定要到上海去讀大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