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劉斯奮譯的《宋四家詞選·辛棄疾》,有一個不合主流的欣喜發現,那就是詞中那些來來去去的人:女孩,村姑,鄉民,野老。他(她)們無姓無名,有的面目身影真切些,有的則只留一個模糊的身影。一想到他們在歷史的天地間確實存在過,不得不激動萬分。
女性在古代是默默無聞的角色,但藉著詞人的筆觸,她們的神采得以留存。《席上贈楊濟翁侍兒》中的那個侍女,豆蔻年華剛十五,怎樣的嬌嫩和羞澀?見到少年郎就“低粉面”,可是在旁人沒注意時又“回嬌盼”,女孩的懷春的世界啊,就這樣生動逼真地在你眼前呈現著。為什么困倦了?哦,是“昨夜西池陪女伴”去了,一對小女兒,聊些怎樣的小閨話啊,玩鬧些怎樣的小閨趣啊。那就唱支歌助酒興吧,可分明笑得“花枝顫”。好一個“花枝顫”,嬌俏的身形仿佛在眼前晃動,銀鈴般的笑聲也似乎在耳畔響個不停。當然她的世界是不會停留的,大了,嫁了,在經歷幾十年的漫漫歲月風塵后,衰了,老了。但這有什么關系呢,因為這一刻,她的生命真實無疑地綻放過。
以上是細磨刻畫的形象。下面的則是來去匆匆而朦朧的一群身影了。在博山道的旅途中,那是一場夜行。濃重的夜露打濕了征衣,于是疏星明月下,流水潺潺的河灘邊,“浣紗人影娉婷”,倩影在月下更迷蒙而富有情致了吧。更妙的是“笑背行人歸去”。這一路行人想必是高馬疾馳、瀟灑豪壯的,可這群浣紗的村姑鄉婦們,卻笑著背過臉去,笑她們世界里快樂的事,偏留匆匆路過的行客們一個背影。這番的不相干里,不更有誘人的情調么?當然,就這么經詞人匆匆一瞥,一聽,一“即事”,她們便永恒地“活”在了這片文學的世界里了。
春日的郊游,攜起竹仗,穿上草鞋,去尋春。于是在“朱朱粉粉”開放的“野蒿”花間,看見對面走來了一群女眷。她們是寒食節里回娘家省親的女兒們。她們結伴而歸,是一群發小吧。各自的爹娘在倚門佇盼吧,哥嫂在灶頭熱炊吧。“笑語柔桑陌上來”,笑語喧嘩,在熟悉親切的鄉野間自在回蕩,在曾留下無數腳印的阡陌上灑落,還有那片桑樹林,做丫頭的少女時光里曾鉆進鉆出幾多回?現在,瞧,嫁出去的我歸來了,我們歸來啦。她們在詞的世界里,一直笑著,走著,就這樣過了近千年。
鄉野村民,如大浪淘沙般,一茬茬地來了又過了,他們鮮活的生命本來最終歸于虛無大化了。但在辛詞中,我們還可以循著這些文字去看一看,聽一聽,在他們曾經的日子里活一活。《鷓鴣天》里那個殷勤的田父,“呼玉友,薦溪毛”,將“我”苦苦來相邀。新釀的糯米酒,還泛著白花,澗溪里采擇的野蔬,清淡有味。于是,暮春時節的一陣花雨后,“我”去赴這場鄉村家宴。溪橋頭,那拄著杖藜的老翁哪,老眼昏花,翹首遠眺,起先將“我”錯認成過路人,失望地退避一旁,待到看清楚了,才驚喜地迎過橋來啦。這老兒,抑或是稼軒的鄉友吧,無名無姓,簡樸至極,淳樸至極——不禁嫉妒起辛氏受到的優待和情意來了。什么時候,也讓這農舍老主人邀迎一番咱啊。
要么,被另幾個“野老相扶入東園”也成啊,因為那里正“枇杷熟”。更何況,此時“春雨滿,秧新谷”,“云連麥隴,雪堆蠶簇”。筆者昨日回老家,見路邊田壟里的油菜結子成片了,心想著幾十年來似乎每年都是這樣的一茬。現在回過神來了,農耕的鄉野,是枇杷熟了又熟,麥隴黃了再黃,新谷收了又收,蠶簇白了再白的。而這些“野老”也從來行走在那里的,從來沒有走出這片田地外的。
讀《浣溪紗·常山道中即事》是倍感親切的。因為詞中所見是808年前衢州常山的暮春鄉景。“北隴田高踏水頻”,那車水灌田的農人現今已過800高壽了吧,“隔墻沽酒煮纖鱗”,那隔著院墻賣酒的小販家現今還賣酒么?傳來煮小魚香味的那戶人家可是現今我堂妹夫家的哪代先翁(堂妹嫁到常山了,她的公公就是一個漁夫)?“賣瓜人過竹邊村”,那賣瓜人賣的什么瓜,挑的什么擔,過的什么村,吆的什么喝?慢悠悠走來時,還哼的什么調?竹邊村現今倒有,筆者去年到常山學生家家訪,村頭是有幾簇竹林的,不知是不是這一村?
好啦,不論“東家娶婦,西家歸女”,還是“燈火門前笑語”,要么就是誰家“吳音相媚好”的“翁媼”,還有秋社時節“偷把長竿”覷著山園“梨棗”的頑劣小子,甚至見我們“沖急雨,趁斜陽”而笑的行人……因了這些景,這些人,辛氏的詞的世界變得生動無比,鮮活無比。
嚴虹霞,教師,現居浙江衢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