拂曉

DAYBREAK曉+I

四肢冰冷，感覺到生命的重量化成最后一灘不堪承受的體溫漸漸流失。心跳和恐懼，掙扎卻無可奈何，黑色的死亡如夜霧般降臨，遙遠到宇宙的距離，幽暗而不穩定的光，如同一條狹長閃亮的銀魚，倏然熠熠耀耀的光鱗游曳著離開。

“等等，不要走，不要就這樣消失……”

那是蘇驀然最后記起的念頭，他猛地睜開眼睛驚坐起來，短時間慌愕著表情不知如何自處，深深喘幾口粗氣，漸漸平靜下來。

青灰色的窗簾，透進寥落的日光。攝氏零下三度，房間里的空氣冷冷凝結成巨大的固體冰塊，蘇驀然長久盯著并不存在的某一點，好不容易感覺生命回到自己的身體。

討厭冬天，自從那條銀色的游魚離開，蘇驀然的世界便破裂了。透明的、巨大的裂痕時時在空中出現，并不斷崩塌著往下散落碎屑。抬頭看著淺質輕度的明亮灰霾，驀然覺得隨時有可能掉進眼睛，那些碎屑，然后融化成冰雪女王的透明傷口，把靈魂降到冰點。

隔著圍巾呼一口牛奶白的熱氣，耳朵里充斥了劇烈沸騰的鼓點，那是生命涌動的節奏，所有熱度創生的源泉。先知列昂那多·達芬奇在筆記上寫過， “生命來自于運動”。無一例外。所以驀然，沒有停下來的余地和時間。

“……能夠到達的盡頭在哪里，不是被困著嗎?還有什么重要的其它，已經說過了吧，結繭在心里的傷疤。我不想睜開眼睛然后看見所以捂住了耳朵，傾聽著嘈雜的寂寞，不知道還要多久，盈握的雙手才會流空，虛擲沉重總沒有著落……”

被放棄了的歌，卻一直沒能放棄對他的糾纏。雙手插在大衣口袋里，預言性的旋律在周身如風雪般裹挾成群。但是，也有蔥翠的青春，蜂蜜狀的陽光，溫淡的暖風，飛機轟然過頭頂，濃烈的陰影。戴了檸檬色發夾的小女生，長發柔軟得讓人心疼，她不知道，“我喜歡你”這樣的話，讓驀然錯覺一瞬間，身邊開滿了明黃色溫暖的花。

時間過去了三個月，現在是新年將近的隆冬。農歷十二月三十日，俗稱的除夕大年夜。早上七點，街上人群疏落，卻能明顯感覺到，有一股散發著硝煙味道的氛圍在蔓延。蘇驀然到寒假打工的拉面店時，老板正往上推卷簾門，見他來了便笑瞇瞇地問候，然后重提一句昨晚已經說過的話，“今天不來也可以的嘛?！?/p>

驀然幫忙推一把上去，也笑起來，“只要讓我免費拉面吃到飽就可以?！?/p>

“當然當然?！?/p>

脫下大衣換上工作用的白制服開始打掃，半舊城區小小的拉面店，被怪物般的龐然城市壓得喘不過氣來，破破爛爛的店面多少顯得有些可憐。所幸年近五十的老板有著輕微潔癖和一板一眼的原則性偏執，才最終支撐著它不致被壓垮湮沒。

我們都得倚靠些什么才能確實地把腳踩在大地上。

那是，我們存在的全部支柱和根本。

蘇驀然接待著鼻子被凍得通紅的客人進來，想著自己以前也不過是他們中的一員。那時候父母忙工作鮮少準時回家，他便要照顧著小兩歲的弟弟吃飯。那時候不過是小學生，卻都吃得下這里分量超級足的牛排拉面，搞不好現在過大的胃袋就是那會兒吃出來的后遺癥也尚未可知。

所以和老板認識，也算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所謂記憶分崩離析后廢墟遺址般的場所。老板并不知道驀然家里的事情，時常問著“弟弟最近都不來了”這樣的話，那些時候便有很多畫面在驀然周身不斷碎裂，強烈得近似震蕩的直感，他的世界的支柱正在瓦解，所以，只笑著說“他去了外省讀書”。不這樣的話——

“是嗎?生疏了你這個哥哥，以后要寂寞略?！?/p>

曾經的對話，遙遠而自然，老板煮面的圓筒鍋里冒出云層般的蒸汽彌漫了視界，明明隔著玻璃。在驀然看來，卻依舊充斥了某種足以潤濕眼睛的、燙人的熱度。

明明隔著玻璃，而且天氣寒冷。

DAYBREAK曉+Ⅱ

蘇驀然和這個依然如故的世界發生了格格不入的齟齬，他認為是在那一瞬間，被奪走或者留下了很重要的東西——銀魚消失的那一瞬間，睜開眼睛的他活了下來，艱難著呼吸。同時和他一起繼續存在的，還有弟弟和父親死亡的這個事實。它充斥于他所有感官的角落里，殷切地期待著能夠長久地和他不期而遇。蘇驀然從此生活在摻雜了死之成分的生之威脅中。

“這個世界啊，比你想象得要脆弱很多，日常之類的東西根本就是假象。所以滿不在乎也罷。不然難道還要驚訝到天上去，你說是吧?”

臉上的傷基本痊愈了，甚至沒有留下什么痕跡。向歷晴天道歉的那個傍晚，對方兩只手臂搭在窗框上說了這樣的話，他的背后是漸漸降下的暮色和清亮的一顆黃昏星。慵懶隨性的人，并不是想象力空乏，而是覺得保持現狀就可以，因為沒有其他辦法，麻煩的事就不要考慮。不過分親近也好，不強求理解也好，在驀然看來，這些都是晴天獨有的溫情。

有點羨慕別人，不是因為自己的困頓沒有臨將到對方身上，而是他的身上帶著某種天性的晴朗和自己不同。如果是他，遇到這樣的事情——

看到生命一點一點離開活生生冒熱氣的肉體，看到完整的黑色、死亡的降臨……

如果是他的話——

只有假設并得不到答案，這點蘇驀然早就知道。誠如我們的人生。不過是努力承擔了眾多假設中無關緊要的一種，為了實現它，要付出所有心跳和呼吸的努力。

在支柱的崩潰到來前，日常并非是假象。只對驀然來說，那是至關重要的幸福。

上午九點四十六分，小面館里來了三四個大學生打扮的客人。仔細一看，里面混著歷晴天。他穿一件軍綠色帽檐帶絨毛的大衣，打扮一如既往的隨意時尚。呆滯的臉上滿是困倦，微微下垂的三白眼，夸張得要掉下來的黑眼圈。

“啊。”沒想好打招呼的話，倒是他先反應過來，一定程度的驚喜，“你怎么在這里?”

“因，因為在打工?！?/p>

“是嘛，你還真是努力啊。”說著便轉頭看墻上貼的菜譜認真地考慮吃些什么。等面上來的時間里，又繼續向驀然搭話，“你今天工作到幾點?”

“到凌晨零點左右?！?/p>

“啊啊，差不多糟，我們也是，干到凌晨零點。”晴天說著蠻開心地看一圈他的同伴， “我有個好主意，不過還是等時間到了再說好了。手機帶在身上了嗎?”

“到時候可以聯系啊?！?/p>

“帶了?！毕乱庾R摸一摸制服，才想起來是在大衣口袋里。

“號碼?”然后把自己的手機掏出來低頭按幾下，“啊，已經存過了。直接打給你可以吧?！?/p>

“可以?！?/p>

這會兒晴天的幾個同伴開始取笑他又要起什么歪念頭可別連累他們這樣的話，也有一個戴眼睛的男生正經地叫驀然不要理他，氣氛融洽。

沒有特別去問，聽他們的談話好像是某藝術學院的大學生，寒假賺外快負責中央廣場倒計時的焰火，是類似煙火師一類的工作。至于歷晴天是怎么混進去的并不清楚。

但是，也會有這樣的工作，透明深藍的黑夜里，有絢爛的璀璨在一瞬間綻放開來，然后死去消失，仰望的人群彼此祝福著新年的到來，這樣的事情——

靠在面店的墻邊閉上眼睛休息，蘇驀然只是覺得羨慕，某種自己未能經歷的假設，明朗的性格以及綻放的禮花。

DAYBRfAK曉+Ⅲ

中午時段生意一直繁忙，老板和驀然餓到下午兩點半才有時間吃午飯。兩個人面對面坐著，彼此眼前翳著厚重蒸騰的白霧，問或三三兩兩玩笑的說辭，各自埋頭吃著。總覺得，很久沒有這樣了。

記憶的重復和共通性有時候似乎沒什么邏輯，哲學上稱之為“德墨特爾式幸?！保袷遣唤浺庹业搅藢Φ蔫€匙，插入門孔打開一扇彌足珍貴的記憶，里面裝載了已然落滿塵埃，最微不足道但又確實存在的瞬間，那便是即逝的幸福。

米蘭·昆德拉認為幸福產生于時間與自我的不斷重復之中，向前延伸并且遙遙無期的未來里，永遠只有絕望和困頓。

蘇驀然卻不愿意陷入重復的輪回，他的真實存在的過往已然坍塌?，F在的他是建立在那廢墟瓦礫的塌方之上的不確定存在，他想做的不過是不要忘記。

在記住全部痛苦的前提下，記住曾有過的幸福。

如果可以的話。

長久以來是一個人的吃飯習慣，端起碗，用筷子夾菜送到嘴里，空蕩蕩的四角方桌，空蕩蕩的椅子，空蕩蕩的房間，掛在墻上的時鐘滴滴答答，突然就變得難以下咽。

他是在過去之死上建立出的生，那個死去的他已經和父親和弟弟一起埋沒在冰冷的湖底被黑暗吞噬殆盡了，活著的他卻承載了這樣的記憶，說著“我已經不是那個人了”的話變成了最為空泛的回響。但其實，不管你再怎么改變得與原來不同，肉體的禁錮卻是事實，很多事情，即便你想忘記，身體也依舊記得，痛苦也好，幸福也好。都在身體上劃下過深深長長的傷痕。

他沒有同伴，向來軟弱的母親，有著驀然截然不解的悲傷方式。她每天認真打扮自己，擅自把時間倒退到與父親相識前的日常，沉湎在某個遙遠的片段輪回里，時間旋轉成了24小時一天的無盡重復，不再向前蔓延。

那是精神學上的疾病，人在受到過大的打擊時會調整記憶或者分裂出新的人格來拯救自己。天真爛漫的母親，沒有能夠支撐住天空的力量。

她用抹殺過去的幸福作為代價，抹殺了未來的痛苦，以及蘇驀然稀薄得快要消失的存在。

好不容易在廢墟上開出了花，她卻看不見。

不記得這樣的癥狀是什么時候開始的，最初只是一蹶不振地把自己關在房間里不出門，漸漸地恢復正常卻開始說些驀然聽不懂的話，偶爾父親那邊的親戚來探望她卻一臉陌生的驚訝。一直到那天，蘇驀然在母親常去的酒吧找到她，她的臉上畫著冷艷的濃妝，頭發染成酒紅的顏色，在酒吧晃眼的旋轉霓虹燈下歪著頭抽煙，寂寞得像結了霜凍的玫瑰。

從這個母體里降生出的驀然，從未見過她這樣的美。她的眼睛像是用全部的眼淚沖洗干凈的寶石，驚心動魄的透明，卻閃爍著訝異的疑惑。半天，滿不在乎地轉頭向吧臺的酒侍提問，“小孩子也可以來這里嗎?”繼而向從后面搭住她肩膀的驀然說：“你大概未成年吧？”

那一刻蘇驀然縮緊了瞳孔，感到有冰冷的恐懼在咬噬他的身體，正在消失，直感里手指變得透明，他被否定了存在，正在消失。

被母親遺忘了的孩子，站在母親面前，變成了孤兒。

她爽快地笑起來拍一拍驀然的后背，“怎么了小子，呆呆站在這里?！遍L久沒有得到回應便歪頭傷腦筋地想一下，“是要阿姨請你吃飯去?”

對她來說世界，如此簡單。

回到和拉面店老板坐在一起的時間，蘇驀然想起的，是最后一次兩個人面對面吃飯的懷念。在眾多的回憶的門打開后，這一扇辛酸得接近痛苦的幸福最不想忘記。

甜甜的奶油香味，有著足以讓所有陽光通過的大玻璃窗，蘇驀然坐在橙子色的椅子上，被對面支頤的母親略顯驚訝地注視著，大口往嘴里塞巧克力蛋糕。

——“小弟弟你胃口很大呢，明明一副很瘦弱的樣子。飯不夠吃嗎?”

——“你幾歲了，家里人呢?這個點為什么不在學校……啊，因為是星期六?！?/p>

——“但是也不可以去那種地方哦，小孩子，在那里很容易被騙?！?/p>

——“還是說你其實是學生樂隊里的鼓手?我以前看見過，我很喜歡鼓手?！?/p>

——“吃慢點不要噎著啊，不過吃相還算賞心悅目倒是真的，看著你吃東西我心情都變好了……我是不是話太多了?”

事故發生后幾個月，連驀然的傷勢都未曾照看，只一味地悲傷的母親從未開口講過這樣多的話。雖然邏輯有所缺失，卻都帶著某種青年時代留下的坦率的殘痕。蘇驀然不知如何是好，對她拋棄了尚還活著的兒子得來的幸福，是該悲哀，還是欣慰。只是覺得很冷，充滿光感的場景里，艱難的呼吸帶著霜化的結晶，身體自腳尖開始固化成冰。

然后，她欠起身來，略微惋惜地撫亂了驀然的頭發?！鞍⒁涛译m然一直都大大咧咧的，但是好歹看得出來你不太開心，原因不管，總是這樣可不行的。你啊，很快就會老了?！闭f著笑起來戳一下驀然的額頭，“在沒注意到的時候?！?/p>

“所以，笑一下嘛，不然我也很沒面子?！彼龜D著鼻子扮一個鬼臉，眼睛彎成月牙，看上去像個少女。

“……嗯，嗯。”滿嘴的奶油蛋糕，腮幫子鼓鼓的，蘇驀然低頭盯著有彩色圈紋的脂膠桌面，認真地考慮不讓眼淚掉下來的方法。

“說起來還不知道你的名字，或者就叫你‘小弟弟’?”

“我——我叫蘇驀然?！?/p>

“啊，‘驀然回首’的驀然?！彼蛞粋€響指，春光乍泄般的輕松， “我想著將來要是有了兒子。就叫這個名字。如果是女兒的話，就叫‘望月’……”

在下定決心不再軟弱地哭泣后，那是驀然唯一一次掉眼淚，嘴里的食物一直也沒咽下去，燙人的溫度燃燒般劃過臉頰，蘇驀然突然意識到身體里還存在那樣熱烈的沸點，卻也同時，被狠狠地撞擊了存在的支柱……

DAYBREAK曉+Ⅳ

下午四點二十三分，昏暗的天空，街頭行色匆匆的人群。比起某種類似新年熱鬧的想象，蘇驀然更愿意認為他們是被什么危險的寒冷驅趕著，非得回到溫暖的巢穴不可。

母親搬去和外祖母同住后，空闊的大房子一直溢滿了事故那天透明的水，冬天的時候凝結成深藍色的冰，蘇驀然靠打鼓消耗自己的體能賺取熱量，與其說是巢穴，那個地方。現在更像一個沖不破的囚籠。

所以在這樣的日子里，無論如何也不想呆在那里，一個人。

老板卻一個人經營了十幾年的小面館，因為是鰥夫，女兒又外嫁到天涯海角，輕易難得回來。所以現在，稍稍有些同病相憐的感覺。

兩個人在冬天的節日里守著亮了暖燈冒熱氣的小面館，老板不問驀然家里面的事，不去揣測他留在這里的理由，只笑瞇瞇地說著“已經長這么大了”的話， “第一次見你的時候還是個孩子啊”。

禮花在灰霾深濃的天空絢絢爛爛，這樣的繁華之感不同于往日。蘇驀然會在任何熙攘的人群里感覺到無望的寂寞，只是今天不會。節日的力量讓我們忘懷了過往，宛若《創世紀》中開天辟地般的新生，從此只對此刻未來滿懷希望。

幫老板點了店里的煙花，在很近的距離內，發著綠光的種子裊娜著、扶搖著、拼命地掙扎著簇擁上浩渺寒冷的夜空，片刻的停頓，爆發出星星點點璀璨得迷人的光彩。只一刻的短暫，徒留了清淺的薄煙未及消散。

蘇驀然盯著天空，直覺里那些閃閃發亮的光點如流星雨般撲面向著自己，完完整整地墜落在心坎上，此起彼伏地濺出熠熠耀耀水漬般的流光。那并非天崩地裂的危險訊號，而是某種擴張了天空尺度的惘惘，宛若銀河極光般的自然之美。甚至令人忘卻了那不過是以消耗星球為最終目的的人為。

抬頭仰望的姿態，蘇驀然不知道這樣的自己看起來是不是孤獨，皺蹙起眉頭，好不容易忍住了眼淚。

因為是節日。

原始人在寒冷的山洞里第一次點起篝火。

晚上七點三十分，春節聯歡晚會開始的時間，面店里通共五個客人，稀稀落落地盯著排架上16寸屏幕的小電視。蘇驀然在后巷舀了冒蒸氣的熱水倒進臉盆，擰了毛巾擦一擦臉，然后就著路燈的光看水里明晦不清的倒影。盯住半分鐘左右的時間，淺淺呼出一口氣。

柵欄并未破裂，自己還是自己的事實，沒有發生改變。

等休息夠了回前廳，卻發現那里是意料外的熱鬧場景，面店里的一群人正把入口處的桌子圍了一圈，穿藏青色襯衫領毛衣的高個子男生，正挽了袖子蘸墨提筆書寫對聯。紅色的格紋紙鋪展在桌上，閑性蕭肅的字體，落落地揮灑了蔚然清致的風骨，

“畫棟朝飛南浦云，珠簾暮卷西山雨?！?/p>

蘇驀然不太清楚現狀，老板也似乎在圍觀的人中，正打算擠過去問一問，就有人拍一下他的肩膀，轉過來看時是莫花歌，穿著一身棒棒糖般新鮮的顏色，微紅的臉上是晶亮爽快的笑容， “好厲害，果然是你!”

今天真是容易遇到熟人，這樣的想法。蘇驀然手撫著后頸低垂了視線，長長的睫羽，臉上是溫和簡略的笑容。

然后對方解釋了當下的緣由，在一年最后一天時間里，幫書法教室的老師寫春聯的工作，忙了整整一天，和這里的老板三兩句閑談的時候提到一點，結果又被拜托了幫忙，也不好拒絕，就只能硬著頭皮上。然后客人們也都圍過來索要，就變成了現在這種哭笑不得的狀況。

她半歪了頭聳聳肩膀，一副溫馨的無奈。

蘇驀然安心地笑一笑，有著歇斯底里、喑啞而悲傷聲音的樂隊主唱，在同樣的音程里，愉悅著甜實的語調說話，每一次吐露都是一個救贖，那樣地拂開了血脈里無數個纏亂的死結。

“……你知道我的眼淚干洄成了潰退著流陷的沙漠……”

大概原本，就是遙遠的虛妄吧。

假設中微不足道的一種，卻也有在別人身上實現的可能。

“對了你，想不想要春聯?”

“歙?”

“反正也已經都擺出來了，也可以叫那個面癱幫你寫一副哦?！闭f著大拇指往后指指人群中低垂著眼簾揮毫的男生。她一副率性而為的姿態，似乎總能游刃有余，將周圍的氣氛調染成純凈的蔚藍色。

她看起來幸福，似乎是因為她。不太把這種事情放在心上。

“……可以嗎?”

“有什么不可以的?！彼f著覺得好笑似的笑起來， “反正，時間也還早?！比缓筮^去俯到男生的耳邊，悄悄說些什么。男生沒什么太大反應，只移了視線看著驀然，再點一點頭表示對花歌建議的認同。

為什么會羨慕著別人的立場，憧憬著別人的經歷呢?因為他們看起來都不會為了什么煩惱和難堪，帶著天真純粹的笑容，一如蒸餾析出的晶體般潔凈透明。

蘇驀然手握著花歌送的紅紙春聯，暗暗嘲笑著自己為什么到今天還是一樣不切實際。沒有人是一直幸福的，只是他們的悲傷，你看不見。

也一定理解不了。

你不能為此付出任何代價，幸福啊，悲傷啊的，說到底都是自己的——情緒和存在的證明。

可既便如此——

他們還是留下了美麗的話，為了驀然的悲傷，以一朵花開的姿態，把堅厚的寒冰融化成滿池春水。依舊是旁觀者的姿態，卻還是落墨成林了桃花般灼灼爛漫的冀愿，在紙上傳達。

“華枝春滿，天心月圓?！?/p>

冬天一定就快要過去了，他們為他帶來了春天的消息。

DAYBREAIK曉+V

“……剛才在這里寫字的。是你的同學嗎?”時間是入夜的十點三十分，店面寂靜，空無一人。只有白銀色的圓筒鍋依舊向外蒸騰熱氣。老板托腮靠坐在墻邊，胡亂按著遙控器，沉默了一陣重又找個話題拾撿起來。

“一一歙?不是，是同樂隊的隊員，寫字的男生是她的朋友?！?/p>

“樂隊。就是一群人吹吹打打的那種嗎?在我們小的時候還叫鼓號隊呢?！?/p>

“差不多。”老板擬態著吹小號的動作，把蘇驀然逗出淡淡的笑來。

“那么你是表演什么的?”

“打鼓，咚咚镲的那種?！碧K驀然說出這句話，腦際一瞬便成型了某段爛熟于心的節奏，他用兩根食指敲打著桌面，向老板演示。

“真不賴。”

“不賴吧，這是我學會的第一段，那個時候有人教我，用手指在桌子上打節奏，上課的時候也玩，結果被老師叫出去罰站。”

“你也有那么皮的時候啊，還真想看看?！崩习迓钥┬σ魂?，枯萎的雙手交叉到桌前，“那么，教你的人是誰呢?”

“我的父親。”

“是嗎?”

“嗯，我很喜歡他?！碧K驀然說著這樣的話，眼睛沒有離開老板蒼老的手。

“這可真好啊，”老板如是說著，眼睛瞇笑成弧線，“我也想被自己的女兒這樣說?！?/p>

“會有機會的吧。”

“……還是不要當面說的好。”想一想又挑了眉頭嫌棄地擺擺手，“年紀都一大把了，不需要這樣矯情的，要是還哭鼻子就丟人了。”

“呵，不至于吧。”

沒有當面說的表達，終究變成了只能說給自己聽的話。如果那個時候，即便是孩提時的頑笑也好，如果開口，父親也會像老板這樣覺得不好意思和寬慰吧，然后愣一愣笑起來，微紅了眼眶。

死并不會帶走生的顏色，只是假設。拒絕了一切實現的可能。

隔絕著玻璃般的厚壁難以觸及。

蘇驀然橫亙在此之間，時常覺得自己是要被湮沒了。

“但是，年輕人就比較容易說出口嘛。”

“什么?”

“‘X×X我喜歡你啊’這樣的話，電視劇里都演著的呢，與其對著老頭子，對著像你這樣的帥小伙比較容易說出口吧?！?/p>

“電視看太多了啦，老板。”一些漫不經心的情緒從耳朵里掉出來，蘇驀然懶懶地回著老板的話，眼前突然出現了那天仰望過的淡藍色的天空，雨季放晴，久未出現的太陽拖帶了眩目晶瑩的光圈。

也有那樣的回憶。

明媚而燦爛。

“我喜歡你?！边@樣的話——是容易說出口的表達嗎?站在陽臺上的女生正視著驀然的眼睛，茫然的表情略帶了些許錯覺般蒙昧未醒的哀傷，銀魚在透明的長空倏忽而逝，一瞬間擦過皮膚的微涼尾鰭，讓他在事故現場黑暗冰冷的水幕里，看到了原本以為并不存在的光的出口。

——“你千萬不要覺得困擾，因為其實我，也沒抱什么期待的?！?/p>

——“只是想著。要讓你知道罷了?！?/p>

——“啊，像以前一樣對待我就可以。”

——“……我只是，希望你……能快點恢復?！?/p>

——“就是這樣?！?/p>

——“很沒用吧，我?！?/p>

這樣的話語，在女生低了頭沒忍住哽咽和眼淚的笑容里，像一股明澈的激流那般穿洗過蘇驀然的心臟。被確定了存在的感覺，廢墟上的花朵折射出半透明的光亮。當時的驀然之所以會笑著說“謝謝你”，難道不是因為對方虛耗了熾熱徒勞的眼淚在為自己釋解傷口嗎?因為那樣的初衷， “沒有抱任何期待的話”變得愈發可憐起來。

她至少，是在期待著自己快點恢復的。

但是，對驀然來說，要恢復的是什么呢?又或者能恢復成什么樣子呢?

突然想這樣問問她。

DAYBREAK曉+Ⅵ

蘇驀然穿了厚重的大衣走在橘黃路燈的街道上時?？罩械亩Y花重又烈烈地綻放開來。被老板拜托了到便利店買一斤楊梅酒過來，卻發現附近的店業已關門，于是少不得走遠點到對街去買。

現在提了一壺清冽醇香的甘甜獨自走在了無人跡的街上，驀然錯覺自己好像并不存在于“這個”世界，禮花爆裂著鮮艷的色彩，實現了城市夜間游樂園般光怪陸離的預感，燈火通明的街道卻空空蕩蕩，顯出異質的寂寥。

在禮花聲愈烈的夜空下。蘇驀然翻開手機看一看時間，電子數碼顯示了十一點五十三分，于是下意識加快點腳步，卻又在往前幾步后慢下來， “大概，來不及趕回店里了?！?/p>

街燈下，黑黑長長的影子。

蘇驀然把手機調到拍攝功能，一只手插在兜里歪了頭對準天空，沒有什么特殊的意義，只是，拍下來的煙火在手機屏幕上模糊成了流光般絢爛的雨。

那么，笑一笑吧，笑一笑。

驀然彎起眼睛露出牙齒，把鏡頭對準自己。

十一點五十九，

“新年快樂?！?/p>

并不難看啊，這樣的笑容。合上手機抬頭，焰火嘩然喧響的極致，世界似乎只為這一瞬而生。

“新年快樂!”

零點零一分，手機嗡鳴震動，手機屏幕上顯示了糖果發來的訊息，熒熒的光亮，簡短的話語，有大滴清澈的眼淚落在上面，浮泛著幽亮的光圈。

“……啊，新年快樂?！?/p>

漫天不落的煙火，耀眼而短暫。與其說是為了辭舊，把新的一年的期待放上天空的愿望，倒不如說是，過去一整年冗長厚重的記憶，包裹著潮濕的情緒和透明的感動，歡樂的笑容，以及悲傷的眼淚所蘊蓄出的對于幸福假設的短短實現。

為了在這樣的時間里，讓所有人能夠覺得幸福。

零點十三分，煙火的盛宴落幕，只剩下零星的光黠。伴隨了沉沉隱雷般遲鈍朦朧的聲響，一輛銀色的面包車正對著蘇驀然開過去，然后在三四米遠的地方剎住車，歷晴天的頭從副駕駛座的窗口探出來，臉上略帶了興奮的預感， “太好了你在這，我們正去店里轉了一圈出來呢。”

“上來吧，現在去廣場那邊?！?/p>

“但是——”酒還沒有給老板送過去。

“干嗎站著發愣啊?”后面的車門被拉開，老板似乎對驀然磨磨蹭蹭的態度感到不滿。

“歙?”

“歙什么，快上來啊。”駕駛座的男生也伸出手來招呼。

蘇驀然沒辦法地笑一笑，快些速度跑過去。

零點以后廣場上也不乏人群，攜手的戀人，被霓虹染得溢彩的噴泉，世貿大廈巨大的鐘盤和發亮的指針，是和冷寥街道全然不同的地方。

歷晴天單手插在兜里向遠處的同伴招呼，再轉臉到驀然這邊，“其實是前輩設計的超大煙火，挺想讓你看看的(也順便把面店的老板送回了家)。如果效果不錯的話，我們打算把它命名為‘銀樹’?！闭f著粲粲地笑起來， “應該會有興趣吧?沒興趣也沒辦法了。”

“嗯……嗯?！毕胝f謝謝。但是終究只隱著眉頭笑一笑。

晴天再和遠處的同伴確定些什么便轉身叫驀然看好了。

“馬上就會開始——”

這句話的尾音被湮沒在一聲尖銳刺耳的呼嘯中，歷晴天的身后，驀地噴涌出一股銀白色璀璨的光瀑，耀眼而寬廣，熠熠地沖出地面兩三米高。再零星漫溢地接壤到天上的銀河，又或者是，銀河的碎屑，在向下掉落。

蘇驀然睜眼看著噴泉般的光，突然感到難以呼吸，周身隱退成一整片荒涼無望的黑暗，只有這束光，宛若成群的銀魚。噴涌著向上生長……

持續了一分鐘左右，漸退下來的光粒匯成的泉水點燃了原本就立在空中的鐵絲綁成的銀樹，枝干上嘩啦啦綻開了色彩斑斕的花朵，再在一瞬間枯萎掉下。簡直就像——

“……我剛才，看見了什么?！睙熁鸱磐臧敕昼姡瑥V場上才有人開口說話。蘇驀然帶著幾欲流淚的茫然失措，向歷晴天說這樣的話。

“啊，我也看見了?！睂Ψ讲粍由裆仄揭曋贿h處噴泉中央銀樹的殘骸，輕松地開口，并沒有因驀然的話而驚訝。

緊一緊拳頭再松開，蘇驀然覺得心頭一熱。

“……謝謝。”

“嗯?！鞭D過臉笑一笑。

DAYBREAK曉+Ⅶ

不厭其煩地失去，是每個人都有的經歷。

把自以為是珍寶的東西捧在手里，到頭來還是會變成細膩的沙子從指縫流下。

你想保護的東西，為之努力拼搏努力爭取的東西，到頭來可能發現它根本不值一提。但是，既便如此，在得到，或者失去前，你依舊不可能放棄。

因為那是你，存在的根本啊。

它用細線把你牢牢地栓在這個大地。

蘇驀然獨自一人走在清冷空寥的街上，雙手插進大衣口袋，唇邊呵出霧白色的氣體，凌晨四點半，離拂曉尚有一段時間。

無來由地加快些腳步往家里趕，長久以來第一次感到充實的疲倦。

無論如何，得先好好睡一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