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昭”西雅拍拍我的肩頭,興奮地說:“老板娘說,因為店子要裝修,所以我們可以放半個月的假哦。”
這個消息對于我來說,一點沖擊力都沒有。我問道: “帶薪嗎?”
西雅搖搖頭:“應該沒有吧。”
工資少了一半,換來了半個月的空閑。這怎么想都無法使我高興起來。
“噔,五點到。可以下班啦!”西雅解下圍裙,歡快地沖到店員專用的辦公室。
我也飛快解下圍裙,和接班的同事點點頭就跟著沖了進去。
“西雅,今天晚上麻煩幫我照顧一下千浩。”我拿起手袋推門就要往外面去。
“千昭。你又報名去參加選秀比賽了?”西雅問我。
我擺擺手示意她猜對了,就急匆匆地走了。
我是千昭。今年二十歲,在一家連鎖便利店里工作。平日里的工作瑣屑而枯燥,這么多的服務員里唯一相熟的就只有西雅。
假期對于年輕人來說,或許是一件值得高興的事。但之于我,絕對不是。我的工資除了要我養活自己,還要養活我的弟弟——一個記憶停留在三歲,智商只有五歲的十八歲男孩。
這多出來的半個月假期,我肯定是要去找兼職了。
眼下我正要趕去一個選秀比賽的現場。這是我參加的第二十一個選秀比賽。
不要問我為什么要頻頻參加選秀,原因是眾人皆知,我需要錢。而賺錢的最快途徑,就是讓大家都把錢砸到我的身上,并且是心甘情愿的。
“請問是千昭小姐嗎?”
“啊。是。”
“你要放棄這次的參賽資格嗎?比賽還有十分鐘就開始了。”
“不!”
我用盡全力在街上飛奔起來,不小心撞到了幾個行人。最后,我是跌跌撞撞地到達的。當時距離正式的面試,還有三分鐘。
我看了看長長的隊伍,再看看自己手里的號碼,毫無疑問,我是最后一個。
長長的走廊,充斥著選手們的歡笑聲。而我坐在末尾,只是一個人。
沒有他們手中耀眼的證書,更沒有家人朋友的支持。因為時間關系,我還梳著在便利店工作的頭,看起來有點傻。這樣看來,我是一點勝算也沒有。
一個小時以后,隊伍依然沒有向前走動的跡象。就在這時,西雅給我撥來了電話。
“千昭,還要多久?”
“今晚估計要凌晨才能回家。你幫我哄好千浩睡覺就回家吧。”
“那怎么辦?千浩發燒了,他哭著想要見你。”
我的嘴角抽搐了幾下。今天真是世界末日,居然選秀和千浩生病的日子都撞上了。要知道,每次千浩生病了都要大哭一場。無論你怎么哄,他都無動于衷,勢必要哭喊到天洞出點什么來。
我揉了揉太陽穴,千浩有穿透力的哭喊聲已經通過手機,傳到我的耳朵里了。
“先穩住他,我還想等一個小時試試看。”
“你多少號?”
我報出一串數字,換來了西雅一陣沉默。
過了一陣子,傳來了一聲絕望的嘆息:“估計今晚要凌晨才能回來吧?”
“西雅,辛苦你了。”
“我沒關系,可是干浩怎么辦?”
“把電話拿給他聽。”
“姐姐……”千浩哭得聲音都有些沙啞了:“千浩是不是要死了?好難受啊……”
雖然我有些心疼,但還是狠下心說: “你再哭,明天就真的見不到我了。乖乖跟西雅姐姐去醫院,不然這輩子都別想有飯吃,再和我住在一起。”對付小孩的最有用辦法就是恐嚇。
千浩雖然哭得更厲害,可明顯開始底氣不足了。這就足夠了,今晚相信西雅能夠搞定。
我再叮囑了西雅兩句就掛斷了電話,繼續坐在盡頭等待。
“名字?”
“千昭。”
“年齡?”
“參賽理由?”
“我必須站到那個耀眼的地方去,讓全世界都認識我,聽到我說的話。”
對方明顯很不屑,輕蔑地笑了笑,而后裝出一副端莊的樣子,點點頭。
我看著他的表情,差點想翻白眼破口大罵,但看在對方是主考官,我還是很識趣地當什么都沒看到。
“有獲過什么獎嗎?”對方繼續一臉嚴肅地翻閱我填的資料。
我聳聳肩,答道:“沒有。”
“有什么才能可以展示嗎?”
我點點頭,而后迅速扯下了橡皮筋,讓頭發披散下來。然后,拿著剛剛向別的選手借來的吉他,盤腿在地上坐了下來,開始我的自彈自唱。
我并沒有上過正規的聲樂課,就連吉他也是買了書回家自己琢磨學會的。所以毫無疑問。我作的曲并不華麗,甚至可以說,是旋律簡單。
但我想吧,既然那么簡單,讓別人一聽就記住了,也沒什么不好的。但顯然,考官們并不欣賞,我的歌唱了一半就被打斷了。
“還有別的什么可以展示嗎?”一個穿著朋克裝,頭發染成黃色,耳朵上還有幾個耳釘,樣子看起來超帥的中年女人,溫柔地問我。
我有點不好意思,搖搖頭表示表演完了。
“請你回家等消息吧,我們會在三天之內給你電話的。”服務生十分體貼地為我拉開了門,如是說道。
我把吉他還給人家以后,看看表,已是深夜了。
正好,在這時,西雅給我發來了短信“可以了嗎?千浩正在打點滴,挨著我的胳膊睡著了。如果你忙完了,就買些吃的來醫院吧。”
我按掉手機,匆匆忙忙到了路邊截了一部的士。坐在的士里,我看著表上不斷跳動的數字,心頭有種說不出的痛。
這個月已經少了半個月的工資了,此時還要因趕不上夜班車而破費一筆。看來這個月真是有些諸事不宜。
趕到醫院的時候,千浩還有一瓶點滴。西雅靠在椅子上也睡著了。因為接近凌晨,醫院已經沒有多少人了。我靜靜地坐到西雅身旁,并沒有叫醒她。
我是在一個意外之中認識西雅的。當時我正趕著去接千浩。小孩子的時間觀念很強。你騙了他們一次,別指望下次他們會乖乖你的話。眼看就要遲到了,我一個箭步就沖到后門,打算下車的時候,我被一個人拉住了衣角。
我有些不耐煩地回頭看向她說:“我趕時間,麻煩放手。”
她并沒有生氣。反倒笑得一臉溫和地看著我。善意提醒道:“你的錢包被偷了哦。”
我轉頭看見手袋不知何時被拉開了拉鏈,里面的錢包、手機都不翼而飛。
霎時間,無助感涌上心頭,我茫然地看向滿是人的車廂。幸好當時司機并沒有打開車門。我才找回了被竊之物。
后來,也不知是怎么樣,我就和西雅相識了。在這座城市里,我唯一認識的人除了房東,就是西雅了。而此后的兩年,西雅成了千浩的兼職保姆。半年前,經過西雅的介紹,我進了一間連鎖便利店,和她一起工作。
接下來的三天,我如意料之中,并沒有收到任何關于選秀比賽的電話。
但這三天,我都是在醫院之中度過的。千浩在那晚打完點滴退燒以后,第二天開始反復出現低燒不退,醫生建議留院觀察三天。
“姐姐”千浩目光呆滯的看著天花板,“我昨晚夢見哥哥了”。
我坐在床邊削著蘋果,手不自覺地顫了顫,差點就割破了手。我停下手中的動作,靜靜地聽著千浩接下來的話。
“哥哥帶我去放風箏了。”
“等你病好了,姐姐帶你去放風箏,好嗎?”
“姐姐,你說哥哥在天國過的好嗎?”
“嗯,必須的,千浩不用擔心。”
“他想千浩嗎?怎么可以不回來看我一下呢?”
“哥哥肯定很忙,但他肯定會回來看千浩的。”
“姐姐,我很想哥哥,不如咱們去星球看哥哥吧。”
我也很想我的哥哥。我和千浩的哥哥。
兩年前,也就是我遇見西雅那年,哥哥去世了。因為一起交通事故,肇事司機醉酒駕車。
我瞬間從一個無憂無慮的大學生變成了要時刻想著如何照顧弟弟的打工一族。遇見西雅時,那時哥哥已經去世了半年,我還是無法適應這種朝九晚五每天要看主管臉色干活的日子。可以說,那時是我人生最為低迷的時期。
哥哥把“家”這個包袱扔給了我。我不得不帶著弟弟,搬出了原本在市中心的公寓,住進了如今這所不向陽、漏雨的破舊公寓。唯一的好處是出門就是車站。
盡管生活艱難,但我不能選擇軟弱。即使不能與之硬碰硬,也要遇強更強。倘若我選擇了向生活低頭,那么我就真的輸了。
哥哥說,沒人能成為生活的贏家,我們把擁有的作為賭注,壓在贏的這一邊,最后換來的都是失去。
我不想失去,所以不能輸。
三天后,千浩還是持續低燒。醫生決定給他進行全身檢查。
與此同時,西雅建議我搬家。原因是:現在住的公寓太過潮濕,到處散發著霉氣,導致了千浩這次持續低燒。我看了看存款數字,還是堅決地搖了搖頭。
一周后。醫生把我喊到了辦公室,遞給了一份千浩身體狀況的詳細分析。
我翻看了一下,發現里面的東西我都看不懂。但醫生一臉嚴肅,我也猜到了幾分。
我深吸一口氣,試探地問道:“情況不太好?”
“千昭小姐,你要做好充分的心理準備。”
額?心理準備?我的心猛地噗通了幾下。我意識到了什么,瞪大了眼睛問醫生:“千浩他……”
醫生點點頭:“最壞的情況發生了。他的身體各項機能開始出現衰退。”
“沒有辦法嗎?”
“只能靠藥物來控制了,但價格有點讓人吃不消。”
“最長能拖到什么時候?”
“大概還有一年吧。”
接下來醫生還說了什么,我已然聽不進去了。我頹然走出了醫院。
走在街上時,我突然想起上一次走過這里的時候,是和哥哥一起的。
“千昭以后想做什么?”
我毫不猶豫地答道:“歌手”
“為什么呢?”
“很帥。”
“但如果要你在生活和夢想之中選一個,你會選哪個?”
當時我斬釘截鐵的回答是夢想。但在兩年后的今天,我卻猶豫不決了。
人越是長大,逐漸需要面對這個紛繁雜蕪的世界,隨著大流去追逐那些所謂“人人都有,所以我也要有”的虛有若無的東西,慢慢忘記了原來的夢想,最初出發的地方。而自己到底需要些什么,卻不知道。到頭來,還不是白忙活一場。難道夢想在現實面前就只能折衷?
千浩對于自己的病情一無所知,只是隱約猜到了自己生了很嚴重的病,所以不能回家,只能住在醫院。白天西雅會到醫院幫我照顧千浩,而我則開始找工作。
工作很快確定下來。晚上到酒吧駐唱。老板是一個裝束隨便,說得難聽點就是邋遢的大叔,對于我的歌,他很是欣賞。
“酒吧是一個嘈雜的地方,大家都想來這里尋開心。而開心最根本的途徑就是讓內心安定下來。”
“可是……”我頓了頓才繼續說:“我的歌適合嗎?現在看來是完全沒有市場耶。”
“然后呢?”老板不以為然地自斟了一杯酒,沒有抬頭看我。
我接下去:“沒人聽,影響這里的生意啊……”
老板卻在這時笑了。他的眼睛瞇了起來,臉頰兩邊的酒窩顯現了出來,那種中年人特有的令人安心的氣質,在此刻完全散發了出來: “小丫頭這么會替我這個老板著想,我是不是應該獎勵你什么啊……店子垮不垮是我的事,你也大可放心,垮之前,我定會支付完你的工資的。所以……”老板拍拍我的肩膀:“你就安心在這兒唱歌吧,凌晨就交給你了。”說完,他意味深長地看了我一眼,拿著那杯酒慢悠悠到別處去了。
我把這件事告訴西雅的時候,她一副不可置信的表情,并勸言,不要去上班,這老板肯定圖謀不軌。可我需要錢,還是執意去了。
第一個晚上,我第一次出現在舞臺上的時候,眾人都投來好奇的目光。
因為是第一次在眾目暌暌之下唱歌,我有些緊張,摸著吉他的手微微顫抖,沁出了汗珠。
環顧四周,我發現老板坐在一個安靜的角落,瞇著眼睛看我,全是慵懶的神態。而那淡然的眼神,倏地令我想起了哥哥。
第一次在哥哥面前唱歌,我是很沒自信的。畢竟自己沒經過正規的聲樂訓練。
哥哥坐在客廳的沙發上,整個人都陷了進去,瞇著眼睛,看上去很愜意的樣子。
“怎么樣?”
“千昭的歌嘛”哥哥睜開眼睛,猶豫了一下才說:“你確定這就是你的風格?”
“當然啦,感覺怎么樣?”
“很舒服,只是堅持自己的風格需要勇氣。”
“欺?”
“來。千昭,哥哥給你勇氣。”
當時的我被哥哥弄得一頭霧水。我被他莫名其妙地拉了起來擊了幾下掌。
到了今天,我終于可以站在這么多人面前唱歌,大概是哥哥給我的力量吧。
一曲畢。整個場子依舊嘈雜,零星的掌聲在酒吧的角落傳來。這本是我意料之中的事,只是現在難免有些失望。我略微尷尬地收拾東西,匆匆下臺。
沒想到離開的時候在門口撞見了老板。
“千昭……”老板低低地喚了我一聲。
我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老板,今天大家的反應……”
他打斷了我:“千昭是不是也在懷疑自己了?你的歌聲……”老板頓了頓才悠悠道出口:“聽起來有些飄忽,唱歌時目光也閃爍不定,感覺像在畏懼什么。”
“所謂歌者。就是締造一個足夠堅定的世界。它不需要強大得能夠和這個世界抗衡,但必須是平行于這個世界,給予聽者信仰。”
我的確在懷疑,在試圖退縮,在試圖畏縮。我的得到與失去的天平,開始有些不平衡了。失去一方開始往下墜,而我卻還未得到些什么。我的籌碼只有夢想,我無法再為自己加些什么籌碼了。
我開始害怕,一旦我賭輸了,那么我將連自己的夢想,自己的信仰也沒有了。哥哥說,人可以活得窮困潦倒,但即便到了窮途末路,也不能丟棄自己的信仰。
而唱歌,給予這個世界一點溫柔的力量,就是我的夢想,亦是我的信仰。
一周之后,便利店裝修結束,恢復正常營業。我回到便利店工作,晚上則依舊到酒吧做駐唱。而千浩,情況穩定了下來,醫生批準出院。我把他接回了家。只是自從他的身體機能開始出現衰退,他開始有些口齒不清,語言障礙開始出現。
“姐姐……”千浩坐在陽臺曬太陽,回過頭來笑著對我說:“我想聽你唱歌。”
我隨意哼了幾句就被千浩打斷了。他興奮地和我說: “姐姐,你來聽聽,我的心臟里出現了回聲。”
我把頭湊了過去,聽到的是他心臟強有力的心跳聲。
“姐姐好厲害,以前聽過的歌從來都不會在里面出現回聲呢。”
我有些疲倦地朝他笑笑。
“姐姐很累嗎?”
“還好吧,只是最近有些忙而已啦。”
“那姐姐去睡覺吧,千浩可以幫你看著屋子的,保證沒有人敢進來。”
西雅也和我說過,讓我辭掉晚上的工作。因為我最近看起來總是一副無精打采的樣子,在便利店里貼錯了標簽也不知道。
只是,我必須堅持下去。不然弟弟每月的藥費,我估計連一半都付不起。我還沒讓他看到姐姐站在最高處,閃閃發光的樣子。我不能就這樣讓他去陪哥哥。
無論是夢想還是生活,哪一樣我都不能放棄。轉機往往出現在你以為自己就要倒下的前一秒。
夏日如期而至。便利店里新推出的天然冷飲受到青睞,加上推廣工作做得不錯,可以說是供不應求。老板娘決定給我們加薪。而我在酒吧的駐唱,也開始有人氣了。
一切看起來都在好轉。
只是,千浩卻在此時又持續低燒了。我迫不得已又將他送進了醫院。
這一次,醫生是直接把我叫到了辦公室,眉頭深鎖,表情嚴肅,一臉冰霜。
看到這樣,我也猜到了大概,于是開門見山地問道: “身體機能是不是開始出現大幅度的衰退?”
醫生點點頭,翻開全身檢查報告開始對我詳細解釋。
“你要選擇做復健嗎?這個能夠起到延緩的作用。”
“千浩可以承受嗎?他只是一個五歲的孩子。”
“別忘記,他生理年齡已經十八歲了。”
“不做會怎么樣?”
“很快失去行走的能力,語言障礙會越來越明顯,后期與人交流只能用眼神。當然了,這是最壞的情況。”
也就是說,千浩很快會變成一個不能說話,只能坐在輪椅上,僵硬地做幾個肢體語言的人。一想到這里,我的心就好像被揉了幾下,疼得說不出話來。
知道這件事以后,我給西雅打了電話。
“他可是一個男孩,你別太小看他了。”西雅如是對我說。
掛掉電話以后,我收到了西雅發來的短信。
“以前千浩只要一生病就會大吵大鬧,只是現在他會很安靜地告訴你他生病了。千昭,你弟弟真的已經十八歲了。”
七月中旬,我帶著千浩來到海邊放風箏。
他在風箏上畫了一個笑臉。我不明所以:“這代表什么?”
“哥哥呀。像不像?”
“嗯。”
我的心倏地往下沉了一下,緊接著一片生疼。只要一想起哥哥。我就怎么都無法再堅強起來。看著千浩燦爛的笑臉,我恍惚哥哥還在,從未離去。
海邊還有幾個孩子在用泥沙堆砌城堡。海浪沖上沙灘,就沖垮了他們奮斗一上午的心血。千浩跑過去邀請了他們來一起玩。
“姐姐。我想做復健。”
“嗯?醫生告訴你了?”
“千浩知道自己和別的小孩不大一樣,但我不想成為姐姐的包袱。所以,我不想姐姐丟下我。我想和姐姐一起去看哥哥。”
縱使我再不舍得。還是要放手的。時間向前進著,我不能老是往回看。
入秋以后的一個晚上,我唱完歌如往常一樣背著吉他準備離開,卻被一個人攔了下來。我定睛一看,立馬就被嚇住了。我認出她來了,是上次我參加的選秀比賽的評委。
她依舊穿著黑色的朋克裝,一臉溫和的笑容。只是頭發染成了酒紅色。她遞給了我一張名片,開始作自我介紹:“你好,我是安藤。”
“老板,給我來一杯伏加特。”她回頭對老板說了這么一句。
“你不是要拿鐵咖啡的嗎?”老板雖然嘴上這么說,可還是給她端來了一杯伏加特。
我略顯不知所措地坐在她的對面,悄悄仔細觀察起這個中年女人來。和第一次見面一樣,還是只有“很帥”這兩個字能夠形容她的氣質。
“千昭。還記得我嗎?”
我點點頭:“當然了。”
“第一次聽你唱歌時,我總覺得你的歌聲差了點什么。雖然足夠打動人,但引不起回聲。”她喝了一口加冰的伏加特,緩緩道:“就像是一塊石頭扔進了湖里,只發出清脆‘咚’的一聲,卻沒有泛起漣漪。”
老板一屁股坐在了我的旁邊,揉亂了我的頭發。我側臉賞他一記白眼。
“你又來添亂了?”
“我這是邀功。”
“你們認識?”
安藤小姐回答我:“我們是忘年交,當年一起做音樂的。這次也是他讓我來聽你的歌的。我在這里也聽了一個星期了。”
我不由得瞪大了眼睛,沒想到老板是一個這么厲害的人。側過臉看他,正好此時他擺出一副“我早就說了吧”的表情,挑眉看我。
安藤小姐伸手就在老板頭上敲了響當當的一記:“只是,我聽了一星期,發現你的聲音堅定了。你聲音所帶出的這個世界,堅固無比,同時它擁有軟化人心的力量。”
我拍拍自己的臉,發現痛覺仍在,確定這不是在做夢,可我還是一時反應不過來。
“千昭,要不要來錄音室先錄兩首歌試試看?”安藤小姐就是這樣給我下了邀請。
第二天,我起得很早,把千浩交給西雅照顧就趕往之前跟安藤小姐約定好的地方了。
在錄音室里,我又見到了上次討人厭的評委。安藤小姐禮貌地和大家逐個打招呼,然后就開了錄音室的門,讓我進去先隨意哼唱幾句。
我是第一次錄音,雖說不是第一次在評委面前唱歌,但還是很不安。只要一想到我的聲音會被人反復聽,而后評論,我就怎么都無法心平氣和下來。一輪下來,我出了錄音室坐在走廊里休息,剛好一個評委從錄音室出來。
“比上次唱的還差,簡直就是死氣沉沉。”
“一個過氣的搖滾經紀人和一個完全沒歌喉的小毛孩。很般配的死氣沉沉組合嘛。”
雖然是輕聲細語的,但我還是聽到了。我想反駁,只是想到現在自己手上空蕩蕩的,連個反抗的武器都沒有。我就泄了氣。
誰不知道哪些歌會流行,誰不知道哪條人生路比較好走,誰不知道大眾的審美標準,誰不知道哪些東西會特別吸引人的眼球,誰不知道歌手除了需要歌喉還需要外貌,最好還要有模特的身材。
只是,為什么我就要?
如果人人都為了迎合別人而生存,那么人人都是一樣的了。我就不需要名字了,直接叫“我就是你所想的”好了,何況那樣,就不是我了。
為了流行而流行,簡直俗不可耐。完全沒有自我的音樂,還算什么音樂?干脆叫復制好了。我就要走自己的路,即便跌得頭破血流,我亦絕不會屈服半步。
我的歌就是旋律簡單了,聽起來有些土了。那又怎么樣?真理告訴我們,土到盡頭,就是潮流。
既然得到與失去的天平是無法平衡,那么干脆讓它更傾向失去的一方好了。這只是暫時的,只要我不低頭,不服輸,我就能把這天平再擺平。
那天錄完歌以后,安藤小姐處理好母帶,就和我一起到了海邊。
深秋的傍晚,海風很大,吹在人的臉上有些疼。我開始后悔沒有戴個口罩什么的再出門。
“千昭,你有后悔過嗎?”安藤小姐突然這么問了一句。
我明白她指的是什么。哥哥曾經問過我,如果有一天我后悔會怎么辦。當時我回答是永遠不后悔,所以根本不存在這個假設問題。
只是,這兩年之中,我不斷參加各種選秀比賽,卻都毫無例外地落選。每次都面對失敗的結果,我也不能毫不心虛地說一句,我不后悔。
現在看來,到底是以前的我太過天真了。
只是與之相比,把力氣與時間浪費在后悔這件事上,不如想想如何讓自己變得更強。既然選擇了這條路就沒有回頭的理由。別編理由騙自己,讓自己堂而皇之去放棄了。
“我二十歲入行,當時搖滾很流行,我一手捧紅了幾個搖滾歌手。只是很不幸,他們被后來出現的各式風格擠下了臺,很快就宣布退出樂壇。轉瞬我就成了一個既落魄又過時的音樂人。”
“哥哥和我說過,我堅持自己需要勇氣。”
“除了勇氣還需要力量。”安藤小姐側過臉朝我微笑了一下。她的側臉映襯著夕陽的柔光,能夠清晰看到她臉上的茸毛。我才發現,除了“很帥”這個詞能夠形容她的氣質,還有“安然”這個詞。
“歌者要足夠堅定,不是嗎?”
安藤小姐投來了贊賞的目光:“是。不然會被迅速的時代沖走。”
無論是老板,還是安藤小姐,他們內心的世界都如玻璃透明,卻又無比堅定。在泥沙俱下的世界,才淘出了金子。
這大概是哥哥以前和我說過的,夢想的力量吧。
和安藤小姐告別后,我到醫院接做完復健的千浩。
千浩的病情愈加嚴重。醫生預計他過了今年冬天,就只能做到站起來,口齒不清的狀況出現得更加頻繁了。
每次在玻璃窗外看千浩努力做復健,我都在心里暗自佩服他。明明那么痛苦,為什么還要苦苦堅持?順其自然不就好了,反正結果都一樣。
我曾經問過西雅,人在這個世界里生活的這么痛苦。為什么還要活著?
西雅毫不猶豫地回答我,只要活著就會有好事發生。
只是我明白,在千浩身上是不可能發生奇跡了。他的身體機能只能隨著時間逐漸衰竭,到了最后迎接他的便是死亡。我不敢告訴他。但或許千浩自己已經猜到了。
就是這樣,又過了半個月。冬天到了。十二月的中旬,安藤小姐給了我一份合同。我就是這樣簽約了,著手開始一系列出道前的準備工作。
一天我正在做氣息練習,突然收到西雅打來的電話。
“千昭,千浩他他……”
我的腦袋突然“嗡”地一聲:“什么?!”
“剛剛休克過去了,正在搶救。”
這就是生活,不斷給你意外。讓你的心情如過山車般大起大落。偶爾它會大發慈悲,把你從深谷之中撈起來。只是,不如意才是它的常態。所以,你要習慣承受。
千浩的身體機能又一次出現大幅度的衰竭。這就意味著,接下來的他隨時有生命危險。免疫功能亦開始形同虛設,各種并發癥隨時都可能發生。
我趕到醫院的時候,千浩剛好從急救室出來。千浩臉色蒼白,看到我來了,給我一個虛弱的笑容,嘴唇動了動。我明白他在說:“姐姐,我想你了。”
醫生告訴我,千浩可能撐不過明年的夏天。
我即使再不愿接受,還是要面對的。我辭掉了便利店的工作,為了能在千浩清醒的時間里,多讓他看看我這個姐姐的臉,然后用力記住我。
十二月的最后一天,我唱完歌打算離開的時候,老板出現在我的身后,聲音元氣滿滿地說:“千昭小丫頭,新年快樂呀。”
我被嚇了一跳,回過神來才說:“同樂同樂。”
“千昭可不要那么快倒下哦。”
“欺?”我狐疑地望了他一眼。
老板瞇著眼睛盯著我看了好一陣子。這是我迄今為止看到過的最為冷靜的眼睛,好像無所不知,洞悉了你的所有。
“千昭真是好名字。”
我一頭霧水。
“明年大街小巷都能看到千昭的臉,我想起都興奮了。”
“老板你亂說什么啊……”
“哈哈,新年快樂啦。”
老板有時總是這樣奇怪,讓人摸不著頭腦。
我給千浩買了一個同心結作為新年禮物。西雅送給了我一個平安符。安藤把一張制作好的母帶給我,叫我回家好好欣賞自己的聲音。
就是這樣,新的一年到了。年假過后,我又開始了忙碌的生活。千浩開始出現昏睡不醒的情況。醫生說這是過冬后的正常狀況。只是來得未免有些快了,他讓我作好心理準備。
我的出道日期定在了春天。立春以后,我辭掉了酒吧的駐場工作。安藤小姐說,出道之前的一段時間要好好在家養聲,其他的什么就都推掉好了。于是,我可以有更多的時間留在醫院陪弟弟。
西雅換了工作,即將離開這座城市了。
我到火車站送她。她一下子把我抱住,嚎啕大哭起來:“千昭,你要好好的。不然明年我回來會把你揍飛的!”
就是這樣,生活依舊在繼續。我在等待立春以后出道的日子。入春以后,雨一直淅淅瀝瀝地下個不停。
出道那天我起得很早。一大早一個人坐地鐵回公司。只是,這天有點心神不寧,好像做什么事都不大順暢。到了中午,我接到了醫院的電話,千浩停止了呼吸,安靜離開了。
我的弟弟,現在是不是在快樂放風箏呢?他在世的時候,我沒能給他提供什么,連哥哥去世了這個消息都懦弱地不敢告訴他。
只是一想到,他終于不用再做令人痛不欲生的復健了,也不用終日只能躺在床上靠呼吸機度日。我才會稍微感覺輕松一些。
弟弟火化那天,安藤小姐是和我一起去的。當我看著一個一米八的男孩的身體漸漸被燃氣的火焰吞噬,再也忍不住,大哭了起來。安藤小姐站在我的身旁,給我遞來了紙巾,輕輕地拍了拍我的肩膀。
我把弟弟的骨灰和哥哥的放在了一起。兩張相像的年輕臉龐的照片放在一起,我凝望著,心里又是一陣說不出的沉重。和我有血緣關系的兩個人都率先選擇了退出,離開了這個世界。
“千昭,看吧,出太陽了。”安藤小姐在我耳邊輕輕說了一句。
下了這么長時間的雨終于停了。我深吸一口氣,轉頭往外看去,太陽剛好照到了墓前。
離開的時候,我回頭再看了一眼哥哥和弟弟。他們都笑得很溫和。這片墓地霎時間變得溫暖無比。
這就夠了。
有些人注定是要離開的,我再緬懷下去也無用。這個世界很大。縱使只有我一個,還是可以創造一個屬于我的家。更何況,我要活得精彩,告訴哥哥和弟弟,這個世界到底有多美妙,多精彩。
而我的歌,我堅信肯定可以傳到他們那里去的。
我發行的第一張專輯名字《家》。
唱里面的歌的時候,常常會想起哥哥,還有弟弟。偶爾會想起西雅。
這張專輯并沒有因為我是剛出道的新人而沒有銷量。相反,賣得很好。反響熱烈。換句話說,出乎大家意料,我走紅了。安藤小姐一臉云淡風輕地說:“這是必須的。”她亦被安上了“金牌經紀人”的頭銜。
后來的一次,我下了地鐵,穿越地下人行道的時候,看見一個裝束稍顯邋遢的年輕人,倚在路旁低低吟唱著些過時的歌。我一下子就想起了從前的自己,配上他低沉的嗓音,竟一下聽得入神了。
“小千!”
一把熟悉的聲線傳入耳際,我抽回了思緒。下一秒就落盡一個溫暖的懷抱。
“瘦了,很辛苦?”老板挑了挑眉。
我嘆了口氣回答:“還好吧。”
弟弟離開以后,我搬出了那間常年潮濕的破舊公寓。公司給了我一套房子。每天都要趕通告,回到家已近凌晨。西雅知道千浩去世的消息那一瞬,沉默了足足一分鐘,才淡淡地說: “千昭,你不要去陪你的家人。”
在現實面前的夢想,無疑是軟弱不堪的。我拼盡了全身的力氣,也還是趕不上時間,讓弟弟看見我閃閃發光的樣子。不過也正是如此,夢想的實現才愈顯珍貴。
我們常常抱怨生活的不完滿。但我們自身本就是一個無法完美的存在。不完美的人,不完滿的人生,才是絕配嘛。而且,人生處處美滿,人還哪兒來的拼搏想要闖出一番天地的豪邁之氣?
“千昭會不會覺得遺憾,或者不值得?”
我自然明白老板問的是什么。新專輯發行以后,我拿了一張,簽上了自己的名字,放在了哥哥和弟弟的墓前。我想告訴他們,我真的變成一個很厲害的人了。
“嗯?剛開始的時候會想換來的是親人的離世,那我干脆什么都不要好了。但人生只有一次,我都在路上了,回頭跑也只有自己啊。”
得到與失去的天平一直都是平衡的,真正的得到是你從不在意會得到多少,這是自然界的法則。它不會偏頗哪一方。
“我聽了千昭的專輯了哦。”
“還好吧?”在老板面前,我總是不自信。
“心臟響起了回聲。”
“那是什么?”
“靈魂之歌啊,笨蛋。恭喜你做到了。”
——那么,你們聽到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