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只是向內遷徙。
夜來你聽到窗外的雨,它像一種記憶里的塵埃。帶一些苔鮮和李商隱的味道,有種似幻似真的感覺。如此你好像回到童年一般——下雨的清早,外婆在廚房忙碌,饅頭的香氣有一種溫柔幸福的感覺。小狗和小雞都沒有出去,你在半睡半醒中聽到它們嘰哩咕嚕像是在聊天。或者那只是雨的細碎呢喃。你翻個身繼續入睡,夢里有細小的蝸牛爬過海一樣綠的毛玻璃窗,大人囑你背誦的古詩成行成段隨雨水滴落,濺開唐宋的清香。
繼續下雨,你在雨里拔節,成長為如此美麗的少女。像你這樣年紀的女生,十六歲,花兒一樣,被寵壞的大有人在吧。她們從小就被家長夸贊漂亮,以為漂亮就是最大的本領,殊不知,漂亮只是上天給的恩賜,不是通過自己努力得來的東西又有什么值得驕傲的呢?就像一些二世祖出生在富貴人家,可是他們只是一些有錢的草包而己。所以,對于那些熱情的親戚,或是無故寵你的老師,要么暗戀你的男生,還有那個在超市遇見的瘋子……他們贊嘆你漂亮你只是覺得廉價。
那個瘋子——他在放酸奶的冷柜那兒盯了你一分鐘后,又奔力追隨你到奶茶的貨架邊上,他說:“女孩,你真漂亮,你是不是天使降臨凡間?”周圍有些路人被他的話逗樂或惡心著了,都想看看是何許人也在被如此喪心病狂地贊美。于是,你看到當他們看到你的臉時的表情,那種驚嘆與隨之而來的呆愣,被美麗震懾得如同法海照妖鏡下的白蛇……你已覺得厭倦。
你的美麗值得有人為你發瘋說出電視劇里才有的臺詞。十六年來,你時常遇見這樣的表情,這樣的目光,這樣的臺詞:從你身后或側面迎上來,看了你一眼之后,僵酥半秒,不甘心地又回頭看你。你的閨蜜說,每天和你走在一起,都要不斷重復學習一個詞,“回頭率”。
有那么好看嗎?你有時也會照照鏡子,端詳自己的臉。你長得有些像外婆年輕時候的樣子。在她十六歲的時候,外人看見她家院中那棵于她出生之日栽種的香樟已成材,提親的人便陸續多了起來。外婆嫁給外公時,香樟樹伐下來。做兩口衣箱,帶著樟樹特有的香氣,也帶著時間的味道,寫進女人一生的歷史。每每想及此處,你會覺得心中起波瀾,是為舊時年代舊時女子,卻并不是為同樣十六歲的自己。
外婆去世已有六年,那之后你再沒去過那靠近海邊的小農村。
可你分明還記得清清楚楚。村子面朝大海,背靠群山,山上有一種海棠樹,開著瓷一樣重而純白的花。長著湖水樣泛藍的綠葉,結少女頰腮般粉紅色的果子。折掉枝丫后,它會在折斷處繼續開出簇擁的大花。如同勇敢堅強者,果樹,堅貞又豐美,亭亭玉立在你的憶記中,不知為何你想給它起名叫貞德。
你也還記得小狗。它是一頭會自己遛自己的狗。它帶著自己到海邊散步,與你巧遇,對你抖毛,甩出來的水噴到你嘴里。它在山上逮老鼠,你讓它別擔心你不會把它吃過耗子的事告訴外婆。小狗有水汪汪的眼睛,睫毛跟人一樣長,胡子刺手,舌頭粉紅。
你當然也還記得那片海。海水不是藍的,是一種介乎翡翠與豆芽之間的綠色。你最喜歡的事之一是光腳蹲在海邊撿拾那些海玻璃。瓶子的碎片被海水打磨成了小圓珠子:啤酒瓶的深綠,白酒瓶的淺藍,香水瓶的透明。還有棕色與紅色的,不知來自什么樣的瓶子,或許是遠方多情的人們寄往大海的漂流瓶,碎裂了,那里面的小小心事也被大海收回了。你撿來那些海玻璃想把它們綴成項鏈。
你還記得很多很多,當然,記憶里不會缺少他。
初次見到他的時候,你就覺得他很奇異。他左手拿一只彈弓,右手握一袋蟬,他說他打這些蟬要炸了吃。他是鄰居家的小哥哥,名字叫猛猛。你喊他猛猛哥哥,看他在當天傍晚的餐桌上大快朵頤吃掉十二只蟬。那個暑假,你每天跟在他身后要他教你捉蟬。但他帶你去掏過鳥窩,挖過螃蟹,拔下海棠的側枝遷插成活,就是不肯教你捉蟬。后來你一直想問問他蟬的事,是怕你偷師么?信中你寫:“或者,你是覺得蟬很可憐,在地底深埋了十七年,終于長出翅膀,卻被捉去吃掉。”可是信卻一直沒有投遞。
在你的世界里,迄今為止,大概只有他沒有夸贊過你漂亮。因此,他也成了你生命中最特殊的人,不知為何,你對他對你的忽視甚至是心存感激的。
但他在乎你別的方面:比如,用彈弓打鳥你一學就會,被海星蜇了你勇敢沒哭,再比如,你跟他一樣能爬樹、下海,你為受傷的小狗包扎傷口——那只掉了一塊皮的前爪是一只大田鼠的杰作。
再也沒有見過面,六年,你已十六歲。
街角的奶茶店不知何時重新開張,閨蜜跑來報告消息:守店的那個男生,好帥好帥好帥好帥……一連說了十個好帥,你不得不轉過頭來看看她,是不是又發燒了。
她卻又矛盾地說:“其實也不是那么帥,但是就是有一種感覺,讓你沒辦法不覺得他帥,所以連語文老師每天中午都去買奶茶了?!?/p>
你把正在做的物理題本推向一邊,拿出耐心和善解人意來聽她繼續羅索,最后你說:“好吧,我懂你的意思,要不要陪你去再買一杯呢?”
閨蜜的審美一直都是韓國小明星……那種靠整容的所謂花樣美男,所以你并不相信那男生會有多帥。如果是奶油一樣的人,還配被稱為男人嗎?
你們路過幾株正在拆花的樹和一架垂吊的紫藤,從后門出了校園,轉個街角果然看到奶茶店新的招牌。淡淡的卡其色底上,白色醒目的幻圓體寫著,貓須奶茶。
這些字與顏色之下,你看到一個高個子的男生站在店里忙碌著,黑色的襯衫白色的圍裙以外,沒有過多修飾的衣著,卻反顯出簡單而有型。頭發很整齊地剃短了,不像那些男生以為用劉海遮面才夠潮。重點是他有比較好看的鼻子和一雙看人可以看很定的眼睛。閨蜜牽著你的手走過去,男生抬頭與你對視。他的目光是有氣場的,這種氣場讓你會在初識他的瞬間就相信他是個勇敢、執著和善良的人?!皟晌灰c些什么?”客氣的笑容,透著親切卻也有讓人意會得到的分寸感。閨蜜要了一小時前才要過的木瓜奶茶,你研究著點單,一時還沒主意。其實你對奶茶一直有一種抵觸,不外是反式脂肪酸而己,也不知道為什么那么多女生愛喝,或者,因為每一個奶茶店都有這么一位男生讓她們愿意每天破上一個小小的費?
“要……蒟蒻的好了?!蹦阒钢c單上最生僻的兩個字說。
男生轉身去沖奶茶,他有點口音,是外婆那兒的南方話。閨蜜捅捅你:“說話也很好聽吧?我最喜歡聽男生講南方普通話了!”“喂,前天你還說北京話最好聽?!闭f笑間,奶茶已做好了。付錢,找零,還送了你們因新開張而贈給顧客的印有店內LOG0的紙巾。你看到他左邊眼角處有一個小小的疤,那是山坡上奔跑得太猛烈,摔倒在一個樹蔸上的結果。是的,是了,你確信了。你很想大聲說:“猛猛,是你嗎?”你想馬上喊出來,可是店里頭那個狹小的門開了,接班的另一位店伙說:“丁植夏,我來換班,你可以休息了。”
另一位當然也是帥哥,老板是看準了這兒附近是女中的緣故吧。
丁植夏?猛猛的大名是叫丁植夏嗎?
誰能告訴你關于丁植夏與猛猛的一切?唯一可能知道的人也許只有外婆。有一種沮喪像雨一樣慢慢地慢慢地湮濕了你,在這初夏的滿是落花的小小的街角。
語文老師上課時一不小心說出的類比激怒了在場全部的女生,不外就是一句“不好好學習將來也去賣奶茶嗎”,下課時,女生中立刻有人回敬了一句“那你自己為什么還三番五次要去買人家的奶茶”,這件事已足夠證明丁植夏在整個班級乃至校園里的地位。
男生因為他的相貌而被人如同偶像般簇擁,可以這樣,但應該這樣嗎?
在你的心里,這樣的事是比女生因為美貌而被人莫名夸贊更糟糕的了。然而這畢竟就是一個以貌取人的年代,長得好看的人,就是比長得不好看的人多一些愛慕多一些掌聲多一些莫名其妙的地位,不管他是一個賣奶茶的小生還是大明星。閨蜜現在已經稱他為夏夏,每天下課后夏夏長夏夏短的和你搖頭擺尾,要你陪她一天三次去買奶茶。
倒也因此,和他多說了幾句話。很想問問他小名是不是叫猛猛,是不是也在海邊的村落里居住過。但是勇氣這種事,不是你站在店面玻璃柜臺默默握一下拳或是笑出一個傻笑之后就會有的。閨蜜正在和他商量放暑假后一起去唱K的事,看來她是立志要和他混熟……他答應么?
你看他為難卻又不愿讓她失望的樣子,正在遲疑猶豫,閨蜜拉出你做最后的籌碼,“她也去吶,你看你們都是南方人,呵呵,你老鄉都去啦你還不去么?”
他看看你,你不置可否地笑笑。
他答應了。
事后想想那天你本來可以說,你其實并不想唱K。雖說古老的規律是漂亮女生歌都唱得好,因為漂亮的人不自卑,就算唱得不好也有人愛聽也有人給予寬容的掌聲所以是可以慢慢練好的,漂亮女生都是麥霸,漂亮女生還是KTV里玩骰子的女王,總之,這些傳說聽來都很有道理卻沒有一條適合你。你,就是那種進了KTV就無所適從只能幫別人看著外套手機和包包的女生。就是人把麥克風遞到你手上你都不接只會紅著臉說我不會唱歌的那種女生。就是連飲料什么的也不愿意多喝坐在沙發上只會默默的聽別人唱的女生。你沒辦法解釋你只是,真的,不愿意在人前唱歌。
終于放暑假了。
然后在KTV里發生的奇跡就是,他跟你一樣呆若木雞地坐在沙發上,他手持一個沙錘你拿一個鼓,就那樣給別人打了一晚上節奏。你們兩個呆瓜互相之間對話也只有兩句。他問:“你不唱嗎?”你答:“我不想唱哎?!彼终f:“其實我也是,呵。”你說:“也不喜歡在人多的地方唱歌吧。”他點點頭。
要說世界上最難受卻又最美妙的一夜。你一定會說就是唱K的那一晚。他們把深情對唱讓給你們,你們雙雙躲避好像話筒是炸彈最后都弄得大家都尷尬了。也不知那天到底是怎么了,也許唱K之神沒有光臨你們的包房,連自助餐取來的飲料里的冰塊都不冰了,終于唱完了,大家臨散前對你和他說四個字,I服了U。
回到家后你覺得又累又倦,卻又因放松而失眠。你想起他在暗黑里偶爾被屏幕照亮的側面,他說,他也不習慣在人前大聲唱歌。
猛猛,你想說,我很想念你。
你家住得離學校近,所以整個暑假目睹了奶茶店的盛敗興衰。因為暑假的緣故,奶茶店生意冷清。卻又因高三開始補課,女生漸多,你看到他忙碌的身影又活躍在各種星星眼里。你牽著自家的狗經過,他沒有循例向你打招呼。
也是啊,打招呼的話又能說些什么,難道回憶那晚上對坐的尷尬,或者無聊地贊美你的狗嗎?
你回憶他南方普通話里淡淡的竹子清香。
你還記得六歲那年的猛猛,以及他捉給你的天牛。大大的甲蟲,墨黑的殼上有閃亮的珠光如春天的虹那般的七彩。你太喜歡那只天牛,威武又強壯,并且它不咬人。他給你拿瓶子裝著,告訴你不要揭開瓶上覆蓋的網紗??墒悄闾闷?,終在幾天后探手進去想摸摸你的大蟲子,忽然它嗡的一振翅,沖開你的手,飛走了。
就像一個夢一樣,醒了。
丁植夏也同猛猛一樣,有一種超能力,就是能一樣無視你的美麗。若你去跟他談論天牛,他會不會想起,在他九歲那年,生活中曾經存在過一個小姑娘,存在了一個月多?她從城里來,帶著布娃娃和很多有趣的書,還有整本的古詩詞,他被父母要求背誦那些,又被外婆溺愛著不讓背了。你覺得那小姑娘活得挺累,那是六歲的你,拍過一個小小的廣告,關于一款兒童用的香皂。
現在沒有人再提起那款香皂,人的一生總要消耗香皂,它們像一些情感,在記憶里磨圓、搓扁,最后變細變小,只留下淡淡的香味和一些泡沫……你不希望猛猛只是一個泡沫。
你想和他成為童年之后的朋友。
你想和他成為一生的朋友。
他是特別的人,他是懂得你的人。也許是這世界上唯一一個,唯一一個對于你來說非常重要的人。
走上前去問他嗎?你想了又想,是說“丁植夏,我是周魄寶?!?/p>
還是說,“猛猛,我是魄寶?”
怎樣重新介紹自己?
不出意料,大學校園里,你身邊的人也因你的美麗而放松警惕,撞樹的撞樹、撞墻的撞墻,最有創意的是一個男生撞倒了一棵桃樹,半青不紅的桃子落了滿地,校工要他賠款一千塊。
他說都怨你。
你笑笑,自古紅顏多禍水。你笑聲明朗像一臺自鳴鐘,何時你會這樣笑了?你也覺得神奇。
時值今日,你已能對自己的美麗報以寬容和幽默,也可以說,你原諒了自己的漂亮,寬容了自己的容貌。對于那些因你的美而犯下錯誤、原形畢露的人,你也能公平地看待他們。
你畢竟在成長,而且將會成長為更好的你。
而成長有時只是一瞬間的事,或是從高三的暑假到大學的初秋那么長。
你還是會想起他,他出生在海邊的小小村子,那兒風光秀麗,有一面綠色的大海。他從小在那里自由地成長,和動物,樹木,風與海結為伙伴。他不懂什么是市儈,也不懂什么是勢利,也不懂得自卑和自戀,甚至,他純真到不懂得對漂亮的女生多看兩眼。你自六歲那年認識了他,從此沒有任何一個男生能和他比,在你的心里,他如此特別,是你真正的偶像。
但是你沒有勇氣跟他相認,在你十六歲的夏日傍晚,走到奶茶店的門口,想把從前寫過而從未投遞的一封信親手交給他,卻聽到老板在和他說話:“那么你的工作就到此為止了,小伙子,存夠了下學期的學費了吧。好好學習吧。祝你學業順利呀。”
“謝謝。”
然后你看到他從奶茶店后門走出來,脫掉了黑色襯衫白色圍裙的他,穿了自己的T恤和球鞋,更顯得出類拔萃的好看。緊走幾走,你想上前去喊他一聲。卻又發現他的步子太快。你跟不上。繼續跟著走,你被他無意中甩在了身后。你忽然發現了一件事:你多像那些因你的美而著迷,不知不覺跟在你身后的路人呢。
想到這里,你看他大步大步地走遠了,最終消失在紅綠燈路口的人群里。
你沒有再見到過他,丁植夏,或者是猛猛?;蛘哌@根本是沒有任何關聯的兩個人。
你寫的信將在五年,十年或十五年后燒掉。不過此時你不會燒,還想多留一會兒。信中你提到蟬,在地底埋藏等候十七年,然后鉆破土壤,飛翔,尋找伙伴,完成一生的使命,死去。蟬,也有人的感情嗎?守望的滋味是怎樣的,蟬知道嗎?相遇的感覺又是怎樣的?蟬感動嗎?短暫的相遇而后分別,不為這些做任何爭取,只順遂自然,那又是怎樣的感受,蟬明白嗎?
蟬也許都明白,惆悵如夢的美與酸楚。
你相信,再過五年,你會是真正成熟與懂事的你,或者說,你已是冷漠與成人的你,你會參破傳說即是自己的生活的道理。
“喂,美人,要不要跟我們去聽搖滾樂,學校的樂隊哦!”同學在邀請你。
“好啊。但是有本人在場還有樂隊什么光線啊!”
“哈哈哈哈?!?/p>
“哈哈哈哈?!?/p>
他們喜歡你,大學的他們,喜歡大學的你,一個漂亮的又很好相處的、總愛大聲笑的女生。
另外他們也喜歡你在KTV里的表現,你終于成了麥霸,決定在人前大聲唱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