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本以為,只要卑躬屈膝,爬出這片黑泥的深淵,
在外面等待我的,會是個有明媚的光,有鮮艷的四季,有柔美的月,
有耀眼的星的美麗世界。
殊不知。
即使在無際的光芒中,
我也只能茍活于陰影之下。
二十一
在用妮娜和薩沙的能力建造起的“舞臺”里,時間的流動并不是勻速的。
正如在舞臺上上演的話劇般,前一分鐘主角們還是眼神清澈的孩子,幕布落下再升起,他們便化為心事重重的大人。剛剛踏入這里時,孟螢竹、妮娜、薩沙也好,在劇情途中遇見的阿帆、阿嵐、阿赤等拾荒者也好,遠遠望見的柳云月和柳霧星也好,都不過十歲出頭的年紀。自從阿嵐和阿赤的故事線正式開始之后,每經過一段劇情,他們的年齡都會跳躍性增長一截。這段故事結束之后,一轉眼間,他們現在的身形,似乎已經成長到青春期了。
究竟一下子跳過了多少年?孟螢竹算不明白,他只擔心跳過太多時間,會不會錯過了娘親柳云月那邊的關鍵劇情。畢竟,他很快便發現現在的拾荒者們,已經和阿赤、阿嵐存在的時代,有了很大的不同。
譬如,他們已經到達了“第五層”這件事情。
那是屬于阿光和紗季的,堅持至今的夢想。在拾荒者們最。慘淡的歲月里,只有他們不能顯露出任何消沉與絕望,為了改變這一切,為了讓同伴們不再在污泥中掙扎求生,他們要率領著追隨自己的孩子們,向高處攀登。
“攀登”,并不像聽上去那樣輕松。
最簡單的生存法則,掩藏其中的是赤裸裸的弱肉強食之秩序與混沌。生存于底層的人們,想要在高處擁有容身之地,要做的當然不是“爬到高處”那么簡單。
而是,將于高處擁有某塊領地的人“趕走”一一不擇手段。
拾荒者們搶來的,是位于五層一側,經營一家生意不錯的早點攤的店主的“領地”。紗季從很小的時候,就在那里給那位店主打工,靠微薄得可憐的薪酬和偶爾偷來的食物維持著一部分拾荒者的生計。
在那一天,紗季去工作之后就再也沒有回來。她被發現偷拿店里的東西,憤怒的店長關了攤位,把她鎖進小屋里,殘虐地毆打她直至入夜。直到阿光帶著同伴們——包括柳霧星和柳云月,沿著墻壁偷偷爬上五層,將奄奄一息,體無完膚的紗季救了出來,把店長趕出了第五層。
他們把這里當做了新的拾荒者集會場所。第五層的景象,也許并不比最底層明亮多少。拾荒者們在這里的新領地也遠無法讓全部人都住進這里。但至少,他們離天空,似乎更近了。
也許,真的還可以更近一點,更近一點。
這是在那個時候,出現在阿光腦海里的念頭。
他要到最頂端去。
他要和某個人一起,試著觸碰天空。
唯一對阿光的全部想法心知肚明的人。就只有紗季。
盡管遭遇暴虐的她一度在死亡線上徘徊,最后卻還是驚人般地成功復原。也許真如傳說中描繪的那樣,因為他們是“不墮疾病,不染傷痕”的拾荒者,被未來永劫詛咒的存在。
而且,在復原之后,她似乎變得比之前,愈發明艷。
盡管不再需要做早點鋪的工作,她仍然只有在集會時間才出現在眾人面前。把不知從何而來的水、食物、生活用品分發給同伴們。而且,比起之前。無論從數量還是質量上都有了明顯的提升。
沒有人知道現在的紗季都在做著什么。也許只有阿光知道。
“不過,有人曾經在集會之外的時間見到過紗季姐。雖然只是一閃而過,但還是看清了?!?/p>
說話的是拾荒者少年阿帆,今天似乎是輪到他們留在第五層,在這里過夜的同時也作為第五層的守衛者。似乎是因為第一次在這樣的高處過夜,從四面八方傳來的細微響動在黑暗中回蕩在耳邊,讓阿帆毫無睡意。一直拉著孟螢竹等人絮絮叨叨地說話。
看來,即使過了“這么久”,阿帆這個情報提供者的角色定位還是沒有改變。
“之前某個留在第五層的同伴,說從那邊的陽臺無意問向上看時,瞥到紗季姐在對面的樓梯匆匆向上跑去的身影。他還說,那時的紗季姐……”
阿帆呆了半秒,視線越過殘破油膩的窗玻璃,投向不明的遠方。
“那時的紗季姐?”孟螢竹忍不住追問。
“他看到,紗季姐穿了鞋跟很高、亮光閃閃的鞋子,卻仍然像光著腳時那么靈巧地飛奔自如??墒?,她的樣子,已經完全不像是……‘拾荒者’了?!?/p>
“不像拾荒者,是什么意思?”
“誰知道?”阿帆聳聳肩,“不過其實,最近就算是‘集會’,來的人也越來越少了呢。也許……”
“也許有一些同伴們,已經不再當自己是‘拾荒者’了吧。”薩沙插話。
“這就只有去問他們才知道?!卑⒎f道,“但是,也許只有一點是可以確定的:大家在心里都有著各自的想法,并且在沿著自己的想法,不斷前進著?!?/p>
無論前進道路的盡頭,等待著自己的是不是更深遠的黑暗。
二十二
“對了,從我們登上第五層開始,就再也沒有出現在集會中的人都有誰,不想聽聽看嗎?”
即將睡覺之前,阿帆忽然又向孟螢竹問道。
“為什么會認為我想聽?”
“你一定想聽。”阿帆笑起來,臉上的貓胡子向上彎,“那是你一直都很在意的人,我知道的?!?/p>
于是,答案已經再明顯不過了。
“那對從一開始就和拾荒者們微妙地格格不入的兄妹——柳霧星,還有柳云月?!?/p>
相信著“即使放棄拾荒者原本的生活方式,也一定有其他道路可以走”的兄妹。
“據說,他們現在出沒在風城寨各地,做遞送的工作。這種工作的收入大概足以讓他們活下去,所以才不再在集會里露面吧。畢竟他們,搞不好從一開始就根本不想背上拾荒者這個名字??墒?,雖然如此,在拾荒者中卻還是有對他們……或者應該說是‘她’念念不忘的人呢。”
孟螢竹想起了什么。“你是說……”
“——明天。”
阿帆卻并沒有回答孟螢竹的問題。
“明天,如果你們同意,我就帶你們去找那對兄妹吧?!?/p>
也許,當自己在這名為“風城寨”的舞臺中再次見到娘親的時候,也就是這場漫長的橫跨幾十年的悲喜劇,終將告一段落的時候。不知道為什么,在孟螢竹的心中,這樣的預感揮之不去。
他只是不知道,到了落幕的時候,他能否來得及將一切的真相看清楚。
時間直接跳到次日黃昏,第五層的領地,拾荒者集會所,阿帆在等著他們。
“那么,要怎么去找?”孟螢竹問阿帆,“娘……柳云月和柳霧星不是不再出現在集會中嗎。”
“就算是不再與拾荒者們來往,他們也總要有睡覺的地方嘛?!卑⒎f得理所當然,“而那個地方,我剛好知道,就這么簡單。”
他們沒有參與集會,而是直接向著目標進發。阿帆帶著他們一層層向下爬去,直到那仿佛已經成為久遠記憶的最底層,穿過幾條巷道后,孟螢竹的視野里,出現了那片被一圈殘破高樓包圍著,位于風城寨最中心的空地。
“這里不是……”
男生的記憶沒有錯,這片空地,在某個隱蔽的角落,能找到一處曾經的防空洞口。洞口里面,就是拾荒者們曾經的——集會所。
“沒錯?!卑⒎f著,熟練地翻起洞口的偽裝,向他們招手。
“柳霧星和柳云月,現在就住在這里。”
他們沿著洞口的通路往內部前行,道路千曲百折,崎嶇異常,幾乎每走一步都有不慎摔倒的危險。孟螢竹不禁茫然——這條道路,之前有這么難走來著么?還是因為,擁有這里的人,已經變了身份和模樣的緣故?
愈向內走,光線愈昏暗,路兩邊偶爾出現的插在石縫中的火把也起不了太大作用。不知道過了幾分鐘,迎面而來的火把光芒里,孟螢竹忽然注意到了一個人影。
卻不是娘親的樣子。
他聽到阿帆驚訝的語氣,“紗季姐?!”
那是已經幾乎讓人認不出的紗季。她不再像從前一樣衣衫襤褸,也不再滿面泥塵——盡管即使是那樣的她,也已經足夠教人屏氣凝息。此刻的她,有著在外面的世界里也稱得上光彩奪目的衣裝與妝容,阿帆說得對,她真的已經完全不像一個拾荒者了。即使是孟螢竹,看著眼前的紗季,卻也不敢更加靠近一步。
“阿帆,還有……你們為什么會來這里?”
當然,即使是這樣的紗季,對拾荒者們依舊是和從前一樣毫無距離的親切,只有這一點永遠不會改變??墒?,她為什么會忽然間變成這樣子?她究竟在背著所有人做什么,來將拾荒者的生計維持至今?也許,這都是不能去問的問題。
對拾荒者們來說,只要紗季姐還能這樣微笑著,就已經足夠了。
“我們來這里找人……”阿帆回答,“紗季姐又為什么會在這?難道說阿光哥也在?”
“嗯?!奔喖绢h首,“阿光在里面,他有事情要對柳云月……和柳霧星講,所以我在外面等他?!?/p>
“阿光哥……的事情?是什么,紗季姐知道嗎?”
“嗯?!?/p>
紗季,毫不遲疑地肯定著。
“那是從很早以前,就藏在阿光心中的事情了。也是我一直在幫他努力著的事情。
“——占據那距離天空最近的,風城寨的頂層。”
“……頂層?!”
即使是孟螢竹,也意識到了這個想法的瘋狂程度。他回頭看向妮娜和薩沙,那兩個人也是難以掩飾的震驚神情。反應平淡到仿佛早已心知肚明的,只有阿帆。
“那么,阿光哥來這里的目的呢?要邀請柳霧星加入?”
“那確實也是阿光的想法,不過,并不是最主要的一個。”
神態自若地回答著問題的紗季,就連聲音也不曾波瀾過。
“阿光他,希望在成功占據頂層之后,邀請柳云月和他一起,去看風城寨之上的天空?!?/p>
“……”
明明對紗季來說是如此殘酷的話語,她說出來卻那樣平靜。不知該如何面對的,反而是孟螢竹這一邊。
“不會在意嗎”這種問題,已經沒有任何人能夠問得出口。確切地說,現在問出來,或許已經太晚了。紗季對阿光一面倒的心意,從也許還沒有任何人認識他們的時候便開始,直到現在,也一絲一毫都沒有改變過。
“可是,占據頂層,是很危險的事情吧。”
孟螢竹扯開話題,決心旁敲側擊。
“要是失敗的話……明知那樣,為什么紗季姐還是這么堅決地要和阿光哥一起?”
“那是因為,我能存在的地方,就只有阿光的身邊而已呀?!?/p>
那樣說著的紗季,粲然而笑。
“你們知道嗎,阿光是在我的記憶里,第一個出現的人?!?/p>
她側過身,目光飄向防空洞的更深處,似乎有模糊不清的言語從那里傳出來。
“在我最初的記憶中,我就是跟在阿光身邊,踩著他的腳步前行的。那個時候。我們還是孤零零的兩個人,要到很久之后才會和現在的大家相遇。我們都明白,離開了彼此,我們誰都無法在這煉獄最底層生存。
直到后來,在我們的身邊有了越來越多的同伴們。大家都是可愛的好孩子,為了一起活下去,無論做任何事情都在一起努力著??墒?,即使被更多的人圍繞著。即使身邊的環境和心境都已面目全非,那最初在我心中產生的感覺,卻依然和那時一樣無比清晰:
阿光的身邊,只有阿光的身邊。除了那里之外,我沒有別的……容身之所。
“因此,無論阿光的心向著哪里,無論阿光要去做什么,我都會陪在他左右,直到最后的時刻來臨。”
微弱光線中的紗季,神情如此決絕。那也許是直到世界末日都不會改變的虔誠信仰。孟螢竹們不約而同地明白了這一點。
就在這時,從深處驟然爆發出了歇斯底里的喊聲。
“還要我說多少次你才明白!!!”
紗季臉色變了。她匆匆望眾人一眼,便向內跑去。孟螢竹愣了半響,連忙緊跟在后。他聽出了那個聲音是來自于誰的。
——柳云月。
防空洞的正中心,那片曾經是拾荒者集會大廳的荒蕪空地。三個人影在那里忽隱忽現,跑上前去,孟螢竹正看到柳云月,他的娘親少女時代的樣子(當然現在也仍然是少女),她正一邊喊著什么,一邊把阿光用力推出去。
“我們已經,不再是拾荒者了!也再不想和你們扯上任何關系!為什么非要來纏著我?!我只想和哥哥在一起而已,為什么總是要把我拖回那個討厭的世界!你想做什么和我完全沒有關系,你的身邊不是還有紗季姐嗎?去邀請她啊!!”
阿光的神情死般僵硬了,他沉默著,與柳云月和柳霧星對峙良久,忽然轉過身??戳思喖疽谎?,快步向外走去。
“……”
紗季略為躊躇,看向柳云月,對她露出歉意而苦澀的微笑,便匆匆追了上去。
“我們也離開吧。”妮娜在孟螢竹身后小聲地,“這一個柳云月并不認識我們?!?/p>
“……嗯?!?/p>
再次征服那條崎嶇的洞內通道,走出洞口時,孟螢竹等人終于趕上了阿光和紗季的步伐。他聽到從前面傳來的交談聲。
“還是要去嗎?!?/p>
“要去?!卑⒐獾穆曇?,“那是早就已經決定好的事情,已經做到這一步了也非繼續下去不可。而且……她越是拒絕我,我越要做給她看不可呢?!?/p>
“……呵。”紗季在輕笑,“阿光只有這點永遠不會變?!?/p>
孟螢竹停住了腳步,不再跟在阿光和紗季后面,于是少年少女談笑的背影,便就那樣逐漸隱沒在風城寨底層的黑暗中。
“就快要抵達終點……結局的預感呢。”薩沙低聲說道。
“嗯。這個舞臺上的故事,也就要在高潮中落幕了?!?/p>
二十三
“現在想來,那個時候的自己真是粗暴得讓我不敢相信。”
密封的窄巷中,柳云月輕撫著萱草的頭,自言自語。
“云月姐……為什么不去勸阿光哥哥不要去呢。你明明知道的,阿光哥哥會聽你的話,你卻反而將他逼上了那條路……”
萱草低聲啜泣著,用力捏緊衣角。
“他們是我那么憧憬的人啊……為什么要將他們從我面前奪走……為什么在那個時候,要對他們懷有那樣的惡意……”
“‘惡意’……”
柳云月下意識地重復著萱草口中的字眼,苦笑起來。
“你說得對,萱草。那個時候的我和哥哥一樣,懷抱著從拾荒者的生存方式中解脫的執念。在終于擺脫了拾荒者身份之后,又變成了無論如何也要守護住當前的生活的執念。一旦被那樣的執念束縛了,執念就隨時有可能變成——‘惡念’。
“多么諷刺呢,越是執著地想要離開的東西,越會緊緊地纏在你背后,化為你夢中的厄兆,化為跗骨之蛆,讓你永無安寧。比如‘拾荒者’的身份,比如……‘風城寨’。”
輕聲的呢喃仿佛引人入睡的咒語,讓萱草的呼吸變得低沉,她的哭泣停止,頭向柳云月肩膀上靠去,合上眼睛,一動不動了。
“對不起,萱草。先在這里等我一下?!?/p>
柳云月把萱草的身子扶正,讓她靠到墻壁上,脫下外套給她墊在背后。然后站起身來,向窄巷的一側走去,原本是死路的盡頭,竟自動給她開出了一個門口。
“我還有些必須要去了結的事情。一切結束之后,我再來向你賠罪。”
她向前,穿過那扇神秘的小門。迎面而來的是熟悉的腐朽潮濕的空氣。這種味道從她懂事起便留在她的記憶中,即使她居住在思兼市這么久,也一直伴隨在她的身邊,從未散去。
風城寨正中的空地,那里是唯一會偶爾有幾縷陽光照下來的地方。
她看到空地的對面,孟螢竹、薩沙、妮娜的身影。他們的視線并沒有投向自己這邊,而是向著空地的上方,滿臉驚愕。
她便已經知道發生了什么。
那環抱著空地的風城寨建筑群,殘缺不全的高大樓房從斷裂的傷口伸出扭曲而交錯,如獠牙般的條條鋼筋。那本是如日常一般隨時可見的背景場景,但此刻,那里多了什么東西。
是幾個年輕的,人的影子。
他們的身體被鋼筋穿透,永遠地定格在了那片鋼筋的立體迷宮中。即使隔了這樣的距離,他們的容貌卻還是能夠被辨認。
——是阿光,還有紗季,還有其他的幾個拾荒者們。
即使是早已封存在記憶中許久的場景,再度親臨其境時,心仍如被刀刃割裂般絞痛。
“娘……親?”
她聽到從對面傳來的試探呼喚。偏過視線,孟螢竹,仿佛分別了一個世紀的男生,正顫抖著怯生生向她走近。
“螢竹。”她回應,對他伸出手。這孩子究竟是怎么闖進這里來的?看到孟螢竹身后的妮娜和薩沙時,她明白了大概。
這個三白眼,看起來循規蹈矩,對自己的話言聽計從的男生,也許是個執念絲毫不輸給自己這些拾荒者們的人呢,但是,“現在不是進行感人重逢劇情的時間?!彼A先制止男生可能的沖動行為。
“……我知道?!泵衔炛癫磺樵傅赝O略疽呀浖涌斓哪_步,“既然在這里和娘親見到面了,就說明妮娜和薩沙的‘舞臺’已經成功和娘親所在的這個異空間對接了吧。那么,現在我們看到的……就是‘最后的時刻’嗎?!?/p>
“對阿光和紗季來說,是這樣?!绷圃抡f道,“但是,對我們來說,還有最后的事情要做。”
“是什么?”
“那是原本要由我和哥哥完成的事情。不過這次,你來代替他?!彼聪蛩_沙和妮娜,“你們也一起來吧。”
他們沿著建筑物的樓梯爬上去,一路上避開行人,直到懸掛著拾荒者尸體的高度。開始試著將那些冰冷僵硬的身體從鋼筋上取下。
“我想,關于這個世界的事情,我大概明白一點了。”一邊進行著這樣的工作,孟螢竹一邊說道。
“說給我聽聽吧?!?/p>
“柳霧星重新喚醒了這座曾經毀滅的風城寨的目的,和娘親之前在思兼市里不斷追蹤一個個謠言,所尋求的東西,也許是一樣的?!泵衔炛裾f著,將前胸整個被染成血液的黑色的紗季尸體抱起,裝進柳云月不知從哪里拿出來的蛇皮袋。
“——就是那些因強烈的執念而產生的‘惡意’。”
“……嗯?!?/p>
柳云月點頭肯定了孟螢竹的想法。也許正是因為意識到了這一點,他才能成功地在這個場景里找到自己。
“這座風城寨,在它仍然存在的年代里,就是這樣一個只有擁有惡意才能活下去的世界。也許拾荒者們把彼此當做同伴,但我們也只是彼此依賴成一個整體,向外面釋放出想要活下去的執念與惡意而已。我和哥哥,就是因為對這樣的規則徹底厭惡,才在這個時候,決心親手將這個世界葬送的?!?/p>
她帶著他們將全部的尸體回收,然后在露天的地方焚燒,看著灰色的煙霧盤旋著向世界的頂端上升。
“至少在此刻,他們可以從最近的地方仰望天空。”妮娜低語。
“接下來?!?/p>
柳云月如釋重負般嘆氣,站起身來。
“我要再一次地,將它用火焰埋葬。”
二十四
孟螢竹只是一個恍惚,視野之內便忽然變了模樣。
那原本陰冷潮濕,處處是黑暗色調的風城寨,下一個瞬間,變的灼熱而鮮紅。
是火。從四面八方同時燃燒起來的火,隨著娘親的一句話而出現。將整個風城寨化為了真正的煉獄。他在繚亂的火光中,看到從無數的窗口,建筑之間的縫隙,被染紅的空氣中,飛出道道蛇般的黑影,在空間里驚恐地四下亂竄。孟螢竹注意到,那些黑影給他的感覺,和那時在地鐵隧道深處,與地縛靈對峙時從娘親身上散發出來的黑色,如此相像。
“那就是‘惡念’,被哥哥收集,并具現化,構成這重生風城寨的‘材料’?!?/p>
柳云月言語間,火勢又旺盛了幾分。
“我們原本以為,毀掉了風城寨。逃到思兼市,就能從那過去的噩夢中解脫??墒秋L城寨的實體雖然已經毀滅,它卻如怨靈一般圍繞在哥哥的身上,從未散去。
“為了不讓我也被那怨靈影響,哥哥將我驅離了他的身邊。他自己則逐漸被那可怕的怨靈侵蝕,變得……不再像以前那樣了?!?/p>
“所以,他才會在背后推動那些‘謠言’事件的發生嗎?!泵衔炛竦穆曇簟?/p>
“嗯。他并不直接參與那些事件。只是同那些擁有強大執念的人接觸,從那些執念最根源的地方投下暗影,讓那些執念逐漸扭曲,化為惡念。”
“就像……對我們做過的事情那樣?!蹦菽鹊穆曇?。
“發覺了哥哥的行為的我,明白如果讓哥哥繼續下去的話,思兼市將會逐漸墮入如風城寨一般的惡念泥潭中。因此我開始尋找哥哥的蹤跡,探索他扭曲過的那些心靈,用風城寨的怨靈殘留在我身上的那些力量,將他引導出來的惡念一一驅散。然后,就是思兼工業大學‘謠言社’的成立,以及螢竹,我和你的相遇?!?/p>
“但是你并沒能成功阻止你哥哥的目的。”薩沙說到,“否則我們也便不會在這里了。”
“風城寨怨靈的力量太過強大。我也只能盡力拖慢它的腳步而已?!绷圃聡@息,“它將那些被哥哥引導出來的惡念作為食糧,重塑自己的形態,終于在這里,以異空間的形式再現了出來。但是,它并不滿足于此。所以,才會有這場最終的‘生存游戲’,它將所有曾經從它那里逃出來的拾荒者們,都召喚了回來。它的目標,同樣是來自于我們的,曾經屬于它的那些——‘惡念’。”
“它的最終目標,究竟是什么?”孟螢竹問。
“它要把整個思兼市,都化為……‘風城寨’?!?/p>
“‘惡念之城’么……”
妮娜似乎在自言自語著什么,勾起嘴角。
“聽起來似乎是個相當有調調的設定呢?!?/p>
“如果成真的話,可就一點也不好玩了?!泵衔炛裾f道。
“所以,娘親才耍再一次將這個世界毀去?!?/p>
“——沒那么容易?!?/p>
就在這時,陰冷少年的聲音恰到好處地出現在了眾人頭頂。他出現的瞬間,周圍的火焰應聲而滅,柳云月抬頭看著少年的笑顏,緊蹙了眉頭。
柳霧星。
終究要在這里面對彼此的兄妹。
在火海中驚慌著的黑氣,有幾條鉆到了柳霧星身邊尋求庇護。他伸出手把玩著它們,讓那些黑色的惡念繞在他的手腕上。
“惡念的滋味是多么美妙,妹妹你或許比我更清楚。那些遭遇不幸之后便向無辜者展開報復的惡念;因對高不可攀的夢想過于執著而否定他人和自己的惡念;被求生渴望驅趕著背叛了羈絆的惡念……這一切的一切!都是這個世界要生存下去,必不可少的絕妙陰暗面!”
隨著柳霧星的話語,大片的火焰化為無形,他笑著,對柳云月伸出右手。
“來吧。妹妹。跟我一起來。沉浸在這美麗世界的殘酷物語中吧?!?/p>
“我不要!!”
柳云月大喊著,將柳霧星的手揮開。
“只有惡念滋生的世界,那并不是哥哥帶著我埋葬風城寨時所期望的世界!即使那樣的世界只有思兼市,也不可以!所以……”
孟螢竹看到,他的娘親,忽然向著柳霧星的方向沖了過去。
那些黑色的惡念之蛇,競不約而同地跟上柳云月的動作,纏繞在她的周圍,凝聚成了比之前的那一次,更加濃重的黑暗。
“你……”
柳霧星只來得及說出一個字,便被柳云月的雙臂緊緊環抱住。下一瞬間,兩個人一起沉入了黑暗之中。燃燒著風城寨的火焰,也隨之再度漲起,比方才愈發猛烈。
“……哈!!!”
黑暗里,柳霧星忽然爆發出癲狂的大笑。
“這樣一來,盡管這座虛假的風城寨會再度覆滅,但你和我也將永遠迷失在這片空間之中,時間不會前進,空間永遠虛無!妹妹你竟然寧可變成這樣,也要阻止我……”
少年的聲音,隨著時間的推移,而慢慢減弱了。
“也好……至少我們再也不會分開了,再也不會有人從我身邊將你帶走了……這樣也……”
“娘親!!!”
孟螢竹的聲嘶力竭,被周圍連綿響起的爆炸與坍塌淹沒了。
“這里就要坍塌了!”薩沙大喊,“現在不逃走的話便無法出去!”
“我留了從這里連接我的‘舞臺’的門?!蹦菽日f道,指向風城寨中心空地的方向,“就是那個防空洞口,向那里逃!”
薩沙和妮娜拉起癱倒在地的孟螢竹,躲過雨點般從空中落下的磚頭瓦礫,向門口全力逃走。逃出一條街巷,孟螢竹猛地聽到了微弱的呼救聲。
“……苦草?!”
他停下來,分辨聲音的方向,用力撞開一扇半殘的木門,在門里的墻角發現了瑟縮著的萱草身影。
“云月姐!云月姐在哪里!!”
她似乎神智混亂,一直哭著,重復著那樣的話。孟螢竹什么也顧不得了,將她背起來,跟在薩沙和妮娜身后繼續逃命。
終于,就在眼前了。
到了空地,他辨認出防空洞口的位置,一口氣跑過去。薩沙和妮娜停在了洞口,招呼著讓他先進去。他跑進去,向前走了一陣,忽然發覺有什么不對。
他們。并沒有跟進來。
“你們……”他回頭看向洞口,妮娜正狡黠地笑著向他揮手,“為什么?!”
“我說過了呀?!蹦菽葘γ衔炛裾f道,“因為我覺得‘惡念之城’這個設定還蠻帶感的嘛。因此,我和薩沙,決定要再留在這里一陣啦。該怎么說呢,這是我所能想象出的,最棒的‘舞臺’!而且只有在這里……”
她握起薩沙的手。
“我才能和薩沙,真正永不分開……”
防空洞的洞口,隨著妮娜最后的話語而關閉。孟螢竹只覺得一切都在劇烈震動,眼前沒有光,什么也看不清。只有萱草緊緊抓著他衣領的手讓他知道她還在那里。然后,毫無預兆地,他失去了意識。
二十五
再次醒來的時候,他發現自己躺在宿舍里,睡了不知多久。
他記得明明是在“鑄紅薔薇”的社長室里進入了妮娜和薩沙的舞臺,為什么……不過,此刻最需要在意的事情,并不是這個。
他開始在校園里尋找柳云月的蹤跡。他記得柳云月的院系,便去了那里打聽,卻沒有任何消息?!拌T紅薔薇”演劇社那里,也不再有薩沙的身影。工大的校園,似乎并沒有因為這兩個人的消失,而掀起多大的波瀾。如此平靜,仿佛一切都未發生,一切都從未存在。
他只是偶爾會在校園里見到萱草,她依然是那個拾荒者,他們擦身而過,眼神匆匆交錯,便再度分開,不置一詞。
他仍然會習慣性地每次放學之后,去社團大樓謠言社的活動室里,盡管不再會有人在那里等他,他還是會想方設法,四處搜集那些可疑的“謠言”。
因為,謠言之后,必有真相。
也許,某一條謠言背后,他就能看到娘親的身影,在那里等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