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有許多缺憾,而許多人正是由于缺憾讓人生一步步走向幸福和完美。
1943年,鄒佩珠輾轉來到重慶姐姐的家,隨之到設在重慶的國立藝術專科學校學習雕塑。那是春末的一個假日,陽光很好。她不想辜負眼前那難得的春光,便到離學校不遠處的路邊去畫水彩畫。
正在她專心致志地畫著時,有腳步聲踢踏踢踏傳來,抬頭一看,是一個又高又瘦的年輕人,正向她搖搖晃晃走過來。到了她面前,年輕人彎下腰很有禮貌地說:“請問,去藝專怎么走?”當她告訴了他時,他隨口又問,“有個叫李畹的學生你認識不?”天下的事就有這么巧,藝專那么大,學生那么多,而他打聽的這個女孩,居然就是睡在她下鋪而無話不說的好朋友。
年輕人滿意地走了,她卻發現他走路的樣子很特別,走路不單是晃晃悠悠的,而且每走一步,都似乎感到有一種難以忍受的不適。她不知道他來到這兒有多遠,一路是如何走來的。
不久,她與這個年輕人又相見了,不過,這次見面時,他是以藝專繪畫老師的身份出現的。這下她知道了他的名字叫李可染,就是李畹的胞兄,是李畹曾多次說起過名字已被她熟記的人。
原來,為了躲避兵禍,他們都是從杭州一路歷經千辛萬苦而來。她的家在杭州,是地道的杭州人。他雖說是江蘇徐州人,可那時是杭州國立西湖藝術學校繪畫系的學生。此前二人雖說沒謀面,但從杭州到重慶這一相似的苦難經歷,讓二人的心走得很近很近。
1937年日本人進攻杭州,他們差不多是在同一時間從杭州出發的。不說一路日機跟著火車擲下的像麻雀飛來的炸彈,一次又一次險些將他們炸死。也不說到了重慶后,日機擲下的炸彈更是密密麻麻,人們總見到路邊樹上滿掛著腸子——那是日機襲來后跑向防空洞時跑慢了的人被炸彈炸飛了的腸子。在這里只想說他們在那段時間各自的經歷。
與他相伴的是母親,可母親途經長沙,一天在漂滿尸體的河中洗衣服時,不幸把手弄破了,結果染上了病毒,很快就離開了這個多災多難的世界。是他帶著妹妹李畹到重慶的,在他的細心呵護下,妹妹安然無恙。到了重慶后,由于他走路時晃悠得厲害,害怕跑不快遭遇日機的炸彈,那些時日他便不再離開防空洞。可有一天,有朋友硬是拉他出去。也就是這一天,不知為什么,防空洞嚴重缺氧,幾萬人死在了防空洞里,而他僥幸地撿了一條命。
直到成了藝專的教師時,他那撿到的一條命也依然隨時有失去的危險。因為那時,36歲的他,前妻蘇娥已逝去幾年了,給他留下了3子1女,喪妻之痛、撫養孩子,國家慘遭日本蹂躪,讓他經常失眠。他不僅瘦骨嶙峋,而且全身長滿紅點,身體已經處于極其虛弱的狀態。那天,她的心中驀然升起一個念頭:“他的身邊多么需要一個女人照顧啊!否則……”她有些不敢想下去了。
那時,天公也似乎來幫助他們成全他們。他住的教師宿舍旁邊是一片竹林,有一天,一根竹子竟然穿過茅屋的土壁長出地面,他喜歡得什么似的。見他如此,她每天就給這棵竹子澆水,竹子一天一個樣,沒過多久,就長到天花板上去了,他叫它“陪竹”。又想到晉人王徽之“不可一日無此君”的話,就將那間茅屋取名“有君堂”。這一切竟然讓她的那顆善良而穎慧的心怦然而動:自己名佩珠,而陪竹剛好與自己的名字諧音。“不可一日無此君”,不就是說這間房子中少不了自己嗎?于是,她的心中頓時萌生了要與他結為連理的情愫。
1944年,24歲的她與他結婚了。那時,她只有一個念頭,將他的身子骨調理得健康起來。她養了幾只奶羊,幾只母雞,用羊奶與雞蛋給他補身體。在她的精心照料下,他的身體很快好了起來。
為了提高繪畫水平,也是為了畫好抗戰宣傳畫,他經常要跋山涉水去寫生。這可愁壞了鄒佩珠,不是李可染走后孩子們要人照料,害怕自己受不了,而是她已知道了他走路總顯得有些痛苦的原因:可染腳板底下有一塊突出來的畸形骨頭,一走路就痛。
后來她總算想出了一個辦法:做鞋時,先在鞋底上挖一個洞,那洞正好在那突出的骨頭下面。然后再加上一層鞋底,由于那塊骨頭懸空,走路時也就不再感到疼痛了。從此,他的鞋子再不上商店去買,全都由她來做。后來她說,由于他一年總有好多次到外面寫生,鞋子爛得特別快,她這一輩子不知為他做過多少這種“挖洞”的鞋。
抗戰勝利的那年,李可染到了北平,繼續從事美術教育工作。這時,他們已有5個孩子,還有老母親要贍養,李可染的哥哥姐姐妹妹家有困難需要幫助,老家親戚家錢不夠,他們也得寄錢去,因而他們家常常是捉襟見肘。為了緩解經濟上的窘迫,原本一心在家照料孩子以讓丈夫安心畫畫、放棄了雕塑藝術的她,不得不去北京市第十一中學當美術教師。而這些鞋子大多是在她批改完了作業、安頓孩子們睡下、忙完了家務事以后,在夜深人靜時做出來的。
就這樣,她做出一雙雙“挖洞”的鞋子伴丈夫走天下,讓丈夫一直走到中國美術家協會副主席、中國畫研究院院長,走向中國畫一代宗師的位置。
做一雙“挖洞”的鞋子伴他走天下,是一種相濡以沫,一種奉獻。人生有太多的“畸形”,有太多的溝溝坎坎、凹凹凸凸,當你能以自己特有的善良、特殊的智慧為自己心愛的人制作一雙雙生命的鞋時,相愛的兩人也就什么都能走過去,也就能大步走向人生的輝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