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秋生:沒錯,我想做人民藝術家

在香港演藝圈，黃秋生是個異類。他從港片堆里一路搏殺而來，“配角鑄就的戲精，爛片起家的影帝”已然成為他的貼身注腳。無論被叫做華人中“霍普金斯”，還是被稱贊為天生反派，正如黃秋生自己所說，人生如戲，戲如人生，他的故事可以拍成一部電影，且“超級地值回票價”。

如果把我的人生拍成電影，第一個鏡頭應該是父親上飛機走掉的情景。

大家都知道我的身世，我小時候的故事是實打實的文藝大悲劇。父親當年是港府的英裔公務員，我的本名叫Anthony Perry，但是我四歲時，父親離開香港，我與母親相依為命，改名黃秋生。母親靠給別人做女傭維持生計，我們生活困窘，顛沛流離，在灣仔地區搬來搬去，有一天過一天，明天怎樣、將來怎樣都沒有想過。現在這個時代混血很吃香，可在當時，我經常被人叫做雜種，每個人都取笑我，叫我鬼仔，說我沒有父親。

那段日子里，我最深刻的記憶就是我媽媽在做幫傭，我和她住在主人的屋子里，一個很小很小的房間，基本上只能放得下一張床。有次她病了，我連給她買木瓜補身體的錢都沒有，剛好花園里面有棵木瓜樹，她想偷木瓜但不夠高，就抬著我讓我幫她摘，樹皮弄傷我的眼睛，她很傷心……還要每天擔心我上學。我不喜歡上學，老師在黑板上寫字，我就在旁邊小一點的黑板上畫畫，只要我不鬧其他同學就阿彌陀佛了。

后來母親再婚，我與繼父關系不好。六歲時進入寄宿學校，上小學時因為沒穿內褲被老師體罰，脫光衣服在操場上示眾，被同校的女生看到，從此留下心理陰影，經常夢見自己赤身裸體站在街頭，不知道怎么回家。一直到拍了第一部三級片，這個陰影才消除，因為超越了這個你最害怕的事情。拍三級片成為對我的一種心理治療。

單親家庭讓我小時候非常自卑，我那時候沒學歷，不知道自己要什么，又反叛。我的自信是從戲劇里面找到的，在這個行業里面把眼界打開。幾十年過去了，回頭看，我相信小時候的歷練把我變成演員，那一切是我成為演員的源泉。一個演員若沒有經歷去理解人生，那你賣什么？我們賣的就是痛苦。

我1983年入讀香港亞洲電視演員訓練班，1985年入讀香港演藝學院，畢業后加入無線電視臺。從小我媽就希望我讀書，但我小學畢業后一直在工作，直到進了香港演藝學院才真正讀書。真是想不到，最后我會成為院士。

我拍第一部電影《花街時代》時，幾乎沒有片酬。那時我還在電視臺，不是有名的演員。有一次報紙招聘演員，看了人物介紹，覺得幾乎就是我。去之后看到很多大明星，我心想這次完蛋了。給他們看我的戲，后來居然就用了我。在香港無線電視臺時代，我演出過多部電視劇，也認識了不少合作伙伴，包括當時的監制杜琪峰，演員劉青云、吳鎮宇等等。這幾人對日后我演電影有很大影響，我的不少電影也是與他們合作。我最佩服的導演就是杜琪峰，他很有大師的風格，在任何時候，他都會非常有信心地去拍戲。

恐怖片影帝

1992年，邱禮濤找我擔任恐怖片《人肉叉燒包》的男主角。盡管對劇本反感，還是接了下來。我還記得1993年5月香港銅鑼灣街頭的巨大電影海報，海報上的我穿著帶血的T恤，面無表情坐在兩籠熱氣騰騰的人肉叉燒包中間。這一年，我一上街有女孩看到我就覺得特別恐怖，說變態啊！你變態！香港很多人還戒了叉燒包。我不高興，因為我根本不想演這個角色，那么恐怖！賣弄血腥跟色情的戲誰想拍？接這個戲其實內心斗爭了好久。我記得已經拍了三分之一時，在山上的一個小酒家，我還一個人關在屋里想，我究竟應該怎樣完成這部戲呢？我那么反感，根本不可能再拍下去。那時接近萬圣節，我想萬圣節不是扮鬼嚇人嘛，我就把這戲當成萬圣節的一個禮物送給大家好了，我開始改變思想，繼續拍。

誰也沒想到這部以殺人狂魔為主打的影片，會成就我這個小演員的影帝之夢。金像獎那天，我到現場幾乎沒有人跟我打招呼，因為沒人想到我會拿獎。拿獎后有人恭喜，當時可能是我非常自卑，沒有感受到那種真誠的、熱烈的感覺，好像中間隔了一層紗，看所有的事情都不像真的。所以那次拿獎，我并不太高興。在酒店舉行慶功宴做訪問，訪問完很晚了，回頭一看，東西收了，人都走了，沒有人留下來跟我慶祝。沒有吃飯，又冷又餓，半夜12點多在尖沙咀，走出酒店，風在吹，好像是做了一個夢。一個人餓著肚子拿著獎杯走在街頭，就好像拿著一瓶酒，也沒有人看你。我只好打電話給邱禮濤，然后兩個人在小酒吧里喝啤酒。

那個獎杯現在就放在家里。之后很久沒有得獎，有一天我坐在客廳里面看著那個獎，我對自己說，我已經很久沒有拿影帝了，我拍的都是爛片，這個獎是攔住我前路的東西，它每天都在提醒我自己是影帝，如果我還覺得自己是影帝的話，那我就沒有前途。所以我就把它丟了出去。我媽靜靜地撿回來，偷偷地收起來。

我說過一句話，當了影帝會衰三年。你當了影帝，人家以為你漲價不找你；你當了影帝，對劇本有要求了，你要選劇本。香港一年有多少個好劇本？好劇本都給劉德華了，還給你啊，沒戲拍！第二年你反省，哎，好像不太對，我要告訴人家我還拍爛片。第二年過了，到第三年，慢慢開始有一些戲，可是也不會太多。第四年人家知道你什么爛片都拍，那你又有工作了，流程就是這樣。

《人肉叉燒包》之后，我連著演了幾年的變態狂，那是我心理狀態最不平衡的一個時期，最后得了抑郁癥。那時候跟我媽一起住，住的地方樓層很高，有一個玻璃頂，每天我睡到中午才醒，睜開眼睛就能看到鷹在飛。我就想：跳下去吧。跳下去我媽怎么辦？我就開始折磨邱禮濤導演，打電話給他，“我今天就想死。”“你沒事的，你很強的，明天就會沒事了。”果然第二天沒事。第三天，想死的念頭又冒了出來，又給邱禮濤打電話。這樣的電話每個禮拜要打3次。這種狀態持續了3年。

直到38歲，我才徹底走出《人肉叉燒包》帶給我的陰影與表演上的限制。其實抑郁也沒有什么大不了，我覺得人的心和身體一樣，也需要休息。該低沉的時候低沉一下，就是一種休息。誰能一直那么昂揚地活著啊？休息完畢，就可以繼續為非作歹，拍戲罵人了。

爛片之王

拍戲、罵人是我生命中很重要的兩件事。他們說我有一張全香港最毒的嘴。有一張狠毒的嘴，也需要一些狠毒的思想才可以，嘴巴只是一個工具。人生有限，花那么多時間拐彎抹角，最后都不知道自己在講什么，何必呢？

我也有不敢罵的人，比如我是不會得罪王晶的，也從來不會罵他的片子，因為他經常找我拍戲，哈哈。其實如果是我好朋友的片子，我會打電話告訴他們，不需要公開講。哪天我和其他導演成了好朋友，看到他拍了一部爛片，就會直接打電話過去，“恭喜你，拍了部爛片。”

出道近30年，演過300多個角色，配角居多，而且很多爛片，我也曾為此失落。我說過自己是爛片之王，不是普通的爛片，是200萬小投資、七八天拍完的爛片中的爛片。拿獎之前，最多的時候一次同時拍五部戲，差不多三個星期沒有睡覺。我自己都亂了，還管它角色有沒有亂？香港電影就是這樣完蛋的。人家要求你啊，我說我正在拍兩部戲，他說沒關系，你來就可以，有人就行。拿獎兩年之后，開始還有一些主角拍，后來就是那些十幾天的戲，慢慢從十幾天變成八天，八天變成兩天……拍攝的時間越來越少，越來越爛。五天之內，我會同時去拍幾部戲。

對爛片，我最有發言權，爛片有很多種，每種我都演過。一部電影，我說是爛片，一定是爛片，連吳宇森都拍過爛片。講出來不太好聽，可是在禪宗里面也有這種故事，化屎大法，把自己化成一坨屎，種出很漂亮的花。這個， 我參悟了大概十年。

拍爛片是為了養家糊口，孩子要上學，家里要開銷，接爛片也是不得已而為之。其實不管參演什么樣的電影，演員都可以在其中慢慢磨練自己的演技。有時候接戲，爛片是不能預知的，只有等它出來后你才會知道有多爛。作為演員來說，一部電影無所謂爛不爛，只要角色我演得好，對演員來說就是一部好戲。這個世界只有爛片，沒有爛角色。有的電影爛得精彩，是非常好的娛樂片，票房不錯。而且我們是需要這種有票房的電影的，這樣才可以在后面接一些喜歡拍的不是太市場的電影，供應藝術。

我從來沒有運氣好過，付出了拿回來的都是一半。我一般演得不好的就拿獎，我演得好的都沒獎，連入圍都沒有，那是什么運氣？1997年，我甲狀腺出了問題，腫得跟豬頭一樣，有一陣沒有工作，就去倫敦學戲劇。每天想的就是學英語、上學、買東西回家煮飯、睡覺。早上起來聽聽教堂的鐘聲，英國的房子很暗，我躺在浴缸里，點個蠟燭。我就是因為擔憂太多，所以才有這個病的。倫敦之行，思想、見識都改變很大，整個人的性格都改了，變得讓自己比較舒坦。

見證港片

后來我又得過一些影帝，但我經常說獎杯無用。獎杯這東西當你沒有時就有用，你需要鼓勵的時候就有用。到了現在我自己可以鼓勵自己了，獎杯有沒有都沒所謂。人家問我演戲的最高境界是什么，其實真正達到一種境界時，你就沒有技巧了，沒有感覺，你完全沒有在演戲，或者說，你就是那個人，根本不用想自己是一種什么狀態，因為你的身與心都在角色中。這種“已臻化境”的狀態我很想達到，但現在還差得很遠。一位老先生曾經和我說過一句話——穿起戲服講故事，真正好演員的表演就是完全沒有在演。但是在香港，要保持這種狀態太難了，身邊的一切都會時不時地干擾你。

2003年，是我踏入演藝圈的第20個年頭。這一年，我獲得香港電影金像獎最佳男配角的三項提名，并最終憑借《無間道》獲獎。劉偉強是個特別好的導演，他能夠把不同特點和地位的人物放在一起，而讓這些人物毫無沖突，就好像訓練隊員踢球一樣，如何能夠讓大家朝著共同的目標努力，是個特別難的事情。能夠遇到劉偉強是一種幸運，與這樣的導演合作，能學到很多東西，非常難得。所以，《無間道》在我的人生中至關重要。

這么多年以來，我覺得自己就像一個在海上沖浪的人，在慢慢的學習中逐漸成熟。再獲獎后，我接戲也開始有選擇了，盡量少接爛片，而且這兩年整個電影的環境在改變，爛片的生存空間也小了。2004年以后，低谷已久的香港電影開始再現生機，內地與香港的合拍片大行其道，我就覺得，香港電影“北上”是必然趨勢。

2006年，我拍攝內地導演姜文的新片《太陽照常升起》，感覺很爽。我要拍的是中國電影，如果是粵語的話，格局就太小了。奧斯卡沒拿過，給我我會要，這是我入行的時候答應我媽的。那時候去美國旅行，我買過一個奧斯卡獎杯模型，等我拿一個真的回來，就放在旁邊，一個大的一個小的。

有一天，如果我可以拿到一個人民藝術家的獎杯，那就有用了。人民藝術家不是一個獎那么簡單，一定要有經典作品，比如說趙丹、于是之，他們有很偉大的作品。我現要開始朝著這個方向努力了，做對人類有貢獻的藝術家。

永不退休

雖然拍過很多片子，但讓我耿耿于懷的是，劉德華拍的那種角色我就沒有嘗試過。以前我會說我想把劉德華演過的角色都演一遍，劉德華演的角色是多好的角色呀。現在我接戲的標準很多，有的時候是劇本，有的時候是導演，有的是這個電影有沒有吸引我的地方，很多理由去接一部戲。未來我想演黃飛鴻，一般人家問我想演什么角色，我都答不出來，但最近我想到黃飛鴻，因為我喜歡。

我一直都不順利，但是人生哪有順利的，我喂給你吃你要張口，好不順利啊；張口吃了要咬，好不順利；吃了也不能保證拉出來的時候很順利。人生就是到處都不順利，但是不順利就退，這也不是我的人生原則。拍戲這么多年，人生處處留遺憾。但是我從來沒有想過要改行，改行做什么，賣烤鴨？現在年紀也差不多了，也開始嘗試做監制，有部電視劇在計劃中，剛開始談劇本，我想我的優勢就是文學根底好。

我喜歡看書和思考，看到東西就會想。比如茶杯為什么是這種形狀的？歷史上的茶杯有哪幾種形狀？我喜歡看歷史書，最喜歡的是柏楊白話版《資治通鑒》。看了《資治通鑒》我就知道該怎么做人。其實生活中我的愛好還很多，我是一個文藝老年，比較優雅。比如喝茶、寫字，我買了很多書法字帖。我最喜歡喝點酒后寫寫字。我的字是自由體，有人說我的字就像畫畫一樣，不是很傳統的那種。聽說王羲之也是趁著酒興寫了《蘭亭序》。

可能很多人知道，我是個愛音樂的人，出過專輯，曾經癡迷于搖滾樂。從《地痞搖滾》《支離疏》，到在《Bad Taste…But I Smell Good》中，模仿郭富城、陳曉東和鄭秀文的造型，大玩顛覆概念。從很小的時候我就很喜歡音樂，長大了才有機會真正拿起樂器擺弄。那種幼時幻想實現的感覺，就像是大人終于找到了他小時候最向往的玩具一樣，很好玩。但說到底演戲還是我的工作，唱歌只是我的愛好。你知道我現在在學什么嗎？二胡，我正在慢慢地學。我找了一個非常好的老師，他送我一把很漂亮的二胡。我學過的東西很多，沒有一樣是很成功的。這次我希望可以把二胡學好。

最近演的《車手》這部戲是給杜琪峰幫忙，我演一個身懷車技的等待退休的警官，這個角色其實很平，人家講的是車，不是我這個配角。我只是配合余文樂這個主角，把我自己的部分演好就好了。現實生活中，我對車絕對沒有興趣，車對我來說就是交通工具，會開，開得不多。我不會去飆車的，那很無聊，是拿自己和別人的生命開玩笑。

我在這部戲里的角色期盼退休，真實的我沒想過退休，演戲就是生命，退休干嗎，退休了我可以做什么？ 我年輕的時候幻想，有一天我死在舞臺上就非常浪漫了。現在有點怕，覺得死在舞臺上有點恐怖。不過我愿意在舞臺、銀幕上，演到很老。拍戲就是件累人的事情，但人的一生不就是在演戲嗎？我希望將來我會更加努力去演好每一個角色，無論他是主角或是配角，希望不用跑龍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