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野荒荒,戍旅長長。
清順治十五年(1658),從春至夏,方拱乾及其家眷數十人一直都在兵役的押解下行走于流放東北的遣戍路上。農歷閏三月初三從北京出發,七月十一日到達戍地寧古塔,整整4月有余。
過吉林城時,看松花江滾滾滔滔,浩蕩北去,長天碧水,四野蒼茫,古木含云,荒草如煙。忽然涌動古今之慨,遂留詩“混同江懷古”:混同江是金朝地,夜夢神人冰渡河。帝業只從遼禍始,天心其奈宋轅何?傷情白豕風吹雪,痛飲黃龍淚作波……
徼天之幸,3年后,因為族屬捐修京師前門樓,方拱乾得以赦還南返。
南歸時的方拱乾,已經年近70。他卻無論如何也不會想到,50多年后,方氏族人會再次踏上遣戍東北的煢煢苦旅,他的孫輩在松花江古渡再次感懷賦詩。
方拱乾是因南闈科場案流徙東北的。五子方章鉞在本次科舉考試中,被人彈劾與主考方猷聯宗,疑有舞弊行為,時任詹事府右少詹事的方拱乾及其長子方孝標、次子方享咸等遂被牽連入獄。
而50年后的這一次,則是因為刻書引起的文字獄案。方孝標隨父同流,3年后亦同歸。父親死后,即麻衣芒履,游歷了西南滇黔之地。聽聞些南明舊朝的軼事,也尋訪得一些野老遺民,將所見所聞,都記入《滇黔紀聞》一書。不久,吳三桂扯旗反叛,滇黔亂勢洶洶。方孝標以刑余之身不敢棲留,乘隙逃回故家。安徽桐城有戴明世者,字褐夫,號藥身,少歲而負有奇氣,欲以布衣褐夫之身,把筆墨膽氣作藥,糾正時弊,撰寫《明史》。壯歲往來燕趙齊魯吳越等地,訪故老、輯傳聞、搜求遺書,以成一家之言,欲繼司馬遷、班固之后,傳薪續火,做一樁可以藏之名山的事業。200年后,一代文膽梁啟超亦驚艷其才,嘆清代史家如林,而可稱者僅二人而已,一為章學誠,另一個即是戴明世。戴氏尋得方孝標所撰之《滇黔紀聞》后,將書中所敘南明舊事輯入自己編撰的《南山集》中。康熙五十年(1711),左都御史趙申喬一紙奏狀,告發戴明世“私刻文集,肆口游談,倒置是非,語多狂悖。”一起大案就此鑄成。藤之所牽,蔓之所連,無一逃脫,都被逮入大獄。兩年后,康熙以示寬懷,將刑部原判凌遲的戴名世改判斬立決,將原判死罪的方孝標之子方登嶧、方云旅,孫子方世樵等改從寬免死,流放東北。其時,方孝標已死多年,著開棺戮尸。
不過,這一次,方氏族人的遣戍之地雖然也是東北,卻與祖父不同,不是寧古塔,而是卜魁(齊齊哈爾)。
方氏族屬一行人迤邐行來,過吉林城時,恰值五月端午的前一天,大地穿青換綠,一江春水浩蕩,四山林木蒼蒼。一片新綠間,一片又一片的蒼松,青蔥之色,猶如墨染。高樹插云,粗可數圍。征討老羌(沙俄),修造戰船,一定都是從這山中取材的吧?而多年前紫禁城中重修太和殿,很多棟梁之材,也都由此輸往京師。以前,這里屬海東盛果之地。天梭地機,興滅輪回,都已遠去。今天,北方羅剎已平,邊事安寧。松花江一脈清流,澄凈如練,船艦靜泊江岸。城市擁山懷水,真正天造地設,風景不殊。山水情懷,一時攪動詩緒,方式濟驀然想為這北方江城存真寫意,于是賦詩“稽林”,寫下戍旅中最長一首紀事詩:古者雞林地,漚影海東國。字異名略同,鎮臨大江側……黃茅十萬家,人煙壯濤色。對岸干岡巒,林木密如棘。栝柏大十圍,蒼皮翳山黑。往歲羅剎羌,樓船偶肆慝。設戍灘沙高,取材便戰舶。恭聞太和成(康熙中重建太和殿),遠致千牛力。由來資棟梁,曾不限方域……
一天后,行至啰啰街,此處地近打牲烏拉,人煙湊集,村舍儼然。時近中午,一行人都感覺饑腸轆轆,繼續前行,是一面大嶺長坡,不知何時可到下一個驛站。于是冒膽來到臨近路邊的一個農家求飯,迎接的卻是一位農婦,問明來意,只說抱歉抱歉,家中丈夫應官差,進山采剝樺皮,已經數月未歸。又沒肉沒菜,勉強充饑飽腹吧。說罷,匆匆下灶。吃過后要留飯錢,卻無論如何堅持不要,推來讓去,終是不收,說是去年莊稼豐收,這升斗之費,收什么錢呢!一行人都被感動了。厚土純風,重情重義,素樸至誠。雖是一飯之舉,卻讓人腸熱心熱,方式濟又一次賦詩“啰啰街中頓”:日午僮仆饑,喘怯前壁陡。青煙出孤茅,索飯雜門牖。主婦前致辭,粗糲不適口。良人食官賦,采樺入林藪。樺皮良弓材,官令霜時走。深愧遠客來,蔬肉一無有。飯飽出門去,給錢袖斂手。頻年秋大熟,種糜輒盈畝。獲多價亦賤,安惜此升斗?聞此客意安,更訝邊俗厚……
方拱乾南歸之后,也曾一再感念東北民風淳樸,有上古之風,雖然“中土禮儀之邦所不及者有五:道不拾遺,一也;百里無裹糧(隨處皆可接納食宿),二也……有所受予,必思有酬之,五也。”本是遣戍之地,而祖孫同懷戀念之想,同存感激之情,同發贊嘆之語,這也是詩史所無的了。
卜魁是比寧古塔更北的偏僻之地,舊稱龍沙,原為驛站。城臨嫩江,“四時皆寒,五月始脫裘……七月則衣棉矣。”正因卜魁的惡寒苦冷,卜魁也才成為流放之地。
康熙五十六年,方式濟貧病而死,年42歲;雍正六年,方登嶧也在病苦支離中死去。流戍之地卜魁,終于成為方氏的死地。不過,卻沒有成為埋骨之地。
方式濟隨父被逮入獄時,有二子觀永、觀承因為年幼幸免,留在金陵家中。而家徒四壁,已破敗無遺,兄弟二人只好借居于清涼山中寺廟。有寺僧看二人稟賦不凡,就暗里多方照料,接濟衣食,待之甚厚。父祖遣戍之年,二人也離開金陵,北至京師,潛出山海關,往來遼沈之間,寒風凍雪里含辛茹苦,營求一點“菽水之費”,以資助父祖。康熙五十四年春,已經18歲的方觀承決心往卜魁省視父祖。千里長途,四野荒涼,渺無人煙。常是一日一食,徒步行百余里。到達戍地,父祖孫三代相見,喜極而泣。在戍所,方觀承陪侍父祖5年,掃馬通(馬糞)為柴薪,點乳(羊奶)為飯食,艱辛備嘗。父親病故之后,又侍奉祖父幾年,方才應哥哥觀永之邀南返。辭別祖父,離開卜魁這一日是康熙六十年正月十六,“是日奇寒,殺人畜無算,邊人驚為未見。余以弱質,得全父母之軀,而來吾兄之側,亦幸矣。”今天,隔著漫漫歲月,讀方觀承的這一段追述,不論身邊多么溫暖,也會起冰冷的戰栗。土著邊人驚為未見的天氣,必是極寒奇寒。在那樣的天氣里,他是怎樣一步步走過來的呢?
以后,得悉祖父也已病逝,方觀承不忍讓父祖埋骨絕域荒邊,可是,朝廷制度規定,嚴禁流人死后歸骨安葬。方觀承即化名馬飛熊,作一個乞人模樣,偷偷潛入卜魁城,不意卻被發覺,抓到衙門里重重的一頓刑杖,幾番死去活來,人已氣息奄奄,幾乎被杖斃。放歸之后,方觀承沒有氣餒,再一次斂取時倍加小心,終于成功盜出父祖骨殖,背負著一路逃關過卡,一步步走回故鄉家山。后人感嘆他的孝勇之義,紛紛以詩傳揚:尸骸檢點負囊中,雷電雪花繞殯宮,一任官家嚴盜骨,世人誰識馬飛熊?
冤獄令人悲懷長嘆,心生感傷,郁結為歷史的塊壘;而冤抑悲苦中旋飛繚繞的孝義之情、仁愛之懷,又每每讓人生發壯慨,感嘆天道有常,人倫不滅,大道如砥,仁義如山。后來,方觀承的器識學養與胸懷,終為平郡王福彭所識,奏其為記室,隨征準噶爾。以后累官至浙江巡撫、直隸總督。乾隆三十三年卒,年71歲。死時家無余財,僅有書數十笈。
方觀承過吉林城時,也曾留詩“稽林渡松花江”。
山中古村,一飯留香;祖孫五代,詩心漫漫。古城因此而有了一種歷史的感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