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長于傳統文化斷裂年代,啟蒙于全球拍賣場上,腰包鼓了不過十余年的中國富人,能否經由藝術收藏完成自我升華,承擔一個階層對于文化的責任,最終由富而貴?
2012年4月2日,香港蘇富比春拍的預展上,一隊隊內地口音的參觀者興致勃勃。這些看上去像旅行團的參觀者,幾乎都有“專家”陪同,這些“專家”的話題能從一幅畫的來歷講到中醫養生。“我剛才摸了一下那件龍袍上的珠子,不知道是怎么弄上去的。”一位來自義烏的女老板興奮地說。如今即便在安徽涇縣這樣深入中國腹地的小縣城,公路邊也常能看到“古玩交流”的指示牌,目力所及,不過是最尋常的農家院舍。
如果沒有2009年以來藝術品價格的飆漲,收藏能否如此快速地在中國普及,是個未知數。根據歐洲藝術基金會發布的《2011年國際藝術市場:藝術品交易25年之觀察》,2011年,中國以占全球藝術品拍賣和銷售總額30%的成績首次超越美國,成為世界最大的藝術品與古董市場。
推動這一切發生的,是幾個財富金字塔頂端的富人,但又好像不止于此。自從2009年《十八應真圖卷》在保利春拍上拍出1.69億的第一個億元天價以來,中國藝術品市場一日千里、高潮迭起地進入了“億元時代”。2011年的嘉德春拍上,齊白石的《松柏高立圖》以4.255億的天價成交,僅次于2010年黃庭堅《砥柱銘》的4.5億。
這些承載著中國文化基因的方寸之物,突然爆發出來的財富效應,讓很多人為之癡狂。媒體用艷羨的口氣,描述一幅畫的傳奇經歷:兩年前300萬,現在已經6000萬;高級理財顧問在向客戶們兜售他們的藝術品投資基金;忙著買進賣出的老板們,甚至來不及打開看一眼拍到手的東西,就將它轉手賣出。
“價格上的崛起,并不代表我們在文化上崛起。”中國藝術品拍賣行業開創者、嘉德拍賣董事長陳東升說。事實上,并不是文化有沒有崛起的問題,而是根本沒有人談論文化。觸底反彈、板塊輪動、價格指數、坐莊……這些股市上“舶來”的名詞,被生動而貼切地使用到藝術品市場,其出現頻率之高,讓人錯覺正在談論的是股票或房產,并非書畫古董。至此,上千年來中國文人雅士陶冶性情的書畫古玩,變成了聚光燈下、拍賣市場上被財富群體追逐的投資硬通貨。資本正像無人管束的野馬,肆意攻擊著既沒有產業完整度、也沒有形成文化風范的收藏。
“都是關于錢,他們不愛藝術。”用美國電影《搖擺畫廊》(Boogie Woogie)里這句經典臺詞,來形容這兩年來人心浮動的收藏界,再恰當不過。
陶醉在拍賣場里的中國富人們,用一種競賽的方式,向世界展示著他們與藝術的關系。某種程度上,藝術品拍賣是一場混雜著裝點門面的虛榮、橫刀奪愛的快感以及高額投資回報的金錢游戲。沒錯,這里才是真正的名利場-中國的財富階層正在以一種復雜的心態成為高雅藝術品的主人。
憑借雄厚的資本實力將藝術品的價格門檻提高到與常人無關的程度后,中國收藏界的“大佬”們也已悉數登場-上海新理益集團董事長劉益謙、新疆廣匯集團董事長孫廣信、浙江徐龍集團董事長徐其明、山西企業家趙心……他們做收藏的動機很復雜:有些人是因為熱愛,有些人是因為投資、投機,甚至,泥沙俱下中還有人利用藝術品行賄或者洗錢。最終,有些人開始籌劃或已經建立自己的美術館、博物館。占有欲之外,他們似乎開始懂得分享。
歷史總有某種相似感。19世紀末,資本主義高速發展、被稱為鍍金時代的歐洲,也是私人收藏的全盛時期。煤炭、鋼鐵、棉花等領域取得成功的歐洲企業家(被當時的貴族稱為暴發戶)開始投入大量金錢進行藝術品的購買,成為了新藝術運動的支持者和推動者,并成就了一批與以往古老的歐洲皇室收藏完全不同的新一代收藏家。他們的藏品直到現在仍是歐洲許多著名博物館的核心收藏。
中國企業家的特殊性在于,這些人大多數在中國傳統文化斷裂年代成長,在拍賣場完成藝術啟蒙。對于只富裕了短短十幾年的他們來說,是否能夠經由藝術品收藏完成自我的升華,承擔一個階層對于文化的責任,并最終由富而貴?
又見“中國買家”
無論從哪個角度看,2011年5月嘉德春拍上《松柏高立圖》以4.255億成交,都是這個行業的標志性事件。
2005年,劉益謙以500多萬元價格拍得齊白石的《松柏高立圖》;2010年,劉益謙以1200多萬元拍得了這幅畫原有的對聯;2011年,“合璧”之后的完整作品創造出了天價奇跡,劉益謙在六年時間里凈賺3.5億元。
巨大的財富效應,在這一輪藝術品熱潮中登峰造極。
“2008年秋拍賣的東西,在今天最差的都翻五倍。”北京匡時國際拍賣公司董事長董國強說,金融危機中的2008年是“最近10年藝術品市場的低點”。中國經濟的一枝獨秀、政府四萬億投資、趨緊的房地產調控、通脹預期等一系列因素,使得大量資金涌入藝術品市場,導致了2009年中國藝術品市場的大爆發。
“1990年代末徐悲鴻的《九州無事樂耕耘》從郭沫若家中拿出來的時候只有190萬,那時候也沒有人覺得它是國寶。”一位知情人士說。在2011年的保利秋拍上它以2.668億元成交。“現在不管多普通的東西,進了某些拍賣公司就值3000萬。”
2008年金融危機以后,不僅國內,全世界的中國藝術品價格都在飛漲。中國買家進場,是最大的因素。香港蘇富比的工作人員回憶,前兩年在拍賣中“瘋狂舉牌”的基本上都是內地買家。“一些明顯有瑕疵的瓷器,他們也會出到很瘋狂的價格。”
這就像一場擊鼓傳花的游戲,藝術品的真偽、優劣顯得并不重要,只要有人接手就行。
拍賣,這種從西方舶來的交易方式,對中國藝術品市場的投機直接起到推波助瀾的作用。在這種追求價格爆發點的銷售方式下,現場氣氛的刺激,會讓部分中國企業家的不成熟、不理性表現得非常明顯。
“太過了!我看到很多的企業家互相瞧不起、斗氣、亂出錢。中國很多企業家拍賣的預算跟實際上出的錢完全不一樣,他就要出風頭。”藝術品資深投資者馬未都說,國外有很完善的藝術品經紀人制度,很多都是委托競拍,本人不會到場,這樣會相對比較理性。但中國的富人們大多喜歡親自到場。大買家劉益謙是拍賣場里的常客。“他就是喜歡那種橫刀奪愛的感覺。”一位接近他的人士說。“像港臺的很多大藏家,都非常低調。他們一般坐在很隱秘的包廂,如果泄露他們參加競拍的信息是非常嚴重的事情,因為這樣會導致別人抬價。大陸的買家都不在乎的。”蘇富比的工作人員說。
“一個1000萬的東西,兩個中國人一拍就是5000萬。在國外可能會拍到2000萬,但絕對不會到5000萬。”徐龍集團董事長徐其明說,“現在我們錢花得最多,但未必有好東西,人家會笑話你''''二百五''''。”他是中國大陸頂級的陶瓷藏家,也是最早參與國際拍賣的中國人。事情到此還沒結束,“拍賣之前沒有認真地研究藝術品,拍了高價之后覺得不值又不付錢了。”有些人買到藝術品之后立刻又會去找下家,等下家付款后再去拍賣行付款。
付款問題已成為藝術品拍賣市場的一個癥結所在,甚至已經影響到中國人的聲譽。時過一年,4.255億的《松柏高立圖》的買家至今沒有付款。2010年11月,英國班布里奇拍賣行拍出的5.5億元人民幣(約合4300萬英鎊)清乾隆粉彩鏤空轉心瓶,至今中國買家也沒付款。2012年1月18日,蘇富比在香港起訴了山東濟南女商人任春霞。2011年10月3日在香港蘇富比秋拍中,任拍下了吳冠中的《漓江新篁》、《凡爾賽一角》以及趙無極的油畫作品《10.1.68》。但事后任春霞只支付了兩幅作品的款項,成交價為6100萬港元的趙無極油畫作品尚未付款。在該案公布的相關證據中,任春霞10月3日拍下的吳冠中作品,10月20日已在山東泰山文交所上市交易。據中國拍賣協會2011年的報告顯示,2010年度內408件上千萬元成交拍品中,只有237件拍品完成結算,結算率58.09%,其余171件尚未完全結算或未結算,涉及成交額55.55億元。
“現在的確出現有些中國買家不付錢的問題。我不想說外國買家和中國買家的區別就是付錢的快盧但的確是有這樣的情況。”蘇富比亞洲區CEO程壽康說。蘇富比是第一家對中國內地買家實行保證金制度的拍賣公司,每次拍賣的高價拍品都會要求買家交納至少100萬港幣的保證金。在國外除了倫敦的亞洲藝術周,都沒有類似制度。這種保證金制度在內地拍賣行也成了慣垃但在買家欠款方面,內地拍賣行則難以應對。“我們也非常痛恨不付錢的買家,但很少訴諸法律。”董國強說,作為拍賣公司,掙的只是百分之十幾的傭金,但律師費是按全額的追討貨款付費,不劃算;而且,打官司牽扯精力、傷和氣,即使官司打贏了也很難執行。一些買家還想出了這樣的招:讓他的司機交幾十萬的保證金,買個幾千萬的東西。“你跟他的司機怎么打官司?他又沒錢。”董國強說,香港的國際拍賣公司為什么能打官司,“他能給你上黑名單,這樣你沒法入境。很多要去香港做生意的企業家,肯定不方便的嘛。我在北京就是起訴了,這些人照樣天天都在別的拍賣行里晃。”
“現在中國藝術品拍賣已經成了國際笑話。”一位資深業界人士說,一件東西今天拍出了3000萬,過幾天在另一個地方300萬就私下賣了。“每次拍賣還沒有開始,國際上就像看笑話一樣猜中國一些拍賣公司的成交額:今年80億?明年100億?人家感覺中國的拍賣就像是小孩子玩過家家。”
與拍賣大行其道相映襯的,是藝術品市場各環節發育不成熟。中國藝術品收藏市場呈現出既單一、又駁雜的景象。上海龍門雅集畫廊董事長李亞俐女士認為,“只有二級市場、沒有一級市場做價格對照”是造成書畫類藝術作品價格飆漲的一個重要原因,而書畫占了中國藝術品的大多數。所謂的一級市場主要是指畫廊,二級市場主要指拍賣市場。“一級市場、二級市場同時存在的時候彼此會有個平衡,如果說大家都知道這個作品,當年在畫廊里大概是什么樣的價位,他到拍賣行去舉牌的時候不會沒底兒。他總會有個成本、價格基礎的概念,因為這是有跡可循的,所以到拍賣的時候他就不會出高到你沒辦法去解釋的價格。”董國強認為,藝術品市場一些非常基礎的理論至今沒有人整理研究,“這些年大家都忙著賺錢”。
在2009年這一輪藝術品投機熱潮之前,投機炒作之風已經很普遍。在很多受訪者的印象中,藝術品市場的前十多年很平穩,收藏家占主流;2003年之后,財富階層開始介入,“他們拼命買、很容易炒作”。“中國的寫實派油畫就是華誼兄弟的王中軍等人炒上去的。那時真是太好炒了,市場小價格很容易就上去了。”一位知情人士說,王中軍手中的很多東西在高點已經賣掉了,“賺了很多錢”。萬達集團董事長王健林1990年代收藏了大量吳冠中的畫作,在最近這幾年的高點也出手了不少。
“富人買藝術品對文化是一個幫助,為社會留下文化財富,這是富人能夠得到社會尊重的一個理由。但在中國現階段,這離我們似乎還太遠。”董國強說,“中國人現在賺錢的欲望全世界第一!”
“投資或者投機也沒有什么不對,沒有的話這個市場也不活躍。現在的問題是,投資投機的人要比真正搞收藏的人多太多。”廣匯美術館館長包銘山說。投機熱之下的另一個副產品,是贗品、假貨充斥市場。違背歷史常識的“漢代玉凳”,卻在2011年拍出2.2億元天價。收藏界流傳一個玩笑:騙100萬要坐牢,搶100萬要判刑;古董騙1000萬沒問題,騙1億那只說明你傻。
馬未都認為,藝術品投機盛行,是因為“改革開放至今,中國企業家沒有受到大的挫折”。亞洲金融風暴的時候,他曾經買過香港一個大藏家的兩張畫。“那人住的宅子值三個億,當時金融風暴一來就值1/10,交了銀行1.5億,還欠銀行1.5億。我們今天的企業家,全部都沒有受過非常嚴厲的淘汰,一切都太容易了。”
從2011年秋拍開始,藝術品市場已經開始感到寒意陣陣,虛高的價格泡沫有撐不住的跡象。在年底的一個論壇上,陳東升預測:“2012年市場份額將下降40%。”現在業界討論最熱烈的,是包銘山提出的“兩個70%”:現有的拍賣公司淘汰70%,剩下的30%再把量縮小70%。
失“范兒”的收藏家
雖然中國已經有一支龐大的收藏大軍,但在采訪這個行業的各色人物時,卻沒人說得出中國有誰能真正稱得上是“大收藏家”。
“傳統意義上的概念最低的標準就是一代人不賣,賣的話可能是下一代人的事情。現在很多所謂收藏家就是個商人,買來很快就賣了,這不能算收藏家。”馬未都說。包銘山認為,中國改革開放才30多年,富了也就最近十幾年,“再富20年、30年看看?”
上海長樂集團董事長李建忠是上海最早的一批收藏家。1980年代,他憑興趣開始收藏各種老物件。在他古色古香的1872會所(由其所收藏的清朝的一所徽派民居改造),記者見到了第一代“愛迪生”老唱機,樣式古樸大方的第一代西門子冰箱,明代的石獅子。1990年代,他開始收藏字畫。“收藏實際上是很享受過程的。”李回憶說,拍賣前要參加預展,會約很多行家、朋友一起去看,大家一起交流字畫的背景、藝術家要表達的意思,然后判斷真偽。“到手也好,失去也好,都很享受的。因為你記憶里有這樣一段。到手的會自己慢慢把玩,不到手的會一直惦記著它。”
像李建忠這么有“古典范兒”的收藏,已很少見。現在他有不少身價不菲的朋友都在做收藏,“都是派手下的一個經理去參加拍賣,回來拿個清單看一眼是什么就收起來了。”這樣造成的結果是藏品品質很有問題,“東西是收了一屋子,就是用我的水準去看,覺得很多是有問題的。”
幾年前,李建忠就很少參加藝術品拍賣了。“1990年代很好的字畫也就幾十萬,現在動不動就是千萬,你還怎么買?”每一次社會財富結構的變化,以及藝術品價格的上漲,都會帶來參與人群結構的變化。
1990年代,活躍在中國收藏市場的,主要是港臺商人。“因為價格便宜,他們是一車一車地買。”董國強說,江浙一帶做實業的企業和很多做股票的人也是主要買家。亞洲金融危機的重創,使得一批海外買家銷聲匿跡。從1997年到2002年,藝術品市場基本處于停頓狀態,價格和每年成交額基本上沒有大的變化。“但是這幾年買家的結構發生了根本的變化,內地的買家逐漸取代海外的買家,成為主力。”董國強說,很多房地產富豪都是那個時候進入市場的。“2003年''''非典''''之后,藝術品價格突然爆發,與買家的結構變化有很大的關系。”
從2005年起,馬未都感覺到自己在拍賣市場已經“玩不轉、買不起了”。資本對于藝術品市場的影響在2009年形成一道不可逆轉的分水嶺。2009年保利春拍,劉益謙1.69億拍得的《十八應真圖卷》,直接把中國的藝術品市場帶進“億元”時代。高品質的收藏徹底地成為財富金字塔頂上的人才玩得起的游戲。“就像是鯊魚和鯨魚們在海面上把獵物分了,海鷗盤旋著下來揀點剩下的。”馬未都說,很多像他這樣的人都成了“海鷗”。
就像劉益謙制造的一個又一個億元天價一樣,他注定會成為這個行業最有標志性、最有爭議的人物。2011年齊白石的《松柏高立圖》帶來的巨大財富效應,讓劉成為藝術品投資的代表人物。“所有的人都只關注我賣出,不關注我還在買進。”劉說。就在賣出兩天之后,他花費8000多萬拍到陳逸飛的代表作《踱步》,此后又花費一億買入宋代一幅書法作品。劉益謙的解釋是,“今后的收藏會更傾向于古代和當代的作品。”
“現在很難用一個簡單的東西,來表達我是投資、投機還是收藏。”劉益謙說。他的這種狀態在做收藏的企業家中很有代表性。富裕起來之后裝點門面、投資投機獲利、主動喜歡或者后來忍不住喜歡,都是這些企業家做收藏的動機。“基本上我們這代企業家,在文化上都是缺失的。”劉益謙說。成長中經歷過“文革”,30年前從一窮二白開始起步,“這30年企業家的精力都放在企業的發展上面,說句不好聽的,主要在逐利。大部分人,包括我,都不知道逐利的目的在哪里。”
自從1994年參加了嘉德的第一次拍賣之后,劉益謙就和藝術品市場結下不解之緣。在這將近20年的時間里,劉益謙積累的藏品規模已經非常龐大,其中有多件國寶級的藝術珍品。僅2009、2010年,他在藝術品投資市場就砸下20億元資金:2009年投入近13億元,拍品囊括了拍賣成交額前十大藝術品中的四件,包括宋徽宗的《寫生珍禽圖》、吳彬的《十八應真圖卷》等珍貴的藝術品;2010年,在拍場投入近七億,其中以3.08億拍得王羲之的草書《平安帖》。劉益謙的夫人王薇是油畫市場最大的買家之一,曾有人戲稱,“一旦王薇停止購買,價格立刻就會下降。”
藝術品市場像劉益謙這樣的大買家,只有為數不多的幾個人。上海民申企業集團董事長鄭見明是其中之一。他和劉益謙背景相似,以做股票起家,涉及很多投資領域。鄭為人低調,很少露面,主要委托上海天衡拍賣公司老板陳郁幫忙競拍。新疆廣匯集團也是大買家,主要收藏從1900年到1990年代的10位重要的近現代畫家的作品。但從2010年開始,劉益謙也感覺到市場里面“下手狠的越來越多”。
馬未都發現一個有趣的現象,“中國乃至華人圈子里最一流的富豪都不做收藏,做收藏的都是二流的。”他講了1996年的一件往事:李嘉誠在馬未都的家里看中了一副明代的、用象牙做的象棋,市價四萬,馬未都主動打了六折,李嘉誠依舊砍價。“最后我說可以送給您,但是價格不能再低了。他才買走了。”另外一位華人首富郭臺銘,和李嘉誠一樣零零碎碎地買過一些藝術品。“臺灣的富豪圈子都笑他只忙著賺錢。”而首富頻出的互聯網新貴,幾乎沒人做收藏。“他們不了解中國的傳統文化,也沒興趣。”而在國外,做收藏的都是一流的富豪。馬未都第一次在美國西雅圖博物館見到比爾?蓋茨的繼母時大吃一驚,“金發碧眼,一口流利的中文,70年代在臺灣學的中文,是中國陶瓷方面的專家。”西雅圖博物館因為比爾?蓋茨基金會的支持,在很多方面都做得很出色。
“公平講,這不能怪中國的企業家。”上海震旦博物館總經理賴任辰認為,這些國外企業家從小就看博物館、美術館長大的,本來就有這個素養。而且國外有很完整的藝術品交易機制,上中下游的機制也是完整的,得到的信息比較全面。“所以當一個有錢人要做這件事情,很快就有專家來協助他。”賴任辰說,在中國,“企業家就算要收藏其實也是很孤單的。”
事實上,企業家做收藏不但孤單,而且需要膽量。一般人根本不敢涉足,因為這是一個充滿欺詐、深不見底的市場,一張畫就能讓人傾家蕩產。但這又是一個“沒有騙子就不存在的市場”,且古今中外都如此。“北京有一些道貌岸然的人,弄個四合院,專門騙企業家。行話叫''''殺豬的''''。”一位收藏界人士說。1990年代,新疆廣匯集團董事長孫廣信因為在假畫上吃過虧,才想到請業界知名的行家包銘山幫忙打理。劉益謙見過一些這樣的人,“他們也有錢,但就是要推薦你買假畫。為什么呢?就是一種騙人的成就感。”
“從這個角度看,有時候我反而佩服大陸的企業家,他們在這么短的時間里,愿意做這么大的投入,是很不容易的。”賴任辰說,對于大陸收藏界的問題,“其實某種程度上看是正常的,只不過他們速度太快了,很多東西根本來不及想。”震旦博物館由臺灣震旦集團董事長陳永泰開設,他是臺灣頂級收藏家,在玉器、佛像、陶俑的收藏上頗有建樹,曾兩度擔任臺灣頂級的藏家組織“清雅集”主席。成立于1992年的“清雅集”幾乎匯聚了臺灣收藏界的頂級藏家,這些人同時都是臺灣最大的企業集團領導人,據稱可抵“半個臺灣”。
“中國的大收藏家主要在港臺地區,尤其是臺灣地區,他們很有中國傳統文人收藏的風范。”董國強說,“臺灣馬志林收藏的瓷器、林百里收藏的字畫、曹興誠收藏的青銅器雜件,都是世界頂級的。像這樣的收藏家,臺灣至少有10個。”他舉例說明什么是“世界頂級”:“林百里收藏的古代書畫是什么樣的水平?除去臺灣故宮、北京故宮、上海博物館,全世界應該是不超過五家博物館能超過他。他收藏的張大千作品肯定是全世界第一,傅抱石也應該是數一數二的。”
徐其明認為,時間、機會決定了中國大收藏家可能很難做出來。“現在好一點的藝術品都要5000萬以上,機會已經越來越少了。”包括徐在內,目前已經成型的這些大陸藏家,都是從1990年代初就開始做收藏。臺灣的大收藏家們基本都是從1970年代開始收藏,“那時候他們都敢花500萬去買件東西。”賴任辰介紹,陳永泰的收藏已延續40年,現在偶爾參加拍賣都是查漏補缺,“沒有收藏家的藏品全是靠拍賣來的。都是細水長流、日積月累形成的。”
除了收藏規模,“臺灣收藏家對收藏的認識,對自己藏品的認識,甚至對美術史、藝術史的認識,都研究到一個非常高的程度,或者說他們自己就是專家。”董國強說,中國大陸雖然現在已有一些收藏規模和水準不錯的藏家,“但從這一點來講,大陸的藏家還很欠缺。”4月2日的蘇富比春拍上,北宋“汝窯天青釉葵花洗”以2.0786億港元成交,較拍賣前估值底價高逾三倍。徐其明看到這個新聞,立刻就知道這件珍品一定是港臺的藏家買了。大陸的瓷器藏家比較了解清三代的東西,港臺的藏家才肯出這么高的價格,“因為他們了解,他們有底氣。”
臺灣收藏家的風范也令徐其明印象深刻。“他們都是很低調、謙遜的人。”徐其明回憶起早年參與國際拍賣市場時與臺灣收藏家的一些往事,“如果他們手里有類似的東西,一般會讓著我。他們覺得大陸好不容易有個做收藏的。拍賣完了后會過來跟我握手,恭喜我。”徐其明和港臺的很多大收藏家后來都成了朋友,成為那個圈子里十分少見的大陸人。“我們現在的拍賣是劍拔弩張、你死我活,想的都是''''你資產比我少,憑什么跟我爭?''''沒有想過這個藏品對我有多重要,會不會增光添彩?我們的心態跟港臺的收藏家完全不一樣。”
“如果硬要說兩岸收藏家為什么不一樣,我認為可能是時代背景的問題,不是人的問題。”賴任辰說。中國的傳統文化在臺灣是沒有斷層的。“所以臺灣的整個文化氛圍,是可以讓有心的企業家去理解這些文化的東西。”
但也有一些收藏注定只能在大陸,臺灣的收藏家永遠也做不到。1990年代,退出書畫收藏后的李建忠,因為生意中室內裝修業務常用到古代建筑構件,接觸了古民居。從那時起,他在江浙、安徽、山西等地一口氣買下200余套明清時期的古宅,所有的梁柱榫卯甚至磚頭瓦片都按編號整理,運回上海的倉庫。每套宅子都有厚厚的影像、文字資料。今年下半年,100多套經過清洗、修復、還原的老宅,將會以一種嶄新的面貌出現在上海浦西江邊,延綿2.5公里。它們與浦東洋氣十足的摩天大廈遙相呼應。
“那時,有錢的人家基本都把老房子拆了,住老房子的都是經濟條件比較差的,房子的環境都很糟糕。現在回頭看,我是搶救了一批中國古建筑。”對于無意間做成的這件事,李建忠很有成就感,“覺得自己這一生做了一件事。”從這些修復后的精美建筑里,你能看到一個絕大多數中國人都不知道的、幾乎徹底消失的中國,那種濃烈的中國風格和氣息能觸動內心一種遙遠而親切的感動。
守候“中國MoMA”
李亞俐從1970年代就在臺灣經營龍門畫廊,完整地見證了臺灣這些大收藏家的成長。她發現,“50歲的男人突然開始喜歡藝術品的時候,會不得了,真的像瘋了一樣。這個時候他已經非常富有,人生走到這個階段,他會想到底什么東西是自己的?”當他們收藏越來越壯觀,面對一件舉世無雙的藝術品、一個藝術家一生最重要的作品、甚至是代表一個民族某個階段文化發展脈絡的藝術品時,“會有一種責任感,他們會想,這些東西到底該怎么辦?”
中國大陸的企業家,正在經歷第一個心理狀態,即占有階段;并且在懵懂地探索第二個階段。
1997年,30多年未在市場露面的宋徽宗真跡《寫生珍禽圖》,被尤倫斯夫婦以兩千多萬價格拍走。2009年,劉益謙在北京保利春拍上以6171萬元拿下。一位故宮博物院的老專家對劉益謙說,尤倫斯夫婦曾經跟他炫耀過“宋徽宗在他們手上”,他心里很不是滋味。“有些東西我是永遠都不愿意出手的,除非別人出的價格完全是我不能拒絕的。因為它是你生活的一段記憶。”劉益謙說。2007年,劉從一個收藏家手里花7000萬買了一件重要的藏品,據他講這是藝術品私下成交的最高價格。這位賣家哭著跟劉益謙說:“毛毛(劉的小名),我這東西賣給你了,我在這個行業里面就一點地位也沒有了。相當于你把我的脊梁骨給抽掉了一樣。”他最后提出一個要求,在這件東西后面空的地方蓋幾個章,劉益謙當時沒答應,但最后他還是留了兩個章,一個是“相知相伴十五年”,還有一個是“別時容易見時難”。
“中國歷史上那么多成功的商人,留下的有幾個人呢?一百年后人家怎么評說我?有可能人家會把我所有做過的東西都忘掉,就記住了當年宋徽宗的畫在我手上。”劉益謙說。
收藏家一開始都有極強的占有欲,他們舍不得與人分享自己喜歡的東西。但在第二個階段,他們必須與自己的占有欲做斗爭,所謂的“獨樂樂不如眾樂樂”。用廣匯美術館館長包銘山的話來說,就是“藏而不用,不用何藏”?
“2012年最值得期待的事情是''''龍的美術館''''開館。”一位收藏界人士寫道。2012年,劉益謙、王薇夫婦在上海浦東的“龍的美術館”,以及在新疆烏魯木齊的廣匯美術館,都將對公眾開放。要知道,劉益謙、王薇夫婦在古代書畫、現當代油畫上的收藏在國內無人可及。而新疆廣匯在近現代書畫上的收藏,在國內也無人能及。
位于上海浦東黃浦江邊的震旦博物館,也將于今年下半年開館,目前正處于試運營階段。“一個收藏家要變成博物館運營者,其實中間有蠻大的難度。”賴任辰說,“首先你要有足夠的收藏,然后要有學術支持,專業經營團隊;接著你要有一個好的地點、長期運營,這將是一筆巨大的開銷。”他算了筆賬,在陸家嘴這種寸土寸金的地方,6000多平方米的震旦博物館,一個月租金要200萬元人民幣,一年就是2000多萬,這還不算水電費、營運管理費、安保費用、推廣費用。“因為這棟樓是陳董的個人財產,他自己拿出來做博物館,才有可能做下去。”賴任辰介紹,陳永泰多年以前就開始籌劃博物館,2003年臺灣震旦博物館成立,2007年開始籌劃建立上海震旦博物館。目前,震旦博物館館長是臺灣故宮博物院原副院長張臨生女士。“在這個階段,陳董更加重視藏品的學術研究和推廣。”賴介紹,震旦目前正在和北京大學、復旦大學考古學系合作,開展中國古器物學方面的研究。
“(收藏)到最后,你會問對自己對文化是不是有一個深刻的理解。你收藏是為了什么?”賴任辰在震旦工作已20多年,比較了解陳永泰的思想脈絡。震旦博物館的下一步是成立基金會,把它捐給基金會。“陳董很清楚,這個博物館不會給家族,也不會給企業,一定是基金持有的、社會公益團體的形式。”賴任辰說,人總有一天會離開世界,企業組織也會變動,只有獨立在個人和企業之外的基金會,才能讓博物館有長期穩定的支撐和發展。
馬未都也希望某天自己的觀復博物館能夠捐給基金會,他也在考慮籌建自己的基金會。“這不是唱高調,收藏做到一定時候,你發現它成為了一個負擔。不能吃,不能用,不能帶走,還要去投入、去照顧它。”馬未都說,“最后會發現你只是暫時地替社會保管了它們。”他的財力顯然無法與那些企業界巨擘相比,他特別欣慰的是,位于北京東六環荒涼地帶的觀復博物館已經能夠收支持平,去年門票收入就有200萬。“在公立博物館全線免費的情況下,我收50塊錢門票其實很貴的。為什么這么偏遠、交通工具都沒有的地方,還有這么多人來看呢?這說明第一有需求;第二,一定要自己做得好。”
“美國波士頓博物館旁邊有一個鄉下博物館,我去(年)宮最近剛匿名收到七億美金的贊助,誰捐的不知道。我就夢想著,我們的博物館做得特好,突然財務說,咱們今天進了一筆錢,誰捐的?不知道!”
包銘山認為,這些藏品的命運只有兩種:賣掉或者捐掉。他似乎暗示了廣匯美術館最終將會捐給社會。包銘山的另一個身份是蘇州畫廊協會主席,他經營的永源齋畫廊,是祖上曾經營了幾代的產業,他本人也是業界知名的藏家。“我的書畫都會捐給廣匯美術館,古董會捐給蘇州博物館。這些東西帶不走的,給它們找到一個好的歸宿,我也放心了。”
從前幾年開始,各種門類的私人美術館、博物館開始在中國流行,目前已經有北京的今日美術館、民生銀行美術館等等。記者在采訪中發現,有很多所謂的美術館,名不副實,有一些甚至是開發商圈地的噱頭。“不管是收藏、投資,還是利用藝術做任何事情,客觀上會促進藝術的發展。”一位業界人士分析,最后會有一些沉淀下來。
在中國,私人美術館的發展還有很大不確定性。“在國外,政府有很多支持私人美術館的政策,比如抵稅。在國內是沒有的。”包銘山說。美術館的用地也是個大問題。如果不能解決土地問題,美術館根本沒有可能開。更重要的是,這些私人美術館的未來與企業經營的好壞有很直接的聯系。“1990年代也有很多企業做博物館,但是最后企業一垮也都散掉了。”馬未都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