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從小到大,我們一直風聞種種鬼宅怪談,黑夜里,一處人跡罕至的樓宇,寒風一刮,貓叫一陣,總是充滿著許多令人生怖的情結。此番影像在中外恐怖片中隨處可見:《倩女幽魂》中的蘭若寺,古老、陰森、荒蕪,更充滿了鬼魅妖魔;《十三猛鬼》《猛鬼屋》等片,都同樣把鬼怪與樓房聯系在一起;《恐怖蠟像館》更厲害,把一座小鎮都變成了一個鬼鎮。這里,且讓我們從一個導演的系列恐怖片,來走進鬼宅一窺其貌吧。
我說的是梁鴻華的電影。雖然他的作品在各方面都不是很好,但我始終記得《山村老尸》曾給幼小的我留下的深切恐懼。看過此片的觀眾都知道,片中可怕的女鬼楚人美之所以出現,是因為她的尸骸被新建機場的施工隊拋入山邊的潭中。更有意思的是,在《山村老尸Ⅱ》中,人們也是因為觸碰了新建工地里的法器“滅靈釘”而惹鬼上身。即便在他二十多年前的一部電影《俾鬼捉》中,也可尋到類似命題。片中那幢中美合資公司的大廈所用的地皮乃低價收購而得,而這塊地皮曾是日軍的秘密刑室。因此,在施工期間,便有數十名工人暴斃,建筑師也離奇死亡。相較之下,片中日本亡兵的靈魂,就好像《山村老尸》中的楚人美和《山村老尸Ⅱ》中的華月媚那樣,如同某種寄宿在建筑物中的幽靈。通過梁鴻華這種程式化的再現,我們發現了更為重要的一點:鬼怪幽靈仿佛不是四處飄蕩,而是棲身于某個特別的場所,只有在這個場所中方能讓其功能盡顯。就像動物們標示臭跡以確定自己的領地那樣,鬼怪們也用各自的符號簽署了自己的地盤,這就是為什么一只吸血鬼出現在古剎里絲毫不會令我們恐怖的原因。
幽靈的存在須憑借某個載體,從蘭若寺、鬧鬼屋、蠟像館……到山村老尸系列里那些雜亂的施工現場,無不為幽靈提供了一種背景和場所。其實,這種關系與我們體驗恐怖的過程相仿佛。我們在看恐怖片的時候,總是先看到種種恐怖的前奏、感受到種種可怕的視聽氣氛,然后才看到猶抱琵琶半遮面的鬼怪;如果鬼怪時時出現,無論它們扮相再恐怖,反倒會體現出鬧劇的效果。因而,恐怖的靈韻不在于幽靈本身,而正在于其周遭的環境種種,在于其棲身的建筑。當我們感受到一種恐怖的情景時,我們也正進入到這個建筑之中,但本能又驅使我們繼續探尋,找到一個更為核心的所在,比如一個幽怨的鬼怪、一段離奇的命案。乍看之下,建筑的意義乃為幽靈的粉墨登場搭建了一個不錯的舞臺,作為其活動的場所,但其意義又非僅僅如此。
在皮克斯動畫片《飛屋環游記》中,那個五彩繽紛的氣球載起的小木屋,無疑是老兩口“愛的小屋”。當然,在某種意義上,它也是一所“幽靈之屋”:帶邊框的肖像照、飲料瓶蓋勛章、放著始終未存夠的旅行經費的玻璃罐、署有兩人名字的信箱……屋外門上的幾道鎖,更把整個屋內世界同屋外世界隔離起來。不難想象,老人終日在屋里,睹物傷情,舊日的種種往事云涌心頭。這個載滿了記憶的小屋,與上面的蘭若寺或其他各種鬼屋一樣,制造出某種有著特殊簽署的幽靈;所不同的是,這里的幽靈似乎沒有猙獰的一面,而是讓人無比緬懷。當然,從片尾處老人放手飛屋一幕可知:這看起來并不嚇人的“愛的小屋”仍然需要作別,唯有如此才能迎來新的生活。在此,飛屋有別于鬼屋以往的印象,它不再凝固不動、不再陰森可怖,反而變得鮮亮可愛、濃情萬種、還有著夢想的色彩;更重要的是,建筑與幽靈在這里變得難分難解:幽靈似乎不是棲身建筑之中,建筑才仿佛是幽靈。如果說該片的幽靈就是老兩口的浪漫記憶,那么在上面的恐怖片中,幽靈又在哪里呢?這個問題的答案在一部與《飛屋環游記》相似的動畫片《回憶積木小屋》中。在那恍如世界末日的汪洋背景里,矗立著幾座孤獨的塔狀建筑,一位老人百無聊賴地棲身塔中。為了拾回煙斗,老人潛入水下搜尋,這讓層積式的記憶一一再現:女兒回家留影、父親共餐、初戀的場面……從最底層的豐富的人和物到最上面的只身一人,這所充滿了種種影像的回憶之屋,既展現了主人公的懷舊之情,又正好是其自我記憶、自我檢索的影像資料庫。這座汪洋中的小屋也解答了我們剛才的問題:看似棲身建筑的幽靈其實不在建筑,因為建筑僅僅提供了一個供主體檢索的影像標志,幽靈寓于主體自身的記憶之中。通過舊物的影像,我們看到了亡人,看到了幽靈;我們有了喜怒哀樂,也有了懷念。過往的種種,或怨念、或情愁、或復仇、或伉儷情懷,甚至是整個人的成長史,在回憶這所龐大的建筑物中,悉數幻化作幽靈——它們的生生滅滅,皆起于主體之念。
記得《雙瞳》里有著令人難忘的一幕:一幢現代感十足的大廈里,竟藏匿著一座古廟。此情此景中,現代建筑與古舊建筑的強烈不協調,令詭異而陰森的氣息油然而生。而這里的幽靈,則更像是一種集體的幽靈。我們再來說說梁鴻華,在他后來的作品《飄移兇間》和《黑道之無悔今生》中,其明顯的關注點已經跳出建筑本身:我們再也看不到建筑工地,且地基、風水也沒什么問題;幽靈的核心場所,要么在人的異常心理,要么在社會這座建筑。正是在這個意義上,梁鴻華的《黑道之無悔今生》有著一種不同以往的人文關懷,它讓幾個有著不同童年陰影的青少年所做的,正好是自我拯救。雖然這一主題在《山村老尸》里便已出現,但在此,幽靈的真相有了更深層地揭示:它棲于我們自身,也棲于我們的社會。
小倩、楚人美,以及各種各樣的吸血鬼喪尸,它們之存在,是因為每個人或每個民族的心里都藏著各自的夢魘、黑暗,都有著各種妄想、譫妄。它們所棲之所也許很深,就像《雙瞳》里那個現代大廈里的古廟一樣,縱然外殼時尚而新潮,但內在卻有著古老陰暗的場所。它們以一種神秘的方式存在著,或讓人害怕,或讓人沉湎。然而,不論是哪種幽靈鬼怪,人們都希望把它們統統忘掉。當《飛屋環游記》里的老人對著小屋說“那只是一間屋子罷了”,當《山村老尸》里的主人公觳觫地說道“不怕,是幻覺”,當《回憶積木小屋》里的主人公會心一笑時,一種伏魔勝績式的榮耀頓時產生。可笑的是,這都是人與自己主觀影像相搏斗的過程。建筑,永遠只是建筑本身,人們只是自己在其中檢索關乎自己的種種影像。
恐怖電影與其說是在挑戰我們的膽子,不如說是在叩問我們的記憶。幽靈鬼怪可說四處皆在,也可說并不存在。在鬼宅中,我們可以找到自己內心的軟肋,也可以找到強心之術。我們恐懼的只是恐懼本身。 【責編/九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