絲路

只為追尋兒時一句王昌齡的詩，我去了新疆找尋夢里的沙洲。

我來到一堵破敗的城墻前，一個年邁的老人坐在薄薄的暮色里，抽著煙桿的模樣如同吐納著歷史的余韻。我問他樓蘭的方向，他抬頭望了望我，癡癡地笑了笑，然后指著西北方向，“還是別去了吧，路又遠，沒什么好看的，只有像你這樣的人癡癡傻傻辛辛苦苦地去尋找，只怕到頭來，還不如不去的好，省得難過。”聽了他的話，我不由詫異，原來還有人與我一樣只為古代文人的文字癡狂，真不知那一方土地究竟掩埋著怎樣的歷史與夢境，讓我們日復一日年復一年執著地追尋！

我終究還是去了。腳踏進松軟的沙子中，陽光灼灼的熨燙著皮膚，牽著駱駝的繩子已被汗水打濕，我還是執拗的向前，希冀時間會遺留下一些痕跡讓我追悼。可一路上卻真的只留下黏稠的失望與疲憊的喟嘆。我原以為會在鋪天蓋地的沙子中看見一兩點綠，我原本以為會在漫漫的苦旅中聽見蕭蕭馬鳴和清脆駝鈴，我原以為會在烏鴉沙啞的嗓音中看見夕陽中的羅布泊如同娟秀的新娘矗立在這靜謐而蔚藍的天空下，只是，只是這絲綢之路啊，真的隨時間的洪流被碾進歷史的塵埃中了嗎？

回答我的，唯有那鋪天蓋地呼嘯而來的罡風席卷著來自樓蘭的抽泣。

羅布泊像窒息的魚躺在干涸的淺水洼中，書中訴說的羅布泊如同藍色水晶般流淌在樓蘭的衣褶下點綴著古中國的文明，怎么就成了眼前龜裂的模樣？人類啊，你的雙手究竟毀滅過多少自然景色，多少文明與傳統呢？當嘚嘚的馬蹄載著綾羅綢緞陶醉在樓蘭繁盛的景象中的時候，當嬌艷的胡姬白皙的腳尖輕點在波斯毯上舞動霓裳的時候，當胡人們在形形色色的人群中見縫插針地穿行著，偶然在阡陌巷弄之間忽然聽見胡笳悠揚的奏鳴聲的時候，你們是否會想到這是古樓蘭在滿城煙沙中最后的哀鳴？人類啊，你們只會看著這輝煌古文明的傷口一滴滴地流血，任來自亞細亞的風吹散了樓蘭最后肥沃的泥土。

當我準備離開的時候，我不由得有些卻步，害怕我夢里日夜向往的樓蘭也成了這夕陽中的廢墟，孤獨地屹立在漠然的風沙間，以局外人的雙眼窺視著人類的衰亡，如同它像光與影短暫交匯般的瑰麗與輝煌，如同它曾經滋潤地中海古商業圈蓬勃發展的泥土，如同它眉眼善良得像是將樓蘭的藍天都浸到魂魄中的人們，注定了與羅布泊一起凋零在沙漠中。

或許是我已經坦然接受人類對于自然的摧毀與對于文明的褻瀆。我終于看清了死寂的荒原，不是江南密密斜織的細雨，不是湖湘童稚月夜的啼哭，更不是故鄉柳蔭下凄楚悲愴的離別。這里是樓蘭，這里是沙漠，這里是荒原。這里是將軍麾下逆風的軍旗，這里是血流遍地的錚錚鐵骨，這里是令人驚駭的墳地。西北刺骨的罡風吹奏著別離的樂曲，我不由想起王維的詩：“勸君更盡一杯酒，西出陽關無故人”。是不是樓蘭的胡姬們隨著商隊遠走他鄉的時候，便懷著這樣的情思呢？這只會讓我更加憐憫這座空城，是它眷慕的人們親手瓦解了它的存在，是中原帝王的孤傲摧殘著它脆弱的生命，是這華夏土地上的人們對于它的睥睨與恃傲讓它本還可以殘喘千年的文明瞬間被風沙遮蓋。

從它殘存的瓦礫中，不難窺見它昔日的繁華。那操著不同口音來自不同地域的人們，有的帶著香料皮革牲畜來換取茶葉絲綢瓷器，有的帶著金銀瑪瑙珍珠來換取大量的羊群奴隸與土地。哦，還有樓蘭第一美人的故居如今已凋敝在城池的某個角落，等待著考古學者們緩慢而沉重的挖掘與摧毀。那圍繞著這座城池蜿蜒的河流也只剩下深深的河道，漫天遍野的枯黃將天空的湛藍扼殺，老胡楊以對抗自然惡化的姿態倔強地直立在沙化的巖石上，那塊美人石孤獨地站著，像是緬懷著往日絲路上那俊俏的少年。再也聽不見馬兒撒歡時脖鈴的響聲，再也聽不見奶白色的羊群咩咩中夾雜著呼喚羊群的牧笛，再也看不見迤邐商隊和裹著白色頭紗的商人匆忙地遁入沙漠的背影，再也看不見那在荒漠中辛辛苦苦建起來的璀璨文明，也許我們只能在課本中窺見樓蘭曾經的繁華。

若我們的城市成了樓蘭，若我們林立的大樓成了風化的巖石，若我們這些肆意破壞自然的人們成了荒漠中的沙礫，那我們現在苦心經營的城市文明又會在哪里，是不是隨著時間一起被自然所毀滅？也許吧，也許只會剩下一個老人和他破舊的煙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