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寒小小說三題

素 顏

深秋清晨，臨城杏花胡同深處一座小院里，一身素色戲衣的素顏在吊嗓兒。

薄薄的晨霧中，素顏醇厚的嗓音穿云裂帛，梧桐樹上成群的麻雀受了驚，“撲棱棱”飛進(jìn)云天霧里，枝頭幾片枯黃的葉子，顫巍巍地在清洌的晨霧里瑟瑟抖著，慢慢復(fù)歸寧靜……

小院只有在那個時(shí)刻有一絲熱鬧，鋪滿青石花磚的小院在那個時(shí)刻成了一方熱鬧的舞臺，舞臺上有了風(fēng)流倜儻的皇帝，有了捻須搖扇的諸葛亮……也有樹上那些終究聽得不耐煩起身離席而去的麻雀。

那樣的日子寂寥悠長，薄涼里摻雜著一絲莫名的期待與悵惘。

認(rèn)識蘭君之前，素顏是臨城戲園舞臺上有名的顏皇。二十歲，花開正好，清麗脫俗的長相，卻偏偏劍走偏鋒，不唱典雅大方的青衣，不扮活潑俏皮的小旦，一張水嫩光滑的素顏，抹了油彩，戴上髯，一開口，就是蒼勁醇厚的老生唱腔。若不是戲袍子底下那到底顯得單薄清瘦的身子骨，單聽唱腔，臺下無人會懷疑她是一位女坤生。她的聲音里沒有半點(diǎn)雌音兒。

可她有著一顆十足柔軟的女兒心。

第一次與蘭君相遇，在臨城一大戶人家的堂會上。素顏與蘭君同臺表演，一出熱鬧又喜慶的《游龍戲鳳》，戲里頭，素顏是風(fēng)流倜儻的正德皇帝，蘭君是調(diào)皮機(jī)智的李鳳姐。梅龍鎮(zhèn)上一出游龍戲鳳的陳年往事，被他們兩個拿到戲臺上來，便有了別樣的韻味。真真假假游龍戲鳳，假假真真鳳戲游龍，傾倒了臺下的觀眾，也傾倒了臺上那一對演戲的人。

你儂我儂之際，蘭君的雙眸憂傷地掠過素顏的臉：原諒我……不能給你一個你想要的名分……

彼時(shí)的蘭君已有妻室。

素顏的纖纖玉指輕輕壓在了蘭君的唇：只要你在這里給我留一個家。素顏將腦袋貼在蘭君的胸口，聽那里小鼓一樣有力的心跳。素顏的臉上便有桃花一樣的燦笑。

舞臺后卸罷妝，前臺素顏的戲迷們呼聲還在一浪高一浪地喚她出去，蘭君的臉上便有淡淡的陰云飄過。那一片淡淡的陰云，沒能逃過素顏的眼睛。

素顏卸罷鉛華，離開了她最熱愛的舞臺。

她對蘭君說：我演累了，以后你養(yǎng)我。

素顏便把自己的舞臺深鎖在那個寂寞的梧桐庭院。她做了蘭君的妾。

一天天，在院子里等待不期而至的蘭君。蘭君很忙，他是紅透臨城的旦角兒，一場又一場的演出，占去了他的大半時(shí)間，閑下來時(shí)，他還要回到自己的家里安撫家中妻兒，到素顏這里，他能給她的只有一點(diǎn)點(diǎn)從日子里裁下來的邊邊角角。來了，匆匆忙忙親熱一番，又要匆匆忙忙地走。素顏不舍，她卻從不說出口。來去，全部由了他。她給他最大的自由。素顏只會在蘭君離開小院后，一遍又一遍，用回憶將寂寞的心房填滿。

素顏愿意那樣守住一份天長地久。

相識三周年，一個素顏期待又期待的日子，素顏早早起來，梳妝打扮，洗手做羹湯。蘭君答應(yīng)過她，會在那個日子如約前來，前來陪她一起唱一出《游龍戲鳳》。

由日出等到日中，由黃昏等到月斜。桌上的菜，涼了熱，熱了涼，最終，被素顏一股腦兒倒進(jìn)了垃圾筐。一起被打包倒掉的還有素顏一腔涼透了的情。

蘭君攜妻帶子到另一個城市去演出。

素顏得知這個消息時(shí)，蘭君已經(jīng)在另一個城市安下營寨。

素顏也直奔蘭君演出的那座城池。不是隨行家屬，而是組了班子去唱戲的角兒。

素顏三年沒上舞臺，卻無一日不練功。素顏的舞臺就搭在蘭君唱戲的戲園子對面，蘭君幾時(shí)開戲，她幾時(shí)開戲。蘭君唱幾日，她唱幾日。舞臺上的顏皇風(fēng)采不減當(dāng)年，臺下觀眾甚至因?yàn)樗欢认[再復(fù)出而越發(fā)瘋狂。那個城市為那一場擂臺賽傾巢而出。

戲迷們有福，卻不知道鑼鼓喧天燈火通明的舞臺上，濃墨重彩的臉譜后，兩顆心在經(jīng)歷著怎樣的驚濤駭浪。

演罷戲歸來，蘭君攜滿腹歉意來小院找素顏，迎接他的是一把冰冷的鎖。

素顏搬離那座蘭君為她置下的小院，搬到一處窄小的出租房里。

素顏又重返舞臺，唱戲養(yǎng)活自己。

素顏嫁了，嫁給臨城最有名氣的黑老大。黑老大比她大二十歲，是她最忠實(shí)的戲迷。黑老大愛她，從素顏來臨城登臺唱戲就開始，由父親一樣的愛，到男人的愛，到知音的愛。

素顏搬到黑老大為她設(shè)下的華屋，出入有香車寶馬。

她還唱戲。

黑老大說，只要你愿意唱，你可以唱一輩子。

素顏終是在中年唱得正是爐火純青的時(shí)候退出舞臺……

又是深秋，臨城郊外那條清清的河，岸邊黃葉滿地，秋日暖洋洋的太陽底下，身著家常便裝的素顏，在河邊一絲不茍地唱戲，唱給輪椅上很老的黑老大一個人聽……

蘭 君

那天，蘭君匆匆忙忙走在從下榻處到戲園子的路上，途中經(jīng)過另一家戲園子的門口。門口豎起的大大的海報(bào)，海報(bào)上那個眉清目秀的人那兩個大大的漢字“顏皇”劍一樣就直刺蘭君的心臟。

炫目的陽光底下，蘭君手撫胸口，感覺那里有什么清晰地碎了。

他做夢都不曾想到素顏會以那樣的姿態(tài)出現(xiàn)在這座城市，又是如此地決絕迅急。

她和他唱戲的園子隔得不遠(yuǎn)，隔條街兩兩相望。站在舞臺上，他甚至能清晰地聽到對面戲臺上素顏蒼勁醇厚的聲音破空而來：有寡人離了燕京地，梅龍鎮(zhèn)上閑散心……好花兒出在深山內(nèi)，美女生在這小地名。孤忙將木馬兒一聲響……

后面來了賣酒的人。臺上的蘭君心亂如麻，不由自主就接上了下面一句。臺側(cè)的琴師鼓師全齊齊愣在那里。好在蘭君的舞臺經(jīng)驗(yàn)豐富，一個急轉(zhuǎn)又回到自己的戲里頭來：自幼兒生長在梅龍鎮(zhèn)……

素顏那是跟蘭君叫板呢，跟他選在同一個時(shí)間唱同一出戲。唱他們的紅娘戲——《游龍戲鳳》。

接到來這個城市演出的通知時(shí)，蘭君正在一家古玩市場上逛，在給素顏精心挑選一件心儀的禮物，準(zhǔn)備在他們相識三周年那天送給她。素顏說她喜歡石濤的蘭花圖，希望有一天能得一幅掛在清雅齋的居室里。蘭君懂素顏的心思。現(xiàn)實(shí)面前，他卻有了越來越多的疲憊與無奈。到那所城市演出，他原本想帶素顏同去，母親一句話就把他的熱情澆熄：一個妾兒，有什么好帶的。不但不能帶，連一個短暫的告別也不能夠。蘭君帶著滿滿的歉意前行，準(zhǔn)備回頭再給素顏好好解釋。

素顏卻不再給他機(jī)會。

演出歸來，蘭君急急奔赴杏花深處他們的小院，卻已是人去樓空，一把冰冷的鎖，從此隔開他們的世界。

素顏新搬的家，在臨城郊外一處很偏遠(yuǎn)的地方，蘭君去過。低矮破舊的房子，魚龍混雜的大雜院兒，一身素衣淡服的素顏，昂首從長長的巷陌間穿行而過。她把頭發(fā)又剪短了，將以前一頭烏黑的齊耳短發(fā)剪成了短短的小平頭。那樣的發(fā)型，讓素顏少了一份女兒的嫵媚卻平添一股少年英氣。

她還是那么美，美得讓蘭君心動。素顏眼里湖水一樣的憂傷，卻在瞬間擊中蘭君。

一個女人，一個曾經(jīng)剛烈萬般視戲如命的女人，遇上他，為他放棄自己鐘愛的舞臺，為他獨(dú)守寂寞庭院整整三載……這一切，蘭君都擱在心里。他承認(rèn)自己的自私，總以為自己會有很多機(jī)會償還。機(jī)會卻在他還沒來得及珍惜的時(shí)候就已悄然遠(yuǎn)去。

心中鵲橋已斷，對面也難再相逢。蘭君卻還無法不關(guān)注著素顏的消息。

素顏又重返舞臺了。蘭君換了布衣長衫，戴一副大大的墨鏡，坐在素顏唱戲的戲園子里最后一排、最黑暗處的角落，用心傾聽。

素顏又重新拜師，精益求精。蘭君私下里找到教蘭君學(xué)戲的老師，請求老師傾心相授。

素顏放出話來，余生只愿做兩件事：唱戲要比蘭君唱得好，嫁人要嫁個比蘭君更風(fēng)光的人。蘭君聽后，臉上無言的笑里便有了一份無言的惆悵。

素顏果真嫁了，嫁給臨城最有權(quán)勢的黑老大。

蘭君把一直珍藏在手上的那幅石濤的《蘭石圖》輕輕撕了……

從此不再有交集。

一個城市住著，各唱各的戲，各過各的日子。都沒有戲碼的時(shí)候，也會到戲園子里去看看別人的戲。有幾次，竟然遇上了，蘭君的身邊是他的太太，素顏的胳膊上挽著她的黑老大。連一個輕輕的對視也沒有，淡淡一笑，陌路一樣就從彼此的身邊飄然而過。

蘭君六十六歲那年，先素顏而去。帶著未竟的一個心愿——他一直想當(dāng)面對素顏說一句：對不起。素顏卻是抵死也沒給他那樣一個機(jī)會。聽人說起蘭君已仙去的消息時(shí)，素顏也只是淡淡地在喉間擠出一個字：哦……

素顏也早已經(jīng)退出舞臺了，每天只陪在很老的黑老大面前，陪他說話，給他唱戲。

后來，黑老大也去了。這個世界上便只有一個素顏。

素顏已成真正的素顏人，頭發(fā)銀白，黑衣白褲布底鞋，不再唱戲，每天只躲在自己的書齋里畫畫。畫蘭。濃墨寫葉廖廖數(shù)筆，雄健沉穩(wěn)，淡墨點(diǎn)花，點(diǎn)滴如淚。

素顏的屋子里鋪天蓋地都是蘭。案前的幾上，是黑老大靜默的黑白相框。

老 大

長綢衫，寬沿的黑色禮帽，手上托一只琥珀色的玉石煙斗，老大從他黑色的小汽車?yán)锞従徸叱鰜恚蟛搅餍亲呦蚺赃叺膽驁@。旁邊四位黑衣黑褲戴著黑墨鏡的彪形大漢亦步亦趨如影隨形。

那里是臨城名角女坤生素顏唱戲的地方。

那樣的場景在臨城老百姓眼里，已見怪不怪。在濱城，老大的出現(xiàn)還是讓路邊人愣怔了大半天。濱城也不小，大大小小的老大也常常在戲園子里流連出沒，卻從來沒有見過老大那樣的氣派。

老大迷素顏，迷她的人，迷她的戲，在臨城不是秘密。從素顏來臨城登臺唱戲開始，她的每一次演出，老大再忙也要趕到。

老大身邊不缺女人，風(fēng)情萬種的風(fēng)月交際花，儀態(tài)萬方的大家閨秀，見了老大，無不心動神搖，欲使渾身解數(shù)，博老大英雄一笑。老大也跟她們逢場作戲，也僅僅是作戲，調(diào)笑過了，連她們的模樣甚至都不再記起。老大以為自己這輩子都不會體味到愛情。

素顏卻在一個猝不及防的夏天從天而降，一支含苞待放欲語還休的青青小荷，一下子讓老大的心里疼了。老大第一次知道，一個女人，什么也不說什么也不做，就可以擾疼一個大男人的心。

的確，素顏在他面前，從不多言語，甚至連多看他一眼也不會。她在臺前唱戲，瘦瘦弱弱的單薄身子骨兒，胸腔里發(fā)出的聲音卻醇厚如酒，羞煞戲臺上多少堂堂須眉。后臺卸罷妝，她又是那個清清爽爽的青春少女，短發(fā)，大眼，滿臉的熱情與單純。老大臺前看她的戲，臺后看她的人，心里便柔情泛濫。素顏的影子，畫兒一樣日夜懸在老大的心上。

老大，喜歡就跟兄弟說一聲，不就是一個唱戲的小戲子么，何苦……老大手下有一幫子陪他出生入死的兄弟，見老大天天為著一個小戲子魂?duì)繅艨M，很是不解。在臨城，老大想要的東西，哪一個敢說一個“不”字敢遲疑半秒？

“啪”一記耳光，老大將兄弟沒說完的話給打回去了：以后給我放尊重點(diǎn)，叫她顏皇。

那位兄弟捂著被打得火辣辣的臉悄無聲息地退到一邊去。從此，老大的手下人再不敢叫素顏小戲子。

從來沒跟素顏提過一點(diǎn)過分的要求，素顏唱戲，老大場場前去捧場。素顏認(rèn)識與她同臺唱戲的蘭君，甘愿嫁作他的妾。老大為她惋惜，還是為他們那個名為清雅齋的小院送去一份大大的賀禮。因?yàn)樗仡仯洗笊踔烈猜矚g了蘭君的戲，還有蘭君的人。

若那次老大提前知道素顏和蘭君之間發(fā)生的一切，老大一定會力阻力勸。可惜等他知道時(shí)，另一個城市里，一場擂臺賽已經(jīng)轟轟烈烈地展開。老大說不出自己當(dāng)時(shí)心里的感覺，還是放下手頭一切馬不停蹄星夜趕去。

那一次，素顏和蘭君在濱城擺了五天擂臺，老大靜靜地坐在戲園子里看了五天的戲。

濱城歸來，老大以大哥的名義前去找蘭君，為素顏討一個公道：這事兒，自始至終是你虧欠素顏，你得給她一個說法。

老大要蘭君賠素顏一筆錢，一筆足以讓蘭君傾家蕩產(chǎn)的錢。六萬塊，蘭君不吃喝光唱戲也要攢幾年。蘭君二話沒說就應(yīng)了，倒不是懼怕老大的勢力。他覺得那樣的賠償一點(diǎn)不虧自己。數(shù)天后，蘭君將東借西湊的那筆錢交到老大手上，老大笑笑，又將那筆錢鄭重地交到蘭君的手上：拿回去吧，素顏沒白認(rèn)識你一回。

老大娶了素顏，吹吹打打，明媒正聘，將整個臨城都轟動。

娶了素顏之后的老大，依然癡迷著素顏的戲，他為她搭戲臺，組班子，讓素顏在臺上風(fēng)風(fēng)光光地唱。他說，素顏的戲?qū)儆谟^眾，而不是他老大自己。

素顏也便安心地唱。跟著老大為她請的名師，戲路越學(xué)越寬，唱得越來越好。

抗日戰(zhàn)爭爆發(fā)了，老大做出一個讓全臨城人瞠目結(jié)舌的舉動，他把自己名下大半的家產(chǎn)都捐給了抗日軍隊(duì)，只在臨城近郊留下一座小小的四合院，供他和素顏容身。彼時(shí)，老大已經(jīng)老了，再無當(dāng)年縱橫江湖的英雄之氣。一身病，年輕時(shí)留下的刀傷槍傷齊齊找上門來，可他的臉上有笑，從來沒有的平和與滿足。

老大七十歲大壽，時(shí)日已經(jīng)無多，躺在病榻上氣息奄奄。素顏那天一改平日裝扮，穿一身大紅的嫁衣就坐在了老大的榻前：那一句話，在你，就那么難說么？再不說，怕以后就沒機(jī)會了，讓素顏?zhàn)鲆换啬愕呐税伞?/p>

素顏的眼淚掉下來。

老大緊緊地握著素顏的手，嘴唇抖得厲害，終是什么也沒說。老大在素顏的懷里，緩緩閉目，流下他在塵世里的最后兩滴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