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原上的村莊大都是相似的,但不同的村莊又各有各的氣味。這氣味主要是由村莊附近草木的氣味組成的。
沿著淮河順流而下,那里的人喜歡種紫穗槐,所以這個鎮所統轄的八九個村莊,每年只要一進四月,便到處散發出妖艷的紫穗槐的香氣;臨北人喜歡種植芹菜,它境內的東園、西園、前坂、后坂等五個沿淮河迤邐的村莊,家前院后,一眼望過去,盡是一畦畦綠汪汪的芹菜,刀裁出的一樣平坦。麥子抽穗的季節,芹菜飽飲過了陽光雨露,一棵棵就像是十八九歲的姑娘,青春的氣味濃烈得就像是醇香的美酒,薄薄的綠衫如何能包裹得住……淮河流過新集以后,便悠悠地向北欠起了身子,其運行路線與跟著它蜿蜒并行的淮河大壩形成的圖案,恰似一彎美麗的月牙兒,這就是我的故鄉淮花灣。淮花灣共有五個村莊,門樓、趙莊、郜湖、夾灘、槽坊臺。其中,趙莊、郜湖、夾灘、槽坊臺四個村莊是沿著月牙的弓背均勻排布的,生我養我的門樓村正好居于月牙兒的正中。從地形上看,門樓村像是時刻要被其他四個村莊摟在懷里似的。淮花灣里的村莊無論大小,前后所種植的樹木百分之八十都是槐樹,細者盈握,粗者如斗,樹冠高低錯落,亭亭如蓋。四月里槐花盛開,白花花的一片。站在淮河大壩上觀看,整個淮花灣就像是泊在花香里的一彎月牙船,看一眼,心曠神怡,聞一口,清香撲鼻。
冬天的淮花灣和其他村莊沒有什么不同,都是從凋零的樹叢中裸露出來的一片青磚紅瓦。如果只是遠觀,外地人是很難認出來淮花灣的。可是,一到四月就不同了,雖然此時的平原上已經被綠蔭掩映如島,很難一眼就看見村莊的輪廓。但只要你順著麥浪放眼望去,只要看見麥海中有一嶺嶺高低錯落的綠云臥著,那里肯定就會藏著一座溫暖的村莊。而倘若你發現哪一個村莊上空的綠云是被白云抱在懷里的,那兒一定就是美麗的淮花灣了。要問淮花灣里有多少棵槐樹,沒有人做過統計。我只知道,淮花灣人的農具和家具大都是用槐樹做成的,犁弓是的,耙框是的,耩子是的,鋤把是的,鐮把是的,桌子是的,椅子是的,板床是的,板凳是的,就連秋冬季節屋頂上的炊煙也是由槐樹的枝杈燃出的。要問淮花灣槐樹開花的時候花海會有多少畝,也沒有人做過統計,但你只要看見淮河大壩樹蔭下那排成幾十里的放蜂人的蜂箱就知道了,你只要看見花園湖那波濤洶涌的無邊無際的湖面就知道了。要問淮花灣的槐花香氣能飄多遠,住在門樓村最西頭唱大書的瘸子老王知道。他說,有月光的晚上你搖著小船順著淮河往下飄,飄到哪里,槐花的花香就會跟到哪里。
我每年四月回到淮花灣,總是全身心地放松之后,這才將自己完全交給盛開著的槐花。一天的花香中浴過之后,我也變成了一個花香做成的人。我的眼睛里飄著槐花的云朵,耳朵里回響著槐花花蕊間的蟲吟,鼻孔里縈繞著槐花雪白的花香。這時候,我的手也變得不安分起來,不知道什么時候就摘下了一朵完全綻開的槐花,掐下中間淡青色的花柱,放進嘴里美滋滋地咂著,香中含甜,甜中蘊香。等到我七竅生香之后,嘴巴又開始蠢蠢欲動了。我知道,那是饞蟲在作祟,它想好好吃一頓槐花飯。做槐花飯不必摘完全綻開的,那樣做出的槐花飯香味較淡。而芳唇緊抿,還未向蜂蝶吐露芬芳的槐花花蕾呢,不僅香味太濃,而且花朵過于嬌嫩,蒸出飯來黏糊糊的,沒有花的質感。做槐花飯最好選那些半開未開的花兒,其外層花瓣已經微啟,而里層的花瓣依然害羞地緊抱著花芯。先將這些花的花托和萼片剝去,洗凈晾干,接著便可以準備玉米面糊糊了。做槐花飯的玉米面是用小石磨磨過二三次的粗玉米面。而我做槐花飯,并不直接用這樣的粗玉米面與槐花摻好合蒸,而是先用籮篩篩去粗玉米面中的淀粉,掠凈玉米碎皮,只剩下顆粒狀的金黃金黃的玉米胚。然后才將這樣的粗玉米胚和成稠粥似的面湯,再把槐花放進去,上下攪拌均勻,微微撒些精鹽,即可虛虛地放置在鋪有濕布的籠里慢慢地蒸了。待鍋里添上的半碗開水蒸燒殆盡,槐花飯便可盛食了。揭開麥秸編扎成的鍋蓋,一股槐花的香味直撲過來,搔心撩肺,禁不住讓人舌下凹坑,直咽口水。待蒸汽散去,只見一蒸籠亂顫的槐花飯,黃中融白,白中滲黃。那顆粒狀的玉米胚粒綴在白色的槐花上,恰似金星閃爍,又如蛋黃的碎點兒擁著雪塊似的蛋白。我盛上一碗,夾起幾朵花兒,先在嘴里細抿一會兒,讓那一縷熱騰騰的香氣縈繞在七竅之中。然后再開始饕餮,直吃得酣暢淋漓,滿頭沁汗。槐花飯有多好吃,淮花灣的父老鄉親是這樣形容的:“神仙聞到了槐花飯,也要在我門前站一站!”鮮的槐花飯吃過了,我還會摘下幾籃子的槐花,用開水一焯,曬干收起,以備其他季節慢慢享受這大自然恩賜的美味。
四月的淮花灣彌漫著的并不純粹都是槐花的香氣。其實,在槐花的香氣中還夾雜著許多其他樹木的花香。其中泡桐花的花香和楝樹花的花香算是主要的兩種。泡桐花是淡紫色的,花型呈喇叭形狀,剛開時香氣濃郁得就像是深秋早晨化不開的霧,但不出三天,她便會順著喇叭,傾盡了身體里所有的粉香,即便是從她身邊走過去,也聞不見什么味兒了。楝樹花的顏色恰如紫穗槐,白中帶紫,紫中泛白,一簇簇花穗浮在枝頭,頻頻地向著樹下的路人拋著媚眼。楝樹的花穗雖然沒有槐花的大,但香氣一點也不比槐花淡。尤其是到了晚上,楝樹花在白日里蒸騰而上的香氣降下了一定的高度,然后收縮在一起,氣味更加尖銳濃烈,就像是樟腦丸所散發出來的味兒一樣,清冽得硬往人的鼻孔里鉆。此時的空中,一會兒是槐花的香氣流在楝花的香氣上面,一會兒是楝樹的花香流在槐花的香氣上面。其情狀就像是一位翩翩飛舞的仙女,時而紫巾裹胸,外襲白裙;時而一身紫裙,白紗束胸。只不過淮花灣的楝樹太少,它散發出來的花香最終還是被槐花的香氣所覆蓋。不然,楝樹花的氣味就成了淮花灣的主導氣味了。除了泡桐花和楝樹花之外,淮花灣的四月里還開放著椿樹花、棗樹花、楓楊樹花、洋槐花、棠梨花、桑樹花等。椿樹花黃中帶青,五角形狀,花朵大如辣椒種子,淡淡的清香里滲透著草芽的青烘味兒。棗樹花比椿樹花還小,青中顯白,須放在鼻孔才能聞到初秋時節咬開的青棗味兒;洋槐花的香氣內斂含蓄,甜香中包含著一層淡淡的清苦……由于這些樹木本身數量較少,又加上花朵偏小,常常引不起人們的注意,其散發出來的香氣很快就會被槐花所淹沒。
淮花灣里的花香聞夠了,我還喜歡跑到田野里去聞一聞各種草芽的清香。四月里的青草,說大不大,說小不小,說它們是草芽也絲毫不過分。我小時候割過五六年的牛草,對這些綠色的小生靈非常熟悉。現在我只要一看見什么樣的草芽,那相應的香氣馬上就順著目光爬進鼻孔。所以,與其說我是聞草芽的香氣,還不如說我是去看草芽。鐵勁草的草芽呈粉紅的顏色,亮晶晶的,像是用朝霞做土壤培育出來的;巴根草一出土就伸展開兩片窄窄的葉芽,寫出一叢叢立體的“丫”字,綠得很淺,有點鵝黃;茅草喜歡成群從地下射出來,尖頭,紫紅,身子里包裹著嫩白的花穗,剝開來嘗嘗,微甜,淡腥;野豌豆剛拱出來是一彎嫩綠兒,長得很委屈,彎著頭,緊緊抱著身子,瘦瘦的,黃黃的,似乎一碰,就會立馬斷了去。草芽冒出好看,一旦頂起露珠就更美了。清晨,空中漾著瓢潑的微寒,一顆顆露珠泊在草芽上,晶亮透明,爍爍放光。伏在地面,瞇著眼看過去,一叢叢帶露的草芽與夜晚璀璨的小城一般無二。草芽當中,絨絨草最單薄,無法頂起一顆大露珠,只能被露珠包裹在中央,恰似胞衣里面嬌嫩的胚胎。茅草堅挺有力,高舉著一顆大露珠,像是準備今夜為螞蟻和蚜蟲夜間照路。巴根草將露珠安放在“丫”字的兩杈之間,宛如古人斟滿瓊漿的爵杯。我不知道使用這酒器的飲者是蜜蜂還是蝴蝶,最終醉倒在草芽中間的又會是哪一位遠道而來的飛蟲。我只愿相信,這一顆顆露珠,一定是大自然這位母親抹在孩子嘴里的一滴滴蜂蜜,她要孩子一生都像蜂蜜一樣甜美。草芽排著隊走過了我的眼睛,其香氣也按著順序飄過我的鼻孔。鐵勁草的艾香,巴根草的微苦,野豌豆的土腥,鷹爪草的暖香……這些紛至沓來的香味,就像是草芽為我端捧上來一道道珍饈佳肴,讓我不由心境澄澈,飄飄欲仙。此時,回味一下槐花的清香,再細品身邊草芽的氣味,我聯想到那飄出村莊的槐花香應該是村口通向田野的大路,這些草芽散發出來的香味應該是通向大路的綠色田埂。由花香到草香,由草香到花香,這是村莊用花草樹木的氣味為我們鋪就的一條通往故土和村莊的道路。而一旦這條道路儲存進我們的記憶,便會變成宿根。以后即便是身居天涯海角,這根也會萌發出一片葳蕤的綠色,讓心浸潤進一片花香草香之中。
“少小離家老大回,鄉音無改鬢毛衰。”坐在離開淮花灣的客車上,我一邊吟誦著賀知章的《回鄉偶書》,一邊思想著詩人當時的心境。我想,對于故鄉淮花灣,我永遠是長不大的,即便是到了鬢毛衰的年齡,在她面前我還是一個孩子。而一個村莊的氣味對于一個出門在外的孩子來說,簡直就像是小花狗為了認路而撒下的一小泡尿的氣味。無論何時,這只小花狗只要一聞到自己的體液,馬上就會搖頭擺尾,一路歡快地走進家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