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鞋

清明時節雨紛紛。

這樣的綿綿細雨對別人來說或多或少地會給生活增添一絲繾綣的春意，但對修鞋三來說卻不是這樣。

修鞋三原本不修鞋。他原是一名普通的郵遞員，三年前，在送信的途中因為一場車禍，他失去了右腿，也失去了工作。

生活是不公平的，他覺得，他恨透了這個世界。他跟他的老父親學會了修鞋，并且接過了父親修鞋的棚子——那間沒有門窗的用石板和亂草簡易搭起的棚子，坐落在一條不繁忙的十字路口邊上，也僅僅可以避避風雨罷了。

他修鞋修得好，在家排行老三，人們都稱他為修鞋三。然而人們卻并不喜歡到他的棚子來修鞋，因為他修鞋的價格比其他地方要貴一塊錢。同樣的材料，同樣的工序，他總比其他修鞋匠要多收一塊錢。這一塊錢，是他無奈地報復這個世界的方式。除了政府對他按時給予的殘疾人救濟之外，修鞋是他唯一的收入，包括每次多收的一塊錢。好在這方圓幾十米的地方只有他一家修鞋，生意還說得過去。

每次他修完一只鞋，都會從心里生出一種成就感，就像是小學生考了一百分一樣的那種成就感。他看著一雙雙鞋在他手里由壞變好、由舊變新，他的心里充滿了小小的自豪。比如說，他修好了眼前這雙高跟鞋，他想象著，眼前這個年輕的女顧客穿上他修的這雙高跟鞋，神氣地走在路上，鞋跟與地面發出清脆的撞擊聲，“咔咔”地響著，那是多么美妙的樂曲。有時他進一步想象著，眼前的漂亮女人若是他老婆該多好，他老婆穿著他修的鞋，神氣地走在路上，那是多么可喜的事情。

“多少錢？”女顧客銀鈴般的嗓音打斷了他的想象。

“呃，十一塊?！毙扌卮鹫f。

“十塊吧?！迸櫩瓦€價。

“不行，就十一塊?！毙扌暗馈?/p>

女顧客給了他十一塊錢，穿上鞋走了。修鞋三聽著“咔，咔”的聲音遠去，剛才的美好夢幻也隨之遠去。眼前依舊是一架修鞋機，一些膠皮、鞋釘、鞋線，一個裝著錢的木匣子。

清明節，天下著雨。

張嫂拎著一雙男式皮鞋走了過來。

張嫂是到修鞋三這里次數最多的顧客，可奇怪的是，張嫂很多次都是拎著一雙男式鞋，很少拿她自己的鞋來修。張嫂說她經常拿的是她丈夫的鞋。

“為什么每次你丈夫不親自來呢？”修鞋三問。

“他工作忙?！睆埳┑卮鸬?。

修鞋三看著這雙男式皮鞋，心里總覺得有什么地方不對勁。張嫂帶來的鞋經常出問題。比如說，前幾天剛補的鞋幫，過不了幾天又開線了；剛粘的鞋底，過了幾天又掉了。修鞋三沒說什么，埋頭自顧干自己的活。他不經意地一抬頭，發現張嫂臉上露出哀戚的神色。他也沒有多問，他認為這不該問。

修鞋三照例與張嫂寒暄幾句，聊點不痛不癢的話題。修鞋三內心的痛苦無處訴說。“世界是不公平的。”修鞋三說道。他幾乎對每個來修鞋的顧客都這樣說。他看到，張嫂向他投來同情的目光。

他要的就是這種同情，他知道自己應該被同情。至少，他少一條腿，他有值得被同情的理由。可是，他還有一雙靈巧的手，靈巧得可以維持溫飽的手，這也是他有值得被尊重的資本。

“咳咳，前幾天來了個剛參加工作的小青年?！毙扌龑埳┱f道。

張嫂“哦”了一聲，似乎低沉的情緒被提了起來。“小青年來修鞋嗎？”張嫂問。

“不但修鞋，還講了個故事?！毙扌v道，“小青年說，古代有個叫師什么曠的人，也是個殘疾人?！?/p>

“他是干什么的？”張嫂問。

“他是個彈琴的，就是那個叫師曠的，他是瞎子。小青年說，有一天，那個師曠拿著琴去砸他們的大王?！?/p>

“為什么砸呢？”張嫂問。

“因為他大王說了一句不該說的話?！?/p>

“大王說什么呢？”

“大王說，沒有什么比當大王更好的了，大王說的話沒有人敢違背。師曠認為，大王那話不是君子應當說的?！?/p>

“那個師曠膽子還真大。這么說那個師曠還真是個君子啊?！?/p>

“是啊是啊?！毙扌f道，“還是個瞎子咧。瞎子都有那么大膽子。要是我，我連村長都不敢砸，更別說大王了?！?/p>

修鞋三踩著修鞋機的踏板，線兒就密密地縫在了鞋上?！笆炙囌婧谩！睆埳┱f道。

“張嫂你說，為什么小青年給我講這個故事啊？”

“他是要告訴你，”張嫂說，“殘疾人也可以名垂青史的?！?/p>

聽了這話，修鞋三一怔。

鞋修好了，修鞋三開始收錢了。張嫂人真好，從來不還價，要多少給多少。

張嫂回到家里，對兒子說：“你給修鞋三講了那個《師曠援琴》的故事了？”

“講了?！眱鹤诱f道，“可是，媽，我們以后還有必要再到修鞋三那里給我爸修鞋嗎？”

“好事做到底吧，兒子。”張嫂說道。

“沒有必要，還花冤枉錢?！眱鹤硬桓市?。

“想想你父親?！睆埳鹤诱f道。

“那我們也不用故意把鞋弄壞啊?！眱鹤诱f。

張嫂說道：“幫幫修鞋三吧?！?/p>

修鞋三坐在棚子里的小板凳上。修鞋三少了一條腿。修鞋三是殘疾人。修鞋三聽過了《師曠援琴》的故事。

修鞋三有點懊悔了。生活雖然不富裕，可是政府對他一直很關心，定期送米、送面、送油、送錢，還為他免費定期查體，逢年過節噓寒問暖。他忽然覺得他不該每次多收顧客一塊錢。殘疾人也是可以做君子的，像師曠那樣做一個君子。

從這天起，修鞋三不再多收一塊錢。

一個星期后，張嫂又拎著另一雙男式皮鞋來修。

修完后，張嫂照例付錢。修鞋三說：“等等張嫂，您多給了一塊錢?！?/p>

張嫂走后，李大娘過來修鞋。

李大娘看著張嫂離去的背影，自言自語道：“那個女人，總算是解脫了?！?/p>

“解脫？”修鞋三聽李大娘這么一說，忙問怎么回事。

“她那殘疾丈夫初九那天去世了。”

“殘疾？”修鞋三問。

“是啊?！崩畲竽镎f，“她丈夫三年前癱在床上，吃喝拉撒都得她照顧著。這下，她丈夫走了，她也終于可以解脫了。”

“可是她每次來修鞋……”

“三兒啊，她那是照顧你的生意啊。我是她鄰居，我知道，三年前，她的丈夫就已經不需要穿鞋了?！?/p>

修鞋三再次怔住了。

張嫂家里，張嫂對兒子說：“你父親臨走前，托付我照顧修鞋三的生意。你父親是殘疾人，他能讀懂殘疾人的心?！?/p>

修鞋三知道了，初九那天張嫂的丈夫去世了。就在十四那天，也就是清明節那天，張嫂到墳前祭奠了亡夫之后，又趕到修鞋三這里修一雙已不需要，也不再需要的鞋。三年來，修鞋三為張嫂修的一直是不需要的鞋。

修鞋三哭了，淚水像清明的雨。

次日，人們看到修鞋三的棚子前立了一塊牌子，上面寫著四個字——“免費修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