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眼睛真美

范書宇摸了一把頭上的汗，又怨又急地盯著前面的紅燈。他的手緊握油門，身子前傾，一只腳尖支在地面上，另一只腳不安地一下一下跺著摩托車腳踏板，一副隨時準備沖出去的架勢。現(xiàn)在他心里真是后悔極了，真不該接最后那個客戶的電話，天知道他的家住得那么遠，簡直都快到郊區(qū)了！害得他騎著摩托車跑了半個多小時才找到，這趟買賣算賠了，媽的，送一桶水才掙2塊錢，連油錢都不夠呢。可是最讓他惱火的倒不是錢的事兒，而是這來回的一個多小時。這一個多小時，對別人來說也許算不了什么，不就晚回家一會兒嗎，然而對他來說卻不一樣，因為他有個雙目失明的妻子。

這個像小鳥一樣依賴他的女子早已與他身體里流淌的血脈融為一體，每時每刻都游走在他的心頭……也許是從他們結(jié)婚那一刻？不，還要早。是從她受傷住院？看著她傷痕累累的身體，那份錐心刺骨的心痛他一輩子也忘不掉，尤其得知她的眼睛再也看不到東西的時候，他的驚懼和痛苦遠遠大于她。也許就是從那時候吧，驚恐無助的她從他的身邊走進了他的心里？也不對，還要早。那就是在朋友的婚禮上，作為伴郎的他第一眼看到走在新娘身邊的她，愛情的種子便深深扎下了根。是的，第一眼，只一眼，他便認定了她，這個叫程媛媛的女子，她的身上有著別人都不具備的嫻靜氣質(zhì)，尤其是那雙眼睛，就像兩潭沉靜的湖水，使周圍喧囂浮躁的萬丈紅塵一下子變得寧靜怡人，他當時便毫無抵抗地沉溺進去了。

漫長的等待終于過去了，綠燈亮了。范書宇一加油門“噌”地躥了出去，他不能不著急，他不敢耽誤時間。剛結(jié)婚那會兒，有一天他回去晚了，程媛媛在試圖摸索著做飯的過程中，把手伸進了一鍋沸水中……看著她滿手密密麻麻的像燈泡一樣锃亮的水泡，他心疼得直抽冷氣，鼻涕眼淚一下子拉開閘門，傾瀉了一臉。那一天，他無法抑制自己的悲傷，把腦袋拱進她的懷里哭得像個孩子……

時鐘敲了6響，范書宇還沒回來。程媛媛側(cè)著耳朵聽了聽，門外一片寂寞，半點聲音也沒有。他可能是被什么事耽擱了，這很正常。哪個男人沒有幾個朋友呢？下班后大伙湊在一起吹個牛，打個牌，喝個小酒什么的輕松輕松，是一件很愜意的事。大概只有她的這個傻書宇了吧，結(jié)婚這幾年來，總是推掉一切應(yīng)酬回來陪在自己身邊，尤其是上次燙傷之后，他更是像個性能良好的鬧鐘一樣，6點鐘準時回家，給她做飯，牽著手散步，陪她“看”電視，講外面的新聞故事給她聽……誰不說她是個有福的女人！雖然眼睛看不見，可是她能真切地感覺到，在她的周圍，有多少眼明心亮的女人羨慕著她！

程媛媛摸索著來到廚房，她的嘴角掛著孩子般調(diào)皮的微笑。她已經(jīng)在這個屋子里生活了4年，對這里面的每一件東西都熟悉了。再也不會把自己弄傷了，可是書宇就是不放心，不給她施展身手的機會。今天倒好，他回來晚了，等自己把做好的飯菜擺到他面前，看他還敢再小瞧自己。

從菜筐里拿起幾個西紅柿，熟練地在水池子里洗了洗，又順利地放好菜板，她拿起菜刀小心地切了起來。現(xiàn)在做這一切，就像一條順暢流淌的河水，毫無凝滯，早已不像當年那樣磕磕絆絆了。回想當初，自己跟自己較勁，非要耍脾氣學(xué)著做家務(wù)的時候，大大小小受了多少傷，偷偷流了多少淚啊。書宇也跟著受了多少氣！每次，當她沮喪地扔掉手里的家什，鐵青著臉躲到一邊生悶氣的時候，他都要想方設(shè)法逗自己開心。可是一個沉浸在黑暗中的人怎么能真正打開心扉呢？惶惑無助的痛苦像鞭子一樣抽打著她，驅(qū)趕著她從一個黑夜走進另一個黑夜。直到那天，她捂著膝蓋蹲在墻角，像受傷的小獸一樣沖著書宇咆哮：“你給我滾遠點，我不要你可憐！你去過你自己的太平日子，不用管我！我什么都干不了……我不要連累你……我要和你離婚……我后悔嫁給你了……”還說了什么惡毒的話，她都已經(jīng)記不起來了，只記得后來書宇沖過來使勁抱著她。他在她耳邊急促地說：“你怎么能說這種傻話！能娶到你是我的福氣，你都不知道我的哥們有多么羨慕我，羨慕我找了個這么漂亮的媳婦。你不知道你有多么美，尤其那雙眼睛，每次我累了的時候，一想到你，想到你這雙漂亮的眼睛，我就一點也不覺得累了……你不知道你對我的重要性，還這么傷我的心。”聽著書宇的話，她的腦海里便浮現(xiàn)出自己的模樣。是的，她當然記得自己的模樣，尤其是那雙黑葡萄般的眼睛，上下兩片長長的睫毛像蝴蝶的翅膀一樣忽閃忽閃，曾經(jīng)迷醉了多少小伙子的心。可是自己最終卻死心塌地愛上這個普普通通的送水工，可真應(yīng)了那句話——緣分來了擋都擋不住。當初媽被氣得尋死覓活地反對他們交往，現(xiàn)在說起來倒是慶幸閨女能遇到這么重情義的男人，在她受傷后依舊不離不棄地照顧她，并且不顧程媛媛的一再拒絕，堅持和她結(jié)了婚。“現(xiàn)在這年頭，這種男人，少見呀。”老太太每次都要這么感嘆著總結(jié)。

說也怪，自從那次書宇說了那番話之后，程媛媛突然覺得生活有意思了——她還年輕，她還漂亮，還有人愛，還有人欣賞，她的生活里還是有陽光的。雖然眼睛看不到，但是她還有健全的雙手，她還有聰敏的頭腦，只要適應(yīng)了眼前的黑暗，她還能重新站起來，做一個有用的人！

她變得整潔了。每天把自己收拾得干干凈凈，臉上開始透出陽光的氣息了。而且開始平心靜氣地試著用雙手了解身邊的環(huán)境，學(xué)著做些力所能及的活兒。這些變化范書宇都看在眼里，喜在心頭。他也很配合地給予她及時的鼓勵和贊美，使她心里蕩漾著一波一波喜悅的漣漪，生活的小舟終于沖破風(fēng)浪，駛向安詳寧靜的港灣……

西紅柿湯做好了，米飯燜上了。程媛媛摘下圍裙，很有成就感地在餐桌旁坐下了，心里設(shè)想著丈夫回來后看到這一切的驚喜，他一定會沖過來抱著她轉(zhuǎn)兩個圈，這樣想著，笑意就從心頭一路溢出來，臉上便有了嬌羞的喜悅。

門鈴響了。程媛媛猛地跳起來，快步跑去開了門。門外卻傳來老父親急促的聲音：“媛媛，你快跟我走。醫(yī)院剛來電話，說找到了給你捐獻眼角膜的人，現(xiàn)在馬上要做手術(shù)……”太突然了，程媛媛一時沒回過神，她說：“書宇還沒回來，我給他做了飯……”老父親一把拉住閨女的手：“傻孩子，火燒眉毛的時候了，還想著吃飯。書宇……書宇在醫(yī)院等著你呢……你快跟我走吧……”

大門咣當在身后磕上了。程媛媛就這么忽忽悠悠地被父親送進了醫(yī)院。緊接著，她被送進手術(shù)室……

一切都很順利。從醫(yī)生們的交談中，從父母欣慰的語氣中，程媛媛知道，她重見光明的日子不遠了。太好了，她終于可以重新用眼睛看到書宇了，是用眼睛，而不是用手指！這是多么令人激動的事！她很快就要成為健康的人了，和書宇一樣健康的人。她要為他收拾屋子，洗衣服，做飯，對了，還要生個健康陽光的小寶寶。書宇一直都想要個孩子，可是她為了怕給他增加負擔，堅決不同意。以后好了，他們沒有障礙了，他們的寶寶，一定是個漂亮幸福得渾身散發(fā)陽光味道的好孩子！哦，她還要找個工作，不能讓書宇再這么累了，這幾年他為了養(yǎng)家，為了攢錢給她治病，可真是受累了！以后，她要好好補償他，讓他做世界上最幸福最快樂的丈夫！她這樣愉快地暢想著，心里一陣一陣地激動著：書宇肯定也和她一樣期待這一天吧！這時候，她真想和他說話，真想他能時時刻刻守在她身邊，兩個人守在一起等待這黎明前的黑暗，可是母親告訴她，書宇這幾天正為了手術(shù)費的事到處奔波，不能守在她跟前。“你要理解他，他做的一切都是為了你……他來看過你幾次，不巧你都在睡覺……”母親最后這么解釋，語氣有些凝重滯澀，然而她正沉浸在自己的喜悅與期待中，根本不曾察覺。

蒙在眼上的紗布終于被拆開了，程媛媛緩緩睜開眼睛，茫然四顧，她感到有些不適應(yīng)這個重新呈現(xiàn)在她眼前的世界。她挨個看了看這些圍著她的人，爸媽都老了，頭上的白頭發(fā)像一層霜，昭示著這幾年他們所承受的煎熬。親戚朋友都在，還有醫(yī)生護士，他們的臉上全都掛滿了激動不已和關(guān)切的表情，爸媽更是老淚橫流，哆嗦著嘴唇一個勁兒向醫(yī)生說謝謝，好像這會兒除了這兩個字，他們已經(jīng)找不到更能表達心意的字眼了。

“書宇呢？”人群中沒有書宇的聲音，也沒看到那張闊別了6年的面孔，這是她這么多年來最大的愿望——多想再重新看看那張親切俊朗的面孔，而不是靠著手指的觸摸。

沒有人回答她的問題，仿佛她剛剛吐出一個火炭，誰都不敢接手，大伙面面相覷，媛媛媽猶疑了一會兒，說：“書宇出差了，得些日子才能回來，他走的時候讓我們好好照顧你……”夠了，從剛才那短暫的沉默中，程媛媛已經(jīng)嗅到了一種不祥的氣息，不安和恐懼像炸雷一樣在她的心頭翻滾，她不敢相信，她要證實。

圍在她床前的眾人突然發(fā)現(xiàn)她的身體僵硬了起來，她的表情，她的眼神，她整個人仿佛變成一塊鐵板，冷靜而堅硬。她直直地盯著她的母親，說：“他出差了？好啊，那么你把手機給我，我要和他說話。”老太太在她的目光下打了個寒戰(zhàn)，張口結(jié)舌地說不出話來。看著眾人一籌莫展的樣子，程媛媛的心徹底墜入絕望的深淵，她使勁忍住淚水，聲音都顫抖了：“我和他是有心理感應(yīng)的……你們騙不了我。還是告訴我實話吧，他怎么了？”她的母親求救似的望著醫(yī)生，醫(yī)生看著程媛媛，頓了頓，說：“你剛剛拆了紗布，眼部神經(jīng)還很脆弱，所以你現(xiàn)在不能太激動。你要保持心情開朗樂觀，光明來之不易，你要珍惜……”程媛媛打斷他：“這些我都知道，但我現(xiàn)在就想知道書宇的消息”。“書宇死了。”一直不曾開口的父親突然說道：“他出了車禍，很嚴重。等到了醫(yī)院，人就去了。臨走的時候他留下話，把自己的眼角膜移植給你……所以你一定要格外珍惜你的眼睛，這是書宇的眼睛。”程媛媛把手塞進嘴里狠狠咬著，忍住心臟一點點碎裂的疼痛，眼睛探求似的在眾人臉上一一求證……兩滴淚緩緩地溢出眼眶，緊接著從她的胸腔傳出一聲悶嚎……

回到家里，程媛媛一樣樣地細細打量這個她生活了4年的小房子，廚房，廁所，臥室，她像個生人一樣，用目光慢慢摸過來摸過去……墻上掛著她和書宇的照片，她的照片是受傷之前拍的，那時候多年輕啊，生命里沒有一絲陰霾，一雙眼睛里滿是秋水般的清澈與寧靜……“你的眼睛真美。”想起書宇這句老生常談，程媛媛的嘴角浮現(xiàn)出一絲溫柔的笑意。在她的照片旁邊掛著書宇的照片，照片顯然是按照她的照片規(guī)格拍的，以配成一對兒。淚眼蒙眬中，她回憶起當時書宇低聲下氣地哀求她去拍結(jié)婚照，遭到她狂風(fēng)暴雨般的回擊——一個瞎子去拍什么紀念照！有什么可紀念的？我不要拍照，要拍你自己拍去！也沒見過你這樣的傻瓜，干嘛非要娶個廢人過日子呢……記得她當時一邊訴說一邊痛哭，害得書宇手足無措地安撫她，從此再不提拍照的事。原來他一個人偷偷去拍了照，用這種方式拼湊了他們的結(jié)婚照。照片上，書宇笑得陽光燦爛，仿佛輕輕一喚，他就能從鏡框中走出來……程媛媛的心被狠狠地揪了一把，火燒火燎地疼，她貪婪地、深深地凝望著這張日思夜想的面孔，腦子里卻浮現(xiàn)出一個畫面：昏天暗地狂風(fēng)呼嘯飛沙走石的背景中，一座墳?zāi)沽验_一道口子，一個年輕的女子縱身躍了進去。不錯，這是《梁山伯與祝英臺》的結(jié)局。這時候，她多么希望這張照片能夠裂開一道口子，容她鉆進去！她多么羨慕祝英臺！

母親一直小心翼翼地跟在女兒身邊，這會兒她發(fā)覺女兒神色有異，便走過去打斷她的遐想，挽著她的手走向另一個房間。在路過一面穿衣鏡的時候，程媛媛卻在不經(jīng)意的一回頭間嚇了一大跳：鏡子里那個可怕的女人……是自己嗎？只見她面部縱橫著幾條深顏色的疤痕，有兩條拉扯著眼角，仿佛兩根吊繩，破壞了眼睛的結(jié)構(gòu)，使它們看上去怪異而猙獰……程媛媛像遭到雷擊一樣呆住了，這就是書宇日日掛在嘴邊的“最美的眼睛”？可是他贊美的口氣是多么真誠啊，他對她的呵護是多么細微體貼，他對她的愛不容她有一絲懷疑，而自己給予他的……卻只有刁難與驚嚇……多少次，他為了怕她自殺而費盡腦汁，恍然間，她明白了——“你的眼睛真美。”書宇給她的不是贊美，是戰(zhàn)勝黑暗的勇氣！是生活下去的信心！

程媛媛張開雙臂，隔著一層玻璃，擁抱了鏡子里那個丑陋而幸福的女人，她的臉貼著那個女人的臉，哽咽著，說：“你的眼睛真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