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娜的長褲

米娜從來不穿裙子，即便是炎熱的夏天。米娜穿著長褲走過春夏秋冬。

米娜是孤獨的。卻有很多男生圍在她身邊，追捧她，像一群采花的蜜蜂，只是這些男生全都是一廂情愿的，米娜連看也不看他們一眼。

米娜是自由的。除了上班，更多時間米娜都是在繪畫。米娜有一雙靈巧纖細的手，那是一雙不食人間煙火的手，除了拿畫筆，似乎不該有其它用途，每一個見過米娜的人都是這樣認為的。

米娜聽了，淺笑。米娜愛自己的手，它繪制的每一幅畫都是米娜的摯愛，當然，米娜更愛長褲子。

米娜的衣櫥里全是長褲，白的、灰的、米的、黑的，清一色的長款。長褲恰到好處地襯托出米娜高挑的身材，一頭烏黑的秀發隨著步伐的節奏一甩一甩的，走在公司的長廊里，引得無數男人注目凝神，恨得小姐妹們牙都癢癢了：神氣什么，不穿裙子的怪胎！

是的，米娜不穿裙子，櫥窗里的裙子只是米娜的一個夢想。

米娜只穿長褲。米娜的長褲是個謎。

“米娜，你的信。”門口的保安叫住了米娜。

米娜接過信，淺笑，一對兒小酒窩若隱若現。

“你的信真多！”

還是笑：“謝謝！”

坐到辦公室的桌前，米娜拆開了信。讀信，是米娜最開心的時候，字里行間都洋溢著溫暖的親情：“姐姐，我在夢中見到你了，你像天使一樣美麗……”

米娜把信展開、折疊、再展開……

對面的素素探過頭來：“嗨，情人的吧？真是土帽，現在哪還有寫信的，三天兩頭地寫，也不嫌麻煩！”

米娜笑笑。這樣的笑在素素看來是詭秘的，是深不可測的謎，牽引著和素素一樣有著好奇心的女人們一起想要去揭曉。

“你沒看見嗎？米娜的信可真多。”

“就是，寄信的地址也不一樣。”

“人家臉蛋長得漂亮有人緣唄，天南海北都是朋友！”

“什么朋友，只寄信不寄錢，誰稀罕!”

……

議論間，公司設計部的部長丁原進來了，頓時鴉雀無聲。

“稀罕什么？”

丁原掃視了一圈，余光落在了米娜身上。米娜的側影讓丁原想起了約翰·威廉的油畫，米娜猶如那畫中的女子，圓潤的臉頰，挺直的鼻梁，長長的睫毛投影在鼻翼間，似濃情淡抹的遐想，又似不忍驚擾的湖面，寧靜而淡定。

如此直視，令在座的素素和小雅恨得眼睛都噴火了。米娜一直沒有抬頭，沒有與丁原渴望的眼神做哪怕是短暫的交流。

丁原無奈地收回眼神。無論發生什么，米娜總是最安靜的那一個，同時，米娜也是最優秀的那一個。

丁原有些緊張：“米娜，過來一下。”

米娜甩了一下長發，站起來，經過素素身旁，素素撇撇嘴，暗罵了一聲：“小妖精。”

其他人伸長了脖子，看米娜推開了丁原辦公室的門。

“丁部長，您叫我？”米娜故作平靜地看著丁原的眼睛。

“米娜，我不希望有人議論你，你有什么問題嗎？”

“謝謝部長，我沒有問題，至于有人要議論，那是別人的事，與我無關。”

“米娜，其實——其實，我對你的思念從來沒有停止過，你難道不明白我的心嗎？”

“我明白——”米娜欲言又止。

“為什么不能接受我？”

“不要問為什么？我從來沒有懷疑過你對我的感情，只是……”米娜痛苦地低下頭，“我該出去工作了，忘記我吧。”

丁原站起來，抓住米娜的手：“無論發生什么，讓我來保護你！”

米娜慌亂地掙脫了丁原的手：“你不了解的……”

米娜奪門而出，紅著眼圈坐下來。這樣的舉動令素素更加疑惑：“哎，部長欺負你了吧？談情說愛也不能這樣激動吧？”

素素和小雅哈哈大笑間，米娜的思緒回到了校園。

米娜與丁原同是一所美院的校友，同系，主修油畫。

丁原比米娜高一級，是米娜的學長。丁原是美院的才子，性情細膩溫和，他的幾幅油畫曾經參加過全國的美展，在學校引起了不小的轟動，好多人都仰慕他，其中不乏女孩子。而米娜是一個特立獨行的女生，除了畫畫得好之外，驕傲、冷艷，渾身散發著少女特有的芬芳和美麗。金風玉露地相逢，使得丁原再也挪不動眼睛了。

丁原相信這是天定的緣分。

丁原對米娜的愛含蓄而熱烈，每一個男生、女生都看得清。丁原油畫的主題由原來的山水變成了肖像，每一幅作品里都是米娜的側影。米娜很清楚這意味著什么，卻把對愛的憧憬都放飛到風里，吹遠，然后隱藏。

丁原畢業的時候，約米娜在校園的梧桐樹下見面。

米娜穿著米白的喇叭褲，從夕陽里走來，淡淡的光暈籠罩著米娜的全身，微風吹來，長發飄飄揚揚，丁原佇立在樹下，一時間呆了，時間瞬間定格，凝固在丁原的眼眸里。

米娜很大方地問：“找我？”

丁原緊張地不敢看米娜的眼睛：“就要畢業了，我被這里的一家設計公司選中，不知道——不知道還有沒有機會再見到你？”

“為什么還想再見到我？”

“米娜，難道你真的什么也不懂嗎？”

米娜沉默，米娜很想說其實我什么都懂，只是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

丁原握住了米娜的手，那雙滾燙的手幾乎要灼傷到米娜的心：“米娜，我希望你幸福，無論有什么困難，一定記得找我，我永遠等你。”

米娜點點頭又很激烈地搖頭：“不！”

米娜轉身，飛快地穿過小樹林，向寢室跑去。

米娜留給丁原一個迷惑的背影，丁原痛苦地依偎在樹旁。丁原并不知道，米娜的眼睛里其實已經盛滿了淚水。只是，這淚水只能在轉身的一剎那奔涌而出。

跑回寢室，米娜伏在床上痛哭。

想愛卻不能愛是一把雙刃劍，折磨著米娜也折磨著丁原。米娜撩開自己的長褲，一道紫紅的疤痕蜿蜒著爬在左小腿上，因為肌肉受到疤痕的牽制，左小腿明顯比右小腿細。這一道疤痕是米娜守口如瓶的秘密，為了掩飾它，米娜不敢穿裙子，不敢去公共澡堂洗澡，甚至不敢談戀愛。

一道疤痕，阻礙了如歌的歲月，明晰地刻在米娜的心上，米娜平靜地把這些痛苦包裹，凝聚成堅強，行走于長長的歲月里。

丁原畢業了，米娜強忍心頭的不舍，硬是沒有去送丁原。丁原站在米娜寢室的窗下，大聲唱著：“我的柔情你永遠不懂，我無法把你看得清楚……”米娜掩面而泣。米娜也愛那首歌，低吟淺唱間，米娜常常陷進無限的回憶。

回憶是美好的。

每一次油畫課上，丁原拿著畫筆揮灑自如，勾線、涂彩、噴光，米娜的側影就躍然畫上，運筆自然，感染力強，常常會得到老師的贊許，也有女生們的嫉妒，米娜無動于衷的表面下隱藏的其實全都是柔情蜜意。

每一次和丁原投來的眼神交匯，米娜都會裝作不以為然的冷漠，然后躲開，直至看著丁原落寞地離去。那背影里濡染著浪漫的氣息，在米娜的腦海里久久難忘，揮之不去。

……

回憶同樣苦澀。

米娜6歲的時候，突如其來的一場地震奪走了米娜的爸爸、媽媽和姐姐，米娜也被房梁壓住了小腿，幸好搶救及時，最終沒有截肢，只是留下了觸目驚心的疤痕。米娜由家中的掌心寶一下子變成了孤兒，是姨媽把她接過去。生活在喪失親人的陰影里，米娜變得尤其敏感，她小心翼翼地說話，堅韌不拔地學習，她內向、她堅強、她執著、她傲視一切，而所有的這些都不能掩蓋她有一顆羸弱的心，她拒絕別人走近她的世界。

這些回憶是一塊禁地，每一次去觸碰，都會令米娜感到疼痛。這些疼痛是一道切口，淌著血，令米娜不由自主地戰栗。

問人世間有多少親情多少愛，可以一刀兩斷？

米娜痛苦地閉上眼睛，對親人的懷念，對丁原的思戀，每一次都是一場煎熬。

轉眼一年，米娜也畢業了。

米娜選擇了和丁原同一家公司。

“選擇是對自己的一種尊重。”米娜自言自語，思念容不得米娜做出其他的選擇。

米娜報到的那一天，丁原仿佛在夢中，恍惚間看到米娜從畫中向自己走來，帶著動人的微笑，款款地由遠及近。

丁原手足無措：“米娜，是米娜嗎？”

“丁部長，我是米娜，向您報到。”

“米娜，你——你好不好？”

“當然好了，丁部長高升，請多關照。”

米娜故作沉靜，而丁原卻不由地漲紅了臉，這是米娜渴望的結果：丁原依然在意自己！

米娜問：“意外嗎？”

丁原點點頭又撓撓頭，一臉的燦爛：“我們又能在一起了，真好！”

公司的業務一直很多，米娜負責的是建筑樓盤的動畫廣告，其中涵蓋了材質、燈光、角度以及對視覺的沖擊力，這樣的動畫廣告需要有藝術的美感，由設計師一步步設計、渲染、模擬、加動態，最后剪輯成一部完整的動畫效果，以期達到吊起買家胃口的目的。

米娜做這些根本就是一個天才，她的審美視覺總是獨特的，做出的效果圖總是與眾不同。看到米娜的獎金總是最高的那一個，素素不服氣地說：“米娜會妖術！”

素素和小雅嚷嚷著讓米娜請客，米娜會很自然地拒絕：“不行，我有很多地方急著用錢。”

素素和小雅就撇嘴：“什么呀，小氣！”

米娜可不管這些，米娜領了獎金后，第一時間就是到郵局匯款。匯款的地址很多，有汶川、有瀘州、有寧夏……

米娜一張一張認真地填寫，想到不久就能收到弟弟妹妹們的回信，米娜臉上溢滿了笑意。

米娜時刻牽掛著同她一樣在地震中失去親人的孩子們，杯水車薪，匯成涓涓細流，讓生命得以延續，讓愛惠澤幼小的心田。這是米娜唯一能做到的，那些來信是米娜為之奮斗的動力，米娜暗自為自己鼓勁。

“米娜，在寄信嗎？”

是丁原的聲音，米娜慌亂地捂住了匯款單。

“哦，不是，我給姨媽寄點錢。”米娜支支吾吾。

“我也是來給母親寄錢。我等你，坐我的車一塊兒回去吧？”

“不，不用了，你先走吧，我還得一會兒。”

“沒關系，我等你。”丁原坐在了休息椅上。

米娜把還沒有寫完的匯款單胡亂地疊放在一起，塞進包里，邊走邊說：“丁部長，您忙，我還有其他事，先走了。”

米娜快速地走出郵局大廳，匯入了車水馬龍中。丁原隨后喊道：“米娜，你慢點！”

丁原話音剛落，一陣刺耳的剎車聲伴隨著尖叫從對面的路口傳來，丁原一個踉蹌，恍若一片血光從他眼前閃過。

沖進人群中，丁原看到米娜躺在地上，然后是一片片的雜亂，一陣陣的劇痛。

醫院走廊里很安靜，丁原靠在墻邊一遍一遍默念：“沒事的，沒事的……”

所有的檢查做完，米娜被推進了病房里，丁原沖上去問大夫：“怎么樣？”

“血壓正常，沒有大問題，可能是受到撞擊和驚嚇，暫時性的昏迷，觀察一下吧。”

丁原走進病房，米娜依然沉睡著，丁原俯身摸摸米娜的頭：“給你洗洗腳吧。”

打來熱水，丁原掀開被角，挽起米娜的褲腿，一道疤痕赫然顯露，驚得丁原一時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腦海里不斷地閃過米娜的長褲，米娜的躲閃，米娜的憂郁，難道？……眼淚不知不覺地模糊了丁原的雙眼，他心疼地捧住米娜的腳，輕輕摩挲著疤痕：“米娜，這就是你躲開我的原因嗎？小傻瓜，無論發生什么，我都會在你身邊，記住，我要保護你！”

米娜緩緩地睜開眼睛，丁原慌亂地掖好被角：“你醒了！要不要吃東西？”

米娜點頭：“就想喝米粥。”

丁原打電話：“素素，米娜醒了，你來照看一下，我出去買點粥。”

素素和小雅趕到醫院，米娜昏昏沉沉地又睡著了。

米娜的手機響起，素素打開米娜的包翻找，幾張匯款單飄落在地。

素素和小雅對視，一切都明白了，素素哽咽地撲過去：“米娜，我錯怪你了，再也不會取笑你。”

米娜睜開眼睛，伸手摸摸素素的頭：“傻丫頭。”

三雙手緊緊地握在一起。

清晨的陽光透過玻璃窗照射在潔白的床單上，米娜站起來，走到窗前，感覺頭還是有點暈。丁原的短信如期而至：“米娜，好點了嗎？我一會兒帶早飯過去。”

米娜笑了，這樣的感覺很溫暖。

大夫例行查房，米娜問：“今天可以出院嗎？”

“可以，上午就可以辦理出院手續。”

米娜很開心，盼著丁原早一些來。

“米娜，感覺怎樣？”丁原推門而入。

“醫生說可以出院了。上午就走吧，我要上班。”

“上班可不行，回去再休息幾天吧。放心好了，素素和小雅能頂下來。”

丁原開車把米娜送到居住的樓下，米娜說：“我自己上去吧。”

丁原拉起米娜的手，不容推辭：“我送你。”

米娜沒有拒絕，隨著丁原走進電梯。

這是丁原第一次來到米娜的家。米娜的房間里擺滿了畫布，而這些畫布上竟然是塌陷的地面、倒塌的房屋，混亂壓抑的黑色。

丁原轉身看著米娜：“米娜——”

米娜不知所措：“不要問，好嗎？”

“米娜，告訴我，發生了什么，有我在，你什么也不用怕！”

丁原走上前把米娜抱在懷里，米娜的身體輕飄飄的如一團棉絮，似夢似霧，丁原緊緊抱著，生怕一不留神就飄散了。

丁原說：“讓我來照顧你吧，一生一世！”

米娜掙脫了丁原的懷抱，激動地喊：“不要，你不知道！”

“我知道，我什么都知道！”丁原再一次擁住米娜，“從此以后，讓我來保護你！”

米娜不能控制地流淚，踉蹌地坐在沙發上，米娜緩緩地把褲腿撩起。

“看到了吧，你滿意了吧，我是個孤兒，我是個殘疾，你不會喜歡我的！”米娜甩著頭，不能控制地捶著雙腿。

不堪回首的記憶，再一次掠過腦際，在米娜的內心翻騰，地震的恐懼，疤痕的猙獰，如同畫布上的陰森，日夜吞噬著米娜的心。

丁原捉住米娜的手：“這不是你的錯，米娜，一切都過去了，有我在，太陽每一天都是新的。”

米娜淚眼婆娑：“你不介意？”

丁原用手指點米娜的額頭：“當然介意，你總是拒絕我，懲罰你一輩子不許離開我！”

米娜展顏而笑，把頭依偎到丁原胸前，記憶開始模糊，思緒游蕩迷離，一切似乎都該結束了。

嶄新的一天開始了，米娜換上湖藍色的長褲步履輕盈地走進辦公室。

“米娜，祝賀你痊愈！”

同事們圍過來，嘰嘰喳喳地詢問。米娜意外地發現，所有的姐妹們都穿上了修長的西褲，米娜疑惑地轉頭看丁原，眼睛里飽含著驚慌與憤怒。

丁原朝米娜眨眨眼：“哦，這是我申請公司新發的職業裝，襯衫配長褲才是絕配，不是嗎？”

瞬間，淚水靜靜地綻放，盡管無語，卻讓米娜第一次品到了愛的甘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