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女碧螺
小鎮無名,茶行聲遠。清源茶行的老板劉清源,廣交雅士,品茶論道,生意興隆。
劉清源身邊有個少年,青衫小帽,美目紅唇,這其實是劉清源的女兒碧螺。碧螺擅長弄琴烹茶且詩書滿腹。劉清源愛如掌上明珠,走哪兒帶哪兒,不離左右,碧螺也因此得見世面,又天生朗目如星,能觀色識茶,年紀雖小,在劉清源生意上也幫襯很多。
“香葉,嫩芽,慕詩客,愛僧家。碾雕白玉,羅織紅紗。銚煎黃蕊色,碗轉曲塵花……”這烹茶誦詩的就是劉清源的愛女碧螺。
一日有個書生登門造訪,提一黑甕,說是親自取得的江心之水,與劉清源烹茶會友。此人是寒門秀才周雨真,談吐不俗,色恭禮至,說自己身逢亂世,無意功名,貪戀茶道。劉清源以甕中之水烹茶,果然綿香異常。與之論茶道,感覺相見恨晚,一高興,就喚碧螺出來把盞。此時的碧螺已是女兒妝扮,清新脫塵,溫婉動人。
香茶美人,品茗論道,周雨真竟樂不思蜀。
周雨真從此成了劉清源家的常客,常用大甕帶些山泉水,或是江心水來為劉清源煮茶添樂。周雨真兩日不到,劉清源便覺無聊。
終有一天,周雨真求得媒人上門,劉清源覺得這周雨真出身寒門,家境不濟,配自己寶貝女兒不甚遂心,怎奈女兒含羞點頭,才知兩人早通了靈犀。周雨真入贅劉家,佳偶天成。
周雨真也是晨昏請安奉茶,對劉清源言聽計從,人見人說劉清源前世有福,修了個好女婿。劉清源只有這一個寶貝女兒,如今得了如意的女婿,便把生意逐漸交付給周雨真,自己落得安閑。
好景不長,劉清源日漸疏懶,請醫問藥,都不知是什么緣故,一年光景,竟枯瘦如柴,氣息奄奄。劉清源拉著女兒的手:“我自覺沒有造下罪孽,卻得了這怪病,如今我命付無常,你要好自為之,謹慎你善烹茶的好夫婿。”
劉清源一去,周雨真性情大變。每日呼朋喚友,斗茶賭酒,碧螺的話也聽不進去一句。碧螺思想起父親本身體健朗,忽然得了那無名之病,病中每天喝了周雨真用大甕中的山泉水煮的茶粉才可安眠,死后口唇烏黑,才恍然明白老父臨終之言,驚出一身冷汗。
周雨真依舊每天斗茶賭酒,碧螺心如冰包,以淚洗面。
一日碧螺不知去向,一同不見的還有周雨真那只大甕。周雨真正樂得眼前耳根都落得清靜,假心假意尋了兩日,弄了個衣冠冢,宣稱碧螺落水而亡了。
轉眼三年光景,一天周雨真正在玉香園茶社與人斗茶豪賭。這日周雨真運氣極好,加上本來茶藝出眾,從同鄉茶商手中竟贏得一石上等烏龍。人群中站著一個道士,帶著一個十幾歲的童兒。這道士眉目俊秀,長髯飄胸,仙風道骨,看到激烈處高聲喝彩。
道士對周雨真說:“尊駕茶藝令人嘆服!可否與貧道斗上一場?”
周雨真正在興頭,你一個道士,拿什么賭?
道士從背囊中取出一個錦盒,打開來光華燦燦,這是傳世珍寶夜明珠,還有貧道一命,如果輸了,一并奉上。如果尊駕偶有失手,只請飲下我壺中酒。
周雨真打了個寒戰:這酒?鶴頂紅?
道士呵呵一笑,無量天尊,貧道不殺生,您怕死?
看客屏聲靜氣,斗茶已經開始。
周雨真走先,待茶湯花散盡,湯色純白,醇香四溢,果然是上等好茶,茶葉的采摘加茶具恰到好處,才有此湯色。看客嘖嘖連聲。
道士不慌不忙,玉腕輕揚,提壺納盞,茶湯落入玲瓏杯中,茶香四溢,旋花泛起。玲瓏杯中湯花久久不散,而且湯花銀泡緊緊咬住玲瓏盞邊,無一滴外溢。
妙啊!看客皆呼,是難得一見的“旋花咬盞”絕技!碧螺的茶妙在注水點湯的力道不溫不火,恰到好處。二者相比,自是碧螺略勝一籌。
德高望重的斗茶中正人把碧螺手中的酒葫蘆遞給周雨真,周雨真在眾人眼前不能抵賴,認賭服輸,一飲而盡。
那周雨真立時渾身酸痛,癱倒在地。
再看那道士,除去長髯,竟是碧螺。“我爹爹待你不薄,你卻恩將仇報,圖財害命。把你個黑心賊千刀萬剮,方能消我心頭之恨。你的狗命怎抵得起我爹爹之命?我有言在先,不取你命,只讓你在這世間生不如死。”碧螺仰天哀哭,“爹爹,只怪女兒這雙眼睛,識得茶質,卻識不得人德。”好個烈性碧螺,竟用銀針刺瞎了雙眼。
小童扶著碧螺蹣跚遠去。眾人唏噓不已。
這周雨真并沒有死,被人抬回家中,四肢日漸萎縮,渾身散發惡臭。家中的仆傭都各自卷了些東西散去,這周雨真結果如何,竟無人問津。
幾年后,有人在西湖之畔,見一間雅致茶屋。茶屋只有各色上好碧螺春。
茶屋女主人貌美如花,雙目皆盲,卻把一把銅壺使得出神入化,十八道功夫茶遠近聞名,最絕的是她目盲心亮,能聞香識茶。
畫妓瑤卿
瑤卿本是冀州書畫大師周友成的獨生女兒,冰雪聰明,十三歲就琴棋書畫樣樣精通,尤其擅長畫牡丹。
誰知周友成因為收藏前朝一位大師的名畫招致禍患,落了個家破人亡。小瑤卿也如一葉孤舟行大海,身不由己,沒有丟掉性命,卻流落煙花。
春香院的老鴇兒一看瑤卿的姿色做派就知道是一棵搖錢樹,也就沒有當粗使,由著她的性兒,筆墨紙硯地供著,瑤卿的牡丹便更加栩栩如生,人也出落得艷若芙蓉。
春香院這個才貌雙絕的人兒,招惹得風流人士趨之若鶩。可是任老鴇兒說破嘴皮,錐子扎板子打冰水泡,瑤卿就是不肯做接客賣身的營生。瑤卿說要再用強的便咬了舌頭劃爛了臉。老鴇嚇得連迷魂藥都不敢使,“我春香院不養白吃米的雞!三天給我賺三百兩銀子,辦不到的話就開門接客!”
瑤卿把自己畫的牡丹懸在房門之外,十兩銀子一幅,還可以聽琴一首,品香茶一壺。頓時春香院門廊擠掉了三塊磚,一幅畫漲到了五十兩。
第三天竟空無一人。原來老鴇把瑤卿三天籌不到三百兩就要開門接客的消息一放,男人們本就不是賞畫而來,雖是秀色可餐,畢竟是鏡花水月,不如等得瑤卿掛牌出來,也有機會一親芳澤。
隔墻租住的窮書生崔中海,閑時常到春香院飲茶聽琴賞牡丹,偶爾在瑤卿畫的牡丹之側添字留墨。若不是瑤卿命運多舛,要不是書生潦倒,二人也算是天生地造。崔生得了老鴇威逼瑤卿的消息,心急如焚,奔走倒借,眼看紅日西沉,卻無功而回。
瑤卿數著手中的二百六十兩銀子,看著無奈搖頭的崔中海,長嘆一聲,淚如泉涌,命啊!
此時來了一位客人韓月洲。這韓月洲是個珠寶商人,吃了茶聽了曲看了畫,說了會子話兒,說你愿意隨我去了嗎?瑤卿看他一副儒雅的樣子,年齡也不是太大,心想難得自己命好,潔身之時從良歸宿,于是含淚點了頭。
韓月洲就去找老鴇兒談,給了老鴇兒一個滿意的價錢,老鴇兒心知這丫頭性子烈,鬧不好弄個竹籃打水,當初花三十兩銀子現在換這百兩黃金,也就該撒手了。
那韓月洲用寬袍遮了瑤卿的身子,上了門外的馬車。崔生頓足捶胸,目送馬車絕塵而去。
瑤卿到了韓家,住進一方小巧的園子,韓月洲說這是我單獨給你造的牡丹園,只要你足不出戶,保你衣食無憂。
瑤卿從小丫鬟口中知道自己做了韓月洲第八房小妾。心中暗自傷感,轉一想,這韓月洲舍百兩黃金,也算是情深意重,更何況每日韓月洲來牡丹園,柔情蜜意,瑤卿操琴弄曲畫牡丹,總比在那春香院虎狼窩好上千百倍。瑤卿曾落煙花經磨難,對男女之事看得開了,不與韓府的其他女子爭風吃醋,也無心斂金銀細軟,日子過得也算和順。
韓月洲對瑤卿的畫總是贊不絕口,畫成一幅收走一幅,瑤卿也按著韓月洲的意思提款落字,自覺得是琴瑟和諧夫唱婦隨。
日月飛轉,幾年過了。瑤卿畫的各色牡丹成功出色的總有上千幅。韓月洲來得漸少了,有時來去匆匆,喝不到半盞茶,只把畫作小心收走,“無事少弄琴,擾人清靜,多畫畫吧!”
后來只派小廝定時送來筆墨紙硯,取走一卷卷的美艷的牡丹。
瑤卿不解,問那小廝。小廝說姥爺在妙街開一畫店,高價出售瑤卿的牡丹圖,生意很不錯呢。
瑤卿作畫弄琴,孤寂的日子,常有崔生入夢。醒來的瑤卿常落淚嘆息,不思茶飯。瑤卿日漸清瘦倦怠。
一日,小廝再來時,竟空手而去。
久不來的韓月洲來了,看見閑坐烹茶的瑤卿,怒沖沖地:“你想如何?”
瑤卿一抬眼,把我當搖錢樹?你和春香院的媽媽有何不同?
“你還記得你是春香院出來的啊?要不是我重金買你回來,你不是人盡可夫?我還沒有收回本錢呢!你畫也得畫不畫也得畫!我不養白吃米的雞!”
瑤卿心狠狠地一疼,一顆心就死了。再不說一句話。
瑤卿平靜靜地展紙調色,七寸筆蘸清清水調鈦白曙紅胭脂,點點垛垛,雪白宣紙上便綻開一朵粉色艷牡丹。
那韓月洲也看得癡了,美人如畫,畫似美人。
轉眼一樹牡丹美艷絕倫,韓月洲說,妙啊!頂級佳作!這幅能賣個大價錢。
誰知瑤卿抬起左手拔下頭上鳳簪,撲哧一聲扎透自己的右手背,鮮血滴滴嗒嗒落在宣紙上。那韓月洲一聲驚呼,“不可污了美圖!”忙奪那牡丹圖,卻為時已晚,在留白處染上了兩灘血。
韓月洲惱羞成怒,瞥一眼瑤卿血淋淋的右手,拂袖而去。
瑤卿手廢了,人瘋了。
那天小丫鬟一手沒拉住,栽進園子的深井里。
葬了瑤卿,韓月洲也覺得惋惜,一個人來到牡丹園,坐在書案前想起以前的日子,不免嘆一口氣,“倔強的丫頭!”
書案上胡亂卷著那幅沾了血的牡丹圖,韓月洲輕輕打開,竟有兩只血色蝴蝶翩翩飛出紙面,那一樹牡丹也迎風帶露,微然在動,韓月洲瞠目結舌。
那蝴蝶飛出窗去,翩翩而逝。韓月洲定神看那牡丹,已轉瞬而枯。
青衣曉柔
曉柔人如其名,一腔小蠻腰柔若無骨,一雙小白手宛若柔荑。她是三慶班的當家大青衣,唱程派,端莊俊美,臺上臺下都有派兒。
“梅香,攙我來呀!”幕后長長的“呀”字一收聲,便是滿堂彩,似一個無形的鉤兒,鉤著觀眾的手拼命拍。妖嬈的曉柔,纖纖裊裊,活脫一個閨閣嬌嗔的大小姐薛湘靈,一副招人疼,可人憐的樣兒。慵慵懶懶,千嬌百媚,微啟朱唇,“怕流水年華春去渺,一樣的心情別樣嬌……”任是讓你感覺如柔荑指肚兒撓了后脖頸子,心都酥了。
下得臺來,小師妹惠兒捧著茶壺飲場,曉柔眼皮都沒抬她,“飲得我啞了,你就有機會上臺了,是吧?”曉柔的嘴確實不夠柔,特別是對威脅她地位的師妹惠兒。
惠兒躲到角落里去哭。大師兄張青玉喊惠兒,我口渴了。高著嗓子道白,惠兒,若與你小姐同羅帳,怎舍得你疊被鋪床?
惠兒破涕為笑,曉柔氣得咬牙。
“惠兒天生金嗓子,百靈鳥似的,身段兒也好,早晚是臺柱子。”青玉一邊喝茶一邊哄惠兒。
曉柔早把滿臉的油彩揉了個花,她看見鏡子里的自己有點像沒有獠牙的惡鬼。
惠兒的嗓子好生地啞了。
郎中說,說話是沒問題,這輩子甭想唱準調兒了。
惠兒哭成淚人兒,嘶啞地咕噥著,大師姐的槽子糕太甜了。
曉柔瞪紅了眼,我吃了一包呢,咋就沒事?命里不是角兒,怪到我頭上了。
青玉給惠兒擦淚,是我多嘴害了你。
惠兒成了專職打雜的了,大家伙兒看她可憐又嫌她礙眼。
鑼鼓點兒一響,惠兒的眼淚就有節拍地落,吧嗒!吧嗒!都落在青玉的心上了。青玉捏了捏惠兒的下巴,拉著惠兒給師傅師娘跪下,“我打心眼兒里疼她,師傅師娘把惠兒賞了我吧,給我飲一輩子的場子,端一輩子茶壺。”
師娘說惠兒有福氣啊,唱不了青衣,卻嫁了個知冷知熱的俊小生。
曉柔拉過雜役蘇大剛說我也請師娘成全!蘇大剛跪在地上說,大師姐,我要是做錯了事,您盡管打盡管罰!您就饒了我吧!
曉柔鬧了個沒趣,又羞又憤轉身跑開了。
在青玉娶惠兒的那天,戲班子里格外熱鬧,是因為曉柔上了軍閥郭三亮的轎子。曉柔不再是三慶班的大青衣,曉柔是郭三亮的五姨太,嫁得風光無限。
師娘說這丫頭啊,太要強,太要尖兒了!喜歡了又不說,這心性太高也是禍啊!
師傅長嘆一聲說,罷了,大青衣就是那命,要不是有那命的,便不是大青衣。
曉柔在郭府錦衣玉食,撒嬌使性,只是五個女人,這可不是好看的《五鳳嶺》,兩年下來,大姨太虔心向佛,二姨太半瘋半傻,三姨太不知去向,四姨太墜落自殺。
曉柔閑了還唱,“不是我苦苦尋煩惱,如意的珠兒手未操……”
對著鏡子忽然呆呆地落下淚來,一臉的刻薄凌厲,哪里有薛湘靈的影子?大宅院里,有點陰森。
六姨太七姨太相繼進門,府里著實熱鬧了好些天,可這熱鬧讓曉柔更加地冷清,看著年輕漂亮的六姨太、七姨太,曉柔再沒了斗志。
一輛人力車拉著曉柔進了三慶班,第一眼看見抱著寶寶的惠兒,第二眼看見依舊英朗的青玉,說原諒我妒恨生心魔。惠兒抱著寶寶走開了。
師傅,讓我再登一次臺吧。我也就這一樁心愿沒了了。曉柔態度不同以往,對琴師深深拜了拜,琴師大哥,曉柔久不唱了,勞煩您給我兜著。
曉柔登臺,扮相依舊艷驚四座,依然是滿堂彩。“一霎時把七情俱已昧盡,滲透了酸辛處淚濕衣襟。”曉柔把一段二黃慢板唱得百轉愁腸,幽幽咽咽,滿座潸然。
“我只道鐵富貴一生鑄定,又誰知人生數頃刻分明。想當年我也曾撒嬌使性,到今朝那怕我不信前塵。這也是老天爺一番教訓,他教我收余恨、免嬌嗔、且自新、改性情、休戀逝水、苦海回身、早悟蘭因。……”
師傅撫掌說,這段詞她總算是悟透了,唱到極致了。她是把自己打碎了揉爛了和在這唱詞里了呀,這才是大青衣啊!
惠兒也聽得落淚。
青玉沒說話,要是曉柔早這樣的性情,結果該是如何?人世間哪有什么如果哦,“曉柔你怎么才能知道,我在為你償還你欠惠兒的債。”
還有一場收幕曉柔不見了,這不是要砸場子嗎?除了曉柔只有惠兒可以唱程派,可是惠兒的嗓子……
我來吧,惠兒說,救場如救火啊,放心吧!手忙腳亂扮上了,簾櫳一挑,惠兒上臺,“換朱衫依然是舊時模樣……”
惠兒竟然沒有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