麻省理工學院教授黃亞生為國內所熟知,他對中國民營企業、民間資本也十分關注,他最有名的一本英文著作的副標題是“企業家精神和國家”。在接受時代周報記者采訪時,黃亞生梳理了改革開放三十余年來民營經濟與國家之間關系的演進路徑,指出:有公正、法治的制度設計,才可能有真正的市場經濟。對于當下的民營經濟扶持政策,黃亞生認為,沒有需求的拉動,扶持政策的推動效果有限。發展民營經濟應是持之以恒的國策。
民營“開放”有限
最近,中央和地方在發展民營經濟方面出臺了很多鼓勵措施,如“新三十六條”。黃亞生說,如果是在被迫情況下才去走市場經濟,那永遠不是真正的市場經濟。現在做這種簡單的、微觀的調整,可能起一定的作用。但是對于8%、10%的增長絕對是不可能的,它能夠保證就業不出大問題就已經很不錯了。如果沒有需求在拉動,推它是沒有用的,就像推一個繩子一樣,那是沒有用的。像上世紀80年代需求非常大,第一,因為“文革”中的經濟出現很多短缺。第二,老百姓的收入兩位數地增長,購買力提高,大家都排隊買東西,這也表明它的購買力是很強的。它同時又有推動又有拉動,在這種情況下,你只要稍微開一點口,那些民營企業、鄉鎮企業馬上就發展起來。中國那時候GDP的增長主要是靠這些鄉鎮企業帶動的。
需求有三種:一種是外需,一種是政府的需求,一種是老百姓的需求。外需和老百姓的需求之間的關系是成正比的,比如廣東東莞的這些企業,它出口到美國,訂單要雇工人,一部分收入還是要轉移到農民工這里來,兩者之間是成正相關的關系。而現在老百姓的需求是非常疲軟的,外需亦并不看好。在這種情況下開放,開放總比不開放好,但是它是不是能夠起到想起的作用呢?還要看實際效果。
民營經濟演進
說起民營經濟現狀,黃亞生回敘了歷史演進:民營經濟大部分是個體經濟,主要是個體戶。個體戶都在服務行業,也不需要什么資本,即使需要資本也不需要那么多,它最需要的是流動性,必須要有一個合法的流動。1979年金融改革,農村金融改革和農村信用社的改革是革命性的,社員是股東,但是1984年以后全部給取消了,任命信用社負責人的權力劃給了鎮,1993年還劃給了縣。當時允許私營企業參加金融服務,在全國有一個組織叫農村合作基金,1993年以前都是基金干的事,1993年就限制它,把它存款的權利取消,1998年全部否決,微型貸款的模式最后全都給否定掉了。后來郵政儲蓄銀行根本是不貸款的,把農民的錢拿來,把錢輸入到城市里,設立這樣的機構實際上是補貼城市。
黃亞生認為,80年代開始在城市有了創業的土壤和空間,1984年有聯想,1988年有華為,海爾、湖南遠大也是80年代的,而當時在農村創業的空間更大,因為有銀行、財政方面的支持。當時政府的考慮還是非常完善的,它給鄉鎮企業創造市場和資金支持。而且利用行政權力,讓國營企業到鄉鎮企業那里去采購,等于需求的一種拉動,利用國家的力量去扶持民營企業、鄉鎮企業,這是第一階段。
到了90年代,80年代這個模式基本結束了,逐漸向現在全方位的政府主導過渡,加強控制。有人說,當時的問題出在改革上。其實,中國最終沒有像蘇東那樣,恰恰是因為進行了改革。如果農村出問題,那當時肯定是很困難的。農村沒有出問題是因為每年農村個人收入以10%以上的速度增長,農村每人的消費是以20%的速度增長,農村是非常穩定的,這是改革的功勞。經濟上進行了土地的承包制改革,政治上允許他們有選舉權。這是第二階段。
第三階段,就是2002年以后到現在。通過數據來看,在農村還是做出了一些正面舉措的,農村的減稅免稅、農村的教育、農村的醫療等。不管怎樣,2002年以后幫助、扶持農村的發展,這是值得肯定的。但是在城市經濟方面,房地產利益集團在90年代已經打下了根基,在2002年以后達到了登峰造極的程度,強大的利益集團給它以后的改革制造了很大的障礙。
1992年開始的“下海”熱,鼓勵很多人去從商、創業。黃亞生說,我不否認“下海”、外資的作用。90年代房地產、外資經濟的發展也是好的,當然這些都是正面的。可是,畢竟當時中國的農村人口占到80%,萎縮農村民營經濟的發展是加強城市民營經濟所彌補不了的。
全面推行改革
在黃亞生看來,僅僅有產權的私有是不能保證國家長久的經濟發展的,比如說現在中國經濟70%是民營。查查數據,像巴西、印度、坦桑尼亞其實都是70%,他們最后成功了嗎?印度是后來才發展的,那時候它一點也不成功,民營經濟占比70%、80%只是一個必要條件,而不是一個充分條件。充分條件必須要有一個公正、法治的制度,一個限制行政權力的制度,否則就算有了大規模民營經濟的發展。沒有一套這樣的制度,經濟增長也是不可持續的。我的觀點并不是非得一步到位,只要往那個方向發展就可以了。
從歷史來講,巴西的民營經濟基本都是官僚的民營經濟,跟我們很多大型的民營企業是很相似的,像房地產,實際上它是依賴官僚的,也是要跟政府搞好關系。過去巴西并不是沒有民營經濟,它有很大規模的民營經濟,但基本是官僚政治的附屬,它的經濟也沒有怎么發展。1986年、1987年巴西開始政治改革,90年代開始改革經濟,實行了自由經濟政策,這是最可取的,就是政府在經濟上退出,在社會保障上加強投入,經濟由此開始起飛。
印度在70年代也很類似,但90年代之后就真正出現了完全獨立于政府的民營企業。90年代以后它不光進行了經濟改革,也進行了政治改革。而在六七十年代,印度中央政府權力非常大,一個邦舉行選舉,它可以推翻選舉結果,那時候的經濟表現恰恰是最不好的,而恰恰它搞政治改革的時候,它的經濟增長是慢慢加速,3%、4%、5%、7%、8%……雖然最近不太好,但是從長期發展來看,還是比較有希望的。
所以,要真正實現長期的經濟發展,必須在經濟、政治的制度上進行改革,雖然復雜,但這已經被證明是成功的模式。中國也證明了這個模式的成功。為什么我要講80年代的金融改革?就是證明這樣一個道理,不需要照搬孟加拉國、照搬美國,我們就照搬80年代中國自己做的事情,不就可以了嗎?
不限溫州模式
黃亞生對溫州模式比較贊同。但他說,在小的范圍可以發展得很好,它依賴的是社會資本,你信任我,我信任你,不需要法律上的契約來規范我們的行為。在其他國家,小型貸款規模化之后都出問題了,溫州也不例外。溫州在金融方面本來跟全國一樣,也是不開放的,所以非正式的金融,像地下錢莊總是躲著、閃著,它是靠哥們義氣、你我之間的相互信任的。這在生產簡單的產品,如鞋子、襪子是可以的,當生產擴大規模、資本密集時肯定就不行了。因為所需要的資金不是兩三千塊,而是可能要上億,上億怎么可以通過這種非正式的渠道獲得資金呢?一千塊錢可能是不值得跟你違約的,但是一億那就很難講了。中國體制如果不改革的話,那這個模式就只能在溫州內部地區發展,一旦超過了地域肯定是不行的。所以現在這種地下錢莊模式肯定是不行的,因為第一,涉及的錢大了;第二,參加的人多了。正式金融歧視私營企業,迫使私營企業依賴于非正式金融。但是現在的私人企業跟80年代的不一樣,現在的規模是很大的,可以出口到歐洲,還依賴這種非正式金融肯定是要出問題的。
現在溫州的金融改革在某種程度上是給了民間金融一定的合法身份。但是規模經濟已經超出了地域的限制,很難說同樣的金融行為在溫州是合法,而在外面是不合法。金融改革應該很快的在全國展開,但它絕對不是那么痛痛快快的改革,現在政府處于被動地改狀態,它是臨時救火的一種行為。著火了救火總比不救火要好,這是值得肯定的一點。
由此可見,全面深化改革,尤其金融改革,持之以恒地發展民營經濟,中國市場經濟必將會更加蓬勃地發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