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紅年詩選

春天，兩個抬木頭的人

陽光叮咚作響 我的鄰居——

兩只懷春的蝴蝶異常亢奮

梨樹之下 那一窩蚯蚓蠢蠢欲動

幾只小雀在灌木從中跳躍

興奮中喊出的號子 雜亂無章

一根碩大的木頭扛在肩上

兩個抬木頭的人 把春天的陽光

合力從山腳運往山上

一棵剛剛鋸斷的雜樹——

我懷疑它是在昨夜被人暗算

春陽下 露出了嶄新的年輪

仿佛季節剛剛張開的眼睛

又仿佛 我十二歲時的一個傷口

這兩個有了白發的小個子男人

一前一后 腳步有些趔趄

——兩個抬木頭的人啊

我不知道他們為何

要將一棵樹抬往山上

我始終沒有觸到他們的目光

脫下有補丁的外套

他們將頭和臉 使勁埋在

這個春天的下方

猝死的水果

報載：某城一水果小販在一月內收到第5張假鈔時猝死于攤前 ——題記

我看不清你的面容

我不知你的眉毛是否在燃燒

真的 兄弟——

我不知你的雙眼

最終是否合上

你代表鄉村

攻下這陌生的四平米

每天練習弓腰和致謝

小心翼翼經營時光

用真誠構筑工事

用卑微的笑臉鞏固陣地

街道對面悄然崛起的高樓

烏龜般爬行的小車

玻璃幕墻內的紅唇和酒香

閃爍的霓虹和曖昧的情愛

——與你無關

在租居的地下室

你通過夢境回到家鄉

看見癱瘓十年的妻子健步如飛

古稀的父母返老還童

一雙兒女如紅蘋果

在你中年的枝頭飄香……

第一張假鈔 藏在兜里

第二張假鈔 放進箱里

第三張假鈔 扔在筐里

第四張假鈔 碎在風里

第五張假鈔——

你倒下 再未爬起

猝死的水果遠離了枝頭

已無法找到

命運的方向……

廢 墟

舊房子倒于春雨

磚土為泥 老瓦玉碎

眼睛日漸昏花

光陰嘩變 多年的積怨

土崩瓦解

黑夜里的一枚暗器

準確命中村莊的胸口

流水強忍疼痛

行色匆匆 她的慌亂

加速季節的心跳

燕子銜起泥巴

她的努力被風絆倒

異鄉人用秘方強身健體

廢墟中 梨花低調鋪開

錦繡文章……

老 河 灣

河灣老

倚靠光陰的舊椅子

看杜鵑紅

一潭深水默默

舊唱片

唱盡塵土和念想

蘆葦情深 在冬季

搖落白發后

還能搖落什么

河水平靜

流波藏

激情涌自暗處

夜深沉

大地卸妝

月光下小兔奔跑

臨終者：一座礦山

多看一眼都是罪過 生怕一抬頭

就磕疼它虛弱的目光 像早年的我

自慚形穢 總擔心與一個富親戚狹路相逢

顯然 它已到臨終。曾經青春年少

一塊石頭攪起一場風暴

一百年 它的內心生產過多少光明和閃電

而那些黑手 掏盡了它的肺腑

如今寸草難生 一只懵懂的鳥兒

終死于空中

一個晚期的矽肺病人 空余脆損的骨架

一個得不到關懷的臨終者

它無聲的呻吟 高過雷霆……

慢 行 者

開門見山 八十歲

從家門口到村口

仿佛已走千年

山塘前駐足

波光翻出細節

老掉的時光漸次呈現

一只紅頂蜻蜓

緊緊抓住狗尾草

風中搖擺的

是多年的腰疼

秋光里 水稻低頭

它將內心平復

讓血液慢下來

鄉間八十年 閱盡一切

步履蹣跚

慢行者 他不愿意傷害

一只努力的螞蟻

內 傷

風中趕路的人

將雙手抱緊

躲在田埂下的孩子

在冷風的背面

將枯草的內心點燃

老屋里咳嗽

日子里呈現血絲

母親雜木箱中取出梳子

一梳 一生滑過

清早打開木門

猛見霜落草垛白

父親猝不及防

一刻落下終生內傷

南 瓜 藤

岳父將它們從菜園里

拖回來時

我看見一線綠色的秋光

一路跟蹤 直至檐下

找來兩條木凳子

兩個粗糙的男人

開始婆婆媽媽

——剝南瓜藤

一節節折斷

再一根根撕扯

將歲月的外衣剝下

露出從不示人的脆嫩

年逾古稀 年近半百

兩個男人不言不語

使勁將南瓜藤的外衣撕下

像是要狠狠甩掉

那些舊風雨

二十五年 他看著我長大

二十五年 我看著他老去

如今 兩個老男人

沉默著 像歲月里

相同的一根瓜藤

秋天來臨

一盞行將耗盡油的燈——

七點一刻的傍晚 指針上落滿黃葉

黑夜的睫毛緩緩拉下

暮色 青石板上涌動

在二樓的陽臺

水悄無聲息將我淹沒

菜園里 茄子面容模糊

冬瓜與西紅柿混為一談

辣椒有的向天 有的低首

秋天新開的細碎白花

黃昏里唱著小曲

背著漸冷的時光 一條蛇

從草叢中蜿蜒穿過 在石洞邊

一個漏網的南瓜

美夢成真

星光起了露水

年逾古稀的岳父 在木柜內

獨自找衣 喃喃自語

疼 痛

頭磕在巖石上 刺

錐入拇指

被刀子劃開口子 或者

被冰塊猛然燙傷

一只沒有防備的鳥

撞向玻璃的天空——

疼痛 是瞬間點燃的火焰

園子里養著的老虎

冬天蟄伏的毒蛇

歲月 用一潭平靜的水

喂養一根時針的節奏

嘀嗒嘀嗒

一萬個人的心跳

等于同一座小鬧鐘

正在下陷——在花園

在時光的麻醉劑里

在不痛不癢之中

丟棄了最后的武裝

悄無聲息的長廊

細心的人聽到死亡的腳步

玻璃碎裂 鮮血涌出

瞬間的疼痛

還給我嶄新的一生

為一些小事落淚

角馬群為了活命 面對洶涌的河水

它們別無選擇 前仆后繼橫穿河流

奔向遙遠的草地 在擁擠慌亂的隊伍里

最小的一匹 幾次拼死跳躍也沒躍上對岸

被埋伏的鱷魚咬住大腿

小角馬的掙扎 染紅了河水

草原上 斑馬生下一個死胎

一群野狗和禿鷲紛紛聞風而來

斑馬媽媽用四肢罩住已經冰冷的孩子

不忍離去

她高大的形象 讓一場暴雨亂了陣腳

一頭年老的雄獅敗給年輕的后來者

它氣喘吁吁 落荒而逃

在如血的殘陽里 它最終被一群獵狗咬住了喉管

而曾經 它是眾獅之王

這只是《動物世界》里的幾個鏡頭

而我卻為此淚流滿面

一個男人 為這些小事

找到一場傾盆大雨

鄉間美女

騎一輛電動摩托

從水泥路上飛馳而過時

六月率滿壟泛黃的稻子

打開瞌睡的眼睛

是僅存的果子

掛在村莊低處

高中畢業 唯一沒有離開村莊的女孩

她知道小麗、小歡、英子們

在長沙和深圳混得不錯

城市的霓虹里

她們頂著另一個勾人心魄的名字

幸福地活著

她是她們中最漂亮的女孩

但她在山村下地摘棉 上山種豆

屋前栽下楊柳 屋后植上梨花

她按自己的設計演繹人生

姐妹們跟她網聊時

常勸她南下

她只叮囑她們多多保重

然后留下一個笑臉

讓姐妹們 久久無法猜透

野草莓

不知有沒有爹娘 野草莓

背著一個野字行走

到處是自己的天地

山腳下 田坎邊 小河旁 溝渠里

它飲山風雨露

在草叢 安放理想和睡眠

螞蟻的鄰居 蝶的遠親

用露水擦亮暮色中的眼睛

野草莓找不到家 在夜晚

野草莓點不亮自家的燈籠

寂靜落在四野 沒有人

會在夜色中呼喊它

竹林外大道旁

它是容易迷失方向的孩子

野草莓 沒有春天

一個人的暮色

這是秋天 暮色如水

從六點五十分的屋檐下涌來

圍墻的那邊 一只鳥

含糊地打個旋子 消失了

九月的石榴疲憊

暮色中吊著褪色的舌頭

在一樓的車庫 一個人

開始上演自己的戲劇

他一聲大喊 是在呼喊一個人的名字

嗯——他又代表那個人應答

接下來 他如不可多得的明星

一個人模擬幾個角色

開始戲劇般的對話

有呼喚 有回答 有痛罵 也有安慰

黃昏的大幕拉開

他在舞臺上盡情演繹

這是一位年過八旬的老人

一個老年癡呆癥患者

據說 他扮演的角色都是已經離世的人

但都是他生命中無法忘懷的人

七成是他的朋友

三成是他的敵人

每次經過這個車庫

我都要心情沉重地駐足看看

沒有燈 夜色將一切變得虛無

像一個同病相憐的患者

對經歷和正在經歷的

都無法銘記

再見秋天

酷暑退去

一縷風

將清涼返回野草

去年被火燒的那棵柳

將河岸抱緊

一起沉思

那些躁動已經消隱

陽光回到金子

夢回到渡口

我的心已經清空

浩浩渺渺

等待你的到來

在長沙街頭

秋天的涼從榮灣鎮一點點趕來

兩位老人 走在長沙街頭

她在前 用繩子牽著他的褲腰

他在后 孩子似地小心跟著

沙啞的二胡聲

擦痛湘江兩岸

不足二百米的街道

一段《二泉映月》

一段《流浪歌》

外加一段《好日子》

在人海里 反復沙啞

很少有人注意他們

那些匆匆的腳步

連遲疑的功夫都沒有

她端著的瓷碗里

幾張皺巴巴的小鈔

黑著臉

在都市的喧囂里

她睜著眼 他閉著眼

都沒有看到

前方就是著名的購物天堂

——春天百貨

秋風拂過 將他們的白發

吹得更白

在月季花的背面

在二樓窗口 我看見

她正被保安追趕

在花壇的拐角

打了個趔趄

一個十幾歲的啞女

一個在辦公室推銷水筆的人

一個福利廠的小希望

幾聲呵斥她聽不到

面對保安的強拖

她也只有喉嚨里發出的

幾個含混的音符

一個啞女

一個無法表達憤怒的人

我沒來得及買下她的水筆

她就在花壇的拐角

在那些月季花的背面

慌慌張張地 消失了

子夜的月亮

做一個干凈的孩子

多不容易

清冷的光輝 能否

融解千年的恩怨

那叢灌木 披上了白霜

一只畏冷的鳥

躲進了更為廣闊的幕后

山坡上 一個打滿補丁的人

手持書卷 誦讀千年經卷

山風襲來 粗俗的歌聲

被徹底淹沒

一個孩子此刻誕生

他忍住哭聲 用笑

為世界做出詮釋

一個沐浴過的人

悄然回家

生怕最后一滴水

逃離世俗的皮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