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99精品在线视频,手机成人午夜在线视频,久久不卡国产精品无码,中日无码在线观看,成人av手机在线观看,日韩精品亚洲一区中文字幕,亚洲av无码人妻,四虎国产在线观看 ?

窯山風情錄

2012-04-29 00:00:00姜貽斌
脊梁 2012年12期

電 車 道

電車道是窯山的一道景觀。

這頭從煤倉出發,那頭分別終至一工區和三工區,綿綿延延十幾里。

如果從一工區這邊說起,電車道從井口出發,沿著雷公山腳駛出來,跨過邵水橋,經白蓮寨的煉焦場,然后,從火車橋下拱出來,順著一片闊大稻田的邊緣走,再鉆過潭邵馬路的大拱洞,路過礦本部和家屬區,再到二工區,最后到達煤倉。

電車司機有男的,也有女的,一律戴著藍色工作帽,分三班,開著電車行駛在電車道上。也偶見檢路工在電車道上踽踽而行,手里拿著長把鐵錘,栽著腦殼,眼睛望著電車道。間或在鐵軌上敲打幾下,連個說話的人都沒有,很孤寂。遠遠看,像一個倒垂的鋤頭在緩緩移動。電車開過來,檢路工漫不經心地走下軌道,怔怔地看著電車隆隆而過。當然,夜里檢路工就不出來了。司機把電車上的燈亮起來,頂高頭不時地扯起綠色的火花,似乎是借以壯膽,一閃一閃地在黑幕中駛過。

其實,電車的速度并不快,像一條黑龍徐徐蜿蜒,所以,基本上沒有發生過事故。

曉星妹子也是電車司機,二十一歲。頭發稍卷,戴上工作帽,卷發就被遮住,取下帽子,卷發就呼地蓬松開來,像一朵盛開的黑菊花,很好看。曉星妹子的工作服和帽子,藍藍的底色都已洗白,穿在苗條的身上,實在引人注目。腳下是黃色的翻毛皮鞋。

當時,曉星妹子已經找了對象,對象叫彭小路。比曉星妹子大三歲半,運輸工區的鉗工。兩人的工種都不錯,又同在運輸工區,在窯山,實在屬于令人羨慕之列。剛談戀愛時,曉星妹子對彭小路很滿意。彭小路一米七五高,他還有個特點,特別愛衛生。幾乎每天洗澡,沒有上班也要洗。所以,人顯得很清爽,長長的頭發飄逸得很。彭小路還比較幽默,說曉星妹子,電車道像一條小路是不是?我呢,叫彭小路,你每天在我身上行駛,難道不心痛嗎?逗得曉星妹子咯咯笑,說,心痛是心痛,卻能夠讓我時時想起你。

另外,彭小路還是一個非常細心的后生,他特別疼愛曉星妹子,有空還幫曉星妹子打飯菜,幫著她洗衣服洗蚊帳。所以,大家都說曉星妹子有福氣,找到這么好的對象。彭小路真的像供菩薩般地供著她。按說,男女談戀愛,一般是女的幫男的洗衣服呀洗蚊帳呀,能夠體現出妹子溫情的一面,襯托出男人的粗心和馬虎,陰陽相濟。其實,曉星妹子并非想要彭小路這般勤快,曾經多次說過他。說別人笑話我們嘞,說我們的性別倒過來了嘞。彭小路卻不聽,說,不要聽他們亂說,現在,我做這點小事算什么呢?以后成了家,我還要招呼你和崽女一輩子。這個貼心話,哪個妹子不感動呢?

漸漸地,事態莫明其妙地有了變化,曉星妹子對彭小路有點反感了。反感什么呢?難道這樣細心的后生還不滿意嗎?對了,曉星妹子就是不滿意,只是羞于出口。你說,年輕人談戀愛,如果談得熱火,誰不打個啵呢?誰不摟抱呢?膽子大的,還會提前斗榫子,偷偷地品嘗人生的一大快樂。曉星妹子對彭小路其他方面都滿意,覺得他心細,又曉得疼人,對她照顧得特別周到。有一次,曉星妹子生病住院,彭小路請假在床邊守了整整八天,人都瘦了一圈,這讓星妹子感動不已。心想,這輩子就把自己托付給這個人了。讓曉星妹子很不滿意的是,彭小路在男女方面很拘謹,拘謹得讓人感到不可思議。不說主動地跟曉星妹子打?;驌ПВ褪菭總€手,他似乎都很害怕,好像曉星妹子的手上抓著定時炸彈,或是沾著毒藥。在這方面,曉星妹子當然不會主動,還是要保持妹子的矜持,擔心彭小路說她發騷瘋,可能給他造成不好的印象。所以,曉星妹子總是耐心地等著彭小路主動跟她親熱。彭小路卻從不主動,似乎在等著曉星妹子主動。這樣一來,陰陽兩極就搭不到一起,搭不到一起,就產生不了火花。散步時,曉星妹子不喜歡走馬路,說馬路不安靜,有來來往往的人。所以,兩人總是在電車道上散步,電車道上很安靜,除了電車過來的一剎那。

電車道上適合談戀愛,幽靜,且幾乎無人路過。按說,像這種幽暗的環境,很便于打啵和摟抱,曉星妹子內心也有這種強烈的期盼,談愛這么久了,啵都沒有打過,心里總是欠欠的。彭小路呢,卻無視這個幽靜的環境,走在曉星妹子的前面或后面,滔滔不絕地說些有關伙伴們的笑話,或說些窯山有味道的人事,好像僅僅把曉星妹子當成一個傾訴的對象。當然,曉星妹子有時也笑,也點頭。慢慢地,更多的則陷入沉默,好像有了什么心思,也好像對彭小路的話不感興趣。彭小路呢,興奮地說著說著,見曉星妹子沒有反應,問,喂,你難道不覺得好笑嗎?曉星妹子這才從沉默中驚醒,淡淡地說,哦,我在聽著的嘞。

總之,曉星妹子雖說是在談戀愛,卻沒有嘗到戀愛的滋味。她覺得,戀愛并不像人們所說的那種韻味,以及甜蜜感和神秘感。她甚至覺得,彭小路適合當一個優秀的故事員,在車間或廣播站繪聲繪色地說故事,而不適合談戀愛。本來,曉星妹子認為這是自己的初戀,一定要好好地珍惜,不想有什么變故,一輩子就跟著這個男人。

自從有了這種不好的感覺之后,彭小路再約曉星妹子見面,曉星妹子居然不像以前那樣爽快了。她不是遮遮掩掩地說要回家看父母,就是忸忸怩怩地說班組開會,不像以前每次準時赴約。有時即使答應來,也是有意地拖延時間。本來約好七點半的,她可能八點半才來。所以,彭小路有時等得很煩躁,也覺得很奇怪,曉星妹子怎么搞的?是不是移情別戀了呢?那么,對方是哪個男的?彭小路立即警覺起來。他經過仔細觀察,曉星妹子并沒有跟誰約會,也并沒有回家看父母,或班組開會,而是靜靜地坐在宿舍打紗衣。她把平時積下來的紗手套拆散,繞成一團一團的紗線球,然后,一針一針地打紗衣。曉星妹子打紗衣的動作很好看,小指頭翹翹的,一針一針地飛快。彭小路開先還以為是給自己打的,心里很高興。哦,難怪她不太出來,原來是在給我打紗衣,是想給我一個驚喜。所以,有一次,他忍不住問曉星妹子,哎,是不是打紗衣送給我?曉星妹子卻淡淡地說,哦,那是給她父母打的。竟然毫無愧疚。當時,彭小路嘴巴上沒有說什么,心里卻涼了一大截。天啦,原來曉星妹子心里沒有我。按說,第一件紗衣要打給戀人的,那么,其意義就明顯不一樣了。

所以,在打紗衣的問題上,彭小路終于覺得兩人的感情出現了裂縫,他卻找不出這條裂縫出現的原由。當然,彭小路冷靜地反省過,是不是自己哪里對她不起呢?想半天,也想不出來。自己像個保姆在照顧她,點點滴滴,時時呵護,這是眾所周知的。有人竟然還調侃地喊他彭保姆。彭小路任別人喊,只要能夠討到曉星妹子,彭保姆就彭保姆吧。

哦,對了,小路終于想起來了,是不是沒有跟她打啵摟抱或斗榫子,她就不高興呢?其實,對于這個問題,彭小路是出于以下考慮的。按說,一個大后生怎么不想那樣做呢?不想是假的,況且,曉星妹子是那樣可愛。有時,彭小路也差點控制不住內心的沖動,卻終于被他強壓下去。這時,彭小路想到了窯山許多戀人的悲劇。那些戀人,戀著戀著,先打啵,再摟抱,最后發展到斗榫子,誰知斗出了大麻煩。不是打胎流產,就是被人發現,出丑不說,最后還受到嚴厲的處罰。說他們亂搞男女關系,犯了生活作風錯誤。結果,不是調去走窯苦力的干活,就是降級處分。像這樣棒打鴛鴦的結局,實在讓人痛悔一生,很劃不來。窯山像這樣的例子太多了,難道曉星妹子不明白嗎?彭小路之所以不這樣做,還不是為了兩人能夠長久地好下去嗎?一直好到進洞房的那天,保證結婚之前不出事。總之,他擔心兩人如果打了啵,會忍不住摟抱的,摟抱過了,會忍不住斗榫子的,一斗榫子,很可能會斗出麻煩的。如果出了麻煩,還有什么意思呢?一切都完了。那么,彭小路很可能去下窯,曉星妹子很可能去食堂打雜或喂豬,兩人灰溜溜的,工種和工作環境也是天壤之別。按照彭小路的想法,兩人都要極力地忍耐,把極可能出現的麻煩扼殺在萌芽狀態。哪怕這種忍受很痛苦,很壓抑,也要忍受到結婚的那天。兩人如果走進洞房,你想怎樣就怎樣,一點心理包袱都沒有了,那不是更加痛快嗎?哪里需要偷偷摸摸的呢?哪里需要提心吊膽的呢?哪里需要擔心出現什么麻煩呢?所以,彭小路下死決心,堅守陣地,堅守到進洞房的那天,再勇敢出擊。所以,他很想對曉星妹子說,又覺得這樣坦率地說出來,把曉星妹子的智商看低了,肯定惹她不高興。何況,她又不是聾子瞎子,窯山年輕人談戀愛造成的悲劇難道還少嗎?還用得著他來提醒嗎?所以,彭小路想,等到走進洞房的那天,他才會把自己的真實想法說出來,讓曉星妹子理解他的一片苦心。

其實,曉星妹子的嘴巴很緊,有個秘密始終沒有對彭小路說,擔心說出來惹他生氣。如果他的情緒控制不住,甚至殺人也說不定,你說有那個必要嗎?案件一旦發生,肯定把窯山轟動,到時候,自己的臉面還往哪里放呢?

近期來,曉星妹子發現了一個不妙的情況。

上白班沒有什么情況,一路上安全順利,還可以看看四周的風光。有次上夜班,電車經過那一片稻田時,遠遠的,曉星妹子發現有個男人站在電車道上,好像是打劫的。其實,司機有什么值得打劫的呢?身上無錢財。那是不是要搶電車上的煤炭呢?也似無必要。再說,窯山還沒有發生過搶劫煤炭的事件,不值得,煤炭遍地都是。哦,那肯定是劫色的。這時,曉星妹子嚇壞了,擔心碰上壞人,又害怕電車撞了對方,所以,不得不放慢速度,急促地鳴笛。她不敢停下來,擔心那個男人發起襲擊。其實,那個男人并沒有侵犯的舉動,兩手空空的,看見電車朝自己駛過來,立即靈活地往邊上一跳,大喊,曉星妹子,我喜歡你——

這是誰?怎么認得我?

在燈光的照射下,曉星妹子睜大眼睛一看,哦,自己認識這個人。此人叫李一單,是運輸工區的推車工。平時見面,只是點點頭說幾句話而已,沒有更多的交道。李一單的工種沒有彭小路好,個子也比彭小路矮,兩人的長相卻差不多。當然,李一單第一次出現在電車道上大喊大叫,曉星妹子心里很害怕,擔心他傷害自己。所以,趕緊把電車開過去,心臟嚇得噗噗直跳。當電車開遠了,曉星妹子才終于放下心來。這時,她的內心又感到一種莫明其妙的興奮和激動,居然并不怎么反感李一單的這個舉動。你想想,一個后生竟然這樣喜歡她,深更半夜地站在這空曠的地方等她,這是一般的后生絕對做不到的,也想不出這個點子。這種追求的方式很特別,無人所知,能夠在黑夜瘋狂地表達自己的感情。所以,曉星妹子認為,這不過是李一單求愛的一種方式而已,可以理解。只要自己不接受他,這種情況是不會再出現的,難道李一單不怕受挫折,頻頻地出現在這里嗎?

誰料到,只要曉星妹子上夜班,深夜一點左右,李一單就準時地出現在這個地段??磥恚钜粏尾粌H掌握了她上夜班的時間,對地段的選擇也費盡心機。這個地段漆黑一團,附近沒有農舍,只有一片沉默不語的稻田,他在這里等候或大喊大叫,不會引起任何人注意,也沒有人發現。曉星妹子想不清楚的是,李一單分明曉得她跟彭小路談戀愛,為什么還采取這種方式追求自己呢?他難道不明白這是根本不可能的嗎?況且,李一單跟彭小路的關系還算不錯,他這樣橫蠻無理地插一杠子,難道不覺得愧疚和無恥嗎?

當然,曉星妹子沒有把此事放在心上,如果是陌生人,那么,她感到害怕,肯定要告訴彭小路。碰上的卻是李一單,李一單又沒有傷害她,僅僅在愚蠢地等待和激動地叫喊,那么,也就隨他去罷,看他能夠堅持多久,到時候,他一定感到十分乏味,最終會放棄這個愚蠢的行動。所以,曉星妹子后來把李一單的深夜追求,居然當成了一道上班的調味品,能夠減少夜里的寂寞,甚至電車沒有開到那一片稻田時,她還要猜測李一單今晚是否出現。這種心理十分奇怪。當然,曉星妹子想過,不管李一單怎樣拼命追求,自己是不會答應的,看他還有多少耐心。所以,她沒有告訴彭小路,擔心彭小路發瘋,做出不理智的事情來。曉星妹子想,只要李一單不動用暴力,對她沒有任何威脅,他想來就讓他來吧,他想喊就讓他喊吧。說句心里話,對于李一單這種別具匠心的追求,曉星妹子也不是沒有一點感動。而這種感動,又不是能夠流露出來的,以防李一單得寸進尺,所以,曉星妹子每次都是快速地把電車開過去。曉星妹子想,如果彭小路能夠像李一單這樣做,她該是多么高興,那她會把電車停下與他瘋狂一番。

所以,曉星妹子心里有時又產生一種遺憾和失落。

其實,曉星妹子和彭小路都有所不知,李一單早已暗戀上曉星妹子,他明知曉星妹子跟彭小路談戀愛,而他那種強烈的暗戀卻欲罷不能。李一單自信地認為,曉星妹子最終是他的人——真不明白他的這種感覺從何而來。當然,李一單也有自知之明,自己各方面條件比彭小路要差一點,即使差一點,李一單也排遣不了對曉星妹子的喜歡,每次看見曉星妹子,他的身子竟然顫栗得非常厲害,似乎有昏厥之感。李一單不僅心里想著曉星妹子,居然還有行動。他經常像個特務似的,悄悄地跟蹤曉星妹子和彭小路,而且,這種跟蹤極有收獲。他終于發現,他們談戀愛跟別人不一樣,令人納悶,兩人一不打啵,二不摟抱,當然,更沒有斗榫子。每次聽見彭小路在興味盎然地說話,而且,說的都是一些與戀愛無關的費話。星妹子的態度呢,居然漸漸地淡然起來。這個發現,讓李一單大為不解,難道兩人都是木頭人嗎?一點都不懂風情嗎?世上哪有這樣談戀愛的呢?

接下來,李一單有了更為重要的發現,曉星妹子間或拒絕彭小路的約會,躲在宿舍不出來了。這一點,李一單覺得最興奮最高興。他甚至幸災樂禍,哈哈,他們之間肯定有了矛盾。據他的分析,應該是曉星妹子對彭小路有意見,不然,怎么不像以前那樣經常去電車道散步呢?

李一單認為,這是一個極好的機會,是上天恩賜給他的,所以,曉星妹子最終會歸于他之手,已是無疑。

為此,李一單采取了更為膽大的手段,趁著曉星妹子上夜班時,他每晚準時地站在電車道上,大喊,星妹子,我喜歡你。他甚至發現,曉星妹子并不反感他,至少沒有罵過他,至少沒有告訴彭小路,不然,彭小路肯定找他算賬。

經過多晚的等待和呼喊,李一單以為有戲了,心里竟然有了絕對的把握。

所以,那天晚上,看見曉星妹子的電車開過來時,李一單孤注一擲,站在鐵軌上不走,任憑曉星妹子急促地鳴笛,或是加快速度。李一單好像是視死如歸,如果不能得到曉星妹子的愛,他寧愿去死。

曉星妹子害怕出事故,終于被迫地把電車停下來,從座位上沖下一句話,李一單,你要做什么?你難道不怕死嗎?

這時,李一單也不說話,像發瘋一樣,竟然把曉星妹子從電車上抱下來,嘴里激動地說著我喜歡你我喜歡你,雙手大膽地撫摸曉星妹子,嘴巴拼命地在曉星妹子臉上嘴上親著。他以為曉星妹子會極力反抗,至少會不斷地掙扎,所以,兩手像鐵箍般緊緊地抱著她,生怕她逃脫。誰料曉星妹子一點反抗和掙扎也沒有,她突然覺得,自己終于嘗到了一種前所未有的甜蜜,渾身像電打一般,酥軟無力,春水涌蕩。哎呀,自己跟彭小路談戀愛這么久,她哪里有過這種不可思議的神奇的感受呢?所以,她竟然心甘情愿地讓李一單瘋狂,她覺得在李一單的這種瘋狂之中,自己顫抖得已經快要昏了過去。緊接著,李一單輕輕地把曉星妹子放倒在草地上,動作粗暴地脫掉曉星妹子的褲子。曉星妹子也沒有掙扎,白白的身子躺在草地上,第一次赤身裸體地讓男人看見自己的真實,第一次毫無保留地躺在闊大的曠野里。此時,她淚水盈盈,仰望著天空疲憊的星星,好像早已盼望這一天了。

斗過榫子之后,曉星妹子從容地穿上褲子,激動的情緒迅速地冷靜下來,她看了李一單一眼,然后,開著電車轟隆隆地走了。她沒有跟李一單說話,也沒有流露出反感或謝意,心里卻涌出一種復雜的情緒,這種復雜的情緒一直伴隨著她。李一單覺得大功告成,曉星妹子已經是自己的人了,不由激動萬分,望著開走的電車,猛追一陣,拼命地大喊,曉星妹子,我喜歡你——

那天晚上,李一單興奮得失眠了。哈哈,沒有想到這么容易就把曉星妹子睡到手,更沒想到的是,她還是個黃花女。所以,李一單在心里嘲笑彭小路,這個蠢豬嘞,一個好妹子在他手里都不曉得用嘞,豈不是浪費了嗎?他猜測,曉星妹子明天就會跟彭小路分手,一旦分手,他李一單就要向世人宣布,現在自己跟曉星妹子談戀愛了。然后,他要帶著曉星妹子四處走走,去朋友們家里走走,去同學家里走走,去鄰居家里走走??傊粫衽硇÷纺菢拥挠薮篮途兄?,只帶著曉星妹子在電車道上乏味地散步。當然,李一單還有個計劃,準備在半年內結婚,一年內生崽女。想著想著,他似乎聽見崽女在甜甜地喊爸爸了。他甚至連崽女的名字都取好了,如果是崽,叫李雙,如果是女,叫李星。李一單還準備明天叫曉星妹子散步時,把給崽女取的名字告訴她,她肯定會高興地笑起來。

第二天,李一單信心十足,想約曉星妹子,曉星妹子竟然冷冷地說,她還有事。問她有什么事,她又不愿意說。李一單認為她肯定是出于害羞,可能是與彭小路還沒有徹底分手,心理上還轉不過彎來吧?那么,自己也理解她吧,給她一點時間吧。他想,不管你跟姓彭的什么時候分手,老子還是像以前那樣,深夜一點左右等著你,那種在野外斗榫子的感覺真是不錯。

那天,曉星妹子上夜班,當電車行至那一片稻田時,她看見李一單出現了。李一單興奮地搖著雙手,示意她停下來,大喊,曉星妹子,我喜歡你——

李一單想,電車肯定會慢慢地停下來,然后,兩人又能嘗到昨晚上那樣的快樂。他怎么也沒有料到,電車并沒有停下來,竟然越開越快,然后,以最快的速度行駛過來,差一點把李一單撞著了。

學 校

子弟學校位于雷公山下,離一工區最近,大概只有里把多路。

老師三十多個,學生怕有幾百人。

每天早上,住在窯山各個地方的學生,像黑螞蟻般,沿著灰撲撲的馬路聚攏到學校。

這里最早叫四八四隊,原來是一個勘探隊。后來,勘探隊一走,就成了窯山礦本部的所在地。再后來,礦本部移師水井頭,這里就成了子弟學校。所以,這里既可以叫子弟學校,也可以叫四八四隊,當然,還可以叫老礦本部。

其實,說的都是一個地方。

黃金花老師教數學。

黃金花老師的個子很矮小,怕只有一米五多一點,身子則是橫長著的,所以,其形狀很不成比例。她戴了多年的眼鏡,取下眼鏡,兩只眼珠子突鼓,像金魚眼睛,變形得有點嚇人,所以,她一般不會取下眼鏡。黃金花老師的相貌雖然不怎么樣,態度卻很和藹,說話輕言細語,簡直像飯蚊子叫。如果她不是老師,聲音小點倒無所謂,而當老師的人,要靠嗓子吃飯,聲音小了就會直接影響教學質量。如果課堂紀律不好,像她這樣的聲音毫無殺氣,根本鎮不住學生。所以,她上課時,如果有學生吵鬧,其他的學生就聽不到她細小的聲音了,只能夠看見她的小嘴巴在一張一合,不曉得是在說等腰三角形,還是在說圓錐形。況且,黃金花老師又無殺氣,根本惡不住那些調皮學生,只是小聲地咳幾咳,將一根手指頭頂頂眼鏡,說,靜一下,靜一下?;蛘?,最多拿黑板刷子輕輕地敲敲講桌,似乎沒有什么脾氣。

所以,課堂秩序還是亂作一團。

其實,學生們只要靜下來聽課,黃金花老師的課是講得非常之好的,邏輯性強,條理清晰,板書漂亮。尤其是畫直線,她根本用不著拿尺片,粉筆從左至右一畫,一條筆直的直線就出現在黑板上,由此可見,水平不同一般。別的老師呢,還要拿尺片試來試去。學生如果認真聽課,不用說,收獲應當是很大的。讓人感到遺憾的是,黃金花老師的聲音太小,小得難以令人置信,不愿聽課的學生倒是幸災樂禍,卻引起愿意聽課的學生的極大不滿。所以,時不時有學生大叫,黃老師,聲音大一點啰,我們聽不見嘞。黃金花老師一怔,玻璃眼鏡朝提意見的學生一晃,喉嚨滑動幾下,然后,努力地把聲音提高。其實,沒有說上幾句,聲音又像溫度計般急速地降下來,讓愿意聽課的學生埋怨不已。說實話,黃金花老師也想把聲音提高,無奈嗓音天生只有這么大,怎么也提高不到讓學生聽清楚的地步。對此,黃金花老師很自責,怨恨父母給她這么一副像飯蚊子叫的嗓子。當然,她也埋怨學生,如果課堂紀律好,教室里面很安靜,她的聲音還是能夠保證學生們聽見的。

其實,誰也不知,黃金花老師為了提高嗓音,在盡量地鍛煉,只不過是悄悄地進行,暫時不想讓別人曉得,她想來個一鳴驚人。每天清早,她去雷公山上堅持練習嗓音。在空無一人雀鳥鳴叫的山上,她努力地大聲吼叫,不僅把雀鳥嚇飛,連她自己也嚇壞了。哎呀,真是難聽死了,簡直像鬼叫。其實,她吼叫的聲音并不大,是山上安靜所致。當然,黃金花老師還像演員那樣吊嗓子,啊啊——咿咿,咿咿——啊啊,把汗水都吊了出來,每次把嗓子叫得生痛生痛,像鋼鋸子在鋸喉嚨,十分難受。奇怪的是,為了提高嗓音,黃金花老師練習過了,苦頭也吃過了,嗓音呢,怎么也提不高,好像平時的練習都白費了,說起話來,仍然像一只飯蚊子似的嗡嗡叫。

看來,黃金花老師想一鳴驚人,暫時還是個問題。

為此,黃金花老師極其苦惱。

其實,她講課的水平很高,也是大家公認的(那是在秩序井然的公開課上),就是嗓音太小,所以,平時的教學效果并不怎么理想。黃金花老師天生是這么一個飯蚊子似的嗓音,有什么辦法能夠讓它粗獷高亢起來呢?

如此看來,她當老師不太合適,為此,她感到很遺憾。所以,黃金花老師想換個不靠嗓子吃飯的工作,離開自己深愛的講臺。一想,自己手無縛雞之力,又無其他特長,除了站在講臺上耍粉筆擺弄教具,又能夠做什么呢?

黃金花老師的男人是個工程師,姓劉。

劉工程師長得很秀氣,也戴了多年的眼鏡,眼睛卻不像金魚眼珠,且個子高挑,所以,跟黃金花老師有著鮮明的對比。劉工程師出身于大資本家,當時,如果不是看在黃金花老師出身好,他會討她嗎?劉工程師明白婆娘的苦惱,勸她跟李校長說說,看是否能夠換個適合的飯碗,不然,長此以往,確有誤人子弟之嫌,對學生影響很大。黃金花老師聽了劉工程師的話,就去跟李校長說。李校長雙手按住她肥厚的肩膀,說,哎呀,你這么優秀的老師,總不能叫你去當會計出納吧?總不能叫你去食堂賣飯菜票吧?總不能叫你去當倉庫保管員吧。再說,數學老師不是萬金油,可以隨隨便便安排,都是一個蘿卜一個眼窟,你離開了,哪個來教呢?

李校長語重心長,讓黃金花老師去意難定。

為此,黃金花老師又向班主任蒯老師訴苦,請她抓抓課堂紀律,不然,她的課白教了,學生們也白聽了。蒯老師一臉苦笑地說,她也沒有辦法,唯一的辦法是黃金花老師上課時,她守在教室,只有這樣才能夠鎮住學生。其實,蒯老師說這個話,等于白說,她根本沒有時間守在教室。其原因是,蒯老師的老娘病情嚴重,癱在床上多年,要死不死,要人照看。所以,蒯老師一下課,就匆匆忙忙回家招呼老娘。盡管沒有盡到班主任的責任,而這一點,誰都能夠理解,哪個沒有一點天災人禍呢?況且,老師們的家都住在學校,蒯老師下課回家,幾步路就走到了。

調動無望,請蒯老師守在教室也無望,所以,黃金花老師曾經異想天開,準備請個嗓音大且成績不錯的學生站在講臺上,充當她的傳聲筒。她說一句,學生說一句,效果肯定好一些。而像這樣特別的課,是不可能的,像這樣講課,教學速度就會慢下來,根本完不成教學計劃。黃金花老師曾經還異想天開,如果有個小小的電喇叭,那就徹底解決了問題,一手拿電喇叭,一手拿粉筆,蠻神氣的。當時,窯山哪有電喇叭呢?邵陽和長沙城里應該有賣,學校卻不可能專門為她去買個電喇叭吧?如果給她配個電喇叭,別的老師出于眼紅,也說需要電喇叭呢?

總而言之,黃金花老師的情緒一直很低落,臉上布滿了憂郁,目光從鏡片后面透出來,茫然無光。回到家里,吃飯不香,睡覺不落,做家務也是懶懶散散的,像個消極怠工的保姆,全身的骨頭似乎完全松散了。尤其在床上表現不佳,跟劉工程師斗榫子時,黃金花老師居然心不在焉,上不是,下也不是,淺不行,深也不行。搞得劉工程師很惱火,說,黃金花,你怎么變成這么個人呢?黃金花老師痛苦地說,還不都是上面的這個洞害了我嗎?劉工程師說,嗓子是天生的,要怪只能怪你父母。說罷,覺得這話說有點重,又建議說,哦,那你吃點辣椒試試,刺激刺激嗓子,可能會有效果。黃金花老師一聽,很不高興地說,你又不是不曉得我吃不得辣椒,虧你想出這么個餿主意。劉工程師一時無語。劉工程師在工作上的點子很多,具有萬能腦殼之稱,對于婆娘的嗓音問題,他卻毫無辦法。

黃金花老師說是這樣說,趁劉工程師不在家時,她就偷偷地嘗試吃辣椒。她覺得如果不鍛煉,就毫無辦法可想了,所以,讓自己吃點苦頭罷??蓱z的黃金花老師,每次吃點辣椒,竟然嗆得卡卡卡咳嗽,彎腰勾背,連眼淚水都咳了出來,且滿臉通紅,像涂了厚厚的一層胭脂,半天也回不過神來。總之,黃金花老師很遭孽,不吃辣椒不行,吃了又受不了。最后呢,她決定還是要堅持吃下去,如果不吃,老師這碗飯就吃不成器了。所以,黃金花老師即使再痛苦,也打算這樣痛苦下去。她還想過,自己的家門黃繼光為了戰斗的勝利,連性命都不要了,勇敢地用身體堵敵人的碉堡,我吃點辣椒,難道會死人嗎?相比之下,這不是區區小事嗎?

頓時,黃金花老師豁然開朗起來,為了提高嗓音,讓嗓子粗獷起來,現在,她沒有回避劉工程師了,把自己吃辣椒的秘密公開化。她想,吃辣椒又不是偷人,為什么要偷偷摸摸呢?現在,她竟然每個菜都放辣椒,連湯菜都放。不是放一點,而是放很多很多,所以,菜碗里面不是紅彤彤一片,就是綠生生一片。

劉工程師望著桌子上紅紅綠綠的辣椒,眉頭皺得老高,碗筷一墩,很不高興地指著菜碗說,黃金花,你這不是太過分了嗎?哪有這樣吃辣椒的呢?又不是舉行吃辣椒比賽。

黃金花老師辣得嘴巴唆唆叫,辯駁說,這難道過分嗎?你不是叫我吃辣椒嗎?那我問你,我家門用身體堵敵人碉堡,算不算過分呢?

劉工程師一時沒有想起來,疑惑地問是哪個家門?他堵碉堡做什么?

黃金花老師把筷子一指,說,你難道連戰斗英雄黃繼光都忘記了嗎?

劉工程師一聽,怔住了,無聲地苦笑一下,不知如何回答。

現在,黃金花老師還養成一個良好的習慣,那就是經常對劉工程師說,哎,你覺得我的聲音大些了嗎?哎,你覺得我的聲音大些了嗎?她每次都是反復地說這句話,并且都是從最低音漸次地往上提高,一直提高到再也吼不出來的地步,眼睛則一不動不動地盯著劉工程師。

黃金花這副奇怪而可笑的樣子,搞得劉工程師很害怕,明白她是走火入魔。如果下次再聽她開始說這句話時,他趕緊借故離開,說他要上茅室。黃金花老師并不見怪,仍然對著劉工程師的背影說著這句話,而且,十分耐心地一步一步把聲音提高。

由此可見,黃金花老師吃辣椒吃得很難受,不僅上面的嘴巴辣,中間的腸胃辣,連下面的屁眼也是辣的。當然,再難受也要堅持吃,已經吃到這個地步,半途而廢最劃不來。所以說,別看黃金花老師個子矮小,貌不出眾,其毅力還是很令人佩服的。后來,她還采取進一步措施,不僅在炒菜時大放辣椒,甚至,把新鮮辣椒或干辣椒四處擺放。嘞,書桌上擺著,嘞,飯桌上擺著,嘞,柜子上擺著,嘞,板凳上擺著,嘞,甚至枕頭邊也擺著。黃金花老師這樣四處擺放辣椒,一是鍛煉自己從心理上承受無處不在的辣椒,二是隨手便拿,極為方便。所以,她不僅僅在吃飯時吃辣椒,不吃飯時,也不時地拿起辣椒往嘴巴里塞,大嚼起來,像吃零食。對此,劉工程師很替她擔心,說,黃金花,吃辣椒也不能這樣吃呀,你這是把它當作水果在吃,一是容易上火,二是太刺激腸胃。

黃金花老師哪里聽他的?照吃不誤。她認為,凡事都有個過程。自己以前不是不吃辣椒的嗎?現在不是能夠吃了嗎?不是不害怕這個辣東西了嗎?黃金花老師的確能夠吃辣椒了,結果呢,大上其火,嘴唇上的水泡一個挨一個,像粘著一粒粒晶瑩透亮的珍珠。鼻孔噴火,腸胃也很不舒服,一時隱隱約約地痛,一時又嘀嘀咕咕地叫。甚至連蹲茅室也不利索,一蹲至少半個多小時,為什么呢?便秘。劉工程師說,你看你看,很難受吧?黃金花老師振振有詞地說,當然有點難受,你卻要明白,凡事都要付出一點代價,你難道連這個道理都不懂嗎?所以,黃金花老師忍受著痛苦,仍然喜歡說你覺得我的聲音大些了嗎?劉工程師一聽,當然迅速地逃之夭夭。

總之,黃金花老師對提高嗓音很有信心,遭受這些磨難實在算不了什么。她估計用不了多少時間,自己能夠把嗓音提高,讓學生們不必尖著耳朵聽課,對于那些吵鬧的學生,她要用大嗓子鎮住他們。

現在,她不僅對劉工程師說那句話,來到學校,也隨時隨地對師生們這樣說,以便讓對方來驗證自己的嗓音是否有長進。而且,她逮住某個人就要說那句話,嗓音也是一步步往上走的。其實,師生們跟劉工程師一樣,對此并不感興趣,甚至討厭,覺得黃金花老師的神經似乎出了毛病,不然,誰像她這樣說話呢?所以,對方都像看怪物似的看著她,裝模作樣耐心地聽兩句,然后,馬上敷衍地說,哦,是大一些了,哦,是大一些了。說罷,轉過腦殼馬上走掉,生怕黃金花老師追趕上來。

對于師生們的匆促離開(劉工程師不也是匆匆離開嗎),黃金花老師并不感到失望和沮喪,她只要聽到他們的稱贊,心里面就有一種說不出來的高興。哼,他們終于說我的嗓音大一些了。當然,她也隱隱地感覺到某些老師有點嫉妒自己,看見她的嗓音明顯有所提高,心里面就不平衡了,似乎擔心她的嗓音高起來,教學效果就會超過他們。黃金花老師想,他們這是何苦呢?他們不必嫉妒我么。我吃了這么多的苦,已經快成辣椒人了,血液都是辣的了,還不是為了教學嗎?有什么值得嫉妒的呢?所以,黃金花老師覺得某某老師嫉妒她,就不再對他說那句話了,免得討個沒趣。

當然,師生們聽到黃金花老師問你覺得我的聲音大些了吧,他們或敷衍了事,或立即逃避。而作為劉工程師來說,麻煩顯然大多了。他的確可以暫時逃避,他又能夠逃出這個家嗎?除非是不回家,不回家睡到哪里呢?即使是出差,只不過是三五天而已,最終還是要歸屋的。

劉工程師是江浙人,平素喜歡吃又甜又醋的菜。當然,如果像往常那樣,菜里放點辣椒,他還是可以吃的,并沒有多少異議。而現在,在自己的建議之下,黃金花老師竟然大吃辣椒,且四處擺放,劉工程師覺得有點昝由自取。所以,他終于抵擋不住黃金花老師大肆吃辣椒的舉動,并且立即舉雙手投降。投降的結果是,兩人分開炒菜,并且是各炒各的。劉工程師原以為黃金花老師不會答應,畢竟是夫妻坐著吃飯,你吃你的菜,我吃我的菜,像個什么卵樣子?這不是像分家一樣嗎?卻不料,黃金花老師居然舉雙手贊成,痛快地說,好好,省得你這個江浙佬啰嗦。黃金花老師只是提出一個意見,你的菜你自己動手炒,我不會給你炒。對此,劉工程師也毫無異議,辛苦是辛苦一點,自己動手就自己動手吧,總比跟著她吃辣椒大餐舒服多了。

在吃菜的問題上,夫妻竟然取得一致意見,而在四處擺放辣椒的問題上,兩口子怎么也無法取得一致意見。劉工程師歷來愛整潔,家里雖然十分簡陋,卻一定要干凈整潔,每到星期天,他就大張旗鼓地搞衛生,把家里撿拾得干干凈凈?,F在,黃金花老師把辣椒擺得到處都是,家里簡直像個制作辣椒的小作坊,或像一個辣椒展覽館,這讓劉工程師很看不過眼。所以,劉工程師說,黃金花,在吃菜的問題上,我讓了你一馬,你四處擺放辣椒,把屋里搞得一塌糊涂,這個恐怕不太好吧?

黃金花老師說,怎么不好?我隨手可拿,蠻方便的。

在這個問題上,劉工程師卻不愿意讓步,吃不吃辣椒,個人的習慣而已,如果家里像個辣椒小作坊,或像個辣椒展覽館,鄰居該怎么看?客人該怎么看?豈不會影響家庭的形象嗎?所以,只要黃金花老師不在家,劉工程師就把散布四處的辣椒收起來,統一放在廚房的籃子里。起初,黃金花老師走進屋門感到很驚訝,哎呀,辣椒到哪里去了呢?哎呀,難道都飛走了嗎?冷靜一想,哦,肯定是劉工程師收起來了。黃金花老師笑了笑,也不來脾氣,又把辣椒從籃子里拿出來,耐心地四處擺放。這樣,一個悄悄地把辣椒收起來,一個大張旗鼓地把辣椒擺出來,像一場默默無聲的持久戰。這場持久戰大約進行了半個多月,最后,還是黃金花堅持不下去了,覺得劉工程師簡直是無視她的決定,無視她的決定,就是無視她的人格和尊嚴。

所以,戰爭終于爆發了。

那天下午,劉工程師剛進屋,黃金花老師吼叫道,你為什么收起我的辣椒?

劉工程師也不退讓,說,你為什么要亂放?放在籃子里面難道不行嗎?

不行——

這一聲吼叫,不同于以往的聲音,竟然把墻壁上的石灰都震落下來,震得屋里嗡嗡回響。這讓劉工程師感到十分恐怖和驚愕,他無力地垂著雙手,呆呆地望著黃金花老師,好像不認識她似的。黃金花老師的嗓音竟然變得很大了,很粗糙了,以往輕柔的聲音完全消失了。黃金花老師看見劉工程師被自己的嗓音嚇住,不僅沒有悔意和羞愧,反而對自己的嗓音感到十分滿意。

黃金花老師笑了笑,隨手從桌子上拿起一根辣椒往嘴巴里塞,說,怎么樣?我的嗓音有些提高吧?

后來,黃金花老師甚至睡在床上也吃辣椒,吃過了還要跟劉工程師親熱。當然,夫妻親熱很正常,黃金花老師吃了辣椒卻不刷牙,要跟劉工程師親嘴,還要把舌頭伸進劉工程師的嘴里面攪動。這讓劉工程師最為害怕,一親嘴,舌頭一攪動,辣得他嗷嗷大叫,哎呀,辣死我了嘞,辣死我了嘞。劉工程師不管不顧,雙手把黃金花老師推開,趕緊起床刷牙。黃金花老師處在興頭上,見劉工程師翻身起床刷牙,不由惱羞成怒,吼道,你等一下刷牙不行嗎?你這不是故意氣我嗎?

所以,夫妻生活幾乎沒有快活過了。

事到如今,劉工程師已經是忍無可忍,說,黃金花,你每碗菜放辣椒呢,我容忍了你,分開炒菜呢,我也容忍了你,你到處擺放辣椒呢,我也容忍了你,現在,你唱被窩戲呢,還要吃辣椒還要不刷牙,我就絕對不能容忍了。

黃金花老師聽罷,冷笑說,哎,你把話說明白一點,你是不是想離婚呢?

劉工程師說,你說呢?

黃金花老師不屑地說,想離就離,不必客氣。你大概不曉得吧,我實話告訴你,追我的人多得很。

劉工程師并沒有生氣,居然哈哈大笑,笑得淚花閃閃,說,好好,那我就放心了。

所以,離婚的議題終于擺上了桌面,最后到底離不離,那就要看夫妻倆最后的決心。

總而言之,黃金花老師的嗓音變得很大很粗糙,這是絕對不能否認的。她說起話來,簡直像個破砂罐。雖然上課的聲音很大了,學生的反映還是不好,都十分惱火地說,聽黃老師講課,心里簡直難受死了,像一把刀子在玻璃上畫來畫去。

食 堂

食堂正門外面是籃球場,后面,是一排排順勢而上的單身宿舍,陳舊而破爛,像歷史悠久的古堡。

食堂里有個小舞臺,舞臺下面,前半截固定著十幾排長長的水泥板凳,后半截固定著十幾張水泥桌凳,簡直是水泥筑成的世界。像食堂這種堅固的搞法,當然是為了防止人搞破壞,圖個一勞永逸罷了。顯而易見,食堂還兼禮堂,可以演戲,放電影以及開會。所以說,食堂的利用率很高,像一個很能生崽女的女人,肚子幾乎沒有空閑過。

顧成功在食堂上班,賣飯菜,他固定在一號窗口。

賣飯菜的窗口共有六個,像六只油膩的眼睛。

顧成功賣飯菜的水平很不錯,動作迅速,尤其是打菜的功夫了得,無論生人熟人或朋友,他都不會偏袒任何人。每份菜好像都過了秤,不多不少,很公平,故而,顧成功享有一把勺之稱的聲譽。當然,說來也不容易,好幾年了,顧成功在一號窗口賣飯菜,沒有見過誰跟他生過意見。早中晚三餐,本來排著一線長長的隊伍,眨眼間,就被他迅速地打發掉,好像人們被窗口這個魔窟一下子吞進去了。不像其它窗口,賣飯菜的師傅動作慢吞吞的,要死不活,甚至經常發生吵架罵娘的現象。嚴重的,有人甚至還用飯碗重重地磕在賣飯菜的師傅的腦殼上,鮮血直流。還要指責賣飯菜的師傅沒有一碗水端平,張三的菜多,李四的菜少,簡直是狗眼看人。所以說,窯山人雖說性格很豪爽,如果計較起來,也是蠻可怕的。

一號窗口從沒有出現過這個現象,排隊的人安安靜靜,而且,很快就被顧成功消化掉。由此可見,顧成功賣飯菜的水平和速度,不是一般人能夠相比的。作為一個賣飯菜的人來說,顧成功也算成功的,至少把這項水平發揮到極致,得到眾人的一致稱贊,這難道不算成功嗎?

當然,他的家庭卻不太成功。那年,他才二十八歲,家在鄉村,結婚才半年多,婆娘就生病去世了,連根香火也沒有給他留下來。為此,顧成功非常痛苦和悲傷,很久也沒有從這個陰影中跳出來。當然啰,雖然沒有跳出來,也并沒有影響他賣飯菜的水平。

顧成功想過,等到一年之后再找對象,只要對方合適,不管她是農村的還是窯山的,趕緊結婚,不然,三十歲還沒有崽女,這種情況在窯山很罕見。當然,顧成功十分明白,如果找窯山的可能比較困難。你一個二婚男人,頭一個婆娘是農村的,居然還是病死的,哪里討得到窯山的女人呢?別人還會說你克妻。當然,這一年之內,也有人給他介紹過農村的女人,甚至還有人介紹過窯山的一個麻子寡婦,卻被他委婉地退掉了。顧成功認為,一定要等到一年之后再談此事,不然,有點對不起去世的婆娘。

有一天,顧成功突然發現一號窗口出現一張新面孔——這離他所規定的一年時間還差三個月。

這是一張女人的臉。

女人清瘦,臉色有點憂郁,眼珠子老大,長長的睫毛很生動,她喜歡穿淡花色的衣服。她每次出現在窗口,總是先把飯菜票遞到顧成功手里,然后,小聲地報出飯菜的數量,如果不仔細聽,還聽不真切。不像別人高聲大叫,簡直像殺豬的屠夫,即使有一些女人也不例外。顧成功還發現,這個女人似乎很節省,每餐不是五分錢的蔬菜,就是一毛錢的豆腐,好像幾乎沒有買過兩毛錢的辣椒炒肉——這是食堂最貴的菜。

一般來說,買飯菜的男女,顧成功都認識,卻不認識這個女人。他想,肯定是新調來的吧,也不曉得是窯山哪個單位的。尤其讓顧成功感動的是,有一次,他居然找錯了飯菜票,女人馬上退回來,輕輕地說,多找了五分錢。頓時,顧成功覺得自己太粗心,他從來沒有犯過這種低級錯誤。是不是看見她就心不在焉呢?就忙中出錯呢?想來,顧成功感到有點羞愧。

這個女人還有個特點,她居然每餐吃食堂。所以,光憑這一點,顧成功判斷,要么她還沒有成家,要么男人不在窯山,兩者必居其一。當然,沒有成家似乎不太可能,她至少也有二十五六歲了吧。你說,如果一個正常的女人,這個年紀哪會不成家呢?窯山只有花癲婆三十五歲了還打單身。哦,這里面肯定有問題。

所以,顧成功覺得她身上有許多的謎。

出于對這個女人的好感,顧成功特地抽時間問過別人,得出的結果,出乎于意料之外。原來,這個女人本來是另外一個窯山的,結婚之后,不出半年,男人竟然生病去世,也沒有給她留下一個骨血。為了跳出陰影,她主動要求調到這里來,在配電房上班。這讓顧成功大為驚訝,自己的判斷居然錯了,而她的命運,跟自己的命運何其相似。

顧成功還了解到,女人叫周玉楓,在配電房上班。

調查完畢,周玉楓來買飯菜時,顧成功開始熱情地叫她小周。周玉楓顯得很吃驚,怔了怔,當然,她迅速地報以微笑,并不說話。漸漸地,出于對這個女人的憐惜,顧成功竟然開始破壞自己歷來的規矩,或者說,突破自己的職業底線。雖然周玉楓每餐沒有買辣椒炒肉,顧成功總是手腳飛快地給她打一點,然后,迅速地把飯蓋上,飯上面打一勺蔬菜,以掩人耳目。

顧成功第一次這樣做時,出一身冷汗,這種感覺從來也沒有過,簡直像做賊。另外,他以為周玉楓會對此感到驚訝,仔細觀察,她并不驚訝,也沒有拒絕,更沒有提出任何異議,竟然默默地接受這份秘密的饋贈。當時,周曉楓站在窗口,向顧成功迅速地投來感激的目光,那種目光亮堂而短暫,像劃過天空的流星,似乎是擔心別人發現。顧成功不由竊喜,也讓他落下心來。如果周玉楓不愿意接受,甚至當場揭發,一切將不可想象。從目前看來,周玉楓已經徹底接受他的這份好意,一天三餐都是如此。其實,作為周玉楓來說,這是在貪公家的小便宜,雖說是被動的,卻沒有堅辭,所以,也是有責任的。而作為顧成功來說,這是在拿公家的利益送人情,實屬不該,萬一被人發現,就會毀掉一世英名,得不償失。

后來,周玉楓每次站到一號窗口時,臉上開始有了微笑,嘴角勾起兩道笑紋來,這分明是對顧成功的溫柔回報,絲毫沒有責怪的意思,好像在慫恿顧成功繼續下去。所以,這讓顧成功更加放心,只是打菜的動作更加隱蔽和迅速,他在給周玉楓打葷菜時,余光先掃一眼左右賣飯菜的伙計,提防他們于無意中發現這個秘密。他明白,自己是在做著瞞天過海的險事。

由于每餐有葷菜補充,漸漸地,周玉楓的臉色好看起來,居然泛起一抹紅潤。為此,顧成功暗自高興,明白這里面有他的一份功勞。你想想,一個人光是吃蔬菜和豆腐怎么行呢?肚子里面沒有油水,至少打不起精神,吃得臉色不是青就是白,哪里當得辣椒炒肉呢?當然,顧成功非常小心,惟恐別人發現,他不想讓一把勺的美稱毀于一旦。所以,當他給周玉楓打飯菜時,手腳快得不可思議,簡直稱得上是眼花繚亂。

所以,這個不大不小的秘密,唯有兩人曉得。

說實話,剛開始把公家的利益拿來送人情時,顧成功心里還是很愧疚很自責的,那種深深的愧疚和自責,簡直壓得他透不氣,覺得對不起一把勺的美稱。要明白,自己能夠得到這個唯一的美稱,是他多年苦練出來的,更重要的是公平待人,維護公家的利益。當然,這人也很奇怪和復雜,當他每天三餐面對這個女人時,沒過多久,心里的愧疚和自責,就一點點地消失了。對周玉楓的好感,強烈地沖擊著顧成功內心堅固的堤壩,突然有一天,嘩啦一聲,徹底地垮掉了。

顧成功想,這是周玉楓身上有一種強烈的誘惑力,逼著他不得不這樣違心地做。只要周玉楓不反感,不拒絕,他要繼續地做下去,讓這個秘密死死地限定在兩人之間。當然,如果周玉楓以后反感或拒絕,那么,他只能放棄,像這種事情,千萬不能勉強。

其實,顧成功很想與周玉楓有更多的接觸,那樣,感情才會有進一步發展,又不曉得從哪里下手。如果人家僅僅愿意在窗口與自己相見,而拒絕與自己在窗口之外來往,豈不是很難堪嗎?那還有什么意思呢?那么,以后即使在窗口見面,也讓人感到很難為情。顧成功想過許多,是不是去配電房跟她接觸一下呢?而配電房屬于安全重地,閑人不得入內。如果周玉楓站在配電房大門口,一句話草草地打發自己,那種尷尬,就不是一般程度上的了。當然,顧成功還是最想去周玉楓的宿舍,兩人輕松悠閑,也自然多了。雖然不知她具體住在哪里,只要問一問,還是能夠問得到的。那么,對于他的突然到來,她會感到驚訝嗎?她會說你來做什么嗎?還有,她宿舍的女人們會嘲笑他嗎?總之,顧成功猶豫不決,又十分渴求與之接觸。窗口的幾秒鐘,她一個短暫的微笑,以及自己輕輕地叫一聲小周,都不足以讓顧成功感到滿足。

總之,顧成功不知怎樣才能在兩人間的關系上有所突破,所以,在一段時間里,他覺得心里空蕩蕩的,五臟六腑好像全部被人挖走了。

后來,讓顧成功萬萬沒有想到的是,讓兩人的關系有所突破的,竟然是她——是這個叫周玉楓的女人。

有一天吃晚飯,周玉楓遞上飯菜票,同時,塞一張紙條在他手里,動作非常隱蔽,排在她后面的人根本發現不了。當時,顧成功微微地感到震驚,只是很快恢復了常態,所以,排在她后面的人也看不出來,并不曉得兩人之間的秘密。當時,顧成功根本來不及看,把紙條匆匆地往口袋里一塞,心里突然有了一種異樣的感覺,那就是,我們終于有戲了。盡管還不曉得紙條的內容,他覺得應該是好事,不然,周玉楓沒有必要偷偷摸摸的。

賣飯菜的那一陣子很緊張,簡直像打仗,手忙腳亂,如果速度慢了,排隊的人要埋怨。顧成功暗暗高興,預感這肯定是一件好事。當然,顧成功有時又懷疑,她是不是覺得貪公家的便宜心里不安,而要拒絕這種秘密的饋贈呢?

總之,他的腦殼里面,有兩個猜測在不斷地打架。

等到終于閑下來時,食堂已是空蕩蕩的了,顧成功十分振奮地跑到食堂外面,把忙碌的疲乏甩得遠遠的。他四周張望,見身邊無人走動,這才悄悄地打開紙條,一看,哈哈,笑容像朝霞般露了出來。紙條上居然寫道,晚七點到河邊抽水機房,不見不散。

顧成功曉得那個地方,只是平時去得不多。在抽水機房旁邊,有一塊很大的草地,像一床偌大的綠毯子。看來,周玉楓早已熟悉那個地方了,也許,她經常去那里散步吧?再者,抽水機房如果沒有在抽水的季節,無人看守。

當晚,激動不安的顧成功按時去了,走到抽水機房時,誰知周玉楓早已到達,她靜靜地坐在草地上,仰頭看著天上的月亮,月亮像一只少女笑瞇瞇的眼睛。

顧成功笑笑地打個招呼,挨著她坐下來。

這時,周玉楓的眼睛仍然望著月亮,許久,才擔心地說,你給我打葷菜,沒有人發現吧?

顧成功驕傲地說,哪個鬼會發現呢?我不是有一把勺的美稱嗎?況且,我手腳很快。

周玉楓笑了笑,說,你為了我的營養,實際上已經毀了這個美稱,雖然沒有人曉得。

顧成功擔心她以后拒絕這份順水人情,急忙說,你不要想那多,為了你,我做這點事又算什么呢?

周玉楓沒有說話,這時,把眼睛從月亮上移下來,側過臉,深情地看他一眼,緊接著,竟然沒有絲毫猶豫,忽然緊緊地抱住顧成功,嘴唇貼在他的臉上打啵,打著打著,又推開顧成功。顧成功以為她不再繼續,心里頓生遺憾。沒有料到的是,周玉楓竟然主動地脫下褲子,然后,像慢鏡頭一般,緩緩地躺在草地上,說,來吧。

周玉楓這個大膽的舉動,讓顧成功驚一大跳,又喜出望外。哎呀,這個女人真是太大方了,沒有一點忸怩之態。搞得顧成功半天也沒有回過神來,怔怔地看著躺在草地上的周玉楓。周玉楓又催道,快來吧。顧成功這才好像從夢中醒來,猛地撲上去。

唯有月光在靜靜地照著。

如此看來,打葷菜的主動權掌握在顧成功手上,而約會的主動權,則牢牢地掌握在周玉楓手上。后來,她如果不遞紙條,顧成功不敢也不會提出約會的——這是一種很奇怪的約定——只要她遞來紙條,那么,好戲當晚就會在河邊的草地上隆重地拉開序幕。說來這塊草地也是奇怪,只要他倆在這里唱戲,晚上居然沒有人出現,這給予他們很大的方便,至少沒有人曉得他倆的戀情。按說,這種現象是不可能的,草地是大自然的胸膛,每個人都可以來這里躺一躺的。何況,談戀愛的人很多,不可能看見顧成功和周玉楓在這里,他們就不來了吧?其實,顧成功跟周玉楓也議論過這件事情,說來說去,竟然找不出一個理由。或許,這是上蒼給他們格外的恩惠吧?或是有意為他倆保密?

自從兩人有了這一層關系,后來,顧成功屢屢提出去周玉楓的宿舍看看,或是去配電房坐坐。他的理由是,晚上沒有地方可去,除了兩人約會,白白地浪費了許多時間。他還說,晚上一個人坐在宿舍太枯燥,如果兩人每晚上能夠見見面,即使不做那號事,日子也會覺得充實多了,不像現在人似吊在半空中,飄浮不定。周玉楓呢,卻不答應顧成功去她的宿舍或是配電房,她也不提出去顧成功的宿舍。周玉楓說,我們沒有必要天天晚上見面,我們每天不是見過三次面嗎?再說,像這種事情,最好不要讓別人曉得。當時,顧成功嗯嗯地點頭。心想,當我們宣布談戀愛時,別人終歸是要曉得的,既然她暫時不想讓別人曉得,她肯定有她的考慮,那么,暫時順著她的意愿吧,到時候,嘿嘿,就由不得她了。道理是很簡單的,兩人既然是光明正大地談戀愛,為什么要偷偷摸摸呢?像自己給她偷偷地打葷菜一樣的呢?當然,顧成功也有點想不明白,既然兩人連榫子都斗過了,她為什么還不想讓別人曉得呢?難道我們還不是在談戀愛嗎?既然是談戀愛,又擔心什么呢?當然,顧成功也替她想過,哦,是不是她的男人才去世,她就跟自己談戀愛,擔心別人說她太狠心呢?無論如何,顧成功還是非常希望那一天早點到來。當別人都曉得他們談戀愛時,該會讓多少人羨慕。老子是伙頭軍又怎么樣呢?還不是能夠找到乖態的女人嗎?

顧成功甚至固執地認為,在窯山,自己跟周玉楓是最好的一對,兩人有著同樣的遭遇,更適合組成一個家庭。顧成功想,老子的家庭第一次算失敗了,這次一定會成功。

時間已經過去半年,顧成功不斷地催促周玉楓,說,我們不如公開算了吧?老是這樣偷偷摸摸的,心里憋得很難受。你想想,如果我們能夠一起散散步,一起看看電影,那該是多么的愉快。

周玉楓這個女人的確很奇怪,跟顧成功斗榫子她并不回避,而且,每次都是由她發出指令的。以至于到后來,她也不寫紙條了——大概嫌麻煩吧——站在窗口遞飯菜票時,暗暗地向顧成功眨眨眼,信號就悄悄地發出去了。她卻一直沒有公開戀愛的意思,甚至果斷地說,成功,你如果不愿意搞地下活動,我們可以不來往就是了。

顧成功一聽,感到很意外,說,玉楓,你這是什么意思?難道你不珍惜我們這種感情嗎?

周玉楓淡淡一笑,坦率地說,你明白我為什么接受你的葷菜嗎?其實,一個女人接受這種人情,是很讓人看不起的,雖然無人曉得。而我呢,是沒有辦法才這樣做。告訴你,我欠了許多錢,男人生病雖然有點報銷,還是免不了花錢的?,F在,這些欠賬很壓頭。如果不是這樣困難,我絕對不會接受你打的葷菜。我明白,你有一把勺的美稱,你給我偷偷地打葷菜,你心里其實是很不安的,你只是在同情我而已。

顧成功說,以往的事情就不去說了,現在我不是同情你,是喜歡上你了。再說,我還有能力替你還錢。

周玉楓聽罷,嘆氣地說,成功,我其實也很喜歡你,你是一個很善良的人,這個,我心里很明白,而讓你來替我還賬,我覺得對你太不公平了。

緊接著,周玉楓又十分干脆地說,所以,我們結婚是不可能的。

其實,周玉楓還是沒有把話說透,她是說不出口,擔心刺激顧成功。她的意思是,像我這樣乖態的女人,怎么會跟你一個伙頭軍結婚呢?你怎么不想想呢?

顧成功卻認為,我對你周玉楓這樣好,每餐給你打辣椒炒肉,是冒了很大風險的,如果被人發現,肯定要受罰。輕者扣除工資,重者調離食堂,甚至還要受處分。當然,如果我們結了婚,那會節省許多開支。一餐能夠節省兩毛錢,一天能夠節省六毛錢,算算吧,一個月呢?一年呢?五年呢?十年呢?那是一筆了不起的錢。顧成功想起想起,似乎看到自家的抽屜里堆滿了錢,一迭一迭的。夫妻在睡覺之前,都習慣性地拿出來數數,一直數得雙手發酸才上床睡覺。好幾次,他想把這個如意算盤說給周玉楓聽,一考慮,覺得還是到時候再說吧。

其實,對于周玉楓所說的話,顧成功并不生氣。他固執地認為,周玉楓也許是故意這樣說的吧,是考驗自己的。有些女人就是這樣,心里其實愿意,嘴巴上卻還是裝得很強硬,其實,內心是樂意跟著自己的,只是一時拉不下面子而已。你想想,窯山哪里還有像他們這樣合適的人呢?兩人只要結婚,他可以肯定,下一年就可以抱毛毛了。另外,顧成功還多次觀察過周玉楓的屁股,她的屁股很大,胯骨寬,按民間的觀點,這樣的女人是很能生崽女的。

所以,顧成功覺得已是火候了。

有一天,當周玉楓再次約他去抽水機房時,顧成功并沒有像以往那樣迫不及待地跟她斗榫子。當時,他走過來對著周玉楓高深莫測地笑了笑,然后,坐在草地上又輕輕地笑起來,好像故意延長見面的時間。

周玉楓覺得很奇怪,他怎么不像往常那樣性急了呢?往常他簡直像個餓狗般地向她撲來。她準備問他,這時,顧成功從口袋里摸出一個存折,遞給周玉楓說,玉楓,這個給你保管吧。

周玉楓本來準備解褲子,聽顧成功這么一說,手伸出去,問道,這是什么?

顧成功笑著說,嘿嘿,是存折。

周玉楓一聽,手縮了回來,并沒有接下存折。她十分驚愕地看顧成功一眼,突然站起來,迅速地整理著衣褲,然后,連個招呼也沒有打,往窯山匆匆地走去。

顧成功拿著存折,怔怔望著漸漸消失的周玉楓,頓時,像凝固一般,竟然不知追趕上去。

更讓顧成功感到意外的是,從第二天開始,一號窗口沒有看見周玉楓的身影了。

生 產 組

生產組三十幾個人,女的六個。

在窯山,這算個比較特殊的單位,人員是那些思想意識有問題的,卻又不是敵我矛盾,比如說,亂談戀愛的,喜歡打扮的,愛講怪話的,愛跟領導斗嘴的,總之,屬于可以教育和拉攏的一類年輕人。

生產組是專門為這類人成立的。

既然是一個單位,當然要有單位的樣子。窯山騰出兩排房子,房子很破舊,原來是一工區的,地處偏僻,有一種天然的與世隔絕,現在拿來給這些人住,是再也合適不過的。況且,又有圍墻,圍墻腳下雜草叢生,蚊蠅飛舞,還有一扇綠銹斑斑的鐵門,鐵門腳下也是雜草叢生,蚊蠅飛舞。管理人員呢,不用說,當然是思想作風過硬的,一個姓趙,男的,叫趙操。一個也姓趙,也是男的,叫趙子龍。另一個還姓趙,女的,叫趙小英。

被管理的三十幾個人,算是窯山的鬧藥,比如,那些談戀愛的,今天談一個,明天談一個,像猴子摘苞谷,毫不珍惜和在乎。比如,那些喜歡打扮的,都是領風氣之先,頭發和衣服的樣子,都是怪里怪氣的。至于那些講怪話和跟領導斗嘴的,更是讓人頭痛,他們很會說歪理,人家封他們的嘴巴不住??傊?,他們都是窯山的不利因素,如果不及時地對其進行教育,恐怕會滑到難以自拔的地步。

顧名思義,生產組以勞動為主,這里卻不生產什么東西,比如出煤炭,比如制造某種零配件,勞動也是很簡單的勞動,修路啦,挑磚瓦啦,清理淤泥啦,扯草啦種菜啦,等等。晚上還要組織學習,讀報紙啦,談心得啦,寫體會啦。除了組織勞動,一般不準隨便外出,似如軟禁。除非某人家里的親人生病或去世,才能夠請幾天假。所以說,紀律是很嚴明的。你說,他們哪里還能夠隨隨便便地談戀愛呢?哪里還能夠隨隨便便地打扮呢?打扮又給誰看呢?至于講怪話和喜歡斗嘴的,突然沒有了發泄的對象,再說,即使要發泄,其影響力也不大,那些牢騷話根本飛不出圍墻。

對于這些男女,三個姓趙的擔心他們偷偷地談戀愛,不是還有五個女的嗎?哦,那也不用擔心,趙小英跟她們睡一間房子,規定不準男的進來,晚上除了學習,也不準女的出去,這不是堵住了嗎?

所以,三十幾個男女開始很不習慣,這不是像關豬牛一般嗎?除了勞動能夠集體外出,牢騷話也不敢亂說,只能在心里嘀咕,萬一有內奸打小報告,豈不是壞了事嗎?況且,生產組有明文規定,對于種種不合時宜的言行,檢舉者能夠加分,一年之后回到各自的單位,還可以獲得好的鑒定。沒有好的鑒定的人,則繼續留下,另外,再從窯山抽一些鬧藥來補充。

這些人都來自于窯山的各個單位,有的原來就認識,有的不認識。來到生產組,當然都認識了,并且自嘲地統稱之為鬧藥,連名字也懶得喊了。自然,有人也想伺機逃跑,似乎又覺得逃跑實在沒有必要,畢竟不是關牢房,再說,如果逃跑,窯山肯定要開除自己的,那么,飯碗都會丟掉,誰敢呢?那個年代,吃個國家糧容易嗎?

劉英雄是從二工區來的,原來是絞車司機,人長得很好,個子高大,是個談戀愛的高手,所以,也有人叫他戀愛專家。其實,也不是說他亂來,是許多妹子作死地追他,搞得他一時無法做出最后的選擇,所以,只好先談談戀愛再說,反正還很年輕,急什么急?公正地說,劉英雄的確是后生中的頭塊牌,很少有人能夠與他相爭,所以,在爭奪妹子相愛的戰場上,都紛紛敗在他的手下,對空長嘆。所以,除了上班,劉英雄的業余愛好就是談戀愛,談得起飛,讓許多后生羨慕不已,又無可奈何?,F在進了生產組,還能談什么戀愛呢?每天勞動累死人,晚上又不準出去,所以,他像別人一樣,精神狀態一下子萎縮,無精打采,開會縮著長長的身子,栽下腦殼不怎么發言。

在三個姓趙的管理人員中,趙操和趙子龍不太齒劉英雄,似乎很嫉恨他,主要是劉英雄長得太好,高大英俊。趙操和趙子龍呢,又矮又丑,樣子猥瑣,不由自慚形穢,而且,兩人討的都是農村婆娘,也長得很丑,讓人看一眼的興趣都沒有。而跟劉英雄談過戀愛的,哪個妹子不乖態呢?仙女一樣的。可以這么說吧,窯山第一流的妹子,幾乎都跟他談過戀愛,只是談戀愛的時間長短而已。娘賣腸子的,這個家伙真是一個采花大盜,簡直可恨可殺,窯山死了許多人,怎么就不死他呢?所以,兩趙都巴不得他做點出格的事,以便加重對他的懲處。惟有趙小英齒劉英雄,似乎對他很感興趣,竟然暗暗地關心他,只是礙著規章制度,其言行不敢太過分。

當時,趙小英才二十一歲,是從工會抽調來的,還沒有談過戀愛,沒有談過戀愛的原因,是她長得很一般,個子矮小,年紀輕輕的,臉上的皮膚居然起皺,沒有絲毫光潔感,像苦瓜皮。不知這是不是窯山有意而為之,三個管理人員,不論男女都長得很丑,是不是防止他們思想上有變化,跟那些被教育的男女鬧出什么丑事來吧。其實,趙小英早已耳聞劉英雄豐富多彩的戀愛史,所以,她很羨慕那些跟劉英雄談過戀愛的妹子,十分遺憾自己沒有這個機會。當然,自己也不具備這個條件,現在呢,沒有想到竟然能夠天天和他在一起了,天天在一起是否能夠發生戀情呢?對此,趙小英沒有一點把握。她承認,劉英雄的確很有魅力,高大,結實,英俊,大眼睛,長長的黑發,難怪有很多妹子追他。

所以,趙小英心里不免有點萌動。

萌動也無濟于事,沒有更多單獨接觸的機會,除了勞動,就是學習,單獨在一起的機會是不可想象的。所以,趙小英只能在空無一人的走廊上,朝著迎面走來的劉英雄笑笑,或是在水龍頭那里碰到劉英雄笑笑,這個笑,還不能讓別人看見,如果看見,人家會懷疑他們之間的關系。而劉英雄呢,好像不太承接她遞來的微笑,或者說,視而不見。雖然自己虎落平川,而像趙小英這樣的妹子,即使追求他,也不在他的法眼之內。再說,生產組還有五個妹子,個個比她強,其中,有三個還曾經跟劉英雄談過戀愛的,當然,進了生產組,大家都不敢大膽妄為,早已把談戀愛的心情壓了下去,雙方甚至連話也說不上幾句,似如路人。

趙小英明白,那五個妹子是不敢輕舉妄動的,她們害怕無限期地關在生產組,豈不是更痛苦嗎?所以,這給趙小英有了可乘之機,雖說劉英雄不太齒她,她卻不死心,甚至還冒險偷偷地塞給劉英雄飯菜票,或是馬頭肥皂,當然,其動作是非常迅速和隱蔽的,僅僅在一兩秒鐘之內完成。對此,劉英雄感到很驚訝,很突然,他本來不想接下來的,他對趙小英根本沒有任何興趣,更何況,在生產組這種狹窄和壓抑的環境之中,一點浪漫的心境也沒有了。當然,如果在以前,他肯定拒絕趙小英的飯菜票和肥皂,甚至還會委婉地對她說,他有女朋友了,所以,不能收你的東西。而關在這個天地里面,又怎么能說那個話呢?她畢竟是個管理人員,得罪她也沒有什么好處。如果兩人推來推去,讓別人看見,那更加壞事,所以,有點無奈而被逼地接下趙小英的秘密饋贈。其實,趙小英還想給他做許多事情,比如洗衣服啦,比如洗鞋子襪子啦,比如洗蚊帳啦,等等。當然,那樣就很不方便了,有那么多雪亮的眼睛盯著,誰敢輕舉妄動?所以,每次看見劉英雄在洗刷衣物,趙小英只能暗暗嘆息,不由生出一種心疼和遺憾來,自己的力氣和關心都用不上。至于把劉英雄約出去,那更是一種奢望,能有什么借口呢?再者,那兩個趙也會懷疑,你一個女管理人員,帶著劉英雄晚上外出,到底是什么意思呢?

漸漸地,趙小英有點煩躁起來,動不動發脾氣,看見一點不順眼的事情,就要指責人家,搞得別人莫明其妙。別人的鋤頭上有泥巴,她要發脾氣。別人的草帽掛在走廊的墻壁上,她要發脾氣,別人掉了幾粒飯,她也要發脾氣。

所以,人家背地里給她取個綽號,叫趙脾氣。

當然,她從來不對劉英雄發脾氣,即使劉英雄有什么小小的過錯,她居然視而不見,屁都不放一個。另外,她還對兩個姓趙的男人發牢騷,說把我們三個人派到這里,守著這堆死人,我們也快要變死人了。當然,這個話是背著那些被教育的人說的,如果對那些人說,肯定影響到教育改造的效果。對于趙小英的這番牢騷,那兩個趙也頗有同感,說這里的生活太枯燥,說即便回家看看妻兒老小,頂多睡一個晚上,又要匆匆地趕回來,同樣也不自由。

當然,老天爺還是看得起趙小英的,機會畢竟還是姍姍地向她走過來。

有個在單位愛發牢騷的雷大嘴,夜里起來上茅室,一不小心摔斷左腳,腳巴子既然斷了,還是需要住院,住院還是需要有人陪護。當時,三個姓趙的管理人員商量由誰去陪護,趙小英則堅決力薦劉英雄,說他既有力氣,又很細心。

這樣,劉英雄暫時當上了陪護。

雷大嘴雖然斷了腳,人畢竟離開了生產組,又無管理人員在場,所以,病房沒有人時,又舊病復發,大發牢騷,好像要過過嘴巴癮,他對劉英雄說,娘的尸,這哪里是生產組?跟勞改隊有什么區別呢?把我們關犯人一樣的。反正病房一旦無人,雷大嘴就要牢騷一番,好像要極力地彌補多日不敢牢騷的空白。

劉英雄呢,一般只是聽著而已,當然,他也很贊同雷大嘴的觀點,感同身受??傊卺t院雷大嘴可以宣泄,可以過過嘴巴癮了,他呢,仍然不能談戀愛。對于這個戀愛專家來說,好久沒有談戀愛,心里不由空蕩蕩的,覺得生活一點情趣都沒有了,寡淡無味。雷大嘴不僅嘴巴厲害,眼珠子也特別尖銳,明白劉英雄很苦悶,就說,劉專家,現在機會不是來了嗎?白天當然不方便,晚上你就去談戀愛吧,我這里你放心,只是快點回來。

劉英雄聽到這番話,眼珠子一亮,隨之又熄滅了。他好像有點猶豫,既考慮到雷大嘴沒有人照顧,又擔心談戀愛被人發現,如果被發現,那就死了猴子,不知還要在生產組呆多久。

雷大嘴卻催促說,你去吧,怎么這樣猶豫呢?不是我斷了腿巴子,你哪有這個機會?我這是為你談戀愛付出的代價嘞。

劉英雄思考許久,心一橫,晚上真的出去了,既像一只飛出籠子的鳥,快樂而自由,又像一只偷偷摸摸的小偷,謹小慎微。他盡量靠著黑暗的地方走,盡量走到路的側邊,然后,悄悄地來到醫院附近機修廠的單身宿舍,望著盞盞燈光,聽著斷斷續續傳來的二胡笛子聲,卻不敢走進去,擔心別人發現告發他,所以,只敢遠遠地蹲在槐樹下,暗中觀察張明香是否能夠出現。

張明香是他很喜歡的妹子,長沙人,身材苗條,騾子屁股,在他沒有進生產組之前,張妹子追他追得很緊,幾乎天天晚上約他出來,還主動地讓他打啵。張明香真是張明香,渾身香噴噴的,連舌頭都是香的。身上有香水味,也有香肥皂味,兩種香味簡直讓劉英雄香暈了。誰知剛談了兩個星期,自己就被叫到了生產組,關進了鳥籠子。為此,劉英雄感到很遺憾,也很痛苦。依照他的想法,如果還能夠發現比張明香乖態的妹子,那么,自己跟她談一陣子就不談了,再摘新枝,如果沒有比她乖態的妹子,不如終止談戀愛的浪漫主義生活,毅然地與她結婚算了。

現在,幸虧沾了雷大嘴的光,他又能夠悄悄地出來,如果能夠碰到張明香,肯定讓她感到萬分驚喜。在黑夜中,劉英雄默默地守候一個多小時,沒有看見張明香進出,自己又不便進去,或讓人叫她出來,心里又在擔心雷大嘴,所以,只得怏怏而歸。

雷大嘴躺在床上,咧開嘴巴笑,說,嘿嘿,見到哪個妹子了?

劉英勇沮喪地說,屁,一個都沒見到。接著,把等候張明香的失望說了出來。

雷大嘴沉默一陣子,說,也是,現在我們臉上都蓋了印,是得小心點,你明晚再去碰碰運氣吧。

劉英雄照顧雷大嘴的痛苦的肉體,雷大嘴關心劉英雄痛苦的精神,劉英勇鼓起勇氣接連出去兩個晚上,都無法見到張明香,張明香好像突然從窯山消失了,晚上也沒有在宿舍大門出現,是不是回長沙探親去了?總之,他沮喪不已,眼睜睜地看著大好機會在手中流逝。

第三晚,劉英雄外出時,趙小英忽然出現在病房,這讓雷大嘴感到很吃驚,心想,壞了壞了,趙特務來了。

趙小英問劉英雄哪里去了,雷大嘴裝寶地說,哦,大概去茅室了吧?

雷大嘴希望趙特務快點離開,心里暗暗地說,你快走嘞娘老子,你快走嘞娘老子。

趙小英卻沒有離開的意思,微笑地坐在床邊,很關心地問雷大嘴的傷勢,問雷大嘴的伙食,還問雷大嘴有什么需要,反正是亂七八糟地問,她好像恢復了工會干部的身份,在無微不至地關心雷大嘴,其實,蠢寶也能看得出來,她是故意拖延時間。

這樣,終于等到劉英雄回來了。

趙小英看劉英雄一眼,很不客氣地說,你到哪里去了?

劉英雄一時反應不過來,說,哦,就在外面站站。

趙小英說,雷大嘴不是說你去茅室了嗎?

雷大嘴真不虧是雷大嘴,趕緊說,我是說他大概去了茅室,我睡在床上哪里看得見呢?

趙小英很聰明,沒有追究劉英雄是在外面站著還是去了茅室,其實,不管劉英雄去哪里,趙小英早已有所預料,劉英雄肯定會趁此機會悄悄去談戀愛的,狗么,絕對改不了吃屎的。

趙小英哼一聲,腦殼朝門外一偏,嚴肅地對劉英雄說,我找你談談。

劉英勇看雷大嘴一眼,老實地跟著趙小英出去。

雷大嘴替劉英雄暗暗叫苦,如果劉英雄如實地說出來,肯定會受到嚴厲處罰,如果供出是自己聳恿他去的,那么,自己也會受到嚴厲的處罰。所以,雷大嘴很想曉得劉英雄對趙小英說了些什么,卻遲遲不見劉英雄回來。

他想,趙小英是不是把劉英雄臨時叫回生產組,連夜批判呢?

一直等了兩個多小時,劉英雄才回到病房,雷大嘴急忙問有事沒有,劉英雄陰沉著臉,半天沒有說話,既不高興,也沒有特別的沮喪,無論雷大嘴怎么問,他也不說話,往床鋪上一倒。雷大嘴認為,肯定是趙小英嚴厲批評他了,當然,也許是看面子,沒有向生產組報告吧。

后來發生的事情,讓雷大嘴感到十分狐疑,劉英雄晚上并沒有停止外出的腳步,好像把趙小英的嚴厲批評忘在腦后。他雖然不是每晚出去,卻是每三天外出一次,很有規律,晚上八點鐘準時走,十點鐘準時回到病房。臨走時,還叮囑雷大嘴,說如果有人找他,只說他叉泥鰍去了,是給雷大嘴補身體的。

雷大嘴點點頭,以為他找到了張明香,高興地說,喂,終于聯系上了?

劉英雄猶豫地點點頭。

雷大嘴叮囑道,老弟,千萬不要讓人家發現。

劉英雄又點點頭。

望著劉英雄消失在門口的身影,雷大嘴心有疑慮,這個劉英雄怎么搞的?既然可以談戀愛了——雖然是在人所不知的情況下——怎么一點也不精神呢?怎么不像談戀愛的樣子呢?臉上沒有光澤。當然,有個現象讓雷大嘴放下心來,劉英雄以前睡覺睡不著,翻燒餅似的,唉聲嘆氣,現在沒有了,躺下去呼呼地睡得很香,嘴里還不斷地巴出聲音,好像吃了蜜糖。

其實,像雷大嘴這樣的大聰明人,也萬萬沒有想到,劉英雄和趙小英談上戀愛了。

這是趙小英極其高明的一腳棋。

她早已暗暗地喜歡上劉英雄,雖然,她明白自己與劉英雄有距離,委屈了劉英雄,而在這個特殊的環境和條件下,哪個妹子能夠接近劉英雄呢?惟有自己。所以,在劉英雄沒有談戀愛的空檔期,她趁虛而上,跟窯山的第一號戀愛專家談愛,也不枉來生產組一趟。

對于劉英雄來說,面對趙小英如此追求,實在出于一種無奈。

那天晚上,趙小英首先當然嚴厲地批評他,說他趁機外出談戀愛(其實,她是出于一種敏感和猜測而已,有意詐他的),如果上報生產組,他沒有好結果,起碼延長一年時間。劉英雄聽罷,害怕了,擔心長期地關在像鳥籠般的生產組,說不定,哪天會癲掉,所以,老實地坦白了。趙小英很有先見之明說,哎,我沒有說錯吧?你這個人我還不曉得嗎?談起戀愛來,可以不要吃飯。說著說著,忽然坦率而溫柔地說,英雄,你要談愛也不是沒有機會,我不是在你跟前嗎?跟我談愛,保證不會出事。劉英雄聽罷,暗暗吃驚,哎呀,這個趙小英好厲害嘞,難怪平時悄悄地送飯菜票和肥皂,想必她早已打了自己的算盤。又想,反正自己好久沒有談戀愛,人都快發癲了,再者,在醫院照顧雷大嘴,晚上也很無聊,倒不如跟眼前這個矮小的妹子談談吧,當然,的確很委屈自己,卻權當是一種精神上的填充吧。劉英雄雖然不喜歡趙小英,往后也不可能跟她結婚,而她能夠給自己一個談戀愛的機會,給自己一個彌補空虛的機會,又有什么想不開呢?

不然,這些枯燥乏味的日子,又如何度過?

當然,趙小英利用管理人員之便,出來和劉英雄約會。除了請假回家看看,三個姓趙的晚上能夠輪流外出,只是當晚一定要回到生產組,這也算是一種特權吧,所以,趙小英的行動不會引起任何人的懷疑。而且,她和劉英雄有約定,每三天見一次面,地點放在醫院后面的山坡上,還叫他千萬不能透露給雷大嘴,如果雷大嘴曉得,還不知這張大嘴怎樣向全世界人民宣布,一宣布,兩個人就徹底完蛋了。趙小英說這些話很嚴肅,對此,劉英雄都滿口答應,他也明白,世人如果曉得這個秘密的嚴重后果。而且,隨著兩人的接觸,劉英雄竟然漸漸地感到,趙小英雖然矮小和不乖態,人還是很好的,每次約會,還帶來東西給他吃,比如貓耳朵啦,比如東瓜糖啦,還比如餅干啦,等等。劉英雄當然也很高興,在這樣特定的環境和條件之下,能夠獲得物質和精神雙豐收,不高興都不行的,盡管這個妹子長相不太好。另外,趙小英還主動地跟他打啵,每次讓他啵了左臉,再啵右臉,然后,再嘴巴斗嘴巴。她甚至還拿起他的手,讓他摸自己的奶脯。她還很有想法,如果這次叫他摸了左奶脯,下次就叫他摸右奶脯。劉英雄故意問她,為什么叫我左右輪流摸呢?趙小英天真地說,如果老是摸一邊,那么一邊松了,另一邊還是緊的,太不勻稱了。所以,劉英雄開玩笑叫她趙勻稱。趙小英笑著說,哎呀,隨你怎么喊,趙勻稱就趙勻稱吧。

趙小英還有一個優點,似乎一點也不在意劉英雄豐富多彩的戀愛史,居然讓他說那些浪漫的往事,甚至還叫他說出許多難以啟齒的細節,好像在虛心學習經驗。劉英雄有些不好意思說,擔心趙小英不高興,所以,說得吞吞吐吐,似罪犯在向警察交代滔天罪行。趙小英倒很大度,說,你說吧你說吧,都是過去的事了,說說也無妨。在趙小英的慫恿之下,劉英雄也就沒有什么顧忌了,說一個,又說一個,每次見面都要說一個,竟然沒有引起趙小英的一點反感,反而覺得劉英雄很可愛,很坦蕩。也是的,他如果不可愛不坦蕩,能有那么多的妹子喜歡他嗎?其實,誰不曉得他豐富多彩的戀愛史呢?當然,趙小英也很得意,那些妹子盡管再乖態又怎么樣呢?現在,她們不可能接近劉英雄,他已經歸于她趙小英的了。

第五次約會,趙小英顯然做好了準備,帶來幾張報紙鋪在草地上,羞答答地暗示劉英雄跟她斗榫子??匆妱⒂⑿蹧]有反應,自己還主動地脫掉褲子,露出白圣圣的大腿。當時,劉英雄大為驚愕,汗水都冒了出來,沒有想到趙小英這么大膽。他雖然談過許多妹子,那些妹子最多也只是讓他打打啵,或摸摸奶脯,點到為止而已,還沒有主動說要跟他斗榫子的,她們都說要等到進洞房那天再說。其中,只有一個妹子愿意跟他斗榫子,第三天,那個妹子就調走了,了一個心愿似的。所以,面對趙小英的大膽,劉英雄畢竟有些猶豫和害怕,萬一給她裝上窯了呢?萬一趙小英像牛皮糖似的沾著他不放呢?豈不是毀了自己嗎?到時候,人們也會嘲笑他的,哎呀,你劉英雄其實沒有什么卵本事,談來談去,談了那么多的乖態妹子,最終呢,竟然討了趙小英這樣的丑妹子。

這時,劉英雄往漆黑巴黑的四周看了看,緊張地說,哎,還是算了吧?當然,內心里面很沖動,很想騎上去快活一把,一砣白嫩嫩的肉就攤在眼前嘞。他雖然是個戀愛專家,斗榫子還是平生第二回。

趙小英笑著說,哎呀,沒想到你這個戀愛專家這樣沒有膽量,只要不給我裝上窯就可以了。

劉英雄聽罷,不再猶豫了,再猶豫就是個蠢寶。他還沒有料到,矮小的趙小英竟然這么瘋狂,緊緊地抱著他,摳著他,恨不能把他的整個身體塞進去,壓抑而尖利的叫聲,驚動了宿在樹林上的夜鳥。劉英雄被這個不乖態的妹子征服了,這時,他想起民間的一句話,百個女人百個味。真是一語中的。

瘋狂完畢,劉英雄躺在地上喘氣,望著深邃的夜空,然后,不無擔憂地說,如果雷大嘴的傷好了,我們哪里還能像這樣約會呢?想起將要回到生產組,他就十分悲觀。

趙小英的胸脯還在起伏,說,只要我們不讓別人發現,到時候,我有辦法讓你早點回到單位,這樣,我們不是能夠照常往來了嗎?

劉英雄沒有問她有什么辦法,心想,趙小英想得太天真了,如果回到單位,自己還會跟她繼續往來嗎?那恐怕是一件極其困難的事情了,不是還有許多乖態妹子等著自己的嗎?那么,到時候她會來糾纏自己嗎?哦,恐怕只能躲開她了。又想,哎呀,以后的事情以后再說吧,誰能料到呢?現在跟她談戀愛,也算是聊補無米之炊。

應當說,趙小英和劉英雄偷偷來往,是相當秘密的,況且,約會地點位于醫院后面的山坡上,在那個寂靜的地方,晚上誰來呢?一片樹林陰森森的,夜蟲雜亂無章地叫喊,簡直是鬼打死人。所以,他倆很放肆,無須擔心被人發現。

那天,他們又來到山坡上,兩人心里都明白,治了三個月傷的雷大嘴,明天就要出院了,所以,這也是趙小英和劉英雄的最后一次約會,如果劉英雄不早點從生產組回到單位,像這樣的約會,幾乎是不可能的。所以,兩人想起這些就很痛苦,回到生產組,雖然天天能夠見面,卻可望而不可及,豈不是更痛苦嗎?

所以,那天晚上,兩人特別瘋狂,一連斗了三次榫子,事畢,仍然舍不得離開。也是命中注定要出事,就在他倆還在打啵時,山坡上突然出現了幾個人,手電光像向幾把利箭直射他倆,逼得眼睛都睜不開。不等他倆有任何逃跑的準備,雪亮的手電光就射到了跟前。

這是幾個找水牛的農民,水牛沒有找到,心里很煩躁,誰知卻碰見了趙小英和劉英雄。年輕人談戀愛也不是不可以,如果趙小英很乖態,很可能就沒有事,而恰恰這對男女的長相反差太大,人家就有所懷疑,這肯定是打野食的,所以,毫無道理地管起閑事來,打發人飛快地向窯山派出所報告,留下的人則圍著趙小英和劉英雄,提防兩人逃跑。

派出所的人迅速地來了,一看是劉英雄和趙小英,不由怔了怔,不明白他們怎么談起了戀愛,一個是這樣的英俊,一個是這樣的丑陋,一個是生產組的管理人員,一個是被管理的人員,所以,還以為看錯了,舉起手電光照了又照,問你是劉英雄吧?見劉英雄害怕地點點頭,又問你是趙小英吧?見趙小英羞怯地點點頭,再問,你們斗了榫子嗎?

幸虧兩人一口否認,只承認打過啵。

派出所的人不相信,幾個農民也不相信,連續發問,娘賣腸子的,難道你們只打過啵嗎?難道你們只打過啵嗎?

趙小英和劉英雄十分難堪和狼狽,咬死說,只打過啵。

派出所的人不知出于什么心理,也許是心軟吧,沒有逼著他們當場脫掉褲子查看,或是去醫院做進一步檢查,如果要那樣檢查,對于趙小英和劉英雄的處罰,肯定就大不一樣了。

結果呢,是可以預料到的,趙小英作為管理人員明知故犯,居然跟劉英雄談戀愛,實屬大錯特錯,是絕對不能夠原諒的。這樣,趙小英也名正言順地成為被改造被教育的人員了。

劉英雄呢,則在生產組延長一年時間。

然后,高頭又調來一個女管理人員,也姓趙,叫趙梅芳。

坑 木 場

坑木場占地很大,呈長條形,遠遠一望,滿眼都是褐色或白色的木頭。有的木頭堆積如山,像一座座沉默不語的小山丘。有的則雜亂無章,散兵游勇,顯得有點落寂。

坑木場位于馬路邊,這樣便于裝卸。汽車或火車源源不斷地把木頭運來,卸在坑木場,在這里經過加工,再源源不斷地運往窯下。所以,這里是一個十分粗糙的地方,七八個工人圍著兩臺電鋸,或把木頭鋸成板皮,或把木頭鋸成長短不一,運到窯下做撐。撐,本來是個動詞,在這里卻是個名詞。顧名思義,是巷道或工作面上用來支撐的,防止冒頂塌方。所以說,窯下雖是煤炭和石頭的世界,也是一個木頭的世界。人們用大量的木頭換取煤炭,當然,還包括鮮血和生命。

坑木場最大的特點,是震耳欲聾的電鋸聲,聲音極其刺耳。電鋸晶亮的利齒張牙舞爪,像一個快速飛轉的風火輪,無情地把木頭鋸成人們所需要的形狀。電鋸擺放在很大的木板棚子里面,棚子沒有墻板,隨時可見電鋸的兩頭站著工人,胸前吊著黑色的橡膠圍裙,戴著黑色的橡膠手套,像屠夫,他們把完整的木頭從電鋸的這邊推進去,從那邊拖出來時,就成了兩半。

所以說,窯山的地面上,有兩種聲音是不斷響起的,一種是井架嗚嗚的天輪聲,一種則是電鋸豬豬的聲音。似乎是窯山過于寂寞,便用這兩種音樂來調劑吧。

鋸木師傅朱國階,五十來歲,坑木場的一位元老級人物,很喜歡開玩笑,無論是誰不高興,他都有本事叫人家笑起來。比如說,小楊暫時還討婆娘不到,滿臉憂郁,上班走神。朱國階就說,小楊嘞,莫發愁啰,這個世上,肯定有個肉眼子是屬于你的。你如果老是這樣苦悶,到時候,叫你進那個肉眼子時,你的短火卻不行,那怎么斗榫子呢?小楊一聽,笑起說,我的短火,時時刻刻都上了子彈的。還比如說,谷師傅的婆娘不生崽,肚子癟得像張紙,愁苦得很,一天說不了幾句話。朱國階笑道,谷師傅,不要緊,俗話說,女人有崽只一下,無崽搞爛胯。她硬是生不出來,我們就輪流幫忙,到時候,你要打幾個荷包蛋給我們吃哦。谷師傅也笑起來,說,朱師傅,你娘的也太痞了。

總之,朱國階在,笑聲不斷。

朱國階不僅喜歡開玩笑,還有一身好武藝。所以,每天早上,他比別人多做一件事情,那就是去山上練功。朱國階這身武藝是從小拜過師的,所以,不是那種花拳繡腿。他能夠一掌把三塊紅磚劈斷,一腳能夠在地上頓出一個深氹??傊畞韨€男人不能夠靠攏他,如果他發起威來,那十來個男人呢,就會變成一攤喊娘叫爺的稀泥巴。

朱國階的武藝雖然高強,卻從不輕易出手,即使是窯山跟附近的農民發生激烈的爭斗,雙方大打出手,他也不動手傷人,只是勸說雙方坐下來談判。朱國階說,這都是師傅教導的,不到萬不得已,千萬不要輕易出手。這個話很好理解,如果出手,就會傷人或死人,那樣,禍就惹大了。所以,朱國階遵守師訓,簡直是童叟無欺。當然,如果有人叫他露一手,他還是會露的,讓大家高興高興。由此來看,朱國階并不是那種很傲氣的人。

朱國階喜歡喝酒。喝米酒,不喜歡喝瓶子酒。米酒是在附近農家買的,喝完了,再提著三個鹽水瓶子去農家。其實,他喜歡到村子里的伍寡婦屋里坐,伍寡婦也愛喝酒,陪著他慢慢地抿,說說話。酒喝得差不多了,朱國階則提著米酒,搖搖晃晃地往窯山走去。

朱國階有妻兒老小,卻在很遠的鄉下,每個月回家住三四晚。所以,絕大多數時間在窯山。朱國階除了喝酒,不打牌,也不看球賽演出和電影,就是喜歡去伍寡婦屋里坐坐。伍家離窯山不遠,兩三里路,幾腳路就到了。他覺得伍寡婦家很清靜,沒有崽女吵鬧,也無大人干涉,也似乎是白天被電鋸聲吵煩了,需要來此清靜清靜。

認識伍寡婦,當然是由于買米酒的緣故。朱國階認為,伍寡婦的米酒做得蠻不錯,味道純正,沒有燒鍋的煳味。所以,他成了伍家的???。伍寡婦也很歡迎他。她喜歡朱國階的樂觀和開朗,不時地逗她笑。按說,伍寡婦是很憂愁的,嫁來不到半年,男人就病死了。想再嫁,一時卻無人敢討,說她的命太硬。朱國階說,你不要聽這些鬼話,有合適的就過去,絕對不要猶豫。又笑著說,哎呀,伍妹子,如果我沒有婆娘,肯定討你。伍寡婦聽罷,微微笑。

伍寡婦長得很豐滿,臉圓圓的,自從死了男人,就變得消瘦起來,話也不多。村里少有人來陪她坐坐,認為屋里不吉利。而朱國階經常來,伍寡婦倒是擔心人家說閑話。朱國階說,怕什么怕?把門敞開,怕哪個?伍寡婦說,朱師傅,你其實不曉得,有些人白天看不起我,到夜里就來敲門,煩死人。朱國階說,你不開門,難道他們敢破門入室嗎?

總之,朱國階很喜歡這個氛圍,和一個女人靜靜地坐著,說說話,一口口抿酒,把夜晚的時光慢慢打發。他端著酒杯,經常癡望著伍寡婦。望著望著,好像看見伍寡婦突然輕輕地把門關上,然后,脫光衣服躺在床上,媚媚地對著他笑。他呢,呆呆地看著那堆白肉,總是有點遲疑。這時,伍寡婦小聲地說,還不快來?啪一聲,扯熄電燈。朱國階端著酒杯,經常為自己的這個幻覺激動,又感到有點羞澀。所以,趕緊喝酒,以此掩飾自己的窘態。

每次見他來,伍寡婦總要炒一兩個菜,喝光酒沒有味道。當然,朱國階很懂味,不會讓伍寡婦吃虧,買酒一定要給錢,炒的菜,也要折錢給她。另外,朱國階有時從食堂買幾個菜帶來,省得伍寡婦動手。

久而久之,兩人都有點那個意思了。當然,兩人明白,在屋里斗榫子絕對不行,只要房門一關,村里的風言風語就會狼煙四起。當然,兩人可以約定去野外,夜晚隨便往草地上一滾,鬼神也不曉得。伍寡婦畢竟是女人,既矜持又含蓄,不愿意先開口。朱國階卻比她還要矜持和含蓄,也不敢先開口。

其實,兩人心里都很想,只要其中一人先開口,好事就水到渠成了。

有一天,朱國階上班,突然看見伍寡婦匆匆地走來,臉色很不好,像病了。朱國階覺得奇怪,伍寡婦從不來坑木場的,今天為何來了呢?哦,大概有什么重要的事吧。朱國階問伍寡婦,她憤憤地說,村里的楊小民好討厭,這個光棍窮得討不起婆娘,又懶又好吃,而且還喜歡沾花惹草,到夜里就來敲我的門,還裝鬼叫,嚇死我了。我罵他死皮賴臉,他竟然說我跟一個老倌子能夠斗榫子,怎么就不能跟他斗呢?說得好痞的。

伍寡婦說著說著,委屈的淚水流出來了。

朱國階聽罷,很氣憤,說,村里怎么出了這么個無賴?

伍寡婦擔憂地說,楊小民說他還要來找你的麻煩,說如果不是你把我的心勾走了,他就會有機會的。

朱國階笑著說,哦,那要他來吧,我們沒有什么事,心中不愧。

伍寡婦說,我只怕會敗了你的名聲。

朱國階說,不怕,我一個賣力氣的鋸木工,有什么名聲?

伍寡婦沉默一下,擔心地說,哦,還有,楊小民以前學了幾路毛拳,我擔心他會打你。

朱國階笑起來,那我也不怕。

怎么不怕?伍寡婦說,萬一打傷你呢?

朱國階肯定地說,打不傷的。他指著坑木場上的伙計,說,你看,有這么多人還怕他嗎?

伍寡婦并不清楚朱國階有武藝,而且是武藝高強。然后,又說了幾句,就慢慢地走了。

那天晚上,朱國階照常去伍寡婦家。

朱國階沒有想到的是,自己只跟伍寡婦在屋里坐坐,竟然引起楊小民的不滿和嫉恨,想來也是好笑。剛走到村子的大樹下,朱國階發現一個后生死盯著自己。后生打著赤膊,穿著短褲,想必這就是楊小民吧。實話說,楊小民還是長得可以,眼珠子很大,光腦殼,身上也有點肌肉。問題是,你楊后生喜歡伍寡婦,人家伍寡婦并不喜歡你,你死皮賴臉有什么味道呢?太沒有骨氣了吧。朱國階心里哼一聲,沒有齒他,箭直往伍寡婦屋里走去。他卻能夠感覺到,有兩道痛恨的目光在死死地追隨自己。

在這個世界上,楊小民最嫉恨的就是朱國階。這個死老倌子,幾乎天天晚上來伍寡婦屋里,不就是想吃那砣肥肉嗎?其實,依楊小民看來,他到伍家喝酒是假的,只是一個幌子而已,這能夠哄住誰呢?再說,你是有婆娘的,老子呢,這輩子還沒有摸過女人的屁股,好不可憐。現在上天開眼,給老子安排了伍寡婦,等老子來嘗嘗她的味道,你娘賣腸子的,居然來壞老子的好事。

那天晚上,朱國階和伍寡婦喝酒說話,有人卻從門口不斷地丟石頭。呼一聲,又呼一聲,有塊石頭差點打在朱國階的臉上。伍寡婦走到門口看,又看不見人,外面漆黑一團,罵呢,又不便罵,一罵,只會逗起村人的恥笑。關門呢,也會引起村人的猜忌。當然,兩人都明白,這是楊小民在搞鬼。這個家伙太無聊,怎么像個告不變的細把戲呢?所以,朱國階沒有坐多久就走了,臨走前,叮囑伍寡婦趕緊把門關了,小心點為好。

楊小民的臉皮真的很厚,見朱國階來了,不僅偷偷地往伍寡婦屋里丟石頭,進行威脅和恐嚇。等到伍寡婦睡覺了,還要篤篤篤地敲門,或裝鬼叫。吵得伍寡婦心驚膽跳,生怕楊小民破門而入。后來,楊小民更加放肆,心想,你姓朱的幾乎天天來伍寡婦屋里,老子呢,也不讓你輕松,所以,幾乎天天去坑木場。去坑木場做什么呢?他要公然挑釁朱國階。再說,我一個農民怕什么?楊小民真的去坑木場,當著眾人說,姓朱的,你不要打伍寡婦的主意,有本事,就來打我的主意。他叭叭地拍著胸脯說。

朱國階哭笑不得,說,我如果打伍寡婦的主意,我是你的崽好啵?你要我打你的主意,你身上有什么主意打的呢?難道你身上也有肉眼子嗎?

坑木場上響出一片哄笑。

楊小民氣惱地說,你說你沒有打她的主意,她怎么只齒你不齒我呢?何況,我跟她還是一個村子的。

朱國階笑起來,說,那你只有買紙燒香,去問觀音菩薩,觀音菩薩肯定會告訴你的。

朱國階的伙計們看不過眼,覺得楊小民太可恥,也太張狂了,警告說,老實告訴你吧,朱師傅是有武藝的,你不要在這里吵了,小心打斷你幾根狗骨頭。

楊小民并沒有膽怯,以為他們故意嚇他的。楊小民想,朱國階如果有武藝,老子拿石頭往伍寡婦屋里丟,他早就對老子下手了,還會這樣忍氣吞聲嗎?所以,楊小民反而來勁了,拳頭骨一揮,說,好呀,有狠的就跟老子比比,老子早就閑得拳頭骨想吃肉了。

朱國階哪里把楊小民放在眼里,所以,也不回應,繼續埋頭豬豬地鋸木頭。

有伙計說,朱師傅,這個人太討厭,你不如給他點厲害看看,免得在這里吵吵吵,電鋸也吵,這個家伙也吵,會把我們吵成神經病的。

朱國階淡淡地說,他有力氣吵就讓他吵吧。朱國階想過,對于這樣一個無賴,罵不值得,打也不值得,最好的辦法是不齒他,看他還能夠在坑木場賴多久?

楊小民真是太無聊了,下次來坑木場時,不再是直截了當地嘲諷朱國階,他竟然尋來兩塊竹板,一邊啪啪地打,一邊有節奏地唱道,騷公雞,臉皮厚,吃嫩草,夠不夠?不夠就跟老子走,免得你再出丑。反來復去地唱,也不覺得乏味。

有個伙計叫張國青,跟楊小民的年紀差不多,替朱國階感到惱怒,這個家伙無事生非,造謠惑眾,真是討厭極了,所以,抄起木棒要打楊小民。朱國階趕緊拖住,說,國青,莫跟他一般見識,如果打傷他呢?說罷,奪下張國青手中的木棒,把他拖到電鋸旁邊。張國青說,朱師傅,你的脾氣哪里去了?像他這樣污蔑你,你還忍氣吞聲嗎?

這一切,楊小民都看見了,還以為朱國階害怕他,所以,竹板打得更加脆響,聲音唱得更大,像個流浪的民間藝人。其實,楊小民的目的是,一定要逼著朱國階下保證,保證不去伍寡婦屋里。而朱國階一直沒有說這個保證,好像并不害怕敗了他的名聲。

盡管楊小民如此侮辱朱國階,朱國階也不動氣,他覺得太好笑。老子幸虧沒有跟伍寡婦斗榫子,不然,被楊小民這樣一吵,心里還真是沒有底氣。所以,朱國階仍然理直氣壯地去伍寡婦屋里。伍寡婦呢,這時卻有點膽怯,好像不太歡迎他來,臉色憂郁,心事重重。朱國階問她是不是楊小民太吵,伍寡婦說,他不僅吵,還在村里放肆造謠,說我們之間有路,說他看見我們在山坡上那個了,甚至還編造許多下流的細節,搞得我沒有臉見人。

朱國階坦蕩地說,只要走得正,就不要怕。

伍寡婦一臉憂慮,說,你當然不怕,我一個寡婦,哪里經得起他這樣造謠呢?沒有的事都好像變成真的了。

朱國階寬慰道,莫聽就是了,當他是放屁。你不曉得吧,他常常來坑木場,當眾污蔑我,我也沒有聽在耳里。

伍寡婦驚訝地哦一聲,氣惱地說,哎呀,真是天底下最大的無賴。

朱國階抿口酒,說,對待無賴的辦法,就是不齒他,終有一天,他會感到沒有味道的。

伍寡婦說,我看他倒是越來越覺得有味道了。

楊小民呢,仍然來坑木場嘲弄朱國階,所以,坑木場的伙計們都相信朱國階肯定跟伍寡婦有路了,紛紛問朱國階,是不是有路呢?有就有,怕個卵,以后她來了,我們叫二嫂好嗎?

朱國階呵呵笑道,你們這些豬啊,我哪里跟她有路呢?你們怎么相信小痞子的話呢?他是騎不到伍寡婦,就把脾氣發在我腦殼上,我實在是背了冤枉嘞。

伙計們還是不解,說,既然冤枉你,他那樣嘲弄你,你怎么沒有脾氣呢?你只要動一根手指頭,就會讓他斷幾根肋骨。

朱國階說,那也不必,如果傷了他,他這輩子就完了。再說,難道他說我是強盜,我就是強盜嗎?

總之,對于楊小民無理的挑釁,朱國階仍然不生氣,或者說,懶得生氣。

后來,楊小民又增添了一個內容,每次打完竹板,然后,在坑木場花拳繡腿地打起毛拳來,舞過來舞過去地威脅朱國階。現在,楊小民采取一文一武的攻勢,企圖壓服朱國階。朱國階呢,看都不看一眼,那樣的毛拳值得看嗎?老子懶得看?;镉媯兌即叽僦靽A露一手,讓這個不知趣的家伙明白什么是真武藝。朱國階卻搖搖頭,毫無興趣,繼續鋸木頭,鋸得木屑飛濺。他覺得楊小民的功夫太嫩,嫩得上不了臺面,自己不屑與他比試,與他比試會掉自己的面子,所以,一概不齒。當然,如果此人有真功夫,朱國階倒是愿意與他一比,只是目的不是在于傷害對方,而是在于切磋。

楊小民很有一股子韌勁,好像這輩子不把伍寡婦搞到手,永不罷休。所以,一方面,他沒有放棄對伍寡婦的騷擾和造謠,另一方面,也沒有放棄對朱國階的挑釁。以他楊小民的思路,惟有把朱伍兩人治得服服帖帖,自己才有可能取勝。所以,他不厭其煩地向左右出擊,以達到最后的目的。

朱國階想,如果楊小民對伍寡婦僅僅是騷擾和造謠,還不算太過分。只要是男人,尤其是光棍,誰不想跟伍寡婦好呢?誰不想吃那砣肥肉呢?自己雖然是有婆娘的,心里不是也很想她嗎?誠然,楊小民此舉實屬可惡,又讓人覺得十分可憐,肯定是沒有別的女人可以騎,所以,惟有盯住伍寡婦。

那天,朱國階在坑木場上班,只見伍寡婦哭哭啼啼地跑來,把他叫到一邊,極其痛苦地說,楊小民那個流氓,昨晚竟然撬開了她的屋門,把她撳在床上,衣服都被他扯爛了。如果不是她大叫大喊,村里人匆匆地趕來,還不曉得怎么收場。伍寡婦邊哭邊說,朱師傅,你要給我出口惡氣,不然,我只有死掉算了。說罷,蹲下來,哇哇大哭。

朱國階一聽,心里壓抑的憤怒終于爆發了,楊小民竟然如此放肆和瘋狂??磥?,是要教訓教訓他了,如果再不教訓,還不知發展到何種地步。搞得不好,伍寡婦真的會尋死路。而自己見死不救,豈不是辜負了伍寡婦的信任嗎?

朱國階好言好語地勸了幾句,叫伍寡婦回去,還說,我一定會教訓他的。

伍寡婦剛離開,只見楊小民流里流氣地走來。他看見伍寡婦,頓時眼珠子放亮,竟然張開雙手去抱她。伍寡婦嚇得亂跑,又慌忙地返回來,像一只可憐的兔子躲到朱國階的身后。這時,朱國階的火氣噗地燃燒起來,放下手中的木頭,也沒有把電鋸關掉,然后,默默地朝楊小民走去。

楊小民怔了怔,開始并不怎么膽怯,老子起碼比他年輕一二十歲,怕個卵。況且,老子還有武功。所以,楊小民肆無忌憚地大喊,哎呀,老屁股你來呀,老子就穩在這里,你敢吞掉老子一根毫毛嗎?說罷,雙腿一前一后地站穩樁,舉起雙拳,擺出兇猛的架式,眼珠子狠狠地盯著朱國階。

這時,坑木場上的氣氛驟然緊張起來。

伙計們早已盼望這一天了,無奈朱國階極其忍耐?,F在,見朱師傅準備動手,他們紛紛停止手上的工夫,興奮起來,為朱國階助威。朱師傅,打死這條狗卵,不打死,也要叫他脫層皮。大喊一陣子,忽然靜下來,等著好戲開場,惟有電鋸聲在呼呼地轟鳴。

朱國階冷笑地對楊小民說,老弟,看來你今天硬要逼我露一手,我呢,也沒有退路了,當然,我們還是有言在先,你如果吃了虧,不要怪我。

楊小民叫喊道,來呀,來呀,你這個不要臉的老屁股,如果不是你這條災狗擋路,伍寡婦早就歸我騎了,還有你的份嗎?

朱國階顯得很輕松,并沒有擺出什么架式,好像不是準備打架的,而是在散步。接著,他慢慢地走近楊小民,根本沒有把對方放在眼里。

楊小民運足氣,穩住雙腳,剛想把一肚子的憤恨順著拳頭骨打去,只見朱國階突然張出一只手,一把接住楊小民的拳頭,迅速一扭,然后,呼地來一個有力的掃膛腿,楊小民驚恐地哎呀一聲,倒墻似的,四腳朝天地摔在地上,像一只朝天的王八。

伙計們大聲叫好,喊道,朱師傅,再來一個,太高級了。

伍寡婦也很驚奇地叫道,好啊好啊,打打打。

伍寡婦認識朱國階這么久,居然不曉得他有一身好武藝,不由暗暗地佩服他的涵養。心想,經過這一場打斗,她會更加喜歡朱國階,決定不再像以往那樣的矜持和含蓄了,也許就在今晚上,她要主動開口了。

朱國階低下頭,嘲笑地看著倒地的狼狽不堪的楊小民,他想,如果楊小民認輸,就到此為止,教訓教訓罷了,畢竟傷了人不是一件好事。誰知楊小民不愿認輸,反手在地上一撐,企圖爬起來繼續跟朱國階打斗。這時,朱國階就很不客氣了,伸出結實的右腳向上一勾——這一手更是令人驚奇叫絕——竟然把楊小民從地上勾起來,像勾一根稻草似的,輕輕地把楊小民拋向空中,雙手又立即接住楊小民的背部。緊接著,像玩雜技般,迅速地將楊小民轉動起來,似陀螺飛旋。天啦,一百多斤的楊小民被他轉在手中,朱國階居然氣不喘,腿不顫,腰不軟,輕松自如,像在玩耍一塊小手帕。

那個情景,真是十分的精彩好看,實在讓人大開眼界。人們看得目瞪口呆,繼而,又拍手叫好,頓足叫絕。他們跟朱師傅在坑木場多年,哪里見過這樣的絕功夫呢?

楊小民在朱國階的手中絕望地大叫大喊,即使想掙扎,也無濟于事,他完全被動了,像一個被朱國階隨心所欲把玩的玩偶?,F在,他想告饒認輸也來不及了,任憑朱國階玩弄在股掌之中。

朱國階真是絕好的功夫,將楊小民在空中轉動十分鐘左右,終于嘿地一聲大吼,只見楊小民的身體迅速地脫出朱國階的雙手,在空中飛出去。

伙計們認為,楊小民等下摔倒在地,肯定會斷幾根骨頭,不是殘廢,怕也得要在床上躺上半年一年吧。

誰料事態出乎于伙計們的預測。

此時,楊小民像脫離控制的飛人一樣,隨著巨大的慣性,竟然直向電鋸飛去。緊接著,砰地一聲巨響,楊小民終于落地,再一看,身子已經鋸成了血淋淋的兩截,像流血的木頭。

汽 車 隊

運輸工區的旁邊是汽車隊。

有十幾輛解放牌汽車,呈墨綠色,新舊不一。

汽車隊有一個很大的沙土坪,兩邊還有車庫,車庫沒有門,都是敞開的。沙土坪里浸染著一塊塊黑色斑跡,那是機油或黃油留下的印記,當然,這里那里還丟下黑污污的紗團。幾個渾身油污的人在忙著,一看,就曉得是修理工。司機們一般還是比較干凈的,只管出車。如果車壞了,有修理工招呼。大門邊有個小小的進班室,每天早上司機們來了,隊長逐一地安排任務和行程,張三去哪里,李四到哪里,安排完畢,司機們拍拍屁股走人,進班室就陡地變得空蕩蕩的了。

留下隊長默默地抽煙。

隊長姓歐陽。

歐陽很胖,都叫他歐陽胖子,當面肯定叫歐陽隊長。歐陽胖子四十幾歲,抽煙很厲害,也很小心,抽一口,就把煙窩在手掌心,好像隨時可以把煙滅掉。如果看見別人抽煙,歐陽胖子會習慣性地發出警告,小心點,車隊燒了,你會抓去坐牢的嘞。所以,別人也像他一樣,抽一口,就把煙窩在手掌心。

這是汽車隊一個很特別的動作。

那時候,司機很吃香,許多人都要求他們。比如說,坐個便車啦,或是幫忙帶點東西啦。關系好的,也就點頭答應,如果關系一般的,懶得齒人家。歐陽胖子是隊長,當然更牛皮,十幾個司機都要聽他的安排,他說去東就去東,他說去西就去西,沒有什么價錢講。

按說,像歐陽胖子這種人,生活是很滋潤的。而人一生哪有完美的呢?所以,歐陽胖子也并不完美,他攤上了一個有病的長年不愈的婆娘。婆娘叫吳真芳,患有嚴重的黃膽肝炎,藥也吃了,院也住了,反正好不了。臉上秋年四季黃黃的,像貼了一張黃表紙,有點嚇人。自然,夫妻倆連崽女也不敢生??粗思曳蚱奚艘粋€又一個,歐陽夫妻很羨慕。當然,歐陽胖子還是很不錯的,多年來沒有嫌棄婆娘。如果婆娘住院,一心陪著她,如果婆娘出院,天天給她熬草藥,從無半句牢騷,更沒有給婆娘臉色看。至于家務諸事,婆娘更不需要動手,都是歐陽胖子一手操勞。別人都說,看來歐陽胖子上輩子欠了吳真芳的,吳真芳是向他來討債的,不然,怎么攤上這么個婆娘呢?如果歐陽胖子討個身體健康的婆娘,還不曉幾多的幸福。歐陽胖子一心想治好婆娘的病,不斷地叫司機們外出時打聽民間藥方,然后,在家如法炮制,像個合格的熬藥師,熬藥給吳真芳吃。

歐陽胖子這樣好,吳真芳當然很感動,覺得自己雖然有黃膽肝炎,畢竟還是幸福的,她覺得愧疚的是,自己給男人帶來的卻不是幸福,是終日的操勞和忙累。如果碰上一個不負責任的男人,不說這般細心照料,恐怕早已離婚,那么,自己這輩子就十分悲慘了。當然,吳真芳也很不錯,明白自己遲早跟他走不到頭,所以,居然安排起他往后的生活來。

安排什么呢?

誰也想不到,吳真芳給歐陽胖子安排一個妹子。

這個妹子就是隔壁的胡桂桂。

當時,胡桂桂還是知青,十九歲,皮膚不白,卻很光滑,牙齒尤其白得醒目。父親是走窯的,母親是家屬工,外加兩個妹妹,家里條件還算一般。胡桂桂每次從茶場回家,經常來歐陽胖子家玩耍。胡桂桂是個很有憐憫心的妹子,看見歐陽胖子每天下班回來忙東忙西的,胡桂桂就動手幫忙,凡事都很細心,還一口一個地叫吳姐。久而久之,吳真芳就有心讓這種關系融洽起來,經常叫歐陽胖子買鞋子或雪花膏送給胡桂桂。

兩人甚至還以姐妹相稱。

按說,像胡桂桂這樣的妹子,以后等到窯山招工,是絕對能夠找到滿意的對象,所以,沒有必要這么早就定下來跟歐陽胖子。再者,年紀上也相差太大,十多歲,別人會笑話的,會說這哪里像丈夫?簡直就是爺老倌。開始,胡桂桂心里很有障礙,擔心到時候別人嘲笑她。她卻親眼目睹歐陽胖子對婆娘的一片愛心,所以,就漸漸地動了心,那些障礙也慢慢地消失了,覺得這樣的男人世上少有。如果放在別的男人身上,能有這般細心和愛護嗎?家里恐怕早就雞飛狗跳烏煙瘴氣了。再說,歐陽胖子雖然體態乏善可陳,職務卻是窯山的肥缺。你說,一個女人有了這兩樣東西,以后的生活還有什么發愁和擔憂的呢?

胡桂桂喜歡往歐陽胖子屋里跑,其父母有點擔心,事實明擺著的,吳真芳病成這個樣子,性命不會太長,胡桂桂在歐陽家走進走出,生怕胡桂桂跟歐陽胖子鬧出感情來。所以,胡桂桂每次拿著吳真芳送的禮物,父母就要追問是哪個送的,胡桂桂說是吳姐送的。父母不相信,說,桂桂,你不要鬼迷心竅嘞,天上沒有餡餅掉下來嘞。

如果不是歐陽胖子,換一個別的男人,胡桂桂的父母可能還不怎么擔心和反對。尤其是胡父,曾經讓歐陽胖子梗過幾次,歐陽胖子沒有讓他搭便車。事情雖然過去很久,胡父卻一直耿耿于懷。娘賣腸子的,不就是個卵司機嗎?哪里這樣無情呢?胡父竟然屢次希望歐陽胖子出車禍。

車禍沒有出,歐陽胖子后來還當上了隊長?,F在,胡桂桂似乎還跟歐陽夫妻打得火熱,如果火熱出什么丑事來,老子這張老臉就沒有地方放了。胡父看事透徹,明白這是吳真芳的詭計,生前就開始安排胡桂桂做她的接班人,如果不是她明里暗里慫恿,胡桂桂能夠走進歐陽家嗎?

胡父找到問題的根源,開始和婆娘商量,怎樣才能讓吳真芳對胡桂桂反感,如果她有了反感,胡桂桂就走不進歐陽家,他們的擔心也就自動消失了。婆娘很嚴肅,這是關系到桂桂的終身大事,絕對不能夠馬虎了事,就說,桂桂如果去歐陽家,我先悄悄地在桂桂的衣袋里面放一只打屁蟲,把病得要死的吳真芳臭暈,以后她就絕對不會歡迎桂桂了。

胡父說,你蠢,桂桂只要把打屁蟲抓出來,污點不就洗掉了嗎?

婆娘眨眨眼,又說,那我裝著桂桂的聲音站在歐陽家門外,故意說吳真芳的壞話,那不氣死她嗎?

胡父斷然地說,你蠢,你以為吳真芳是聾子呀?聽不出你這個爛砂罐嗓音呀?

婆娘連獻兩計,無一采納,難免有點泄氣,說,那只有把桂桂關在家里不準出去。

胡父說,你蠢,你以為桂桂還只是三歲的細把戲嗎?

最終,胡父還是采取相當溫和的手段,試圖阻止胡桂桂去歐陽家。他耐心地對胡桂桂說了幾次,點明其嚴重性,胡桂桂看著父親笑了笑,嘴巴上說,不會去的,不會去的。

其實,胡桂桂哪里會聽呢?

現在,去歐陽家已經成了她生活中一個重要的環節,所以,她先在外面裝模作樣地轉幾轉,然后,悄悄地從后門溜進歐陽家。她喜歡跟吳真芳說說話,喜歡幫歐陽胖子做點事,更喜歡拿著他們送的禮物欣賞。她覺得自己好像已經融進了這個家庭,是其中的一員了。

婆娘不滿地對男人說,你看你看,桂桂又溜到歐陽家去了。又說,你的話根本不起作用,老話說,三句好話,當不得一馬棒棒。

胡父不快地說,哎呀,你一個女人家,心腸怎么比我還硬呢?說實話,我舍不得打桂桂。

婆娘說,哼,你現在舍不得打,等到她肚子大了,你想打都打不得了。

胡父見勸說桂桂無效,決定從吳真芳身上打開突破口。他對婆娘說,你不要啰哩啰嗦,打還是打不得,說不定打出人命來,那個劉三故不是不準他大女談戀愛嗎?不是狠狠地打過她嗎?結果呢?他大女不是跳河了嗎?劉三故好后悔的。我心里有個計策,你只要聽我的命令就行了。

婆娘說,你只要不掉我的命,我就聽你的命令。

趁胡桂桂在茶場沒有回來時,胡父派婆娘去隔壁歐陽家——當然,趁歐陽胖子還沒有下班的時候——婆娘第一次接受任務,態度非常之認真,手里裝模作樣穿針引線地打鞋子,臉上故意笑瞇瞇地對吳真芳說,哎呀,小吳你不曉得吧,我家桂桂的姨媽說,她在邵陽城里有個同事的崽在東北部隊,比我家桂桂只大三歲,她跟我說,等到我家桂桂一招工,就介紹他們認識。桂桂的姨媽還說,她跟那個同事講了,還看了我家桂桂的相片,那個同事非常樂意嘞。

吳真芳聽罷,心里有些緊張,臉上笑笑地說,那好呀,到時候我們要吃喜酒嘞。

胡桂桂媽媽還說,桂桂如果跟那邊談成了,那邊會把桂桂調到邵陽城里,比在窯山不知強多少倍。坐了一陣子,胡桂桂媽媽認為已經完成了任務,站起來,忽然叫道,哎呀,我要回家煮飯了,不然,那些斫腦殼的回來會罵我嘞。

胡桂桂媽媽走了之后,吳真芳默默地坐了許久。

等到歐陽胖子下班回來,吳真芳沒有說桂桂媽媽來過,更沒有說桂桂姨媽給她做介紹,只是提醒歐陽胖子說,桂桂快過生日了,你替我給她買點禮物吧,盡量買好一點的,不要老是香皂呀手帕呀鞋子呀,那樣顯得太小氣。

歐陽胖子點點頭,說,好,沒問題。

其實,在對待胡桂桂的事情上,歐陽夫妻心照不宣,雖然想法一致,嘴巴上卻從來沒有明說過,似乎都有點顧忌,尤其是歐陽胖子,似乎說出來對不起婆娘。

這次,歐陽胖子出手大方,托司機去長沙買一塊女式手表,上海牌的,一百二十塊錢,這在當時算是奢侈品了。一般人買這種奢侈品,都要靠同事打匯。比如說,十個人,每人出十塊錢給其中的張三,讓他先買。下個月,再讓李四買,總之,一個人是沒有這個財力的。

歐陽胖子把錚亮的手表交給吳真芳,她看了看,笑著說,嗯,這算一份大禮。然后,叫歐陽胖子收起來。

有吳真芳做后盾,胡桂桂比其他女知青要講究得多,她有香皂,有花樣翻新的小手帕,還有只有城里妹子才能穿上的涼鞋。所以,她覺得很滿足,同時也十分明白,這一切都是吳真芳送給她的,她更清楚,吳姐送給她的這些禮物不是無緣無故的。所以,有時候她居然隱隱地期盼著那一天到來,又隱隱地產生某種擔憂。

胡桂桂在生日那天回來了,先在家里吃了生日飯,再到歐陽家里飽吃一餐,歐陽家里的飯菜十分豐盛,哪里是胡家所能比的?吃罷飯,當吳真芳把嶄新的手表送給她時,胡桂桂驚訝得半天沒有說出話來。她居然不敢伸手去接,似乎擺在吳姐手里的手表燙手。當時,胡桂桂的嘴巴和眼睛張得很大,不相信吳真芳的話似的。吳真芳微笑地說,這是我送給你的生日禮物,收下吧。胡桂桂喃喃地說,不可能,不可能。邊退邊把腦殼搖來搖去。

當然,胡桂桂最終還是收下了手表,她很激動,心臟跳得很厲害,恨不能立即戴上它,這起碼在知青中,她是頭一個有這種手表的。她明白,這塊昂貴的手表,吳真芳不是憑白無故地送給她的,這分明是在繼續加重砝碼,讓她再也無法拒絕這門婚事。關于這一點,胡桂桂當然也心照不宣,她只是擔心父母那一關能否闖過去,所以,現在暫時還不能確定。胡桂桂只在歐陽家試著戴了一下,終究不敢把手表戴出來,到茶場也不戴,把手表鎖在箱子里,似乎擔心鬧出風波來。

胡桂桂父母卻始終以為,對吳真芳說了邵陽那個在部隊當兵的事情,完全能夠打破歐陽夫妻的企圖,你娘的豆腐,你一個二婚男人,能夠比得上一個黃花崽嗎?那是天上地下嘞。胡桂桂父母卻不知吳真芳不僅沒有死心,反而加快步伐,把胡桂桂緊緊地拉在自己身邊,叫她無力拒絕。

茶場的生活很差,每天三餐不是蘿卜就是白菜,不是白菜就是蘿卜,清湯寡水,知青們的肚子哪里有點油水?所以,他們有時都回家來揩油。只是他們再回家揩油,也揩不過胡桂桂。一,胡桂桂不需要揩父母家里的油,二,誰家里比歐陽胖子家的油水足呢?吳真芳只要看見胡桂桂回來,就叫歐陽胖子買好菜,叫他煮上五六大碗,讓胡桂桂大吃大喝。胡桂桂每次回來,在父母家住幾天,就在歐陽家吃幾天。在吳真芳的指揮下,歐陽胖子還叫司機們帶回很少能吃到的奶糖啦,各種罐頭啦,讓胡桂桂大飽口福。所以,胡桂桂的臉色比起別的知青來,簡直是一個在天上,一個在地下,看著看著,人就胖了起來。在那個年代,人胖是一件不可多得的也算是罕見的好事。再說,胡桂桂家里的飯菜哪里比得上歐陽家的?也是一個天上,一個地下。胡桂桂卻很聰明,為了避免父母生意見,每餐吃飯時只吃一點點,說人不蠻舒服。然后,像一只碩鼠般悄悄地溜到歐陽家里大快朵頤,簡直像個饕餮之徒。吳真芳不能吃什么東西,卻很高興地看著胡桂桂吃,還催促道,桂桂,多吃點,多吃點,不要剩下。

當然,胡桂桂每次來歐陽家,只要吳真芳沒有注意,歐陽胖子的目光就會充滿欲望地朝胡桂桂射來。對于這種男人的目光,胡桂桂并不反感,怯怯地承接對方的目光,然后,害羞地低下腦殼。她當然明白歐陽的意思,對方想跟她斗榫子。關于這一點,胡桂桂覺得還為時過早,吳真芳還在眼前,如果跟歐陽上床,兩人是快活了,那就太對不起吳姐了。

那么,吳真芳又是怎么對待這件遲早要發生的事情呢?她雖然沒有明顯地提醒過歐陽胖子,眼神中流露出來的微妙的意思是,還是等我閉眼之后再說吧。所以,歐陽胖子雖然欲火難耐,終究還是不敢亂來。其實,對于這樣一個長年病重的女人,男人除了應有的照顧,跟別的女人上床應該是有點膽量的,歐陽胖子卻不知為何,膽子老是大不起來。

在這三年里面,吳真芳住過兩次院,每次要住兩三個月。胡桂桂也會抽空從茶場趕回到醫院招扶吳姐,招扶幾天回茶場,然后又來。辛苦是很辛苦,胡桂桂卻覺得這是理所當然的,吳姐對她很不錯,她也要給予一些回報。

在吳真芳住院的日子里,歐陽家空蕩蕩的,應當說,歐陽胖子和胡桂桂的機會來了。所以,趁著回家煮飯菜時,歐陽胖子實在憋不住,放下菜刀,突然抱著胡桂桂打啵。胡桂桂沒有拒絕,這是她第一次跟男人打啵,渾身酥軟,甚至任由歐陽胖子將她抱到床上。這時,歐陽胖子迫不急待地把她的衣服脫掉,然后,手腳忙亂地脫自己的衣服。這時,歐陽胖子忘記了吳真芳的提醒,心想,反正是遲早的事情,老子管不得那樣多了。胡桂桂也是這么想的,這反正遲早要發生的。當兩人準備斗榫子時,怪事出現了,歐陽胖子怎么也不行,不行的原因是眼前總是出現吳真芳不斷晃動的影子,這個影子一時清晰,一時模糊,像幽靈威脅他,讓他不能得逞。胡桂桂呢,也覺得吳真芳就站在床面前看著,居然面孔猙獰,嘴巴里伸出白森森的長獠牙,嚇得她慌忙坐起來,連連說,不行,不行。歐陽胖子仍在故作從容地說,你是怎么搞的?胡桂桂驚駭地說,吳姐就站在我面前嘞。歐陽胖子沮喪地說,我也覺得她站在這里嘞。說罷,兩人急急忙忙穿上衣服,好像吳真芳馬上就要闖進來了。

自從這次以后,即使吳真芳不在家里,胡桂桂和歐陽胖子也不敢唱被窩戲,兩人最多打個啵而已,當然,都感到很不過癮,感到十分遺憾。本來,吳真芳是他們之間的牽線人,現在,卻成了兩人中間的巨大障礙,無論誰想起吳真芳,都會手忙腳亂地丟盔卸甲,落荒而逃。吳真芳簡直像一道陰影,不時飄動在他們眼前,逼迫兩人不敢亂來。所以,胡桂桂和歐陽胖子有許多的無奈。如此看來,不等到吳真芳去世,兩人無法斗榫子。歐陽胖子感嘆地說,哎呀,這真是怪事,難道她有什么神法嗎?胡桂桂也說,真是怪事,太怪了,太怪了。歐陽胖子摟著胡桂桂,痛苦地說,為什么就弄不成呢?胡桂桂也很痛苦地說,是呀,為什么呢?兩人議論一番,一致認為,肯定是吳真芳對他們太好了,他們于心不忍。

當然,吳真芳住院時,是無法猜測男人跟胡桂桂是否斗榫子,他們回家的機會很多,按說,兩人憋不住,干柴烈火,不把屋里搞個天翻地覆,不會罷休。而吳真芳偏偏有這個本事,她雖然躺在病床上,不出病房一步,而他們走進病房,吳真芳只要迅速地掃一眼他們臉上的表情和眼神,就明白他們并沒有上床。所以,吳真芳暗暗地感到高興和安慰,他們至少在肉體上還沒有過真正斗榫子,還沒有徹底背叛自己。她還在這個世上,諒他們不敢輕易冒犯。至于這一點,她很放心,覺得他們畢竟不敢膽大妄為。如果自己這樣重病在身,他們卻時常背著自己行魚水之歡,心里是很難受的,也是絕對不允許的。當然,如果自己眼睛一閉甩手走了,世上的事情什不曉得了,那就讓他們快活去,胡桂桂可以接自己的班了,當然,接班的時間卻不是現在。所以,現在的歐陽胖子和胡桂桂,甚至害怕看吳真芳的眼神,那種眼神有一種特別的尖銳,有一種明察秋毫,有一種不可欺騙的透徹。這種目光十分明白地告訴他們,她如果還在這個世上,你們是絕對不可以斗榫子的,這是她唯一的原則,也是她唯一的要求。所以,有時候,歐陽胖子甚至對胡桂桂說,哎呀,我巴不得她快點走。胡桂桂居然也說,我也是。當然,歐陽胖子又趕緊補充說,這個話千萬說不得。胡桂桂點點頭,說,當然說不得。

一天下午,吳真芳終于不行了,醫生雖然在搶救,卻十分坦率地對歐陽胖說,你準備后事吧。吳真芳在彌留之際,好像還在耐心地等待一個人出現。

這時,只見胡桂桂急急忙忙地從茶場趕來,撲向病床,哭喊道,吳姐,吳姐。

讓大家不可思議的事情發生了,吳真芳突然睜開眼睛,輕輕地抓住胡桂桂的一只手,又抓過歐陽胖子的一只手,然后,把兩只手握在一起。吳真芳雖然已經說不出話,卻一直緊緊地抓著他們的手,然后,輕輕地嘆一聲,這才終于落氣。

在場的人,無不唏噓不已。

醫 院

醫院坐落在山坡上,實在沒有道理。

一條斜斜的灰馬路沖上去,坡很陡,于病人于汽車都不方便。如果汽車嗚地開上去,屁股后面的灰塵蓬起來,像一條往天空升騰的黃龍。汽車嗚地開下來,灰塵則像一條向人間俯沖而來的黃龍,邋遢得很。如果是哮喘病或心臟病或高血壓病人,拼命爬到山坡上,恐怕連四兩小命都沒有了。所以,凡是來醫院看病的,不論病輕病重,都要罵這個布局的人,罵他是斫腦殼鬼。其實,人們都不曉得這個布局的人到底是誰。

反正憤憤地罵一句,心里就覺得輕松一些。

醫院有門診,有住院部,有藥房,有手術室,有X光透視室,有消毒室,有倉庫,還有食堂,等等。醫院的后面是土丘,有一片不很茂密的松樹,還有齊膝蓋的雜草,顯得很寂靜。間或,還有棕白相間條紋的松鼠竄動。醫院的前面有一塊很大的草坪,草坪邊緣栽著一線桃樹,稀稀拉拉的,似營養不良。那些殘疾人坐在輪椅上,默默地曬太陽,腦殼無力地低垂,像一座座無語的雕像。草坪邊還扯著很長的鐵絲,上面曬著色彩單調的衣服,以及白色的床單,它們時而有氣無力地掀動一下,似乎顯示著主人生命的存在。

公正地說,由于醫院的地理位置,所以,還算一個相對安靜之處。

當然,對于劉忠良醫生來說,心里是不太安靜的。

本來,如果家里或同事之間沒有矛盾,那么,劉醫生唯一牢掛的就是病人,耐心地給他們看病,認真地開處方,叮囑他們注意哪些方面,如此而已。如果病情有重大轉機的患者,那更是劉醫生所牢掛的,這是他妙手回春的最好證明。再說,劉醫生在醫院算很有水平的,老牌大學生,從醫多年,經驗豐富。對患者的態度尤其好,很耐煩,臉上掛著微笑,說話輕輕細細,顯得很有修養。所以,沒有人不說劉醫生呱呱叫。如果來看病,都爭著讓他看,弄得別的醫生只敢在心里嘀咕。劉醫生曾經救過許多人,當然,也見證過一些人死去。每逢有人離開這個世界,劉醫生都是淚水汪汪的,好像這是他的重大失職。其實,有許多病也不是他能夠治好的,所以,也無人責怪他。

從最近開始,劉醫生可能碰上鬼了,竟然被一個病人牽掛了,或者說,被死死地纏住了。

這個人叫慶麻子,采煤隊的工人,快五十歲了。其實,慶麻子的臉上并沒有麻子。麻子的綽號是由于這個人的鬼名堂很多——民間說麻子的名堂很多——所以,人們叫他慶麻子。慶麻子的家在鄉下,除了每個月回家幾天,一般都在走窯。

有一天,他來到醫院對劉醫生說,他心里很不舒服,像鬼抓著似的,很難受。還皺著兩彎眉毛,一只手不斷地撫摸排骨似的胸脯。劉醫生仔細地問了問情況,伸出聽診器聽他的胸脯,心臟跳動十分正常,無一絲雜音,所以,并沒有聽出什么毛病來,一切都很放心。劉醫生看著慶麻子,心想,可能是他有點心理問題吧。就給他開了藥。其實,那些藥是無關緊要的,只是讓他有一種心理上的安慰而已。多年的從醫經驗告訴他,有些病人是自己疑神疑鬼造成的緊張心態,走入某種誤區。其實,根本沒有什么毛病。所以,劉醫生還委婉地開導慶麻子,說其實沒有什么問題,叫他盡可放心,不必擔憂,還叫他去打打牌,或是散散步,喝喝酒,要他分散注意力。當然,他沒有說慶麻子有心理上的問題,擔心他接受不了,很反感。劉醫生以為,慶麻子肯定會叫他開病假條的——如果他要來開,自己當然會給他開——誰知慶麻子并沒有提出這個要求。

既然用不著開病假條,劉醫生還以為,慶麻子不會找他看病了,他沒有病,還來看什么病呢?

第二天,誰知慶麻子竟然又來找他。

慶麻子苦著臉說,吃了藥也是一樣的,并沒有什么效果。話語間,好像還有點責怪劉醫生。劉醫生說,哦,那不可能一下子見效,你再吃幾天藥看看吧。所以,慶麻子又吃了幾天藥之后,來到醫院仍然說沒有任何效果,胸膛里很不舒服。這次,慶麻子的態度很不好,說,劉醫生,你開的這種藥,難道要讓我吃到見閻王那天嗎?怎么沒有一點效果呢?

很顯然,慶麻子的話說得有點過重了。

劉醫生一聽,心里有些不高興。他還是堅持自己的看法,認為慶麻子一定是心理上的問題,所以,仍然沒有直率地說出來,建議他去縣城醫院看看。慶麻子卻不愿意去,拍著胸脯說,哎呀,我又不是什么重病,去縣城醫院做什么呢?

劉醫生無奈地說,哎呀,那我也查不出來。他沮喪地垂下腦殼,看著擺在桌子上的空白處方單,竟然莫明其妙地產生了一種失敗感——這是多年來從未有過的感覺。

慶麻子很不講理,居然說,哎呀,這么一點小毛病你都查不出來,那要你這個醫生做什么?

這時,劉醫生簡直驚愕了,甚至還有點氣憤,渾身微微顫抖,抬起頭,呆呆地望著慶麻子。他看過許多的病人,沒有誰敢這樣放肆地說他。所以,劉醫生覺得眼前的這個人很無聊,簡直是無理取鬧。所以,對慶麻子的態度也漸漸地變了,不太齒他。

其實,這對于劉醫生來說,也是第一次如此對待患者——如果把慶麻子看成患者的話。所以,劉醫生也冷靜地反省過,自己對患者的態度歷來有口皆碑,為什么對待慶麻子卻是這種態度呢?他很想扭轉過來,盡量對慶麻子的態度放好一點。而只要看見慶麻子在門診室出現,劉醫生臉上的微笑好像立即躲藏在皮膚下面,根本笑不起來。所以,劉醫生只好安慰自己,唉,還是順其自然吧。

其實,慶麻子這個人,曾經給劉醫生留下過極其深刻的印象。

劉醫生以前給他看過一次病,好像是慶麻子屙肚子。劉醫生給他開藥吃,誰知慶麻子竟然來找他吵架,把拳頭砰砰地擂在桌子上,憤憤地說,娘賣腸子的,越吃藥,老子的肚子越屙得厲害,你看我瘦得像個什么鬼了?簡直像根稻草。劉醫生一聽,感到很奇怪,一般地說,是不可能出現這種狀況的,難道他屙肚子跟別人不一樣嗎?按說,吃幾粒土霉素就能夠止瀉,效果很顯著。所以,慶麻子這么一鬧,劉醫生馬上給他吊幾瓶鹽水,才終于止住瀉。從那之后,劉醫生很不喜歡慶麻子,覺得被他一吵,自己掉了面子,其形象大打折扣。劉醫生很愛護自己的羽毛,很在乎自己的名聲,所以,心里很不舒服,在路上碰見慶麻子也不打招呼。

慶麻子看見劉醫生這副不冷不淡的樣子,明白他還在計較自己上次的吵鬧。就想,這個姓劉的心胸也太狹窄了吧?居然這么記恨。老子如果不屙肚子了,難道故意來吵鬧嗎?心想,看來老子要治治他心胸狹窄的毛病。所以,慶麻子故意來找劉醫生的麻煩,試探他心胸到底狹窄到何種地步——這是慶麻子的真正目的。娘賣腸子的,不要認為自己是醫生就了不起,把走窯人的性命視同兒戲。老子就要故意來氣氣他,看他能夠奈何老子嗎?慶麻子想,我屙肚子你都治不好,如果人家生了大病,豈不是送他見閻王嗎?

其實,慶麻子有什么卵???什么病都沒有。

所以,劉醫生一旦看見慶麻子來了,不怎么跟他說話,態度是要齒不齒。心想,患者都是來求醫生看病的,你既然來看病,也不能把我怎么樣吧。我對你的態度生硬,那是你慶麻子有意造成的,責任不在于我。慶麻子呢,不管劉醫生的態度如何生硬,偏偏厚著臉皮纏他。而且,這不是一般的纏,幾乎每天都找他看病。慶麻子反正有的是時間,白班四點鐘下班,下了班就來醫院。如果上中班和晚班,時間就更寬裕,那一定要來磨磨劉醫生。慶麻子像其他的患者一樣,也不摻隊,按先來后到的順序,規規矩矩地坐在長椅子上,老老實實地等候,默默地望著劉醫生。只是目光中有一種異樣,包含了嘲笑,或游戲感。

所以,等到慶麻子看病,他才說,劉醫生,我的病還是要麻煩你看看。每次見面,他總是說這句話,皺眉苦臉,一副很可憐的樣子。他似乎求劉醫生妙手回春,快點治好他的病。

為此,劉醫生感到很惱火,本來良好的心境一下子被破壞掉了,又不便動怒。醫生的身份擺在這里,如果對患者發脾氣,成何體統?所以,劉醫生看見這個鬧藥來了,只好說幾句現話,很有敷衍了事之意,甚至連藥也不開。他明白,吃藥也是沒有效果的,這個慶麻子,肯定是心理上的問題。慶麻子呢,也不計較劉醫生生硬的態度,甚至還討好地說,劉醫生,我是相信你嘞,才來請你看病的嘞。不然,我為什么不找其他的醫生呢?就是覺得你能治好我的病。

劉醫生把臥水筆往墨水瓶子里一插,身子往后一仰,望著慶麻子。然后,坦率地承認說,我已經無能為力了,我從醫多年,也沒有見過你這種病。

慶麻子卻不放過他,說,你是假裝謙虛,哪個不曉得你是醫院的一塊金字招牌呢?

劉醫生一聽這個話,心里面又有點驕傲起來。所以,也放不下面子,說,慶師傅,如果你不性急,我就慢慢地給你治療吧,好嗎?嘴里說是這么說,其實,怎么治療?連病情都查不出來,又如何開藥呢?如果繼續在自己手中治療毫無效果,無疑給自己帶來不良影響。人家肯定會說,看看,劉醫生也不過如此,居然連慶麻子的病因都查不出來。劉醫生叫他去縣城醫院檢查,他又不愿意去,這就有點麻煩。平時,有的病情查不出來,劉醫生都叫患者去縣城或地區醫院。這種現象,是十分正常的。

所以,劉醫生心里很矛盾。

劉醫生中等身材,顯得有點富態,鼻子上坐著一副黑框眼鏡。慶麻子黑黑的,光腦殼,人也很矮小,一臉愁容。所以,兩人無論出現在哪里,人家一看,都是那種典型的醫患關系。

由于慶麻子不斷地來糾纏,事態發展到后來,劉醫生每每看見慶麻子,竟然迅速地躲開,好像瘟疫襲來了。你說,有哪個醫生害怕患者?現在,劉醫生就很害怕,害怕這個叫慶麻子的人纏他。如果不慎被慶麻子堵在門診室,劉醫生馬上站起來,扶扶眼鏡,說,哦,我去去就來。其實,他溜出門診室,就悄悄地躲到某個房間,坐下來默默地抽煙。心里則在不斷地念道,麻子麻子你快走開,麻子麻子你快走開。像和尚念經。隔很久,才打發別的醫生去看看。如果慶麻子走了,他才敢走出來。

看來,慶麻子簡直像牛皮膏死死地沾住劉醫生。劉醫生越感到痛苦和惱怒,他越高興,越覺得這個游戲很有味道,他也暫時猜測不出這場游戲的最后結局。當然,這種高興暗藏在心里,臉上一點也看不出來。他每天仍然裝著病怏怏的樣子,有氣無力,一只手順時針推磨似地撫摸著胸脯,好像很不舒服,似有一堆蜈蚣在里面搗亂。

總之,慶麻子的耐心是空前的,不僅去醫院纏劉醫生,甚至還經常跑到劉醫生家里,說要請他看病。劉醫生又不便趕他走,心里好煩躁,嘴上卻溫和地說,哦,我已經下班了,你要看病,去找值夜班醫生吧。慶麻子搖晃著腦殼,斷然地說,我不找他們,我只相信你,不然,我天天找你看病做什么呢?劉醫生的婆娘見慶麻子經常來,也很惱火,說,這個麻子怎么像神經?。吭趺凑f也說不聽呢?劉醫生說,是的,他天天找我看病,我又查不出什么病,叫他去縣城又不去,真是惱火死了。劉醫生的婆娘說,如果再來,老娘就不客氣了。劉醫生勸道,那又何必?人家會說我的態度不好。

所以,這口怨氣只能忍著。

慶麻子雖說來找劉醫生看病,其實,劉醫生也不會給他看病,明白慶麻子是故意來纏他的,屬于無聊之人。慶麻子坐在劉家門口,不太說話,眼神無光,滿臉愁容,好像病入膏肓。劉醫生夫婦也不想跟他說話,只顧著吃飯或洗澡,洗碗或掃地,所以,那種氣氛很令人尷尬。有時候,劉醫生夫婦見慶麻子老是賴著不走,兩人暗暗地丟個眼色,像小偷悄悄地從后門溜走?;蛉ヨF路上散步,或去鄰居家閑談,讓慶麻子獨自坐著,有意地冷落這個賴皮鬼。慶麻子也不覺得惱火,喝茶,抽煙,安然地坐著。時而望一眼門里面,希望劉醫生夫婦走出來——也不知他是否清楚劉醫生夫婦已從后門溜走了。更讓人氣惱和無奈的是,有時,劉醫生夫婦有意在外面逗留一兩個小時才回來,走近一看,哎呀,慶麻子竟然還在靜靜地坐著,不由搖頭大嘆。

有時候,劉醫生很想給慶麻子開安眠藥,讓他呼呼酣睡,免得來纏自己。又覺得這是不可行的,那樣一來,慶麻子只怕會鬧得更兇火,大鬧天宮也說不定。那么,自己的臉面還往哪里放呢?現在,慶麻子像一條貪婪的螞蝗,緊緊地吸在自己腿上吸血,不肯下來。即使用力甩,也甩不掉。劉醫生覺得,再這樣下去絕對不行。所以,為了保護自己的名聲,他考慮很久。心想,不如調走算了,眼不見為凈,惹不起還躲不起嗎?老子無論到哪里,都有醫生這碗飯吃的。況且,自己的醫術又很不錯。所以,劉醫生跟婆娘打商量,把自己的想法說出來。婆娘聽罷,眼珠子一鼓,堅決不同意,說,你難道為這樣的神經病,就逼得你調走嗎?你難道還害怕他嗎?劉醫生明白,婆娘的娘家就在五里路的鄉下,來往很方便。再說她的爺娘年歲已高,需要照顧,你說她哪里舍得調走呢?不行,不行,絕對不能調走。婆娘一再強調。說著說著,并且用威脅的口氣說,如果你硬要調走,我們就離婚算了。劉醫生在婆娘面前碰了壁,心里不服氣,難道老子還要聽你的嗎?所以,又去試探醫院陳院長的態度,看醫院是否放他走。陳院長聽罷,說,哎呀,你劉醫生是我們的一塊金字招牌,我們絕對不會放你走,除非這個醫院不辦了。這話說得很堅決。陳院長又問,你為什么想調走呢?難道我們有什么地方虧欠你了嗎?如果有,你盡管說出來,我們會努力改進。劉醫生當然說不出來,也沒有說慶麻子糾纏自己的事情。

顯而易見,劉醫生的調動已胎死腹中。

其實,慶麻子也想過,自己這般死死地纏住劉醫生,誰經得起這樣死纏呢?那么,劉醫生只有一條路可走,惟有調走,那么,這場曠日持久的麻煩才會徹底結束。看見劉醫生并未調走,慶麻子明白,這場持久戰將繼續下去。心里說,劉醫生啊劉醫生,那你就不要怪我了。慶麻子似乎很有把握,最后的勝利肯定是屬于自己的。你說,在這個世界上,誰有他這般耐心呢?誰有他這般纏人呢?誰有他這般臉厚呢?他不打不罵,態度溫和,可憐兮兮的,簡直讓人無話可說。所以,慶麻子很佩服自己的這種韌性,這種韌性是戰勝對方的法寶。

當時,劉醫生簡直是無路可走,內心痛苦至極。他終于忍無可忍,終于憤怒起來,終于情緒激烈地向陳院長提議,非把慶麻子送到地區精神病院不可,不然,他已經無法看病了。陳院長是個女的,四十多歲,韻味十足。她先是不解,然后,細細地聽取了事情的來龍去脈,最后,她采納了他的意見,派專人和慶麻子對話。慶麻子一聽,不由大怒,說,誰把我送到那里去,我就要叫他屋里死幾個人,相信不?說罷,抄起鐵棒子,氣勢洶洶地對來者說。

所以說,把慶麻子送到地區精神病醫院,也成了泡影。有時,劉醫生恨不能叫人把慶麻子捆綁起來,然后,往汽車里面一塞,迅速地把他送走。

也所以,慶麻子仍然來纏劉醫生。劉醫生有時去茅室,他也緊緊地跟著,似乎擔心劉醫生逃走。劉醫生有時去隔壁的門診室,他也尾隨而去。纏得劉醫生苦不堪言,神思恍惚,沒有了笑容,滿臉憂郁??匆娡乱膊稽c頭招呼,對待患者,態度竟然也十分生硬,活脫脫地變了一個人。尤其嚴重的是,劉醫生竟然經常開錯處方,好幾次差點釀成大禍,如果不是藥房及時發現,劉醫生的這碗飯就吃不成了。所以,這讓同事和患者吃驚不小,劉醫生到底怎么搞的呢?當然,這也驚動了陳院長。陳院長把門關緊,笑瞇瞇地準備找他談話,誰料劉醫生說,哎,陳玉蘭,你是不是想勾引我?嚇得陳院長瞠目結舌,半天說不出一句話來。

漸漸地,人們發現劉醫生不太正常了。他每天仍然來上班,上班居然不看病。病人進來也視而不見,獨自拿著聽診器不斷地敲桌子,嘣嘣嘣,邊敲邊唱歌。他唱的都是當時流行的革命歌曲,唱罷一首,又唱一首,似乎沒有窮盡。引得許多人驚訝地圍觀,還以為是劉醫生開個人演唱會,讓病人開心。如果別的醫生勸他不要唱了,并企圖奪走他手中的診聽器。劉醫生呢,或是繼續大唱,不理不睬。或是怒目而視,把對方逼走,然后,繼續邊敲邊唱。劉醫生似乎還很遵守紀律,踩著時間準時上下班,只是上班不再看病,而是改為大唱其歌了?;氐郊依?,劉醫生除了吃飯睡覺,也拿著鐵勺在臉盆上有節奏地敲打,仍然大唱其歌。唱得婆娘十分驚惶,娘的拐,男人從來沒有唱歌的喜好,現在,怎么老是唱歌呢?是不是醫院要舉行歌唱比賽?想想,覺得還是不對頭,然后,驚慌地告訴陳院長,又問起男人上班時的表現。陳院長搖頭說,哎呀,上班也在唱嘞。

這時候,大家都明白,劉醫生的腦子肯定出了毛病,不治療已經不行了,所以,過了兩天,就把他送到地區精神病醫院。

劉醫生的婆娘哭得要死,噴口罵道,肯定是慶麻子把她男人逼瘋的,這個砍腦殼的麻子。

慶麻子呢,終于不來醫院了。

扳 道 房

鐵路從煤倉下面延伸出去,一直延伸到火車站。

在離煤倉大約五十米的地方,有個扳道房,房子像個小小的灰色盒子,很不好看,顧長生是這里的扳道工之一。扳道工清閑雖然清閑,卻比較枯燥,火車來了扳扳道而已,很簡單,甚至連個說話的人也沒有。沒有火車進來時,扳道工孤零零地坐在小房子里,里面有一張小床鋪,可以躺下來休息。當然,一定要把鬧鐘定好,鬧鐘叮當叮當一響,就要趕緊爬起來扳道,這預示著火車快要進來了。顧長生扳道已多年,明白扳道工的重要性,道扳對了,一切平安無事。如果扳錯了,火車必翻無疑,或與其它的火車砰然相撞。

所以,自然不敢馬虎。

火車沒有來時,顧長生也沒有躺在床鋪上。他喜歡靜靜地坐在小屋門口,默默地看著從眼前經過的人,或是望著遠處蜿蜒的馬路,錯落無序的田野和冒著裊裊炊煙的農舍,不時想起妻兒老小來。家人離窯山兩百多里,顧長生回家一趟實屬不易。尤其是想起婆娘長年忙累,他不由生出許多的愧意。如果離家很近,每天下班,還能夠為家里做點事,以便減輕婆娘肩上的負擔。所以,每次顧長生回家,都很努力地挖土淋菜出豬欄糞,有時累得睡到床鋪上,居然跟婆娘斗榫子的力氣都沒有了。

那年,顧長生四十六歲。

按說,這個沒有經過陽光和風雨吹打過的人,皮膚應該是白皙的,應該是不出老相的。而恰恰相反,顧長生的皮膚既烏黑,又顯得十分老相,加之一蓬拉拉雜雜的白發,好像快六十歲的人了——真不曉得這種老相從何而來。每天坐在孤零零的扳道房,顧長生覺得很無味,極想拉個人來坐坐,一起說說閑話,時間就不至于這樣空寂和漫長。當然,如果是個女人來坐坐那就更好,自己肯定興趣大增,日子更加富有色彩。尤其上夜班,顧長生更希望有個女人路過這里,自己抬手一招,女人就乖乖地走進來。其實,他曾經也試過,招過手,人家卻冷冷地不齒他,甚至,朝他投來一絲鄙夷的目光,覺得他是一個很痞的男人。所以說,顧長生受到過許多次類似的挫折,心里的沮喪無法言說。按說,遭受過多次這樣的挫敗,就不應該繼續再犯,顧長生卻改不掉,仍然不斷地招手,好像他的手對于女人有一種無窮的魅力。他甚至好像把對女人的招手,當成一個習慣,或者說,是他生活中一個必不可少的姿勢。其實,他上晚班時,極少有人路過這里,所以,顧長生覺得格外枯燥,比起白班和中班,晚班簡直是乏善可陳。

上晚班時,如果刮風下雨或落雪,顧長生就把小門緊緊地關閉,和衣躺在床鋪上,眼睛看著一覽無余的墻壁,好像在想著許多繁雜的事情,又好像什么事情也沒有想,唯有圓圓的鬧鐘在嘀噠嘀噠漫不經心地走動,走出漫長的空洞和枯燥。像這種鬼天氣,簡直一點動聽的聲音都沒有,只有風雨的呼嘯和狂妄。不然的話,還有蟋蟀拼命地鳴叫,還有夜鳥懶洋洋的歌唱,它們畢竟能夠為夜色增添一點情趣,似乎給半醒半睡的顧長生奏響催眠曲。有時候,顧長生看著火車司機雖然威風凜凜地坐在上面,覺得司機也很孤單。當然,火車上還有給爐子添煤的人,所以,至少比起自己來,司機還是有個伴吧。

如果沒有上班,顧長生就喜歡四處走走,以排遣上班時積累的郁悶和空虛。

那個小鎮貼著運輸工區,有商店,有藥鋪,有鐵匠鋪,有篾貨鋪,等等,當然還有很多住戶。對于那些商店和鋪子,顧長生每回都要進去看看,他并不需要買什么,僅僅是看看而已。在一家鋪子看一陣子,慢慢地走出來,然后,再走進另一家鋪子。其實,顧長生是有目的的,他先看看這些地方,只不過是一個不太高明的掩飾而已。雖然沒有人注意他,他也要給予自己心理上的一種安全感。

然后,顧長生默默地溜進呂桂花屋里。

呂桂花是個年輕寡婦,男人前年去世,留下她和一個三半歲的崽。送呂桂花的男人上山那天,顧長生還幫忙抬過柩。他像許多人一樣,為呂桂花感到悲傷,年紀輕輕的就守寡了。其實,呂桂花長得十分喜氣,眼珠子很大很亮,白白嫩嫩的,臉上一笑,全身都好像跟著笑起來。自從男人去世之后,呂桂花臉上更多的是一層憂郁和苦痛,并且,極少發出笑來。顧長生間常去她屋里坐坐,問寒問暖。而且,顧長生不僅嘴巴上關心,行動上也很想關心的。比如提出幫她挑挑水,或是挖挖土之類。呂桂花卻不愿意,搖著頭說,你的心我領了,只是別人看見影響不好,以為我和你有什么關系。擔心顧長生見怪,呂桂花還說,有幾個男人也提出來幫我,我都拒絕了。她這樣一說,顧長生就不好說什么了,坐一陣子,然后,悄然地走出來。

現在,顧長生甚至有一種慣性,一旦空閑下來,就要去呂桂花屋里坐坐——當然,他還是先去商店和那些鋪子看看,然后,悄悄地溜進呂桂花屋里。對于男人們的到來,呂桂花倒不怎么反感,似乎不擔心寡婦門前是非多。她是這么想的,間常能夠有人來坐坐,至少屋里不是那樣的空寂吧,也能夠給晦色的氣氛帶來一點笑語聲。

倒是那個三半歲的鞏生,不曉得為什么,后來看見顧長生一來,居然哭喊著叫他出去。出去——,出去——。有節奏的驅逐令,包含著憤怒和急迫。顧長生從口袋里面摸出糖粒子哄他,鞏生也不買賬,從顧長生手里啪地一掃,花花綠綠的糖粒子像子彈般在地上滾動。弄得顧長生很尷尬,怔怔地望著地上的糖粒子,又看著眼里充滿憤恨的鞏生,然后,顧長生只好向呂桂花求救,叫她管管鞏生。呂桂花卻沒有充當調解員的角色,一味地嘆氣說,唉,我怎么管?他是不喜歡你嘞。呂桂花還解釋說,我這個崽很奇怪,別的男人來,不管坐多久,他都不反感,我不明白他為什么對你這樣反感。顧長生自嘲地說,他是不是怕我吃了你?顧長生嘴巴上這么說,心里卻很嫉妒那些男人。娘賣腸子的,鞏生這個卵崽太討厭,為何偏偏反感老子呢?我來你屋里坐一下,又沒有對你娘動手動腳,還買糖粒子給你,你為什么討厭我呢?哦,這是不是別的男人唆使的呢?

有時候,顧長生竟然生出歹意,恨不得掐死這個愚蠢的細把戲。

既然在呂家不能安心地坐下去,顧長生建議呂桂花去扳道房坐坐。他說,你最好趁我值晚班的時候來,晚上那個地方鬼打死人,根本沒有人注意,我們可以喝喝茶說說話。呂桂花看著他,沒說答應,也沒說不答應。

當然,呂桂花明白顧長生喜歡自己,不然,他不會經常來看她。她也覺得這個男人很厚道,不像另外幾個男人喜歡說痞話,甚至趁鞏生沒有注意,伸手悄悄地在自己的身上掐一把,不在她身上揩點油,他們是不會走的。對于這些男人的痞動作,呂桂花說不上是喜歡,還是討厭??傊?,心里比較復雜。顧長生沒有這些痞動作,每回坐下來,雙手老實地放在大腿上。另外,他跟別的男人還有不同之處,每次來都要買點禮物,一點糖粒子,或幾個柿餅,甚至,還悄悄地給她塞過幾次錢。錢雖然不多,卻讓呂桂花心里十分溫暖,隱隱約約地感到有一種依靠。她雖然覺得這個男人的年紀大一點,又出老相,還有家室,她卻并不反感他的到來。所以,每晚睡覺時,呂桂花老是想,自己憑什么接受他的錢財呢?不說跟他斗榫子吧,兩人連手都沒有摸過一下,連啵也沒有打過一個。想罷,呂桂花心里有點過意不去,滋生出對顧長生的一種歉意。

所以,呂桂花輕輕地說,我晚上怎么去呢?鞏生拖腳嘞。

其實,呂桂花也很惱火鞏生,鞏生每次不讓顧長生安心地坐一坐,不是扯他的衣服,就是拖他的手,叫他出去。況且,顧長生還拿著禮物來的,而這個臭崽偏偏不領情,小小的年紀好像覺得顧長生已經設下一個陰謀,說不定哪天把呂桂花拐走似的,那么,他就成了沒爺無娘的可憐的孤兒了。而對于別的男人,鞏生的態度鮮明不一樣。別的男人來坐坐,盡管都空著雙手,大大咧咧地坐在板凳上抽煙喝茶,跟呂桂花天上地下地說話,甚至還嘻嘻哈哈,鞏生居然都不生氣,不吵不鬧,獨自在一邊玩耍,偶爾也跟著蠢笑,狠狠地唆一下掛在嘴上濃黃色的鼻涕。這個卵家伙就是看不得顧長生,不知顧長生哪里得罪他,或者說,哪里長得不順眼。

對此,顧長生和呂桂花惟有苦笑。

對于鞏生的惡劣態度,顧長生雖然心里很不高興,卻沒有跟細把戲一般見識。他認為,可能是自己的表情有問題,給鞏生的感覺不好吧。所以,顧長生坐在扳道房門口,間常喜歡拿著小鏡子照照自己。他甚至做出許多種表情,比如微微含笑,比如敞懷大笑,比如莊重沉著,比如稍稍嚴肅,以及和藹可親,等等。甚至還自話自說地演習跟鞏生對話,盡管如此,他仍然不知鞏生喜歡哪種表情,所以,有時又覺得很茫然。當然,至于兇神惡煞橫眉冷對板臉沉默的表情,顧長生就不需要演習了,那不更加引起鞏生極度反感嗎?總之,凡是想得出來的,甚至只有細微區別的表情,顧長生都要對著小鏡子演習,并配以和風細雨的說話,流露出一副對鞏生的討好之態。另外,對于每種表情,他對著小鏡子端詳許久,似乎要把某種自己認可的表情固定下來,然后,再送到鞏生的跟前。同時,顧長生還在認真考慮鞏生究竟喜歡他哪種表情,所以說,這都是頗費心機的。每次演習完畢,顧長生來到呂家時,滿以為鞏生一定會接納他的。讓他感到十分惱火的是,無論他流露出哪種表情,鞏生卻一律不高興,居然撕開喉嚨大叫,你走——,你走——,你走——。簡直像驅趕災狗,把顧長生拿來的糖粒子全部甩到門外。

雖然屢屢受挫,顧長生還是努力尋找能夠讓鞏生接納的表情。他甚至覺得,是不是自己拉拉雜雜的白發讓鞏生討厭呢?是不是自己臉色烏黑讓鞏生不喜歡呢?而這兩樣東西,他根本無法改變。當時,顧長生多么希望世界上能夠有一種藥讓白發變黑,一種藥讓臉色變白。

盡管沒有跟顧長生發生過什么事情,呂桂花卻十分明白,顧長生對自己動了心,不然,不會這樣經常來坐——盡管遭受到鞏生的極力驅趕。所以,為了彌補顧長生的這份情意,呂桂花想去扳道房坐坐,陪他說說話,并且,不會受到任何干擾。她理解這個男人的孤獨和寂寞,不然,他會經常來嗎?當然,即使來了,顧長生也不能久坐,總是屁股還沒有坐熱,鞏生就充滿敵意地哇哇地推著他走。如果顧長生賴著不走,鞏生干脆坐在地上大哭,屁股像個磨盤烈來烈去。

呂桂花覺得鞏生不知好歹,顧長生拿糖粒子哄他,都沒有任何效果。別的男人沒有拿東西哄他,他卻能夠接納人家,這不是撞了鬼嗎?所以,呂桂花對鞏生說過多次,叫他不要這樣無禮。鞏生哪里管得這么多,把呂桂花的話當成過耳風,照樣拒絕顧長生。另外,呂桂花又沒有什么手段撇開拖腳的鞏生,鞏生好像每時每刻都離不開她。其實,男人沒死之前,鞏生不是這樣拖腳。自從男人去世,鞏生竟然變得格外拖腳,脾氣變得十分的乖張,叫她感到不可思議。當然,鞏生從小就失去了父親,這讓呂桂花感到十分心痛,所以,也不敢隨隨便便地撇開他。

每次從顧長生的目光里,呂桂花能夠深深地理會到他的意思——希望她去扳道房坐坐。其實,這個要求并不過分,也不苛刻,無非是叫自己去扳道房坐坐而已,說說話而已,喝喝茶而已,有什么過分和苛刻的呢?當然,呂桂花可以帶著鞏生去,免得他吵鬧。問題是,鞏生會接受他嗎?能在那間小小的扳道房老實地呆著嗎?如果鞏生吵鬧,去他那里又有什么味道呢?如果鞏生能夠讓顧長生安心地來自己屋里,那么,帶著鞏生去扳道房則是順理成章了——那就沒有來扳道房一說了。呂桂花想,不如趁鞏生睡覺了,自己去扳道房,以了此心愿。而鞏生睡覺時很討厭,如果呂桂花沒有上床,他根本不會閉上眼睛。而且,鞏生還有一個壞毛病,無論是睡了還是沒睡,雙手都要緊緊地抓住呂桂花的衣服,似乎害怕呂桂花突然消失。所以,這讓呂桂花感到十分為難。她甚至想過,不如把鞏生托付給鄰居帶個把時辰,對鞏生說自己有事。她試著對鞏生一說,鞏生卻堅決不愿意,一定要跟著呂桂花。

其實,這時的顧長生的心態已經發生變化,他很不喜歡去呂家了,看見鞏生仇視的目光,他心里很不愉快。娘賣腸子的,老子又沒有跟你娘斗榫子,手都沒有摸一下,老子每次還破費給你買糖粒子和柿餅,你卻這樣痛恨老子,到底為哪樣呢?顧長生真的不想來呂家了,如果不來,自己和呂桂花之間那種心照不宣的情感,肯定會漸漸地淡薄下來。

所以,顧長生認為,鞏生是擋在自己和呂桂花之間一道堅固的屏障,他對這道屏障討厭而痛恨,又無法沖破它。對于鞏生,你打不得,你罵不得,你無可奈何。他曾經多次觀察過鞏生,發現他并無其他的興趣和愛好,甚至跟小鎮上的細把戲也不玩耍,每天時時刻刻地守著呂桂花,呂桂花簡直毫無自己的空間。

呂桂花怪怨地說,我哪怕是上茅室,鞏生也要守在外面。

顧長生說,難道你沒有一點手段嗎?

呂桂花說,我哪有手段?你如果有手段就告訴我,不妨試試。

顧長生聽呂桂花這么一說,好像得到了尚方寶劍,每天坐在扳道房想著絕妙的手段。像鞏生這樣一腳不離地貼著呂桂花,難道真的沒有手段讓他暫時分開一下嗎?難道一個大人都斗不過一個細把戲嗎?真是豈有此理。后來,顧長生終于想到一個手段,放安眠藥。哈哈,這是一個最好不過的手段,既能夠讓鞏生一時醒不過來,又不會對他的身體有什么傷害。所以,顧長生很興奮地對呂桂花說,說看來只有用這個手段,說用這個手段百無一害。呂桂花擔心地說,如果死了人呢?顧長生說,哎呀,你真是太蠢了,那些吃安眠藥尋死路的人,一次要吃多少你曉得嗎?呂桂花搖搖頭,說不曉得。顧長生說,人家要吃一瓶,我們只給鞏生吃半粒,他怎么有危險呢?只是多睡一下而已。

呂桂花還是不放心,說,你還是問問醫生再說吧,千萬不能出事嘞。

顧長生很有耐心地去問醫生,說細把戲一般吃多少安眠藥。醫生說,細把戲哪有吃安眠藥的?不是有神經病吧?說罷,懷疑的目光盯著他,好像顧長生圖謀不軌,想要謀殺某個細把戲似的。

顧長生趕緊走出來。

安眠藥當然還是由顧長生從醫院拿出來的,他對另外一個醫生說,自己的睡眠不好。醫生很謹慎,只開了幾粒藥。然后,他把一粒藥掰開,拿半粒給呂桂花,叫她悄悄地放進湯菜里面。還說,看著鞏生快睡覺了,你先陪他睡一下,等到他睡死了,你就趕快來扳道房吧。

呂桂花從來沒有做過這樣的事情,心里不由噗噗直跳,害怕鞏生突然死掉了,甚至覺得這在搞一樁謀殺案。想想顧長生的話,又覺得他不會害鞏生,沒有理由么。當然,呂桂花在放安眠藥之前,猶豫很久,才小心翼翼地把安眠藥放進湯菜里面。放罷,呂桂花甚至還想過,只做這一次,以后就是打死她,也絕對不敢這樣做了。

所以,那天晚上顧長生如愿以償,終于盼來了呂桂花。

呂桂花是第一次去扳道房,所以,她那天很講究,洗澡換衣,梳頭換鞋,渾身散發出香皂淡淡的氣味。那正是初秋,天氣很好,月亮安靜地高高地掛在天空上,夜蟲在嘰嘰歡叫,空氣中輕輕地蕩著稻子的味道。呂桂花打算好了,陪顧長生說上兩個小時的話,然后回家。

呂桂花穿過高大的煤倉,沿著鐵路剛走進扳道房,顧長生先是一怔,然后,立即咧開嘴巴笑起來,激動地搓著手,說,哎呀,真是稀客嘞。說罷,迫不及待地把門關上。

呂桂花驚惶地說,哎,你關門做什么?我們不就是說說話嗎?如果讓人發現,還以為我們在做什么事嘞。

顧長生不屑地說,說什么話啰?我們說的話難道還少嗎?再說,這里沒有人發現,鬼都不曉得。說罷,伸出雙手竟然把呂桂花往床上一推,然后,急不可耐地去刮她的衣服。

呂桂花的臉頓時漲得通紅,拼命地掙扎起來,氣呼呼地說,你想做什么顧長生?說好是來陪你說說話的,你難道還想跟我斗榫子嗎?我真的沒想到你是這么個人。

這時,顧長生哪里聽得進去,還是不管不顧地剝她的衣服,甚至連鬧鐘的鈴聲都沒聽見。好不容易才把呂桂花盼來,內心的欲火燒得他簡直不能自抑。呂桂花呢,卻一點也不配合,仍在極力反抗,像一匹烈馬不肯順從,衣服像是緊緊地粘在她身上,怎么也剝不下來。顧長生手忙腳亂地左扯右剝,效果并不明顯。漸漸地,顧長生的力氣好像減小,似乎沒有呂桂花的力氣大。

呂桂花見顧長生仍不放手,氣憤地說,你還要這樣搞……我就要喊……喊人了。她雖然明白晚上這個地方少有路人。這時,顧長生看著呂桂花,手腳猶豫一下,趁這個空隙,呂桂花拼足老命一推,終于把顧長生推開了。

呂桂花非常生氣,一邊匆忙地整理衣服,一邊破口大罵顧長生是個蠢豬。她實在沒有想到,看似厚道老實的顧長生,竟然如此橫蠻粗暴,比那些嘴上說痞話的男人可怕得多。顧長生呢,則像蠢了一般,呆呆地站著不語,好像已經被呂桂花點了穴。呂桂花憤怒地從小屋沖出來,嘴里還在嘀嘀咕咕地罵著,她覺得,這對她是一個極大的恥辱,老娘再不會理睬他了??赡苁菫榱税l泄滿腹的憤怒吧,快走上鐵路時,呂桂花竟然莫明其妙地把道口的扳手狠狠地扳動。

這時,一列火車轟隆隆地開了過來,強烈的燈光像從天而降的一根巨大的手電筒。

呂桂花仍然在滿腔悲憤地走著,沒走多遠,聽見轟隆的撞擊聲,她渾身不由一震。

操 場

說起來,整個窯山的操場有好幾個,大大小小的單位都有,只是有優劣之分而已。其他單位的操場都是土場子,晴天灰,雨天泥,在土場子走一圈,不是灰人,就是泥人。唯有礦本部的是水泥操場,水泥操場就不一樣了,干干凈凈,尤其是一落雨,沖刷得一塵不染。其實,叫操場僅僅是個習慣而已,其主要功能是籃球場,當然,操場邊上兼有單杠和沙坑,這兩樣卻是被人們冷落的。當時,籃球是大家最喜歡的運動,打球的人很多,看球的人更多。

當時,似乎唯有一個人不喜歡這項運動,那就是張相公。

喊他張相公,顧名思義,當然是這個人很愛衛生和喜歡打扮的緣故。他身上一塵不染,頭發和皮鞋每時每刻閃閃發亮,連蚊子都站不住腳。像張相公這般講究的人,如果放在城里,是沒有任何問題的,城里人都很講究。老天卻偏偏跟他開玩笑,把他放到這個黑咕嚨咚的窯山,這就顯得有點不合時宜了。

張相公叫張之放,技術員,暫時未婚。人們張口喊習慣了,竟然連他的真名都忘記了,都是張相公張相公地喊。張相公也不反感,樂哈哈的,一笑,雪白的牙齒露出來。所以,即使不說他的打扮和整潔,就憑他那滿嘴雪白的牙齒,也要羞煞一片人。

當年,張相公已經二十九歲了,這個年紀的男女在窯山來說,不說有三個崽女,至少兩個崽女是鐵定的。按說,像張相公這樣的好條件,找個對象還不是舉手之勞嗎?聽說,的確有許多妹子追他,追一段時間,就不繼續追了。原因何在?是張相公實在太講究,如果跟某個對象散步,張相公并沒有覺得哪里不對,某個妹子卻感覺不對了。為什么?相比之下,他的氣質,他的長相,他的打扮和整潔,實在讓對方相形見絀。所以,這就注定跟張相公談戀愛的時間不蠻長,一般不超過一個星期。后來,窯山新添了一句歇后語,如果說某件事情不能夠長久,人們就說,哦,那是張相公談戀愛——短命。

總而言之,人們都替張相公著急,張相公卻不急,每天仍然樂哈哈的,似乎天生是打單身的命。

張相公除了愛打扮愛整潔,還有一個愛好,那就是堅持跑步和做早操。他每天清早到操場跑步,或做早操,一招一式,姿勢十分規范,動作矯健有力,利索干凈,絕不拖泥帶水,像他這個人一樣。那個操場,在早晨的時間段里,好像是屬于他一個人的,并不見其他人來鍛煉身體。

其實,也不是說沒有女的猛追張相公,劉明歌就是很特別的一個例子。

當年,劉明歌二十四歲,機關的話務員,離過婚,帶著一個兩歲的女。劉明歌長很乖態,體形苗條,皮膚嫩白,況且,出生在長沙城里。其前夫是杜工程師,杜工程師不在圖紙設計上下大力氣,卻在別的女人身上下大力氣,好,結果出了事,被對方的男人一餐飽打,打得七竅來血,差點掉命。劉明歌氣得要死,迅速地與他離婚。杜工程師在窯山無臉呆下去,很快就調走了。當然,劉明歌雖說離過婚,身邊還有個女,一般的男人她卻看不上,前來求婚的男人并不少,前赴后繼,卻沒有一個是她看得上的。那么,劉明歌到底看上哪個呢?哦,偏偏看上張相公。她覺得這種男人讓人感到舒服,甚至后悔當年錯過了跟他結婚的機會。

所以,劉明歌下決心要把張相公追到手,以彌補此生的遺憾。

劉明歌發現張相公喜歡早上鍛煉身體,所以,她也早早趕來操場。張相公跑步,她也跟在屁股后面跑。張相公做早操,她就與他并排做早操。劉明歌想以此來接近張相公,慢慢地培養感情,這不能不說是一個極好的條件和機會。為了引起張相公的注意和好感,她還買來一套玫瑰紅的運動服,白色跑鞋,還把頭發用橡皮箍箍扎起來,運動起來,頭發一躍一躍,很好看。起初,張相公看見劉明歌也來鍛煉身體,心里有點高興,畢竟有個伴吧。同時,張相公又很警惕,不跟她說話,最多是點點頭而已。張相公擔心的是,兩個男女天天在一起搞晨煉,恐怕會煉出麻煩來的。最主要的是,張相公的目標絕對不會鎖定在一個離異女人的身上,自己這么優越的條件,如果跟她發生什么事情,豈不是太虧了嗎?

總之,張相公心里面有所提防。

張相公原本認為,只要自己不跟劉明歌表示親近,她會覺得索然無味的,然后,像那些追求自己的妹子一樣,主動地打退堂鼓。張相公卻把劉明歌看輕了,不知她是一個極有韌性的女人,非一般妹子所能比擬的。所以,不論張相公是否理睬,劉明歌都像往常一樣堅持晨煉,而且,臉上微微含笑,情緒飽滿,并不感到絲毫沮喪和沉悶。這讓張相公大為驚訝,似有難以抵擋之勢,自己內心筑起的堅固的大壩,已有脫落倒塌的跡象。

兩個男女天天晨練,自然逃不脫別人的眼睛。

這時,窯山風聲已起,紛紛傳播著張相公和劉明歌談戀愛的消息。還說,如若不信,操場上的雙雙晨煉,就是最好的見證。這樣的傳聞,讓張相公很是不快,窯山的許多妹子都不敢繼續追我,難道我會接受劉明歌這樣的女人嗎?我豈不是身價大跌嗎?盡管他并不否認劉明歌的乖態。

所以,張相公想離開操場搞鍛煉,主動回避劉明歌,防止事態向不利于自己的方向發展。同時,又很煩燥,覺得窯山沒有這樣的好地方搞鍛煉,四處灰塵,馬路上更是黃塵彌漫,去那些地方搞鍛煉,無異于慢性自殺。

有一天早上,張相公看見劉明歌來了,罕見地主動說,哎,你早上能不能不來鍛煉身體?

劉明歌望著他說,為什么?

別人都在說閑話嘞。張相公說。

說閑話怕什么?世上哪個人沒有閑話給別人說呢?劉明歌扯了扯玫瑰紅運動服。

張相公說,我不想有閑話給別人說。

劉明歌直爽地說,你至今還沒有討婆娘,這就是給別人提供的閑話。

張相公笑道,我討不討婆娘是我自己的事情,人家管得到嗎?

劉明歌也笑起來,說不說閑話是別人的事情,你又能管得到嗎?

張相公不想跟她啰嗦,說,你最好還是不要來操場鍛煉。

劉明歌說,操場又不是你的,我為何不能來呢?如果叫我不來,那你要答應我一個要求。

張相公覺得很奇怪,問,什么要求?

劉明歌說,你明白我為何天天早上來鍛煉嗎?不瞞你說,我就是想接近你。

張相公故意問道,接近我做什么?

劉明歌笑道,哎呀,你是不是故意裝寶?她沒有說出那個要求,張相公也沒有再問。所以,操場上每天早上還是兩個人。

總之,劉明歌的固執讓張相公驚訝不已。

操場上本來只有他一個人,現在有了劉明歌,他好像很不適應。所以,他實在想換個地方鍛煉身體,而在窯山,的確又沒有這么好的地方。后來,張相公突然不來操場了,每天早上在自己屋里搞鍛煉。除了不能跑步,仍然可以做早操,另外,還可以做伏臥撐。其實,要跑步也是可以的,原地跑步。屋里的地面上雖然很干凈,如果做伏臥撐,張相公還是要墊上報紙的,以免把雙手弄臟。為此,張相公有點洋洋得意,哼,她劉明歌再厲害,也沒有我姓張的厲害吧?

劉明歌呢,突然發現張相公不在操場上出現,覺得十分奇怪,難道他為了回避自己居然不堅持搞鍛煉了嗎?這是絕對不可能的。那么,他到哪里搞鍛煉呢?所以,那幾個早上劉明歌也不搞鍛煉了,四處尋找,馬路上,食堂里,機關走廊上,凡是能尋找的地方都找遍了,還是沒有找到張相公。劉明歌感到迷惑和傷心,難道他僅僅是不想見到我嗎?如果是,我難道這樣不堪入目嗎?

劉明歌還是不甘心,心想,他除非不搞鍛煉了,不然,我就要找到他。像他這樣喜愛鍛煉的人,讓他不搞鍛煉,那是絕對令人難以想象的。所以,劉明歌注意觀察張相公,看他早上到哪里去了。劉明歌曉得他的屋子,那是她以前偶爾發現的。所以,她清早來到他的屋子悄悄地觀察。當然,她站得遠遠的,以免張相公發現。結果呢,根本沒有看見張相公的影子。哎呀,他到哪里去了呢?是不是請探親假了呢?不可能,每天看見他在上班的。難道他還在睡懶覺嗎?為此,劉明歌有所懷疑。

張相公住的不是窯山的單身宿舍,他不習慣別人不講衛生,再者,別人也不習慣他那樣講衛生。所以,張相公寧愿租農民的屋子。他的租屋周圍還有農民的屋子,那些農民起得很早,扯草放牛,所以,劉明歌也不好天天清晨去觀察,擔心別人看見,以為她這樣偷偷摸摸的樣子,肯定有見不得人的勾當。

劉明歌的悄悄觀察,張相公起先沒有發現。后來,他站在窗口偶爾看見她,覺得這個女人既固執,又討厭。自己為了回避她,已經放棄在操場鍛煉身體,她竟然追到這里來了。她為什么要這樣搞呢?難道是為了追求我嗎?追求一個人沒有錯,如果對方沒有這個意思,你繼續盲目追求,那就大錯特錯了。所以,他認為劉明歌有點走火入魔的跡象,這是一個極其可怕的信號。當然,張相公還是有點勝利的感覺,你劉明歌不是天天跟著我搞鍛煉嗎?以此來追求我嗎?那我讓你一個人在操場上鍛煉吧,老子寧愿放棄那塊寶地。其實,張相公有所不知,自從他在操場消失之后,劉明歌沒有去操場搞鍛煉了,一點興趣也沒有了。她甚至覺得,張相公這個人很不解風情,那樣好的早晨,兩人一起搞鍛煉,說說知己話,那該是多么有味道。

所以,劉明歌很失落。

當然,劉明歌畢竟是過來人,不那么容易被這種局面所擊敗,她心里有一種信念,不相信戰勝不了張相公。尤其像他這種儒雅之人,是很容易攻克的。當然,現在她還在猜測張相公每早的去處,他到底在哪里搞鍛煉呢?所以,有天早上,劉明歌冒險悄然地走近張相公的屋子,躲在窗子外面偷聽。這時,她終于聽到張相公做早操的聲音。哦,正在做跳躍運動嘞,手掌拍得啪啪直響。劉明歌一時怔住了,眼珠子鼓鼓的,嘴巴張得大大的,原來張相公為了回避自己,竟然躲在屋子里面搞鍛煉。劉明歌想著想著,不由委屈得掉下淚水。難道自己這么差勁嗎?讓他如此不屑嗎?

當時,劉明歌一點信心都沒有了。

她想放棄對張相公的追求,覺得他事到如今還沒有動心,根本值不得自己追,又擔心被別的女人搶走。從目前的形勢看來,張相公暫時還沒有跟別的女人談戀愛,所以,對于自己來說,這是一個不可多得的機會。

后來,劉明歌改變方式,每天早上,她來到張相公屋子不遠的菜地邊做早操,這不僅不會引起農民誤會,還能讓張相公發現,叫他明白自己的一片苦心。她站在菜地邊的位置,正好對著張相公的窗口。那扇窗子是大打開的,張相公一眼就能夠看見。

張相公的確看見了劉明歌,劉明歌的一招一式十分標準,他不僅沒有為之感動,甚至覺得這個女人真是太可怕了,大有一種不追到手就絕不罷休之勢。說實話,許多妹子追過他,都紛紛在他面前敗下陣來,從未有過堅忍不拔的追求者。他現在竟然看到了,劉明歌就是一個堅忍不拔的追求者。張相公想,如果劉明歌不是離異的,他可能接受這份難得的感情,而世上的事情就是這樣令人遺憾,能怪誰呢?怪上天嗎?劉明歌每次做完早操,目光復雜而迅速地朝窗口看一眼,然后,慢慢離開。

實話說,張相公為之有點感動,而這種感動又倏然消失,他時刻都在提醒自己,絕對不能降低擇偶標準,這是鐵定的原則。想想吧,許多黃花妹子他都沒有看上眼,更不要說這個離異的女人了。所以,張相公不想讓劉明歌這樣追求自己,一是覺得這是絕對不可能的,二是認為不必讓劉明歌這樣死死地纏下去,白白地浪費她的感情和時間。

所以,在第八天早上,當劉明歌做完早操,再把目光向窗口投去時,她呆住了。窗子居然沒有打開,關得死死的,一只蚊子也鉆不進。劉明歌一時緊張起來,不知發生什么事情,難道張相公病了嗎?她倒是希望他病,那么,自己可以趁此機會接近他,扶他去醫院,或叫醫生來,這至少能夠打動他吧?她更希望張相公是一場大病,住它半年一年醫院,那么,劉明歌就可以拿出女人的細膩和關心,盡心竭力地照顧躺在病床上的張相公,到那時,就由不得他不接受了。劉明歌曉得張相公沒有親戚在窯山,自己是最適合也是最好的看護人。

當然,劉明歌還是心存疑慮的,像他天天搞鍛煉的人,怎么會生病呢?又怎么會生大病呢?最多是個咳嗽流鼻涕罷了,也不至于把窗子關上,通風透氣不是更有利于身體健康嗎?想到此,劉明歌居然沒有什么顧慮了,匆匆地走過去,貼著窗子往里面一看,哎呀,里面竟然空空如也。

劉明歌這才恍然大悟,張相公已經搬走了。

搬到哪里去了呢?

張相公的確搬走了,搬到一個比較秘密的地方去了,離窯山兩里路,在一個農村院子里。其實,窯山跟農村是交錯混雜的,如果說窯山是骨骼的話,那么,農村就是皮肉和無數細小的血管。張相公很謹慎,為了提防劉明歌跟蹤,每天往自己的住地走去時,眼珠子總是不斷地往后面看看。如果發現有熟悉的人跟在后面,他都要故意繞道走,或是有意地慢下來,讓人家先走。所以,沒有一個人曉得他住在什么地方。當時,張相公已經做好充分準備,如果不慎又被劉明歌發現他新的住地,他仍然還要搬家。

他不相信甩不掉這個固執而討厭的女人。

劉明歌的確很固執,當她發現張相公搬走之后,居然有一種受騙的感覺,而這種感覺,更加刺激她尋找的欲望和決心。盡管窯山的宿舍和農舍范圍很大,她也要窮追不舍。為了搞清楚張相公的住地,下班之后,劉明歌竟然蹲守在機關門口的花壇里面?;▔镉邪亩?,還有半人高的芭蕉樹和松柏,劉明歌靜靜地蹲在地上,像躲迷藏,別人不注意,一點也看不出來。

有一次,張相公下班從機關大樓走出來,劉明歌就悄悄地跟上去。她像個特務一樣,很小心很謹慎。她并不是緊緊地跟蹤,而是相隔一段距離,還不時地借助樹木或屋子掩蔽自己。當時,劉明歌心里很激動,覺得有一種刺激性,還有一種神秘感。劉明歌在心里說,張相公啊張相公,我看你往哪里逃?

當時,天色已晚,夜幕降臨,由于兩人相隔一點距離,劉明歌似乎看不清張相公的背影。她有點焦急,想快步跟上,又怕張相公發現。后來,張相公從農機站那里拐個彎,等到劉明歌跟上去時,張相公已經不見人影。

其實,劉明歌有所不知,張相公歷來很警惕,明白這個固執的女人不會輕易放棄,所以,他每次走出機關大門,都要前后左右仔細看看,實際上,他早已發現蹲在花壇芭蕉樹下面的劉明歌,只是沒有當場揭穿而已。所以,那天他故意逗逗劉明歌,就往農機站那個方向走去。農機站后面有一片茂密的樹林,黑咕嚨咚的,劉明歌即便跟上來,一是害怕不敢走進那片黑沉沉的樹林,二是早已看不到張相公的身影了。其實,張相公的住地與農機站方向南轅北轍。

所以,當劉明歌走到農機站后面,看著那一片黑沉沉的樹林時,很傷心,流下了痛苦的淚水。

按說,一個女人這樣追求男人,男人哪怕是鐵石心腸,也應該被感動了吧,哪里像張相公這樣絲毫也不為所動呢?劉明歌尋找和跟蹤張相公好幾次,都沒有獲得成功,所以,她根本無法找到張相公新的租屋。再者,像這種事情也不便向人家打聽,自己是個離異的女人,人家是個未婚單身漢,你打聽人家的住屋是何用心?當然,哪怕自己厚著臉皮打聽,人家也未必曉得,這個張相公簡直把自己像防賊一樣的。所以,劉明歌除了十分怨恨張相公,也不繼續尋找了,請假躲在家里痛苦好幾天,大概有五六天吧,最終呢,還是回到操場上搞鍛煉——這是連張相公也沒有想到的。

所以,現在每早出現在操場上的是劉明歌了,她先是跑跑步,然后,再做做早操,動作和姿勢一點也不馬虎,相當標準。她仍然穿著玫瑰紅的運動服,白色球鞋,頭發仍然用橡皮箍箍扎著的,一躍一躍??傊冀K沒有放棄操場,好像操場上有她許多的想念和回憶,似乎這樣能夠引來張相公。至于張相公呢,早已在操場上見不到蹤影了,所以,閑言碎語自然也跟著消失了。

到后來,大概半個月之后,劉明歌的表現更讓人驚訝,她除了每早認認真真地搞鍛煉,竟然班也不去上了,竟然女也不管了。

家 屬 組

在我們窯山,家屬組有好幾個,大約有七八個吧,幾乎每個單位都有。

家屬組,顧名思義,就是職工的家屬,幾乎都是女人。當然,也不排除有個別半大的后生,他們一律沒有正式工作,又不能閑在家里,所以,出來做點事,多少還能夠補貼家用。

這里要說的是三工區的家屬組。

組里有個叫李桃子的女人,其命運叫人感慨不已,男人古漢陽是個重殘疾,雙腿已被截掉了,那是在井下被矸石打斷的,再也接不起來了。他每天不是躺在床鋪上,就是坐在輪椅里,心理上和肉體上的難受是可想而知的。夫妻還有兩個崽,一個七歲,七歲的叫當當,一個四歲,四歲的叫歸歸。所以,李桃子的負擔是很重的,滿臉憂郁,眉頭不展,平素幾乎看不到她的笑容。無論婦女們在說什么笑話,她一點也笑不出來。她不笑,婦女們也不說她,明白她肩膀上的負擔很重。

古漢陽沒有殘廢之前,脾氣之好是窯山蓋一的,性格溫和,童叟無欺。自從截斷雙腿之后,他竟然變得十分的暴躁。雖然雙腿不能動彈,他卻充分發揮雙手的功能,只要一時不順心,就要把能夠拿到的東西亂摔三千。你摔就摔吧,發泄發泄也好,他卻還要以東西為武器,以李桃子為主要目標,狠狠地朝她打將過去,所以,間常把李桃子的臉上肩上打得一團紅腫或流出血來。古漢陽不打崽女,專門打李桃子,看來,他還是有自己的原則的。其實,古漢陽最不應該打婆娘的,婆娘每天要出去做事,還要做家務,還要照顧他和崽女,已經累得直不起腰來,把她打傷有何好處?古漢陽卻不管不顧,好像也要把婆娘打個殘疾,以便成為他忠實的一步不離的伴侶。古漢陽怎么也不想想,現在,他這個臺柱子倒塌了,李桃子成了家里的臺柱子,如果她這個臺柱子倒塌了,那么,這個家不就垮掉了嗎?

李桃子理解男人的煩躁和痛苦,卻無法面對他的無理取鬧甚至傷人。李桃子曾經多次哀求過他,求他不要再打她了,再打的話,說不定哪天會他被打死的。古漢陽則兇狠地說,我就是要打死你這個婊子婆,打死了老子省心。李桃子抹著淚水說,那你把我打死算了,反正我也不想活了。古漢陽罵她是婊子婆,這讓她非常傷心,她是婊子嗎?自從古漢陽殘疾之后,她連個正常的女人都算不上了。

古漢陽截掉雙腿,實際上已經影響到命根的張揚,所以,他早已跟婆娘斗不成榫子了。所以,他的疑心很重,時時懷疑婆娘跟別人斗榫子,那些顛龍倒鳳的畫面經常在他的眼前出現。他甚至看見李桃子某天如果稍稍高興一點,疑心則更重了,就要莫明其妙地問道,哎,婊子婆,你是不是跟別人斗榫子了?他就是這樣不斷地羞辱婆娘,搞得李桃子非常惱怒,有時,恨不得將男人和輪椅一并推到河里去。說實話,李桃子以前根本沒有過紅杏出墻的想法,盡管有時也欲火難耐,她覺得古漢陽很可憐,如果自己還在外面偷人,是很對不起他的。所以,盡管有許多男人明里暗里地對她丟眼色,試圖勾引她,她卻一律視而不見。

后來,古漢陽經常這樣懷疑她,平白無故地污辱她,李桃子心里除了反感之外,心里居然悄悄地起了變化,這個變化很微妙,也很復雜,是根本說不出口的。好吧,你不是天天說我跟別的男人斗榫子嗎?娘賣腸子的,那我就斗個榫子給你看看。當這個大膽的念頭突然冒出來時,連李桃子自己都嚇一大跳。哎呀,我這是怎么搞的?我是不是快要瘋了?剛開始,她還是想把這個大膽的念頭死勁地壓下去的,壓到心靈的最深處,不讓它再冒出來。誰料古漢陽越罵越懷疑,所以,她的這個念頭卻像個強力彈簧,越壓越頑強地彈了起來,已經無法強壓下去了。以至后來,這個念頭竟然像洪水般泛濫,在心里無限地膨脹起來,占據了她的每根血管和神經末梢。李桃子這才明白,自己已經無法控制了,不如讓它浩浩蕩蕩洶涌而去。

李桃子雖然心里已經放縱自己了,其言行還是很小心的,深知這是不光彩的事情,并不想鬧得紛紛揚揚,只想能夠秘密地進行。所以,對幾個曾經暗示過她的男人,李桃子進行了仔細地觀察和對比,最后覺得一個叫老花的男人還比較滿意。老花四十來歲,身體結實,人也算厚道。老花這個稱呼雖然不蠻好聽,她卻認為,老花其實不花。況且,老花也是一個人,婆娘早已去世。老花的家在鄉下,兩個崽女跟著爺爺奶奶生活,所以,老花至今還是睡在單身宿舍的。說來也巧,老花跟古漢陽原來是一個采煤班的,古漢陽的命不好,變成了殘疾。老花的命也不好,雖然本人還健全,婆娘卻去世了。

所以,李桃子打定主意跟著老花。

當然,在窯山他們除了說話或暗示,是不敢隨便斗榫子的。窯山很不方便,根本沒有這樣合適偷情的地方,四處除了眼睛還是眼睛,哪里能夠行露水夫妻之事呢?他們商量之后,只能分頭悄悄地去山上。大山離窯山不遠,里把多路。況且,山上比較安全,很少有人出沒。當然,也不能說是絕對安全之地。

世上哪有絕對安全的地方呢?

自從跟了老花以后,最大的變化是李桃子,她臉上竟然光澤起來了,長年浮在臉上的憂郁一掃而光,陰沉的神色也開始綻出絲絲笑容。所有這一切,都逃不過婦女們的眼睛,她們是很敏感的,都紛紛說李桃子近來很滋潤嘞,是不是開洋葷了?說罷,相互之間意味深長地笑起來。其實,那些婦女并沒有把話說透,擔心李桃子受不了,所以,她們避免說男人兩個字,這是出于對女人的同情之心,也不想讓李桃子的秘密暴露出來,如果暴露,對她是很不利的。

對此,李桃子也是很警惕的,盡量地控制自己不笑。當然,有時也會失控哧哧地笑起來,意識到之后,又迅速地把笑容收斂起來。而臉上的那些光澤,卻是無法掩飾和收斂的,總不能夠拿煤灰涂在臉上吧?總不能夠把它藏在臉皮后面吧?對于這些明顯的無法掩藏的變化,李桃子很有些無奈。當然,她心里非常明白這些變化的緣由。她擔心的是,那些婦女會興起風浪,比如說,李桃子肯定有別的男人了。諸如此類的話,如果傳到古漢陽的耳朵里,那她就完蛋了。幸虧的是,那些好心的婦女,把這個發現控制在極其狹窄的范圍里。

其實,對于李桃子的這些變化,古漢陽并不是沒有發現。

對于他這號人來說,雙手誠然是武器,那雙眼睛,又何嘗不是一種武器呢?它很尖銳,犀利,盡管李桃子在極力掩飾臉上的光澤,哪里又能夠掩飾得住呢?所以,輕而易舉地就被古漢陽迅速地捕獲了。古漢陽采取了措施,每天快到下班時間,他就叫小崽歸歸去叫李桃子那里,跟著李桃子回家。古漢陽簡直像一個運籌帷幄的將軍,能夠估算出敵人出沒的時間,這樣一來,就叫李桃子沒有斗榫子的自由了。以前,如果哪天定下來跟老花斗榫子,都是在她下班之后才匆匆趕到山上去的,然后,又匆匆地走下山來。所以,從時間上來說,都是比較匆促的。也所以,當李桃子看見歸歸出現在自己面前時,她不由暗暗吃驚,哎呀,歸歸怎么來了呢?他是從來不到家屬組來的。那天,李桃子本來跟老花約好的,她只能失信,不敢再去山上,心里生出一種對老花的深深歉意,極為沮喪地跟著歸歸回家。

李桃子問歸歸,是你自己想來的嗎?

歸歸如實地說,是爺老倌叫我來的。

李桃子一聽,暗暗叫苦,看來,跟老花的關系是不可能繼續下去了。

李桃子的感嘆是對的,每到快下班時,歸歸就悄悄地出現了,黑黑的眼珠子怔怔地盯著她。李桃子想,他是古漢陽派來的小特務,是來監視自己的。所以,她一點自由也沒有了。

李桃子曾經試著勸過歸歸,媽媽又不是細把戲了,需要你來跟著我,再說,窯山又沒有老蟲。

歸歸天真地說,爺老倌說,他是怕你被老蟲吃掉了。

李桃子討厭地說,哪里有老蟲?你爺老倌是亂說的嘞。

歸歸說,爺老倌說山上有老蟲。

李桃子一聽,居然嚇出一身冷汗,莫不是古漢陽連她和老花相會的地點都猜到了?

現在,古漢陽的目光比以前更可怕了,尖銳而陰森,只要李桃子回家,他的眼珠子就會冷冷地射向她,簡直像一支利箭穿透她的心臟。李桃子以為男人會逼問自己的,竟然沒有,男人只是用陰森可怕的眼睛盯著她。李桃子心里不由發虛,根本不敢坦然地承接這種目光,又不得不去承接,如果一味地躲避,只會讓古漢陽的疑心加重的。

漸漸地,李桃子臉上的光彩消失了,憂郁和晦暗又重新爬上來,當然,笑容也沒有了,像一只剛剛充足氣的氣球又癟了下來。那些婦女感覺到這里面有問題了,又不敢直言問李桃子,只能為她感到輕輕嘆息。有時候,李桃子的念頭很大膽,恨不能跑出這個逼窄的窯山,跟著老花私奔,兩人走得遠遠的,誰也找不到。看著可憐而可恨的古漢陽,還有兩個沒有長大的崽,她心里又軟了下來,嘆息自己的命運太差。總之,曾經得到滋潤的李桃子,忽然沒有了這份甘露,眼里竟然充滿了血絲,臉皮干枯,脾氣也跟著大起來。以前,她都是小心翼翼地順著古漢陽的,不論男人發多大的脾氣,她都能夠忍受下來,把全部的痛苦漚在肚子里面。

現在,李桃子竟然不一樣了,似乎再也忍受不住了。古漢陽如果亂甩東西,她也跟著亂甩。你來我往的,兩人像在進行破壞和打斗比賽。比如說,男人狠狠地甩掉一個碗盞,她居然叭叭地甩掉兩個。比如說,男人將掃帚兇狠地打在她的身上,她也將掃帚猛猛地朝男人打去,還外加一只鞋子進行有力的回擊,竟然一點也不遷就男人了,好像兩人的這般爭斗才是最公平的。對此,古漢陽震驚不已,目瞪口呆地望著滿臉蠻氣的李桃子,然后,居然將頸根一伸,張開大嘴無可奈何地吼叫起來,無休無止的像餓鬼在叫喊,把兩個細把戲嚇得哇哇大哭。李桃子不僅不勸,反而破口大罵,你們是死了爺,還是死了娘?哭死啊?

古漢陽這才終于明白,李桃子徹底變化了,自己已經壓不住她了,她也根本不會聽他的了,如此想來,古漢陽不由絕望至極。

至此,古漢陽不再亂甩東西了,他明白自己如果亂甩東西,李桃子會甩得更多,那還不是要花錢去買嗎?現在,他憤怒的方式是吼叫,這不需要花本錢,他的喉嚨也是天生的好,簡直像困獸般怒吼,屋里屋外,久久地回蕩著他的吼叫聲。

李桃子卻根本不同情,警告說,古漢陽,你不要吼了,你再吼,我就要捂你的嘴巴。

古漢陽哪里吞得下這口惡氣,更加拼命地吼叫起來。李桃子氣沖沖地扯下毛巾,猛撲上去,果真去捂男人的嘴巴。古漢陽雖然雙腿廢了,兩手還是很有力的,他一邊撕開李桃子的雙手,一邊繼續吼叫,讓李桃子不能得逞。

李桃子十分憤怒,很不甘心,決心要制服男人,不然,這個家就永無寧日。趁著古漢陽睡覺時,李桃子居然悄悄地把他的雙手綁起來。這樣,古漢陽醒來如果吼叫,李桃子就可以輕而易舉地捂住他的嘴巴。

終于把男人制服之后,李桃子有時覺得自己太狠心,看著被綁住的男人,看著男人眼里的絕望之光,淚水又禁不住嘩嘩地流下來。又想,若不狠心一點,像他這樣獅子般吼叫,別人還以為發生了什么大事,還以為自己時時在虐待他,所以,倒不如像這樣虐待的好。李桃子成功地制服了男人,叫歸歸不要來家屬組了,甚至威脅說,你如果還要來,我也要把你綁起來,叫你天天在家里陪著他。

這樣一來,李桃子又有點自由了,可以重新跟老花在山上相會。

每次,李桃子睡在草地上,簡直像瘋癲般大聲叫喊,喊聲驚得樹林里的雀鳥噗噗直飛。這種叫喊聲,讓老花感到有點害怕。老花不斷地勸道,哎,你輕點,哎,你輕點。老花邊說還邊扭過臉,不斷地朝四處張望,生怕被人發現了。這時候的李桃子哪里肯聽他的,仍然大叫不已。這連她自己也感到不可思議,跟古漢陽夫妻多年,怎么沒有像這樣叫喊過呢?是不是在山上自己就大膽放肆了呢?是不是跟老花唱戲自己就要這樣叫喊呢?

唱完戲,李桃子居然很不滿地說,老花,你如果不讓我叫,我們就不要來往了。似有威脅的味道。

老花心里哪里舍得這坨肥肉?雖然還是擔心別人發現,嘴里卻連連說,你叫吧,你叫吧。

現在,李桃子似乎對眼下的生活比較滿意了,當然,這只是一種無奈和苦澀中的滿足而已。后來,她對古漢陽說,你只要不叫喊,我就解開繩子,不再綁你了。古漢陽終于點了點頭。李桃子取下男人嘴里的毛巾,又將繩子解下來。這樣一來,她心安了不少,紅潤和笑容又重新出現在臉上。李桃子想,等到大崽長到十八歲,就可以頂職進窯山當工人了,到那時,家里就會寬裕一些了。至于歸歸,她也想好了,會讀書的話就送她讀書,如果不能讀,到年齡就嫁人,到那時,家里就更加輕松了??偠灾?,她希望兩個崽女快點長大。至于古漢陽,如果他的命長,自己就好好地伺候他,畢竟是可憐之人,夫妻一場。如果哪天走了,自己就嫁給老花吧。

老花卻沒有李桃子這么長遠的想法,他目前的想法很簡單很現實的,那就是要讓李桃子唱戲時不要大聲叫喊,以防別人發現。只是不久,他擔心的事情終于發生了。

有一天,兩人在大山的草地上盡情唱戲時,很不幸被人發現了。

目睹者叫李休國,也是采煤工。

那天,他是來山上打野味的,偶爾發現了這個野地里的秘密。

按說,一般人如果看見這種丑事,肯定會趕快悄悄地走開的,這很不吉利,如果看見之后還要按地方上的風俗,趕緊往地上呸呸呸吐三部痰,還要跺上三腳的。李休國居然沒有溜走,也沒有吐痰,更沒有跺腳,而是箭直地朝現場走去。

所以,當李休國端著鐵銃突然出現在赤裸裸的兩人跟前時,頓時,老花和李桃子嚇壞了,慌慌張張地穿衣服。李休國若無其事地把鐵銃吊在肩上,然后,威脅說,好啊,你們蠻不錯的嘞,天當被子地當床,你們繼續快活吧,我馬上去告古漢陽聽,還要告派出所聽。

老花聽罷,竟然雙腿跪在地上,連連作揖求道,李休國李兄弟,你千萬不能告訴人家,那樣會出人命案的嘞,這樣吧,我我我給你一點錢好嗎?

李桃子坐在地上,感到萬分羞恥,哭著說,家門啊,你要放我一馬嘞,不然,我只有走絕路了嘞。

李休國剛才看到了李桃子一身好肉,想了想,說,好吧,看在你們的面子上,我既不要老花的錢,也不會去告發的。當然,我還是有個條件的。

兩人望著他,急忙說,什么條件?只要能夠做得到的,我們一定答應你。

李休國顯得十分悠然地說,這個條件,說易也易,說難也難。

兩人連連催道,哎呀,你就快點說吧。

李休國陡然一臉淫笑,說,嘿嘿,那我就說直話吧,李桃子你這么好的女人,總不能好了老花一個人吧?

這話就說得很明白了。

老花一聽,仍然跪在地上,沒有吱聲,栽下像斷了脊椎的腦殼,似乎對李休國的話沒有絲毫反應。李桃子也是沉默不語,臉上卻微微泛起復雜的神色。她悄悄地看了看老花,老花還是沒有抬起頭來。李桃子想,如果把跟李休國睡覺比起他的告發來,這是一個無奈之舉了。

這時,只見老花顫抖地站起來,仇視地看了一眼李休國,他居然沒有看李桃子,然后,拍了拍身上的青草,默默地往山下走去,剛才騎在李桃子身上的雄風,竟然一點也不見了。

李休國得意地笑起來,然后,取下肩上的鐵銃,往草地上一丟。

事畢,李休國相當滿意地說,李桃子,你以后跟老花來一次,就要跟我來一次,我這算是很公平的吧?我實話告訴你,你絕對不要瞞我,瞞我是瞞不住的。我曉得你們是無處可去,以為這里是最安全的,而你要明白,世上是沒有絕對安全的地方。

那天,可以說是李桃子最羞辱的一天,雖然她愿意偷偷地跟老花斗榫子,卻不愿意再跟李休國斗。她不是那種任人可騎的女人,她畢竟還是有自己的原則的。雖然剛才算是無奈之舉,當聽到李休國說以后還要繼續跟她斗榫子時,頓時,李桃子胸腔里面升起一種莫大的痛恨和悲憤。

她傷心地坐在草地上,疲憊地揚著手,不斷地催促李休國,說,你走吧,你走吧,你快走吧——

李休國拿著鐵銃看了看,鐵銃很短,僅一尺多長,輕巧而方便,可能是最短的鐵銃了。當李休國矮小的身影消失在山下之后,李桃子這才緩緩地站起來,流著淚水回家。

第二天,李桃子找到老花,悲憤地把李休國無恥的要求告訴他,哭哭啼啼地問老花怎么搞,還說自己堅決不愿意跟著兩個男人,還說如果這樣搞比死還要痛苦。

老花喃喃地說,他也不愿意這樣。卻沒有說出主意來。

李桃子看著這個膽小的男人,不由痛苦地搖了搖頭。忽然,李桃子咬咬牙,說,老花,李休國間常在山上打獵,你何不趁機搞死他?最好是把他從巖石上推下去,派出所肯定查不出來的,聽說巖石下面有百多米深嘞??匆娎匣ê塥q豫的樣子,李桃子又慫恿說,你一個男子漢,難道愿意看到我跟他睡覺嗎?況且,你牛高馬大的,他像根菜秧子,根本就不是你的對手。李桃子說到這里,想了想說,哦,對了,到時候你可以趁他騎在我身上時,拿石頭打死他,或者抓起鐵銃磕死他。

老花聽罷,驚愕地望著李桃子,他沒有想到,她竟然有著這樣的仇恨和勇氣。說實話,老花是沒有這樣的仇恨和勇氣的,盡管心里有些愧疚,也很痛恨李休國,覺得他這是得寸進尺。其實,作為老花來說,他只是想跟李桃子偷偷地韻味,并不想討她為妻的。李桃子如果跟古漢陽離婚,然后跟他成親,這個輿論肯定會打死人的,他也經受不起的。所以,為了防止李休國把這個秘密說出去,能夠封住他的嘴巴,只要李桃子愿意讓姓李的騎,他也沒有多少意見——他沒有為這個女人付出過什么,同時,也沒有承諾過什么。當然,老花盡管心里很不舒服,而事至如此,看來也只能這樣了。李桃子叫他把李休國置于死地,說實話,老花一點心理準備都沒有,而且,連這個想法也沒有,殺人償命,他難道連這個都不懂嗎?

李桃子抹著淚水,說,你到底愿不愿意?你說一聲。

老花吞吞吐吐地說,愿……意……

李桃子擤著鼻涕,冷靜地說,好吧,下次你就躲在灌木叢里,看到他騎到我的身上時,你就悄悄地走過來,然后,就這樣——李桃子說罷,狠狠地做出一個擊打的動作。

而事實上,當那天李休國騎在李桃子身上快活時,李桃子偷偷地瞟了瞟身邊的灌木叢,灌木叢遮掩了許多的秘密,從灌木叢的縫隙中,她看見了老花兩道膽怯而虛弱的目光。當那兩道目光碰到她的目光時,竟然悄悄地黯淡了下來。李桃子由此可以判斷,在這個關鍵的時候,老花是絕對不會站出來的,他竟然寧愿眼睜睜地看著李休國騎在她的身上。

這時,李桃子仰望著猛烈拱動著的李休國,真是萬念俱盡。她沒有想到的是,老花竟然是這樣的膽小,心甘情愿地看著她讓別的男人騎上來,不由淚流滿面。

李休國雖說很瘦小,卻一直勁鼓鼓的,邊拱動邊出著粗氣,說,哎,李桃子你哭什么呢?你難道不快活嗎?說罷,把臉埋在李桃子的脖子邊,去咬她的耳朵,好像是在埋伏作戰。其實,這是李休國的習慣,在斗榫子時,時而喜歡把臉埋在李桃子的脖子邊咬耳朵。咬一陣子,然后,又抬起頭來。

李桃子沒有像跟老花斗榫子那樣,雙手緊緊地箍著對方的腰子。此時,她的雙手是攤在草地上的,并且不停地抓著,似乎想抓著一個救她于絕境之中的希望。這時,李桃子的右手忽然觸到了那把鐵銃,心里不由一驚。當李休國又把臉埋在她的脖子邊咬耳朵時,李桃子竟然一點猶豫也沒有,舉起鐵銃朝著他赤裸的背,果斷地勾動了扳機。

只聽見轟地一聲。

啊——李休國大叫,像石頭般滾了下來。

主站蜘蛛池模板: 午夜毛片免费观看视频 | 成人欧美日韩| 久久先锋资源| 成人在线天堂| 又爽又黄又无遮挡网站| 欧美69视频在线| 伊人久热这里只有精品视频99| 一区二区三区四区日韩| 2020国产免费久久精品99| 久久久久久久久久国产精品| 网友自拍视频精品区| 无遮挡国产高潮视频免费观看| 亚洲一区二区成人| 国产成人精品2021欧美日韩| 99精品高清在线播放| 高清欧美性猛交XXXX黑人猛交| 综合亚洲色图| 男女性色大片免费网站| 中文字幕永久视频| 无码一区中文字幕| 国产自无码视频在线观看| 国产精品漂亮美女在线观看| 久青草国产高清在线视频| 精品亚洲麻豆1区2区3区| 在线观看精品自拍视频| 国产亚洲成AⅤ人片在线观看| 国产成人免费高清AⅤ| 久久精品国产精品青草app| 成色7777精品在线| 91极品美女高潮叫床在线观看| 四虎永久免费在线| 中文一区二区视频| 成AV人片一区二区三区久久| 亚洲精品日产AⅤ| 热久久这里是精品6免费观看| 成人毛片免费观看| 毛片网站观看| 国产高清在线精品一区二区三区 | 黄色片中文字幕| 欧美精品成人一区二区视频一| 香蕉色综合| 动漫精品啪啪一区二区三区| 无码内射在线| 国产免费网址| 国产极品美女在线观看| 精品国产免费观看| AV天堂资源福利在线观看| 国产成人免费视频精品一区二区| 国产精品免费入口视频| 亚洲欧洲日韩国产综合在线二区| 国产无人区一区二区三区| 六月婷婷综合| 国产浮力第一页永久地址| 日韩在线1| 色婷婷亚洲综合五月| 制服丝袜国产精品| 亚洲国产天堂在线观看| 在线免费a视频| 国产激情在线视频| 欧美成人怡春院在线激情| 久久国产精品国产自线拍| 婷婷丁香色| 国产精品亚洲一区二区三区z| 91人妻日韩人妻无码专区精品| 欧美区日韩区| 九色视频最新网址 | 亚洲免费黄色网| 国产女同自拍视频| 国产va在线观看| aaa国产一级毛片| 怡春院欧美一区二区三区免费| 伊人婷婷色香五月综合缴缴情| 日韩av高清无码一区二区三区| 欧美a在线视频| 日本成人精品视频| 亚洲国产精品无码AV| 国产一二视频| 色婷婷色丁香| 日日噜噜夜夜狠狠视频| 亚洲制服丝袜第一页| 丁香五月亚洲综合在线| 午夜国产不卡在线观看视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