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一直等到落葉的深秋
寫這首詩。我在等待
一場曠日持久的綠色盛宴之后
林蔭道上落葉紛飛的時刻
我曾長時間地觀察落葉墜下的過程
等待一片葉子與枝條分離需要耐心
盡管時令到了,還有太多的記憶值得回味
它們堅持在那偶然獲得的序列中,直到最后
關于告別有無數種不同的理解
有的認為要準備某個儀式
有的在選擇適當的時機
是否都忽略了樹木本身的意志,以及
秋天,在季節輪回中領受的
特殊使命?于是風承擔了宣判者的角色
可還沒等到它把判決書讀完
林蔭大道上已鋪滿落葉
我真心真意地贊賞秋夜的靜寂
沒有一絲風,樹葉紋絲不動
仿佛陷入悠遠的暝想
它們悄無聲息地卸下自己,從枝頭飄落,解脫
我知道,既然選擇深秋
這首詩的每個部分,字里行間
從第一行到最末一行
不停地,將會有落葉飄飛
二
也許是年少輕狂,懵懂無知
我常常走在左邊的人行道
享受著逆向行走的自由快感
對路人投來的責備目光不屑一顧
直到有幾次我在下班途中
迎面撞上趕去上班的我
他頭也不回,跌跌撞撞地走了
而我站在原地,半個肩膀隱隱作疼
這樣的相遇多少會令我傷感
像兩列對開的城際列車
他奔向我剛剛離開的地方,而我
正在返回他出發的地點
上了年紀,我堅持走在自己的右邊
我記得兩條相反平行線上
哪里有個坑,哪一塊地磚松了
如同熟悉口腔里那幾顆漸漸松動的牙齒
有一次我認出了幸福——他扮成遛鳥老頭
悄悄地附耳相告:在這道上
再走四十年。我滿懷感激
目送他消失在人行道上的人流之中
三
對規則的認同是進步的表現
回想那時候,馬路上車輛稀少
人們散漫地游走在斑駁的林蔭下
一個男人在左邊道上咳嗽,就會有
一個女人在右邊道上回眸微笑
孩子們打鬧著在馬路間追逐
好像在兩條胳膊的圍護之中
盲人敲叩著杖頭,不急不忙地走過
后來紅綠燈為時間涂上不同的顏色
人們把對奔跑的懷念畫成斑馬線
在虛擬的平面圖像上
誕生了,新的秩序和規則
車輛噴吐著煙霧如蝗蟲般涌來
信號燈眉來眼去,喇叭互相抱怨
樹葉顫巍巍地從半空中落下
立即被飛轉的車輪卷走
四
我記得凌晨五點的林蔭大道
耳邊傳來掃把掃過地面的唦唦聲
在那個颶風剛剛止息的早晨
遍地綠葉,還有折斷的新鮮枝條
唦、唦——掃把不厭其煩地清點著
那單調重復的唦唦聲讓我想起
夜半寂靜時分,翻動書籍或筆記
時光在手頭滑過的同一種聲音
五
我們常常目送一列迎親車隊
車頭貼著紅色的喜字
車上坐著盛裝的新娘和新郎
輕快地駛過林蔭大道
同樣的目光也送走了
一列出殯的車隊,盡管車速放慢
從車窗內拋下一把把剪裁的紙線
和一把把流出的眼淚
我們常常遇上一張熟悉的笑臉
好一陣寒暄,親熱的詢問
你去了哪里,你還在哪里
話沒說完又各自東西
同樣的相遇也發生在
失魂落魄的黃昏
剛丟了錢包,抑或好名聲
仿佛跟一名厄運的通輯犯擦肩而過
六
勻衡、對稱,古老的東方美學
從東至西,從左至右
從右至左,從西至東
呈現出測繪儀的精確
不同時間相同的你
相同時間不同的你
不同時間不同的你
來來往往,周而復始
平行線上的林蔭道是一個等號
從生到死擁有相同的生命
一個無限循環的小數
永遠在重復,永遠在延伸
七
那群守候在橋頭的人去了哪里
他們隨身帶著二胡、、紙牌和一筒竹簽
有的還帶上拐杖和一部胡須
兩只似睜似閉的眼睛做道具
他們自稱可以把命運解說清楚
借助創世的五個基本詞匯
我的手藝和他們源出同門
但是對于命運,我豈敢言之鑿鑿
所以我寧愿踅進對面的圖書館
面對沉重的書架卸下知識的負擔
如今的圖書館門可羅雀,林蔭道上
二胡拉長的樂聲仍然在回蕩
八
同一個平面,不同的方向
人們來來往往總走在人行道上
而樹木向著上空生長
成長的年輪記錄著時間的指紋
垂直線上的生存,枝條伸張
扔掉落葉和果實只管向上
構織另一重綠色的穹窿
超越于我們,為我們提供蔭蔽
我們偶爾抬頭張望上空
發現一只不知從何而來的風箏
歪歪斜斜地掛在最高的樹枝上
發出翅膀一樣振翼的聲音
九
車流割開兩條平行的人行道
車輪碾軋樹蔭濃密的影子
我們常常忽視,在看不見的地下
樹根是怎樣慢慢伸長、互相尋找
它們不顧平行線法則
看不見自己的影子在地面撕裂
像盲人,通過指尖的觸摸
獲得關于存在的真實訊息
我喜歡樹木凋零的深秋
林蔭大道像一架沉默的豎琴
人們無法聽到它彈奏自己的聲音
只有落葉飄飛,墜落在行人腳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