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徐小法又一次從夢中醒來,耳邊的鋼琴曲卻戛然而止。他躺在床上不動,豎起耳朵靜靜傾聽,房間里只有沈明珠淋淋的呼吸。再仔細聽,便聽到一些“噼噼、唰唰”的細小聲響。徐小法披衣起床,開了客廳的燈,開了廚房的燈,開了衛生間的燈,房間里又多了電子元件的“嗞嗞”響聲,他四處查看,連冰箱門都打開,扒拉了一下里面涼颼颼的食品,卻沒有發現任何異常。徐小法用手摸了一把汗,確信鋼琴曲是他夢中的情景。他到衛生間洗臉,一把一把的水淋到臉上,滿身的汗終于消退。徐小法抬起頭,從鏡子里看到自己蒼白的面孔,在雪白的節能燈照射下,他的面孔仿佛橡皮泥捏成的玩具,木呆呆的沒有任何表情。
徐小法不知道這是第幾次在睡夢中聽到鋼琴曲,自從搬入這個被兩條公路包圍的住宅區,他屢次在夢中聽到宛如流水般美妙動聽的鋼琴曲,有時候聽得他的內心一片溫柔,等到毫無征兆地一下子醒來,鋼琴曲卻戛然而止。
除了鋼琴曲,徐小法還聽到過其它聲音,比如幾個男人嘩啦嘩啦地搓麻將,兩個男人大聲熱烈地交流,男童大聲地哭泣、語音不詳地辯解、年輕女人一聲接一聲地訓斥。最初徐小法沒有感覺奇怪,但是有一天早晨,他跟沈明珠說起男童大聲哭泣、年輕女人大聲訓斥的事情,沈明珠滿臉詫異,說道:“深更半夜,誰家的孩子會在外邊?又有誰家的女人會在外邊教訓孩子?”
徐小法恍然覺出一切的不正常,他正在吃早飯,筷子擱在兩排牙齒之間就不動了。是呀,誰家的孩子會深更半夜在外邊,聽他口齒不清的說話聲,最多不超過四歲。這個年齡的孩子,半夜深更時都在呼呼大睡,如果非要在外邊的話,那么只有一種可能,就是被人拐賣。可是徐小法連續三次聽到他在外邊哭泣,如果是拐賣的話,不可能拐賣三次。
徐小法又想起半夜三更聽到的其它聲音,他挑了一個上午,躺在臨近馬路的臥房的床上,仔細聽窗外的聲音,他只聽到汽車“刷、刷”的一輛接一輛通過,聽不到一點點人的聲音。他特意打開窗戶,趴到窗臺上,看到兩個女人站在馬路邊指手劃腳地說話,她們的聲音應該很大,但是徐小法一點都聽不到。然后又在一個晚上,徐小法打開窗戶,屏聲靜氣地坐在窗戶底下,他渴望聽到樓上或是樓下鄰居家吵架或是拉椅子、拖桌子、打麻將的聲音,但是他沒有聽到這些聲音,他只聽到了隱隱約約的電視的吵鬧。如此說來,徐小法半夜聽到的那些聲音不是正常的來自人間的聲音。
等到徐小法明白了這些事情的時候,搓麻將、男人說笑、孩子哭泣的聲音通通消失了,剩下的只有連綿不斷的鋼琴曲,他有時候已經醒來,卻閉著眼睛裝睡,以此分辨聲音存在什么地方,但是只要他的意識不是睡眠狀態,是的,無論是他裝還是不裝,只要他一下子醒來,鋼琴曲便戛然而止。
徐小法不敢將這件事情告訴他的同事,他是“零風險動漫制作公司”的程序員,雖然他們開發的所有動畫人物都擁有常人無法擁有的神奇功能,但是徐小法所有的同事都是無神論者,如果他將夢中聽到鋼琴曲的事情告訴同事,同事肯定會笑掉大牙,他們不是說他神神叨叨,就是說他精神有問題。
精神有問題——這幾個字令徐小法心生恐懼。徐小法的家族遺傳病史就是精神病,他的奶奶患了七八年的老年癡呆癥,每天都是神呀、鬼呀、牛頭馬面什么的。有一天深夜,奶奶突然喊醒徐小法,指了窗外的夜空叫徐小法看。奶奶的臉上浮著一坨圓圓的紅暈,她興奮地說:“看見了嗎?牛頭馬面。”徐小法將頭探向窗外,窗外除了漆黑的天空,搖來搖去的樹枝,沒有別的任何東西。奶奶去世的時候,徐小法與爸爸拿著一只剪成三角形的黃裱紙給她托魂,那紙竟然千斤重,怎樣用力也托不起來。奶奶雖然安葬了,但是她居住的房間經年累月籠罩著她身上的氣味,是一種濃郁的,叫人感覺不舒服的氣息,怎樣打掃衛生,怎樣開門開窗都無法消散,最后媽媽去山上找了一堆艾草,據說艾草能夠驅邪避鬼,每年端午節,人們都喜歡將艾草插到門欞上,不叫那些有害的生靈進門。媽媽找了一堆艾草在奶奶屋里點燃了,燒了一個時辰,奶奶的氣味馬上消失貽盡。
家族里面精神出問題的還有姑姑與爸爸。姑姑本來是挺正常的人,有一天因為房子與婆婆吵架,很生氣,突然就拿著一把菜刀跑到馬路上,揮著刀亂砍行人。倒是一個人沒砍到,警察將她帶到派出所,聽言語不像正常人,送到精神病醫院檢查,確診為:刺激性突發精神病。
爸爸就更不用說了,爸爸在城里上班,徐小法五歲的時候他抱回一個女嬰,說是在火車站揀的。媽媽見到女嬰特別喜愛,將她當成親生女兒撫養,養到十三歲的時候,媽媽突然與爸爸大吵大鬧,之后女孩消失了蹤影。不久,爸爸從城市回到農村,他日日喝酒,喝完酒就與母親吵鬧,家里的水缸、暖瓶、碗碟等等能夠砸爛的東西全都砸得粉碎。后來雖然不喝酒了,但是動不動就頭疼,躺在床上胡言亂語,說他去了一個什么地方,在那個地方拿著一把大刀……媽媽用了很多辦法,比如請會法術的男人施法,做了能夠鎮定安神的枕頭塞到爸爸頭底下,做了桃木符放進爸爸的衣服口袋,但是一切無濟于事,爸爸還是胡言亂語,醫生診斷,他患的同樣是精神病。徐小法幾次動員媽媽將爸爸送進精神病院,可是媽媽擔心爸爸在那里會受苦,不肯將他送去。
而他,徐小法,自小女孩消失之后就陷入漫長的憂郁之中。一個十八歲的少年整日閉口不言,盯著墻角發呆,或是閉著眼睛瞎想。好在,功課還算優秀,要不也會被當作精神病患者。
是的,精神有問題。奶奶、姑姑、爸爸連同他自己,他們身上存在的這種可怕疾病,以及流淌在他們血液里的精神病基因,這些事情徐小法全都瞞著沈明珠與同事,如果被同事們得知,他們另眼看他,會將他送進精神病院,那么他的人生就會徹底毀掉。
2
“零風險動漫制作公司”是以團隊的方式開展工作,有對外聯絡團隊,有基礎制作團隊,有市場開發團隊等等。徐小法屬于動畫制作團隊,團隊總共十二人,領隊的是名三十出頭的男子,名叫劉奇,其他的隊員不需一一列舉,但有兩個人必須交待一下,周銅生與沈賀歲。他們是徐小法工作中聯系最緊密的同伴,當前他們與徐小法正在共同制作一個動畫,動畫的情節說來簡單,三名緝毒警察查獲一名毒犯與一批毒品,但是警局里出現敗類,拿走了作為重要證據的毒品,更改了審問記錄,致使毒犯變身吸毒者,無法進行刑事裁決。三名緝毒警察與警局內的敗類進行斗爭,最終取得勝利。毒犯與敗類同時受到懲罰。這樣的情節在生活里應該能夠發生,但是徐小法從未遇到或聽到這樣的事情,一切情節安排來自于劉奇的構想。也許劉奇有在警察局工作的朋友或是親友,他采用了他們的一個案件過程,構成了動畫的素材。
一進辦公室,劉奇就命令徐小法與周銅生、沈賀歲一起到某個地方提取貨物。這種事情通常不會安排他們去做,但是劉奇既然安排了,徐小法等人也不能拒絕。徐小法拿了提貨單,按照劉奇提供的地址,開著車去往那個地方。
是一條如同羊腸一般狹窄的胡同,兩人相對必須側身才能通過,徐小法、周銅生、沈賀歲棄了汽車,沿著胡同步行。胡同盡頭,左轉20米是個四方的院子,院子內立著一座紅色的三層小樓。這樣的樓房在城市里已經非常少見,紅磚壘成的框架,灰白水泥構成的欄桿,一層樓道連著十幾個房間,房間的房門涂著暗紅的陳舊油漆,窗戶上掛著白色、藍色或是黑色的窗簾。二樓的樓梯口站著兩個男人,他們看著徐小法、周銅生、沈賀歲上樓,經過他們身邊時,徐小法赫然感覺到緊張。
劉奇提供的地址是三樓東邊盡頭的房間。徐小法走過去,看到暗紅色的房門敞開,房主人仿佛預料到他們會來,早早敞開了房門迎接。徐小法走進去,小小的客廳里沒有人,電視機打開著,上面放映著美得令人窒息的旅游風光。徐小法與周銅生、沈賀歲四處張望,客廳里沒人,臥室里沒有人,陽臺上沒有人,廚房內也沒有人,這個時候,徐小法聽到隱隱的鋼琴曲從廁所傳出來,對的,就是他夢中無數次聽到的那種鋼琴曲,優美的,圓潤的,流水一般的鋼琴曲。徐小法心中大驚,一腳踹開廁所的門,音樂伴隨著白色的水蒸汽傾瀉而出。一個身材優美的女人轉過身來,淋浴頭仍舊在她的頭頂灑下銀簾一般的水珠,她瞪大眼睛,驚訝地看著徐小法他們,沒有像普通的女人那樣發出恐懼的尖叫。
徐小法以為女人會臭罵他們。但是等到女人穿好衣服出來,她只是問他們前來的目的,徐小法將提貨單與劉奇提供的地址出示給她,女人輕輕笑了,說:“我這里沒有貨物,不是快遞公司或是物流中心,這里不是倉庫,這里只是我的家。”
這個結果完全出乎徐小法的意料,徐小法給劉奇打電話,將眼前的情形告訴劉奇。劉奇怔了半晌,突然張口罵道:“他媽的,又給騙了。”
雖然女人沒有責怪他們,但是徐小法仍然心懷內疚,他給女人留下手機號碼,說:“如果哪一天想起這件事情,如果哪一天想罵我們,請打這個電話。”
女人笑了笑,拿了電話號碼看了兩眼,找出一張紙,刷刷寫下一串數字,說:“這是我的手機號碼,如果哪一天你感覺抱歉了,可以打這個電話。”
徐小法將電話號碼存入手機,他抬頭看女人,女人正笑瞇瞇地看著他,徐小法看到女人眉毛里藏著一顆朱紅色的痣。眉中有痣,夢里藏珠,又是一枚罕見的紅痣。徐小法心動了一下,一下子感覺女人那么漂亮。
從女人家出來,徐小法看到院子里突然出現五六個男人,其中兩個男人快速奔跑、上樓,然后“嗵”的一聲,男人的嗷叫從二樓的一個房間傳出,徐小法急忙下樓,在樓梯口,他看到幾個男人押著一個男人從一個房間出來,徐小法大聲問:“怎么了?出了什么事情?”
“我們在抓捕毒犯,你們在干什么?”
“抓捕毒犯?”徐小法一下子想到他們正在制作的動畫,徐小法叫了起來,“我,還有我。我是他們的同伙。”
周銅生、沈賀歲已經嚇得臉色蒼白,警察可不管他們害不害怕,將他們連同徐小法,連同毒犯子一起抓到警局。
審問的結果自然是對徐小法一場教育。徐小法說出他們制作的動畫,一再說:“我只是想看看動畫里的事情是不是能夠在生活中發生。是不是生活中發生的事情已經變成動畫。”
警察罵他:“你就是一個精神病患者。”
“對,對,我就是一個精神病患者。但是請你們,請你們一定要將審訊結果告訴我。”
3
回到家,沈明珠正在廚房做飯。徐小法坐到沙發上,茶幾上已經放好一杯茶水。碧綠的茶葉在水晶般透明潔凈的玻璃杯里一根一根向上豎起。這是沈明珠每天必做的功課,泡好一杯茶,等待徐小法回家。茶葉是她托人買的,聽說產自印度山區,價格昂貴,有著某種奇異的令人沉迷的香氣。
一杯茶喝完,沈明珠已經將飯菜擺到桌上,清淡的二菜一湯,符合徐小法的口味。從某種意義上來說,沈明珠是個合格的妻子,勤快,喜歡潔凈,做得一手好飯菜,對徐小法還算體貼。但是從另一種意義上來說,沈明珠又不是一個合格的妻子,她表情單一,寡言少語,身體總是冰冷,不喜歡做愛。還有一個令徐小法非常不快的地方,就是看不懂她,徐小法總感覺沈明珠像裝在透明塑料袋里一樣,雖然能夠摸到,看到,但是卻看不真切,摸不真實。
坐到餐桌上吃飯。沈明珠給徐小法夾了一筷子菜,突然問徐小法:“毒犯抓到了?”
“嗯。”徐小法下意識地點頭,一下子停住筷子,“什么毒犯?”
“你們的動畫,不是制作到抓捕毒犯的程度了?”
徐小法想到他們設計的動畫片的情節,是的,是應該到抓捕毒犯的程度了,可是他曾經將動畫的制作進度告訴過沈明珠嗎?徐小法想了又想,無法確定告訴過沒有。他權當自己曾經告訴過沈明珠,點點頭,說:“如果今天不是去提貨,毒犯應該被抓捕的。”他的筷子停住了,他想到今天提貨時遇到的事情,是的,是一幫警察在抓捕毒犯,他們動畫片中的情景提前在生活中發生。
徐小法將今天遇到的事情告訴了沈明珠,悠揚、好聽的鋼琴曲,沐浴的祼體女人,抓捕毒犯的警察,一系列的事情仿佛演練的情節在他的眼前一一發生。沈明珠臉上沒有一點表情,仿佛都沒有聽到,或者徐小法的話題她不感興趣,可是話題卻是因她而起。等到徐小法最后一句話說完,她掃了徐小法的臉一眼,說:“吃飯。”
第二天上班,周銅生已經坐在電腦前工作,見到徐小法,他興奮地叫起來:“出事了!出事了!”
“出事了?什么事?前期制作的動畫消失了。”
“不是,不是,毒品不見了。”
“毒品不見了是正常的,我們設計的情節不就是繳獲的毒品被警察局內的敗類偷走了嗎?”
“我是說,生活里這件事真的發生了。”
“啊?!”
周銅生告訴徐小法,今天一上班他就接到警察局一名警察的電話,這名警察參與了昨天對徐小法等人的審問,知道徐小法對這起案件感興趣,在受審的過程中,徐小法將他們設計的動畫情節告訴了警察,沒有別的目的,只是想使編造的故事離現實生活更近一些。等到警察發現毒品不見的時候,大吃一驚,他首先想到徐小法設計的動畫片的情節,于是打電話給徐小法,可是徐小法的手機打不通,他就撥通了周銅生的手機。
“這不可能。”徐小法坐到椅子上:“虛構的情節在生活中發生,這怎么可能?到底是生活充滿了魔幻,還是虛構的情節包含了真實。生活與動畫,誰更真?誰更假?”
周銅生雙手合在一起,使勁搓,說:“我倒想看看,真實的案件是否會隨著我們動畫的情節發展,如果是那樣的話,就照著我們動畫中的人物形象去查找那個敗類了。劉奇呀,劉領導,他就是個未卜先知的神人。”
動畫片中接下來的情節是抓捕毒犯的一個警察突然死去。徐小法可不想現實生活中有人死亡。
徐小法沒回公司,直接回了家。沈明珠不在家,但是茶幾上放著一杯泡好的茶水。摸上去,茶水還是燙的,想必沈明珠離家不久。徐小法坐到沙發上,慢慢地將茶水喝完,看著夜色一層一層降臨,最后包繞了他的身體和身體周邊的所有空間。其時,房屋只有沖著對面樓房的窗戶有隱隱約約的亮光,對面人家臥室內暗黃的吊燈光,廚房內雪白的節能燈光,衛生間內赤黃的浴霸燈光,一一映入徐小法的眼簾。它們的存在愈發襯托出徐小法周邊的黑暗。徐小法應該打開燈,應該做飯的,但是他什么都不想做,躺在沙發上,不知不覺睡了過去。
睡夢中依然聽到悠揚的鋼琴音樂,徐小法一下子醒過來,如同往常一樣音樂聲戛然而止。房間內依舊一片黑暗,沈明珠依舊沒有回來,擱在茶幾上的手機發出淡綠色的亮光,有電話打進來,屏幕上顯示的是個陌生號碼。接聽,一個仿佛天籟的女聲說:“徐小法,你能來看看我嗎?”
“你是誰?”
“忘記了嗎?你告訴我有事的時候可以找你的?”
徐小法想了半天,記起那個洗浴的裸體女人。她的手機號碼被他存入手機了的,為什么此時卻沒有顯示?女子赤裸的身體映現在徐小法的腦海,籠罩著身體的是冒著熱氣的銀簾般的水霧。徐小法的內心一片溫柔:“好的,我就去。”
很快,徐小法來到那處胡同。胡同內沒有燈光,顯得異常詭異。不時有男女從胡同內穿過,他們全都低垂著頭,靠著墻邊,行色匆匆。
女子所住的樓道同樣沒有燈光,但是各戶人家門窗玻璃透出的燈光照得樓道明明暗暗,徐小法小心躲過那些毫無章法排列的紙箱子、瓶子、罐子,來到女子的房間。
房門是半掩的,暈黃色的燈光連同流水般的鋼琴樂曲從室內淌出來。徐小法的內心又一次充滿溫柔。他敲敲門,門內一個女聲回答:“進來吧。”
徐小法進屋,看到女子穿著一襲白衣,端著一杯紅酒坐在沙發上,面前的茶幾放著一只同樣的杯子,里面同樣裝著紅酒。鋼琴曲是從擱在電視機旁邊的音響里放出來的,黑色的音箱包著一層毛茸茸的外套,叫人無由地想撫摸一下。
徐小法站在沙發旁邊,看著女子,說:“你不是叫我來喝紅酒的吧?”
女子仰起臉,徐小法看到她的下巴上有一顆紅痣,在白色肌膚的映襯下,紅得奪目。與眉間的那顆紅痣,相互映襯,仿佛兩顆明珠。
仿佛一壺溫熱的水倒進徐小法的心內,徐小法的心一下子化開了。
女子說:“不可以嗎?”
徐小法轉了頭,咬了牙,違背自己意愿地說:“當然不可以。”
“為什么?”
“我不喜歡和陌生女人一起喝酒。”
“是嗎?”
女子輕輕笑起來,起身擰低音響的音量,同時將房門緊閉了。她說:“我跟你講個故事,你就不會再說我是陌生人了。”
女子說:“7年前,一名徐姓男子領著一個女孩來到這座城市,他將女孩子交到她的親生母親手里,在此之前,小女孩一直由徐姓的男人撫養。”
徐小法的心抖了起來,他的眼前浮現出一個小女孩的身影,十三歲的小女孩,穿著桃紅色的上衣,扎著兩只小辮,被她的父親牽著,低著頭,小小的囚犯一般,一步一步走離了村莊。是的,那個小女孩就是被父親從城里領回來的孩子,在他的家里生活了十三年,她是徐小法的初戀。她柔軟的頭發,撲閃撲閃的大眼睛無數次地跑進徐小法的夢里。可是在徐小法十八歲那年,父親卻將她帶離了家。徐小法永遠不能忘記那天的情景,村子籠罩在大霧里面,小女孩很快就脫離他的視線,他抱著一棵樹,看著白茫茫的霧團嚎啕大哭,為無法決定自己命運的女孩,為自己不幸夭折的初戀嚎啕大哭。
可是徐小法不露聲色,他不想自己揭開謎底。
女子繼續說道:“而小女孩的親生母親已經結婚,她嫁給一名富有的男子,并且生育了一個兒子。她不想叫丈夫知道小女孩是她未婚先孕的結果,于是謊稱小女孩是她的外甥女。小女孩在親生母親的家里過起寄人籬下的生活,沒有關懷與愛,經常受到繼父的歧視,弟弟的羞辱,直至十六歲那年被繼父強奸。”
“不!”徐小法忍不住大叫起來,他的心疼得厲害,抓住女子的肩膀說:“她就是你嗎?是你嗎?我記得你的名字的,你叫徐小艷。”
“是我嗎?是我嗎?”女子揚起頭,臉上似笑非笑的表情,但是眼睛里面卻溢著淚水,“是我嗎?如果你說是我,那么就是我。”
徐小法將徐小艷摟在懷里,說:“妹妹,你不知道我找你找得多辛苦。看到你眉間有顆紅痣時,我就懷疑是你。”
“是嗎?是嗎?”徐小艷從徐小法的懷里掙脫出來,“那你知道我想過找你們嗎?你知不知道我有多么地恨你們。”
4
半夜時分,徐小法回到家。沈明珠已經躺在床上睡著了。徐小法沒有開燈,站在黑暗的臥室里靜靜地看了她一會,內心升起無限的愧疚。他與沈明珠雖然不是恩愛夫妻,但是從精神上背叛她,他還是感到非常內疚。
徐小法躺到沙發上,立刻懷念起將徐小艷抱在懷里的感覺,她柔軟的嘴唇仿佛還貼在他的唇上。最初徐小艷是拒絕的,可是他說:“你不知道,你走了之后我有多痛苦。你不知道,你是我的初戀。”
“是嗎?”徐小艷仰著頭看他。
“是的,是的。”徐小法又將嘴唇印上去,深深的、甜蜜到底的吻。“是的,你是我的初戀,你的離去給我帶來致命打擊,影響了我十八歲之后的生活。甚至影響了我的婚姻。可是你的面容為什么變化這么大?”徐小法摸著徐小艷下巴上的那顆紅痣,“不僅多了這顆痣,并且從前的模樣一點都找不到了。”
徐小艷掙開身子,笑道:“女大十八變,越是小時候長得丑的女孩子,大了之后變得越厲害。”
第二日醒來,徐小法發現自己依舊躺在沙發上。他坐起身,看到沈明珠從廚房端出早飯,炸成金黃色的饅頭片,黃澄澄的小米稀飯和切成細絲的咸菜。
徐小法以為沈明珠會問他昨夜去了哪里?可是沈明珠什么都沒問。
徐小法到辦公室時,周銅生已經坐在電腦前面忙活,見到徐小法,他立刻將徐小法叫過去,徐小法看到電腦中的動畫內容:警察局的緝毒中隊長正在訓斥抓捕了毒販與繳獲了毒品的警察,隊長斷言警察保管不力,致使毒品丟失,為了警示今后,罰處他們停職反省。”
周銅生停下敲打鍵盤的手,說:“我相信,這個情景今天肯定會在警察局發生。”
徐小法才不相信這種情景會在警察局發生,但是他看出了劇情中的漏洞:警察停職反省后,案子由誰繼續偵破?中隊長可以不向停職反省的警察通報,但是周銅生必須向觀眾交代。
周銅生手摸了腦袋一下,說:“這個還沒來得及編呢。”
徐小法也摸了一下他的腦袋,走到自己辦公桌前,沒待坐下,就聽到周銅生大叫:“啊,啊,什么?什么?”
徐小法跑過去,看到周銅生的電腦屏幕上放映著一幅又一幅畫面:三名警察站在辦公室內討論,一個警察說:“鑰匙一直在我手上。毒品怎么會丟了?”
“除了你,別人還有鑰匙嗎?”另一個警察問。
“別人……有的。”
“誰?”
“隊長。”
“是的,除了你,隊長還有櫥柜的鑰匙”。三個警察面面相覷,那個一直沒有講話的警察,這時說道:“以前怎么就沒有想到呢?難道是隊長……這怎么可能。”
這個警察抓起手機撥通一個電話,幾分鐘后,他放下電話,說:“毒犯翻供,不承認販毒,供認吸毒。如果真的是隊長出了問題,我們怎么能夠斗得過他?”
“如果真的是隊長出了問題,那么我們要為警察隊伍除奸鏟害。”
畫面就此定格。徐小法笑道:“周銅生,你很努力呀,這不編得挺好嗎?”
“可是,可是,這不是我編的。它,它不知道怎么跑了出來。”
這怎么可能?徐小法看看窗外,是個清亮亮的白天,摸摸周銅生的額頭,涼津津的,一切都這么正常,周銅生怎么會如此胡言亂語。
“真的不是我制作的。我們的故事情節還沒有發展到那一步。”周銅生面色蒼白地說道。
徐小法不理他,這時他的手機 “嘀”地響了一聲,打開,是一個陌生號碼發來的短信:小心狗命。
“誰的短信?”周銅生問。
徐小法將短信給他看,周銅生又大叫起來:“這怎么可能。這是動畫片里的短信內容,怎么會在生活里出現?”
徐小法撥打那個號碼,拔了無數遍,始終無法接通。
難道真的有奇妙的事情發生,動畫片里的人物有了生命,跑到真實的生活里,并且介入徐小法、周銅生的人生?
徐小法看著短信,陷入了沉思。按照動畫設計的內容,三名警察中得有一名犧牲,如果動畫片中的人物來到了真實的生活中,那么真實的生活里會有人死亡。
一天工作結束,徐小法與周銅生一同在街上閑逛。走到市中心廣場的時候,徐小法提議進去坐一會,在花壇邊的連椅上,徐小法很意外地遇到了徐小艷。
徐小法不知道應該如何向周銅生介紹徐小艷,倒是徐小艷大大方方地伸出手,說:“我是徐小法的妹妹。”
“妹妹?”周銅生眼睛亮了,“這么說我可以追求你。”
“什么追求!”徐小法打了周銅生一下,雖然周銅生只大徐小艷兩歲,但是徐小法可不想叫他追求徐小艷。
周銅生似乎看出徐小法與徐小艷的關系不尋常,找個理由告別。徐小法與徐小艷坐在長椅上說話。徐小艷問徐小法父親的情況,徐小法說:“他的精神出了問題。”徐小法將父親的情況一一告訴徐小艷,徐小艷臉上掛著一絲冷笑,說:“沒想到。”
“我的家族有遺傳精神病史。”徐小法說,“我的精神也有問題。十八歲時,因為你的離去,精神差點崩潰。現在,每天晚上在睡夢中都會聽到鋼琴曲。也許有一天,我會像姑姑、父親一樣拿著一把大刀砍人。”
“不會的。”徐小艷緊緊抓住徐小法的手:“不會的,你的精神永遠不會出問題。”
這個時候,徐小法的手機嘀地響了聲,打開,依舊是那個陌生號碼發來的短信:再不收手,你的下場與周銅生一樣。
周銅生,周銅生怎么了?
徐小法撥打周銅生的手機,無人接聽。他站起身,四處張望,中心廣場上老人、孩子、男人、女人在休閑、走動,馬路上汽車、自行車來回穿梭,沒有任何異常。周銅生,他怎么了?
一個小時后,徐小法知道了周銅生怎么了,他被汽車撞死了。
這怎么可能?
5
徐小法回到家,茶幾上依然放著一杯泡好的茶水。沈明珠坐在沙上看書,身子往沙發內靠靠,將玻璃水杯推到徐小法面前。徐小法抓起水杯,茶水特有的香氣令他的情緒平靜下來,但是腦子里卻響起了隱隱約約流水般的鋼琴樂曲。徐小法晃了晃頭,音樂消失了,他坐到沙發上,為這來自腦際深處的音樂感到奇怪,樂曲以前只在夢境中來,現在卻在白日不期而至,為什么?難道是幻聽?難道是精神再一次出了問題。
徐小法的頭昏昏沉沉,進臥室躺到床上。他閉上眼睛,不一會兒的工夫就沉沉睡去,睡夢中再一次聽到鋼琴曲,同時看到一個女人,長發蒙臉,穿著雪白的衣服,瞪著大眼睛,直勾勾地看他。徐小法呀的一聲醒來,赫然看到一個女人立在面前。難道夢中的情景是真的,徐小法驚出一身冷汗,定睛細看,發現是沈明珠站在面前。
徐小法不由說道:“嚇死我了。”
沈明珠伸手摸摸他的額頭,說:“出了這么多汗,做惡夢了?”
徐小法沒說話,起身來到客廳。剩了一半的茶水依舊放在茶幾上,他續上點熱水,一口一口全部喝干。
第二天到辦公室,劉奇與沈賀歲坐在那里等他,他們知道徐小法與周銅生的感情很好,擔心徐小法經受不了周銅生死亡的打擊,想要安慰他。
徐小法打開了周銅生的電腦,點擊桌面上的一個程序,電腦屏幕上立刻跳出動畫畫面:兩名警察坐在公園的長椅上說話。一名警察說:“你知道我為什么退出調查嗎?”
另一名警察搖搖頭。
“因為我感覺這里有圈套。”
另一名警察還是不說話。
“我們按照線人的舉報去抓毒販,但是舉報的地址卻是錯的,出現在我們面前的竟然是一個裸體女人。在我們馬上就無功而返的時候,毒販卻莫名其妙地出現了,他出現的理由竟然是追蹤我們。然后就是在咱們的辦公室,應該是最安全的地方,繳獲的毒品丟失……這些事情都是偶然發生的嗎?肯定不是偶然發生的,這里面肯定有個圈套,圈套的目標是我們三個人,也或許是三個人中的一個。周銅生不是已經死了嗎?那么接下來會是誰?如果針對我們三個的話,那么死的不是你就是我。”
“這怎么可能?”最先發出疑問的是劉奇,“周銅生怎么把他的名字寫進了動畫里面。”
徐小法已是面色蒼白,頭發一根一根豎起,說:“不是周銅生編的,是動畫片里的人物自己給自己編的。”
“徐小法,你精神出問題了吧?”
徐小法一下子跳了起來,“天呀,不對的。他們描述的情景怎么跟我們的經歷的事情相同,我們去提貨的地址是錯的,我們也遇到了一個正在洗浴的祼體女人,然后遇到警察在抓捕毒犯。這些畫面不是我們制作的。”
沈賀歲也證實,電腦屏幕上顯示的動畫不是他們制作的。
“不是你們制作的,難道是動畫片自己制作的?你們兩個人——”劉奇手指了徐小法與沈賀歲,“再胡思亂想,就把你們送精神病院。”
劉奇離開辦公室后,徐小法將昨天發生的事情告訴了沈賀歲,沈賀歲也感覺奇怪,他查找從前制作的動畫,那些動畫全都消失了蹤影,他們設計的人物、動作、對白全部消失,剩下的就是現在放映的畫面。
徐小法與沈賀歲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沈賀歲問:“接下去會發生什么?”
徐小法搖搖頭。
沈賀歲說:“如果動畫片接下去的內容是又有警察犧牲……”
“那么,你和我,其中有一個人就會死去。然后,你或者我的名字就會出現在動畫片里。”
沈賀歲突然笑起來,說:“這太魔幻了。這怎么可能是真的!”
“可是,周銅生不是已經死了嗎?那個女人……我們不是也遇到了嗎?”
徐小法的手機響了,接聽,是徐小艷,徐小艷要求徐小法帶她回家看望父母。
徐小法放下手機,看著沈賀歲說:“你知道那個洗澡的女人是誰嗎?”
“哪個洗澡的女人?”
“我們提貸那天遇到的女人。”
“那個裸體女人?”
徐小法對“裸體”兩個字特別反感,因為那天看到徐小艷身體的不僅是他,還有周銅生與沈賀歲。徐小法皺緊眉頭,說:“知道嗎?那是我失蹤多年的妹妹。”
“啊?”
“是我爸爸揀回的孩子,在我家長到十三歲突然失蹤。這些年來,我一直在思念她,也試圖尋找她。”
沈賀歲張大嘴巴,半晌才說:“這些事情,動畫片里沒有呀。”
“可是它在生活里發生。”
“天呀,我已經糊涂了。動畫片與生活哪一個更真實。”
回老家的路極其漫長,徐小法與徐小艷在火車上度過了一個白天,緊接著就是一個晚上。等到臥鋪車廂的頂燈熄滅的時候,徐小艷很自然地偎在徐小法的懷里。他們在最上鋪,沒有人注意他們的動作。徐小艷的嘴唇輕輕地觸碰著徐小法的嘴唇,一下又一下,徐小法忍耐不住,深深地吻了下去。是香甜的、令人心醉的吻。這香甜,這心醉來源于他對徐小艷深深的喜愛,是的,他愛徐小艷,從十八歲,一直愛到現在。
下了火車,兩人乘上汽車,然后步行,日暮時分,終于來到家里。家中的情景令徐小法大吃一驚,父親被一根繩子綁在椅子上,母親拿著碗米飯喂他。
父親與母親都沒有認出徐小艷,徐小艷也沒有喊“爸、媽。”
當徐小法將徐小艷的身份告訴母親后,母親手中的碗“咣”的一聲掉了,她一巴掌打到徐小艷的身上,說:“你為什么陰魂不散?為什么總纏著我們?”
母親的話令徐小法非常生氣,他將母親推到一邊說:“小艷有什么錯誤?你為什么這樣對待她?”
母親指著徐小艷,嘴唇哆嗦著,然后她又指著徐小法的父親說:“有什么錯誤?有什么錯誤?她是你爸爸跟野女人生的野孩子,還騙我,說是揀的。他騙我了十三年,叫我替他養了十三年的野種?”
啊?是這樣的嗎?徐小法張大了嘴巴,這么說徐小艷是他的同父異母的妹妹,他竟然與自己的親妹妹親吻?
徐小法搖晃著父親的肩膀,問:“是真的嗎?是真的嗎?”
父親嘴角流出一絲口水,嘴里嘟囔著:“給我刀,給我刀,我要殺人。”
徐小艷嘴角露出一絲冷笑,一言不發。
突如其來的狀況令徐小法難以接受,徐小艷的神態又使他感覺徐小艷對一切都是知情的。難道是徐小艷故意安排的這場會面,如果是的話,她的目的又是什么?
等到母親平靜下來,徐小法將她拉到院外,想跟母親問個明白。未待開口,母親先滔滔不絕地說起來,母親說:“小法,你現在長大了,我也沒有必要瞞你了。小艷,是你爸婚外戀的結果。”
徐小法面前的影像逐漸清晰起來。父親在城市上班,跟城里的一個女人好上了,女人懷孕生了孩子,卻不能撫養。父親抱回家,騙母親是路上揀的孩子。母親可憐孩子的身世,精心養育她,給她愛,供她衣服飲食,可是隨著孩子逐漸長大,母親發現孩子長得跟父親越來越像,不僅是說話的語氣,走路的姿勢,就連五官、皮膚的顏色也與父親一模一樣,母親心生懷疑,質問父親,終于問出真相。母親一氣之下將孩子趕出家門。
一個疑團在徐小法的心頭升起,既然孩子與父親長得越來越像,為何成年之后的徐小艷卻與父親毫不相似,少年時的模樣與成年后不會發生特別的變化,現在的徐小艷何以變得叫母親與父親認不出來。
徐小法問母親:“你確定這個徐小艷就是我妹妹嗎?”
母親的眼睛恍然睜大了,說:“我記糊涂了,她哪是徐小艷。她不是徐小艷。徐小艷,我哪會認不出徐小艷?如果我認不出她來,你爸爸絕對會認出她來。”
“爸爸正在犯病。”
“你爸的病。”母親捂住臉一下子哭起來,說:“也是這個徐小艷害的。”
母親回屋,打開一個櫥子,拿出了一條疊在一起的枕巾,她抖開枕巾,十幾封信露在徐小法的面前,徐小法打開其中的一封,看起來。信是十二年前寫的,句句字字都在咒罵父親對她的生而不養,字字句句尖刻得如同裁紙刀片一般。
徐小法的手抖起來,說:“她是恨爸爸的。”
母親說:“你是知道的,你爸爸這家人有遺傳精神病史,你奶奶、你姑姑……你爸哪受得了這個刺激。”
母親扒拉著那些信,抽出一封,打開,遞給徐小法,是張舊報紙,邊角用黑筆框出一條社會新聞:一名男子強奸繼女獲刑。
母親說:“看吧,看吧,被強奸的繼女就是徐小艷。”
徐小法抱著頭“啊”地尖叫一聲,說:“這些東西為什么不燒掉?”
“燒掉?你爸不讓燒。”
“不讓燒,他清醒的時候不讓燒。他,現在這副樣子,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不認的,他現在這副樣子的時候為什么不燒掉?”
母親抱住徐小法,哭起來,說:“小法,你不要嚇我。你的精神是不是也要出問題?”
徐小法掙開母親的手臂,退后一步,指著母親的臉說:“是不是,你是不是故意的?因為你恨爸爸,恨徐小艷,所以用這些信來折磨爸爸?”
母親大喊起來:“怎么可能?小法,你把我當成什么人了。你爸爸精神出了問題,我的日子就會好過嗎?你看看。”她指自己身上,又指指屋子的四壁,“你看看我過得好嗎?”
徐小法的腦子里一片亂紛紛的聲音,他聽不清母親在講什么,抓起那堆信,來到院子里,他要將它們燒毀,可是轉來轉去找不到打火機或是火柴。
一只握著火柴的手伸過來,徐小法將火柴抓到手里,擦燃一支,擦燃一支,再擦燃一支,地上的信燃了起來,很快變成一撮火焰,又漸漸消失,最后變成一堆灰燼。
徐小法站起來,發現“徐小艷”站在他的旁邊,那么,遞給他火柴的就是“徐小艷”。可是……徐小法的腦子“叮”了一聲,這些信會不會是她寄來的?她既然知道徐小艷,她既然冒充徐小艷,那么她肯定知道這些信,那么這些信就可能是她寄來的。
徐小法抓住“徐小艷”的手臂,大聲喊道:“為什么?你為什么要這樣做?”
“做什么?我做了什么?”
“你為什么冒充徐小艷,為什么寫這些信,為什么逼得我爸爸成了精神病。”
“徐小法,你亂說什么,我就是徐小艷。”
“你還敢說你是徐小艷。”徐小法惡狠狠地瞪著她的眼睛,昨天,他還在她的唇上印下深深的吻,他們還在火車里相擁而坐,相親相愛,今天他們差點成了亂倫的親兄妹,現在他們又是狹路相逢,分外眼紅的仇人。
“徐小艷”的眼里滾出淚來,她說:“小法,你這樣恨我。你的眼睛里全是恨,看不到一點點的愛。昨天你還是愛我的。”
“我愛你?”徐小法松開手,狂躁地在院子里走來走去,他感覺自己的身體像顆炸彈,隨時隨地都可能炸掉。“如果你是徐小艷的話,那么你是知道我們倆是親兄妹的。如果知道,為什么還會與我——”,他逼到“徐小艷”的臉前,“知道我們是親兄妹,還與我擁抱、親吻。這可能嗎?這只說明一個問題,你不是徐小艷,你知道我們不是親兄妹。”
這時母親沖了過來,她打了“徐小艷”一記耳光,說:“我怎么會不認得徐小艷,你冒充徐小艷,騙我們,騙小法,什么目的?”
“好,”“徐小艷”捂住臉,說:“我承認我不是真的徐小艷。可是那些信不是我寫的,并且小法,你要相信,我是真心喜歡你。”
6
母親終于同意將父親送到精神病院,希望系統的治療可以幫助父親恢復正常。當精神病院的大門在他們面前緩緩關閉的時候,母親流下了眼淚,說:“你爸爸雖然做錯了事情,我雖然恨他,但是我也不希望他生活得這樣痛苦。他的痛苦不是因為我的恨,而是因為內心的自責。”
徐小法冷冷地看著那道鐵門,說:“媽媽,你不是折磨爸爸的人,這世上有更恨爸爸的人,是他在折磨爸爸,讓爸爸雖然活著,但是不如死去。”
那個更恨爸爸的人是誰?徐小法認為“徐小艷”知道答案。可是“徐小艷”已經回到城里,這幾天徐小法忙著辦理爸爸的住院手續,沒有時間聯系“徐小艷”,回到城市,他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給“徐小艷”打電話。然而“徐小艷”不是不接聽,就是掛斷。徐小法來到“徐小艷”的住所,發現那里鐵鎖把門,“徐小艷”蹤影全無。
偌大的城市尋找一個女人也許不難,難的是這個女人用的是假名字,徐小法斷定“徐小艷”這個名字在生活中已經不存在。“徐小艷”用的手機號碼,他到移動公司查詢,那是不需要身份證的預付費號碼,在大街的隨便一個地方,付上三十或五十元就可以買到那么一張卡。最后徐小法動用朋友關系,在派出所查詢,查詢的結果令徐小法大吃一驚,真實的徐小艷已經死了。
怎么可能,與他同父異母的妹妹竟然死了。徐小法不能夠接受這個事實,然而電腦上顯示的信息卻一遍遍地告訴他,真實的徐小艷就是死了,死因是自殺。
徐小法昏昏沉沉回到家里,感覺心口就像扎進了一把刀子。他進門,坐到沙發上,看到茶幾上依然放著一杯茶,沈明珠端著一只透明玻璃杯站在陽臺上,聽到徐小法進門,回轉身,靜靜地看他,不說話。
徐小法抓起水杯,將茶水喝干,茶水應該是一小口一小口品的,可是他卻像喝啤酒一般,咕咚咕咚一口氣喝干。喝完后,徐小法躺到沙發上,沒待合上眼睛,便聽到如同潮水般襲來的鋼琴樂曲,緊接著頭部像挨了一斧頭一樣,疼痛難忍。
徐小法從沙發滾到地上,睜開眼睛,看到眼前的景物全都變了形狀。房間的墻體是弧形的,天花板是黑色的,一張女人的臉俯在他的臉前,如同映在水里一般,影影綽綽看不真切。
徐小法閉上眼睛,那個女人卻扒開了他的眼皮,她的臉重新浮現在眼前,女人說:“徐小法,你為什么還沒有神經錯亂?你的意志夠堅強的,親生父親住進精神病院,自己差點與親妹妹亂倫,誰能夠受到了這樣強烈的刺激,你卻能夠經受。徐小法,你的意志夠堅強呀,不過,我倒要看看你能撐到什么時候。”
徐小法“啊”地大叫一聲昏了過去。
醒來,已是半夜時分,徐小法發現自己仍然躺在沙發上,身上蓋了一床薄被子。室內一片黑暗。徐小法坐起身,他口渴得要命,手習慣性在茶幾上亂摸,果然摸到一杯溫乎乎的茶水。徐小法端起來,一口喝干,起身來到臥室,擰亮床頭燈,看到沈明珠在床上熟睡,長發散落在枕頭上,沈明珠像枕在一片黑色的海洋上面。徐小法忍不住想觸摸她的頭發,他的手剛剛伸過去,沈明珠就睜開了眼睛。
沈明珠說:“你在沙發上睡得好香。我想把你搬到床上,怎么都搬不動。沒有辦法,只有給你蓋床被子,委屈你在沙發上過夜了。”
徐小法張大嘴巴:“我沒有從沙發上掉下來?沒有昏過去嗎?”
“你說什么呢?”
沈明珠坐起身,伸手摸摸徐小法的額頭:“是不是又做惡夢了?你昨天回來,喝完茶就躺沙發上睡著了。”
徐小法回想到家后的情景,清清楚楚記得自己頭疼難忍時,從沙發滾到了地板上。可是有時夢中的情景也同樣會記得清清楚楚的,比如經常在夢中聽到的鋼琴曲……徐小法拍了一下腦袋,確認自己將夢中的情景當成了生活中的真實事件。
徐小法躺到床上,翻來覆去睡不著。沈明珠背對著他,本來如同小貓咪般靜悄悄的,突然之間,她開口講話,安靜的屋子里,徐小法竟然被嚇了一跳。沈明珠說:“沈賀歲昨天找你了。”
“找我?“徐小法坐起身,問:“什么事?”
“什么都沒有說。”沈明珠也坐起身,瞪大眼睛看著徐小法,一字一句慢慢說道:“小法,你有事情瞞著我。”
“有事情瞞著她?”徐小法的腦子快速旋轉起來。當然有事情瞞著她,徐小艷,他從來沒有將徐小艷告訴她。之前因為與徐小艷相愛,所以不能告訴她,現在雖然發現徐小艷是假的,但因為是假的,更不能告訴她。
徐小法搖搖頭,說:“我沒有事情瞞你。”
“沒有事情?沒有事情?”沈明珠竟然哭起來。這在他們的婚姻生活中非常少見,沈明珠向來是一副波瀾不驚,面無表情的樣子。“沈賀歲都告訴我了。周銅生死了。你的精神出問題了。”
原來是這件事情,徐小法松了一口氣,說:“周銅生出車禍死了,我的精神沒出問題呀。”
“沈賀歲說你把動畫片里的事當成真實的生活了。幻聽、幻視是精神病患者的特征。”
“我不是幻聽、幻視,是事情確實如此。”
徐小法將周銅生電腦中的動畫講給沈明珠聽,他以為沈明珠會明白過來,哪知沈明珠的眼里涌出了淚水,她摸著徐小法的臉說:“可憐的小法,遺傳基因發生作用了,你的精神出問題了,我要不要把你送精神病院?”
7
徐小法不相信自己的精神出了問題,他才不會去醫院,他照樣去上班,上班路上,他的手機響了,徐小法看了一眼手機屏幕,猛地站住了,打電話的竟然是“徐小艷”。他按下接聽鍵,大喊:“你在哪?你害了我爸爸,轉身就跑掉?”
“徐小艷”在電話的另一端冷笑,說:“徐小法,先告訴你我的真實姓名,我叫王茉莉。怎么樣,這個名字俗氣吧。我——王茉莉要帶你去看一個人。”
“一個人,誰?”
“徐小艷的母親,也就是你爸爸的情人。”
徐小法沒有想到徐小艷的母親也住在精神病院內。她穿著條紋狀的病號服,對著一棵柳樹喃喃自語。王茉莉過去,喊了一聲阿姨,她回過身茫然地看著王茉莉,一副不認識的神情。
徐小法無法接受眼前的事實,那個引誘父親背叛婚姻,與父親非婚生子的女人竟然是這樣一副不堪的模樣,年輕時的她漂亮過嗎?豐滿過嗎?嘴唇紅艷過嗎?她憑什么吸引了,不,是引誘,她憑什么引誘了自己的父親。
徐小法說出父親的名字,問女人:“你記得他嗎?”
女人看著徐小法沒有任何反應。徐小法抓住她的雙臂,拼命搖晃,眼淚幾乎要急出來,喊道:“我的爸爸,徐小艷,你的女兒,你記得他們嗎?”
女人依舊沒有反應,回轉身,撿起地上的一根草放在嘴里咀嚼。
王茉莉說:“別問了,她什么都不記得了。”
“你,”徐小法看著王茉莉,一字一句惡狠狠地說道:“你怎么知道這些事情?你到底是誰?”
王茉莉往后退了幾步,確保徐小法揮拳打不到她,她說:“我怎么不能知道,徐小艷被繼父強奸的事,報紙上登了。這個城市有幾萬、幾十萬的人知道這件事情。”
“幾萬、幾十萬的人知道。為什么偏偏是你來告訴我答案?為什么在我們提貨的時候遇到你在洗澡。洗澡?這是不是一個圈套,你喜歡光著身子叫男人看嗎?好吧,好吧。”徐小法沖上來脫王茉莉的衣服,王茉莉大叫起來,幾名身強體壯的男醫生從病房的某個角落沖過來,王茉莉指著徐小法大叫:“他的精神有問題。”
作為徐小法的家屬,沈明珠證實徐小法的精神存在問題,比如幻聽,那些流水一般的鋼琴曲全是他幻聽的結果,比如發呆,盯著某處一眨不眨,比如多疑,懷疑緝毒中隊長的偵破結果。最最關鍵的是,徐小法的家族精神病史,他的奶奶、姑姑、爸爸全是精神病患者。
沈賀歲也證實徐小法的精神存在問題,比如:將動畫片中的情節與真實的生活混為一談,認為動畫片里虛構的人物介入了真實的生活。
“可是,那些事情不是生活里發生的嗎?周銅生不是已經死去了嗎?”徐小法大叫起來。
“是生活中先發生了那些事,然后動畫片里才出現的。徐小法,你敢肯定,那些動畫內容不是你設計的嗎?”
沈明珠與沈賀歲的說法推進了醫生的診斷,徐小法作為一名精神病患者住進醫院。沈明珠雙眼含淚看著徐小法說:“小法,配合醫生治療,爭取早日恢復正常。”
徐小法看著沈明珠的眼睛,第一次發現沈明珠如此的陌生。
徐小法只在精神病院呆了三天,第四天,他從精神病院跑了出來。他在街上胡亂地走著,看著來往的行人,內心亂紛紛一片,他不知道這個偌大的城市,他應該相信誰?王茉莉,騙了他,沈明珠陷害他,曾經最親密的愛人都在千方百計地傷害他,努力使他從一個正常人變為一個非正常人。他哪里做錯了,他的人生哪里出錯了。
走到博物館廣場,徐小法終于想起可以相信的人,沈賀歲,是的,徐小法、周銅生、沈賀歲,他們三人是這個城市里最親密的伙伴,周銅生死了,沈賀歲就是他最最親密的人了。徐小法借別人的手機給沈賀歲打電話,可是電話無人接聽,徐小法繼續打,終于有人接聽,卻不是沈賀歲,是劉奇。劉奇告訴徐小法:“沈賀歲和一個女人開車出城了。對了,那個女人好像是沈明珠。”
“沈明珠,我愛人?你怎么認識沈明珠?”這樣的問題純粹是徐小法下意識的反應,因為他從未將沈明珠介紹給公司的人,也沒有將公司的人介紹給沈明珠。
劉奇不好意思地說:“我在你電腦上看到的,你的電腦上有她的照片。”
徐小法不再追究這個,因為另一個問題占據了他的腦海:沈明珠認識沈賀歲?他們倆是什么關系?他們共同證實他的精神存在問題,這其間有什么聯系?他們倆一起出城又是為了什么?難道……
徐小法要劉奇帶一千元來找他,十分鐘后,劉奇出現在他的面前。徐小法拉著他,攔下一輛出租車。
出城的道路有東、西、南、北四條,沈明珠與沈賀歲是從南邊出城的,徐小法指揮出租車從南邊的道路出城。這里靠山,車輛與行人稀少,汽車沿著馬路疾行,走了一個小時,沒有見到汽車的影子,徐小法不覺失望起來,就在他準備打道回府的時候,劉奇突然叫起來,“看,他們的汽車。”
一輛白色的小汽車靜靜地停在山腳。徐小法與劉奇下了出租車,他們來到車前,看到車內空無一人,兩排淺淺的腳印沿著車旁的小路向上,消失在野草之中。
徐小法與劉奇沿著小路向上走,一些場景在徐小法的頭腦中紛紛閃現:沈明珠與沈賀歲坐在石頭上說話,兩人在樹林里……徐小法快要瘋掉了,他又一次發現沈明珠如此陌生,他對她一無所知,他痛恨自己的錯誤,即使不愛她,也不應該如此不了解她。
一直到達山頂,徐小法都沒看到沈明珠與沈賀歲的身影。兩人相互看了一眼,懷疑走錯了路。上山的路只有這一條呀,難道他們沒有沿著路走,而是順著山體亂爬。
徐小法與劉奇分頭尋找,在一塊巨大的石頭后面,徐小法聽到爭吵的聲音。是沈明珠的聲音:“我恨他,是他使我的生活變得不堪,我為什么不能報復?”
“他與他的父親受的那些懲罰可以抵消你對他們的恨了。他們都住進了精神病院。我們做到這個程度難道還不夠嗎?停手吧!”
“不,不,不,他們受再多的苦,再多的難,也抵消不了我們受到的傷害。”
徐小法轉過石頭,看到沈明珠與沈賀歲面對面站著,沈明珠的臉上還掛著淚珠。徐小法指著沈明珠,說:“你們倆,你們倆在做什么?”
沈明珠與沈賀歲回過頭來看著徐小法,一臉的驚愕表情,他們顯然沒有想到徐小法會出現在他們面前。徐小法沖沈明珠撲過去,他的胸腔里聚集著一堆怒火,他要抓住沈明珠,要將她燒毀、撕碎。
沈明珠尖叫一聲,下意識躲閃,身子一晃,竟然要摔下山去,沈賀歲一把抓住沈明珠的手臂,可是他沒有拉住沈明珠反而跟著沈明珠要倒下去,徐小法伸出手抓住了沈明珠,再抓沈賀歲時,沈賀歲已經摔了下去。
找到沈賀歲時已是夜幕時分,沈賀歲的頭磕在一塊石頭上,暈了過去。找到他時,他還沒有死,但是在送往醫院的途中死了。
沈明珠報案說是徐小法害死了沈賀歲。徐小法百口莫辯,當時現場只有沈明珠、沈賀歲和他三個人,似乎沈明珠說什么就是什么了。這個時候,劉奇出面作證沈賀歲是自己摔下山死去的,他從另一條路找過來時,遠遠地看見徐小法不僅不是兇手,而且還是伸手救了沈明珠的英雄。可是如果沒有他要動手打沈明珠,沈賀歲又怎么可能摔下山去。
公司為沈賀歲舉行了遺體告別儀式,徐小法來到了殯儀館,他猜想自己可能面對的一切,被沈賀歲的家人謾罵、暴打,可是即便如此,他也要為沈賀歲送行。他腦海中回想著與沈賀歲共事的時光,雖然時有爭吵,不過,他承認,沈賀歲是個好人。徐小法的眼淚不知不覺流了下來。在告別廳內,徐小法見到了沈賀歲的家人,那是一個老女人,滿頭白發,孤零零地站在沈賀歲的遺體旁邊,沒有哭泣,沒有眼淚,臉上甚至沒有表情。她沒有打也沒有罵徐小法,只是漠然地看了徐小法一眼。徐小法大吃一驚,因為,因為,因為她是徐小艷的母親。
她為什么會出現在這里?她跟沈賀歲是什么關系?從告別廳出來,徐小法問公司的同事,同事告訴他,女人是沈賀歲的母親。
天呀,天呀,徐小艷的母親竟然是沈賀歲的母親,徐小艷、沈明珠、沈賀歲,他們之間是怎樣錯綜復雜的關系,他們為什么聯系在一起?他們與他又有什么關系?天地在徐小法面前晃悠起來,四壁齊刷刷地沖徐小法擠壓過來,徐小法看到每個人的臉都變了形狀,他們如同映在哈哈鏡中,以各種奇形怪狀的模樣,扭頭看著他。
徐小法大叫一聲,昏了過去。
這一次,徐小法成了真正的精神病患者,他沉浸在自己的內心世界,喃喃自語,他對真實的、現實的生活不管不顧,所有他曾經認識與熟識的人,都成為陌生人。
徐小法的母親與沈明珠一起將徐小法送進了精神病院,醫生說:“徐小法是受了強烈的刺激后引起的精神病變。”
徐小法的母親淚水漣漣,說:“他爸爸也是這樣得病的,都是那個徐小艷害的。”
沈明珠冷笑起來:“徐小艷害的?你知道你們家人給我們造成多大傷害嗎?惡有惡報,是你們自己害了自己。”
徐小法的母親愕然看著沈明珠,不解地問:“你說什么?”
8
一年之后,徐小法恢復了正常。他仿佛睡了一個長長的覺,然后在一個清晨,沒有任何征兆地突然醒來,他驚訝自己穿著條紋病號服,呆在周圍都是精神病患者的醫院里。醫生將他叫進治療室,那是一名年輕的留美歸來的醫生,戴著金邊眼鏡,臉上堆著令人心生溫暖的笑容。醫生說:“我們檢查了你的血液,你的身體里有一種可以讓人精神錯亂,意志混亂,產生幻覺、幻聽的毒素。這種毒素應該是長期服用某種有害物質產生的。我們替你報了案,并且進行對癥治療,所以你恢復了正常。”
毒素?長期服用有毒物質?這幾個字如同尖銳的利器扎進了徐小法的耳膜,怎么可能。他問:“破案了嗎?是誰下的毒?”
醫生拍拍他的肩膀,說:“回家吧,先回家,回家后你就知道了。”
徐小法回到了家里,他用鑰匙打開家門。門鎖沒有換,家還是原來的樣子,沙發依舊,地板依舊,電視依舊,茶幾依舊,他的手習慣地去摸茶幾,手是空的,他沒有摸到盛著茶水的玻璃杯。
徐小法在沙發上躺了下來,回想一年前發生的事情,一幕一幕如同夢境,那些曾經的疑團又冒了出來,沈明珠,沈明珠,疑團里面包括沈明珠的,他第一個要問的就是沈明珠。
可是沈明珠不在家里。
徐小法不知不覺睡了過去。等到醒來,他發現自己躺在臥室的床上,半敞開的房門透進客廳明亮的燈光和電視的吵鬧聲音,徐小法起床來到客廳,看到母親坐在沙發上,他驚訝道:“媽,你什么時候來的?”
母親拉著徐小法坐到沙發上,一遍一遍摸著徐小法的頭發,說:“小法,你受苦了,小法,你受苦了。”
“媽,我已經好了,放心吧。”徐小法環顧四周,問:“沈明珠呢?”
“那個妖精,你不要提她,全是她害的你。”
“她害我?她為什么害我?”
“等到明天,明天跟你說好不好?”
徐小法看著母親憤怒的面孔,不好意思再追問下去。餐桌上已經擺好了飯菜,他與母親坐到餐桌前吃飯。這個時候,家里的電話響了,母親接聽,將話筒遞給徐小法,徐小法問:“誰?”
母親不說話,徐小法接聽,話筒里傳來王茉莉的聲音。
王茉莉說:“小法,你好了。小法,我對不起你。”
徐小法與王茉莉在一間茶室見面。伴隨著王茉莉的講述,事情的真相如同水底下的鵝卵石清晰地浮現出來。王茉莉是沈明珠的好友,而沈明珠是徐小艷繼父的女兒。沈賀歲是徐小艷的繼父與徐小艷生母的兒子,也就是沈明珠同父異母的弟弟。沈明珠的父親離婚后帶著沈明珠與徐小艷的母親結婚,起初他們的婚姻是幸福的,沈明珠的父親認為徐小艷的母親是純潔的處女,對她非常珍愛。可是伴隨著徐小艷的到來,幸福與恩愛戛然而止,沈明珠的父親認為徐小艷的母親欺騙了他,認為徐小艷的母親是個淫婦,他打她罵她凌辱她,家里天天充滿了硝煙。一天酒后,沈明珠的父親強奸了徐小艷。沈明珠的父親與徐小艷的母親跪下來哀求徐小艷不要報案,可是徐小艷最終報了案,父親判刑入獄。報紙刊登了這起違背人倫的案件,城市的居民一片嘩然,認識與熟悉徐小艷一家的人對他們指指點點,議論紛紛,徐小艷承受不了壓力,跳樓自殺。徐小艷的母親受刺激患上精神病,她與沈明珠的父親生下的兒子沈賀歲遠走他鄉,與所有人斷絕了來往。沈明珠認為這所有的一切都是徐小法的父親引起的,所以對徐小法的父親實施了報復。
“那么,那些信都是沈明珠寫的?還有刊登那起強奸事件的報紙也是沈明珠寄的?”徐小法問。
王茉莉點點頭。
“為什么她要這樣做?為什么要將一個悲劇,變成兩個悲劇。而你,”徐小法指著王茉莉說:“你是她的幫兇。”
“小法,對不起。我一直以為我在幫助她。”
“對不起,有用嗎?沈明珠與我的婚姻也是報復的一個內容吧?”
“是的。她為了讓你的精神出現問題,每天將一種草藥泡在茶水里給你喝。”
“那種有著奇異香味的茶水……竟然是她下的毒,我喝了它,喝了它三年。”
“可是你的精神一直不出現問題,雖然幻聽,雖然經常在睡夢中聽到鋼琴曲,那都是喝藥的結果,但是你一直沒有失去正常。所以她安排我以徐小艷的身份出現,安排你看到我的裸體,安排我們親吻,差一點點做愛,她是想以亂倫的壓力壓垮你。可惜,事情進行得不太順利。”
“那么給劉奇提供提貨地址的也是她吧。”
“不是她,是沈賀歲,他們姐弟倆聯合起來折磨你。不過,提貨時遇到警察抓捕毒犯是個意外,周銅生的死也是個意外,就是這些意外促使沈賀歲提前制作了動畫內容放到周銅生的電腦里面,以此混淆你對真實生活的感覺。”
徐小法快速地回想了一下事件的經過,他找到一個疑點:“警察,給周銅生打電話的警察,還有發給我的‘小心狗命’的短信……”
“電話是沈賀歲打的,短信也是沈賀歲發的。”
“是這樣的,是這樣的。我最信任的人都是蓄意害我的人,沈明珠,沈賀歲,還有你!”徐小法抓住王茉莉的雙肩大叫:“就是因為你們的報復,周銅生死了,我的爸爸住進了精神病院,我住進了精神病院,就是因為你們的報復。”
“對不起。”王茉莉低下頭,“我已經后悔了。所以我做證,證明沈明珠在你的茶水里放了有毒的草藥。”
“王茉莉!”徐小法大叫:“我到底是應該恨你,還是應該感謝你。”
王茉莉的眼里迸出淚來,看著徐小法,一句話說不出來。
經過激烈的思想掙扎,徐小法決定去看望沈明珠,母親要求陪著徐小法去。徐小法問:“她把我們害得這樣慘,你不恨她嗎?”
母親說:“她恨我們,我們恨她,什么時候是個頭呀。愛總比恨容易得多,再說,愛更能叫人感覺到生活的美好與幸福。”
徐小法沒想到母親會說出這樣富有哲理的話來,禁不住擁抱了她一下。
在女子監獄,徐小法與母親見到了沈明珠,看上去,她與入獄前沒有太大的不同,面對著徐小法,沈明珠一味地冷笑。
徐小法說:“我知道我們的婚姻里沒有愛情,你對于我只是一個結婚的對象,與其他的女人沒有任何不同,可是我不知道,我是你報復的對象,你為什么以犧牲你的婚姻,用你的幸福作為代價來報復我?”
“幸福?”沈明珠大叫:“我曾經幸福過嗎?是的,徐小艷沒到我家之前,我是幸福的。可是你們,你,”她指著徐小法的母親,“因為你的妒忌,因為你的自私,你將徐小艷攆出家門,將我們一家人打入地獄。為什么?徐小艷與徐小法的爸爸如果沒有血緣關系,你為什么能夠接受她?為什么知道她是徐小法爸爸的婚外生子就無法接受,就要把她趕出家門,破壞我家的幸福生活?你到底是善良的還是兇惡的?今天,你來看我,為什么?是因為你的假仁慈嗎?”
徐小法的母親捂住臉跪到地上,大哭起來:“對不起,對不起,我不知道事情會變成這個樣子。”
沈明珠哈哈大笑,“徐小法,我的毒藥竟然沒有讓你成為精神病患者,徐小法,你竟然痊愈?徐小法,你的意志怎么那么堅強?哈哈,老天為何如此不公?徐小法你好端端地活著,我的家人為什么要這樣悲慘,我的人生為什么要這樣痛苦?”
沈明珠的頭向墻壁撞去,獄警飛身上前,抱住沈明珠,將她帶離了見面室。
徐小法拉起母親,兩人走出監獄。王茉莉站在監獄前的路口上等著他們,三個人不說話,并排向前走著,走著,走著,仿佛走在沒有盡頭的人生之路上。公交車站牌下,三個人停下腳步。徐小法轉向母親,說:“媽媽,我想,我是有錯的。”
母親詫異地看著徐小法,徐小法說:“我從來沒有愛過沈明珠,媽媽,我跟她做了三年夫妻,如果我曾經用心愛過她,她也不會如此恨爸爸,恨你,恨我。”
“你,你的意思是……”
“媽媽,我想等著沈明珠出獄,我想……我們還是夫妻,我應該好好愛她,讓愛化解她內心的仇恨。”
母親握住徐小法的手說:“兒子,我支持你。”
王茉莉一直沒有說話,這個時候,公交車來了,王茉莉在前,徐小法與母親在后,一同上了車。
責任編輯:彭 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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