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十歲那年的夏天,我是在鄉下的奶奶家度過的。
去的時候,正趕上鄰居大叔的喪事。村里的人都很傷心,奶奶也很傷心。奶奶說,大叔的篾活做得好,也是難得的好人。好人,我沒有見到。我只看見了他放在堂屋中大大的黑白照片。還有,他的兒子。那時,他正站在照片下、棺材前。我既不敢走到照片下,也不敢走到棺材前,所以第一次看見的只是他的背影而已。他們叫他曉德。
我得見曉德的正面,是第二天早上。他捧著那張掛在墻上的黑白照片,行走在送葬隊伍的前面。我一直很想聽到他的哭聲。可是,卻沒有如愿。
“曉德的心腸可真硬。”回到奶奶家的小院里,我撇著嘴說道。
“家里有一個人流淚就行了,都流淚就沒人操持這場葬禮了。”奶奶說。聽她這么一講,我才想起在葬禮上沒看見曉德的母親。
“病了。”奶奶說。
看見曉德流淚是葬禮后的第三天。那天,奶奶去菜地了,無聊的我甩著柳枝條檢閱過她種的蘋果樹、李樹和杏樹后,又決定去檢查她種在山坡上的南瓜、豆莢。大叔的墳就在山坡上。
站在已掛滿豇豆的竹架下,我看見曉德正揩著臉上的淚水。看見我,曉德有些驚訝。
“你哭啦?”因為被發現,我有些窘,不知所措中冒出一句傻頭傻腦的話。
他沒有回答。曉德揩了淚,和我一起下山坡,回家。他已經讀初一了,而且比我高出大半個頭,所以和他走在一起,讓我有些不自在,就像我和不熟悉的大人走在一起那樣。
村里的大孩子、小孩子都嫌我不和他們打架,嫌我捕蟬時動作笨拙,我倒是愿意天天跑去和他們一起游泳,但奶奶又不愿意。所以,只剩下曉德了,也許他會不嫌棄我這些。而且,我也確信他不會想和我打架,不會去捕蟬,也不會去游泳。可是,曉德喜歡學習。幾乎每次去他家,都見他穿著雪白的襯衣端坐在一張褐色的木桌前,做著功課。
“我喜歡看書。”見我歡喜那些課外書,曉德揚起頭,咧嘴笑了。笑的時候,左邊的一顆虎牙便蹦了出來,活潑潑的,很迷人。雖然,堂姐丁榴對我的話“哼”了一聲,但我知道她不是沖著曉德,而是針對我的比喻。我確信,在她的心中一定有著更好的比喻去形容曉德那張干凈若滿月般的臉。
而最先發現曉德那張好看的臉開始不時抽搐一下的就是丁榴。
“真的,我沒看錯。”丁榴對我說的時候,一臉的凝重。這使只有13歲的她仿佛瞬間成了一位持重的大姑娘。
“我幾乎每天都去他家,怎么沒發現,你只是在路上和他說了幾句話就發現啦?”我對此表示懷疑,也懷疑丁榴就是因為太喜歡看曉德的臉,才不敢輕易去他家。
“不信,你馬上去看看。”雖然知道丁榴在利用我刺探情況。可我還真的馬上跑去了曉德家。
正是黃昏。
院內,高大的黃桷蘭樹上有小鳥在啾啾而鳴,樹下是曉德和他剛剛病愈的母親。曉德正用一把小小的篾刀熟練地劃著一根又一根翠綠的、細細的篾條。看見我,母子倆都笑了笑。母親的笑溫柔、暖和,曉德的笑透明、潔凈,都很好看。
我端來凳子,看他們。看曉德。我先是看一根一根的青篾從他的指間快速飛出,然后才將目光一寸一寸地移到他的臉上。沒有抽搐,沒有異常。莫名的,我暗喑松了一口氣。可是,就在呼出那口氣的瞬間,我看見他臉上的肌肉真的,真的微微抖動了一下。也許,因為天色緣故,我看花了眼?
“你的臉,怎……怎么啦?”第二天早上,當又看到肌肉在曉德的臉上微微抖動時,我小心翼翼地問道。
曉德有些詫異地看了我一眼。“你發現啦?”他有些訕訕,繼而輕輕笑了笑,并夸張地用手在自己的臉上抹了一把。
“最近幾天出現的,大概是肌肉們想跳舞了。”他抿了抿嘴,努力地想將臉上的肌肉繃緊、繃直。可是,新一輪的“跳舞”,連同他的嘴角也不由地顫動起來。這使他的“滿月”仿佛突然受到某種外來襲擊,在清粼粼的波光中搖晃了起來,迷離而無助。
我怔怔地看著。“你的臉生病了。”我說。
“我知道。別告訴誰。”他對我豎起食指,“噓”了一聲,“保密!”
我點了點頭。我沒有告訴他丁榴也知道。所以,回家后,我只好將他的話轉告了丁榴。丁榴有些緊張,但也學著我點了點頭。
(二)
一個炎熱的中午,我睡不著午覺,又跑去找曉德。他媽媽說他去鄰村同學家了。而我,在悻悻然鉆入村后的樹林時,卻看見曉德撅著屁股,正挖著什么。
“草藥。”他說。
“我偷偷去問過鎮上的醫生。他告訴我,這種草藥能治療面部神經官能癥。”說著,曉德有些得意地仰起頭來,并對我揚起手中一株開著白色小花的野草。
“什么是面部,啥癥?”我沒聽懂。
“面部神經官能癥,就是俗話說的‘面癱’。”曉德彎下腰,又尋覓起來,并又補充了一句:“我在書上讀過,醫生也這么說。”
面癱?我一下想起電視里那些肢體無法動彈的人。
“身體不會動不了,只是面部會出現……”曉德微微笑道,并用手又在臉上抹了一把。這讓他剛才微微顫動過的臉又如滿月般安靜柔和了。
可是,偷偷喝下的草藥湯并沒有幫到曉德——嘵德的母親發現了他的“秘密”。
“媽,沒事的,不就是臉上的肉抖一抖嘛,等它們抖累了,自然就好了。”曉德打著趣,勸慰著。
“真的沒什么?”
“真的沒什么,我已經問過醫生了。”
可是,為了安心,他母親還是在他臉上貼滿黃瓜,粘上黃豆。遺憾的是,曉德面部的肌肉仍沒有停止舞動的欲望,相反由顫動,抽動,繼而開始了抽搐。連同眼睛,連同嘴角,連同鼻翼。我害怕了。不知為什么,我總覺得曉德面癱了,我也會面癱。我開始做噩夢,夢見自己沒有了臉,或是擁有了一張陌生人的臉。我將自己的夢告訴了曉德。
“對不起,丁豆。”曉德很誠懇地對我道著歉。他的道歉讓我很不好意思。不過,奇怪的是,聽了這句話后,我再也沒做過類似的噩夢,直到現在。雖然曉德不愿意,他媽還是從積蓄中拿出兩百元錢,讓他去縣城看病。家里有雞有豬,還有蔑活,曉德只好自個兒去。三天后,曉德回來了。帶回了一些藥。
“媽,真的沒什么,醫生說很快就好了。”竹林里,砍著竹子的曉德穿了一件他爸爸的長袖舊襯衣。
母親聽信了曉德的話,回家去做飯了。看見母親走遠,曉德才有些疲憊地一屁股坐了下去。我也在他身邊坐下。
“你騙她?”我看著低垂著腦袋的曉德。
曉德沒有說話,過了一會兒,才抬頭對我說:“我壓根就沒有去看病。”
什么?我彈跳起來。
“錢丟了。”曉德輕輕說道。
“進城時,已是晚上,出于謹慎,不被壞人盯上,我專找黑暗的地方走。誰知判斷失誤,壞人就在黑暗處等著我呢。”曉德扯了一株狗尾草,放在嘴里,笑起來,臉的肌肉又開始扯動,開始抽搐,使那張被我形容為滿月的臉竟有些扭曲了起來。有些別扭,甚至有些難看。
“三個人,三把匕首,我想跑,可是我想起我媽,我不能讓自己有事。所以,任他們搜去了錢。”竹林上有鳥叫,我和曉德抬起頭,就看見了一個鳥窩。
“后來呢?”
“后來,我就回來了,”曉德頓了頓,“走路回來的。”
“走路?”我驚詫地張大嘴。
“嗯。”
“那晚上,你睡……睡哪?”
“第一晚,睡在縣城的橋洞下;第二晚,睡在麥垛里。”曉德看著一只鳥兒離巢而去,頓了頓,才又說道:“其實,也沒受什么苦,只是蚊蟲比較多,睡不好。”
他看著我笑了笑。而我卻想哭。也就在這時,我才看清他那張白皙的臉上不是得了濕疹,而是一個又一個的小小的紅點。而我撩開的衣服下,除了蚊子們在他身上留下的杰作外,還有一塊又一塊的淤青。我確信那是拳頭擊中過的地方。
“不看病了?”
“不看了。”
“那些藥呢?”
“沿途回來時,我去找了一位同學,讓他幫忙買了一些維生素小藥片。”
“那病怎么辦?”
“沒有什么,大不了就是毀容唄。”
我和曉德像大人一般問著,答著。頭頂上,那只飛出的鳥兒又飛了回來,嘴里銜著東西。看不清是什么,但鳥窩中卻傳來歡快的叫聲。
“我打電話問過爸爸,他說你的病很可能是因為壓力大、心理焦慮引起的。”我也扯了一根狗尾草,放在嘴里。
曉德沉默了很久。沒有說話。
(三)
“曉德不念經,改吹笛子呢。”奶奶說。
“鼓起腮幫吹笛子的時候,臉上會好受一點點。”曉德對我說。
“那些藥吃了有用嗎?”媽媽問曉德。
“有。”曉德很肯定地回答,帶著笑。
“我正在努力進行自我治療。”一天,曉德在山坡上,邊擺弄著他翠綠色的笛子,邊說道。他臉上的部分肌肉已慢慢有些僵硬了。他的臉已失去了圓月的圓潤和柔和,有些木訥了。不過,他的眼睛卻變得更好看了。只是,看得出,曉德其實很不開心,有恐懼,也有害怕。
“我才不怕。”曉德反駁著我的猜測。但是,他說了這話后,眼淚卻涌了出來。
“我是擔心我的臉真的怎么了,媽媽會受不了。我本來以為我自個兒就能解決,以為很快就能好起來。”曉德用手輕輕擦拭去眼角的淚,抬頭看了一眼天空。
“不過,一切都會好起來,對嗎?”他側頭問我,眼睛中沒有了淚水,只有柔柔的笑意。但這個問題太大,我不知如何回答。
“肯定一切都會好起來,書上說,不管什么病,只要心態好,只要放輕松,再放輕松,就有可能自愈。我,也許會是一個幸運兒。”
“你應該再去縣城。”
“我打聽了,治療這病要花幾千元,我不想也不能讓媽媽為此受累。”曉德說。說完,他站起來,看著遠處起起伏伏的山,看了好一會兒,才說道:“爸爸已經去世了,無論如何,我都不能再傷心下去了。”
我抬頭看著他。我從來不知道曉德的傷心,我只看見過他流過兩次淚,但也許在夜里、在夢里,在那些飄著黃桷蘭香味的早晨,鳥兒飛落的黃昏——他都在流淚,在眼里,在心里。我怎么會知道呢?我怎么可能知道呢。村里的人都說,曉德是一個很堅強的孩子。奶奶說,曉德是一個很懂事的孩子。曉德的母親說,幸虧還有曉德。
“丁豆,為我加加油,好嗎?”曉德握著拳頭,扭過頭。
“嗯。”我重重地點了點頭。
“曉德,加油!”
“加油!”
不知是不是因為曉德的心情暗暗地的確有了好轉,他面部的肌肉終于停止了顫抖。可是,曉德的臉明顯沒從前的好看了,滿月仿佛凹陷下去了一塊。丁榴為此傷心了好久。我也為此傷心了好久。
曉德卻為此慶幸。“只是一點點而已,我以為會是全部呢。”說這話的時候,曉德高興地對著鏡子笑著。仿佛其間一個人所承受的苦,恐懼和害怕都不值一提。很多年后,當我見到曉德時,他的左臉依舊殘留了那么一點點“木僵”,他的左嘴角也有點歪斜。可是,他笑起來,依然很好看,很陽光,很燦爛。
“這樣很好,人生本來就沒有完美,何況是一張臉。”曉德說。
可是,我依然很遺憾。如果當年曉德不面癱,如果他愿意去治療,他會擁有一張多么迷人的——臉啊。不過,如果是那樣,命運會不會是另外一副模樣呢?誰說得清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