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清晰地記得,16歲那年夏天的午后,郵遞員清脆的鈴聲劃過蔚藍的天空。
我和阿芮爭先恐后地從房門里躥出來,打開綴在爬滿牽牛花的墻上的鵝黃色信箱——我在等《少年文藝》,阿芮等什么,我不知道。
信箱里躺著兩封一模一樣的信,牛皮紙信封、白頭翁郵票。我們并不知道,拆開信封的時候,也就開啟了各自的今生。
白紙上龍飛鳳舞:沈落:我很喜歡你,可以跟你做朋友嗎?周樵。
阿芮搶過我的信,我也一眼就看到了她信紙上字句一模一樣,只不過沈落換成了沈芮。
阿芮咬牙切齒罵了聲王八蛋,就沖出去。
我不知道那個把單車騎得風一樣的男孩怎么想的,同時給姐妹倆寫信。或者是想賭一下,哪個中了算哪個?我的指尖做了筆,一遍遍描著信上那17個字。
傍晚,我沒練琴,阿芮怒氣沖沖回來時,我慌忙把信裝進信封里,壓進抽屜的最下面。
阿芮身上的白裙子沾了綠色的草漿,兩條長辮子也松松散散地搭在肩上,看也沒看我一眼就進了房間。晚上,躺在床上,月光水一樣涌進來,把阿芮沖得翻來覆去,然后她說:阿落,我們都別理周樵好不好?
好!我答,腦子里卻汩汩流過周樵騎車的模樣,心里滿是歡喜——人人都喜歡公主一樣的阿芮,他卻把同樣的喜歡也給了我。
那年,阿芮20歲,周樵大概是19歲吧,不知他是怎么越過能歌善舞的阿芮把目光落到丑小鴨一般的我身上的。
后來,我問周樵這個問題。他說:秋天的落葉飄滿了院子,我站在外面等沈芮,看到你小小的身影拉大提琴,感覺你若是收不到我的信,會很孤單……
我認真地履行自己的諾言,見到周樵,連正眼都不瞅他一下。他叫我的名字,我加快腳步,生怕他趕上來。我知道自己走得快有多丑,那個線條清寡的背影一定讓周樵覺得好笑。
可是,可是,每天出門時,我都渴望碰見他。
渴望坐在他的自行車后座上,晃著兩條腿穿行在彎彎曲曲的小巷里,或者,站在巷口跟他吃刨冰。
可是,他給我們姐妹同時寫了信,阿芮說我們都不理他,我從小就聽阿芮的。
可是,阿芮騙了我。我聽到院子外面的自行車鈴聲響過,阿芮小花鼠一樣跳出去。推開窗,我看到穿著白裙子的阿芮晃著跳芭蕾的長腿坐在周樵的自行車后座上。
整個下午我都在拉大提琴,是悲傷的巴哈G大調(diào)組曲。一遍又一遍。
阿芮回來,我的目光刀子一樣飛過去。阿芮紅了臉,她說:那天,我去跟他打架,然后……他吻了我。
我能想象在綠色的草坪上,矯健得梅花鹿一樣的阿芮與英俊的周樵是怎么樣由恨到愛的。
我把周樵的信從抽屜里拿出來,一點一點撕碎,終究舍不得扔掉,重新裝回信封里,看到信封上那張白頭翁郵票,我的淚水洶涌滂沱。
周樵很快成了家里的座上賓,周樵的父親是小城的有錢人。母親很滿意大女兒的選擇。
從前,周末都是我獨自在家,阿芮去跳舞。后來,周樵來,阿芮常賴著不去芭蕾班。
客廳里,我聽得到阿芮撒嬌,聽到周樵撥弄我的琴弦的聲音,我把自己蒙在被子里,我以為這樣,就什么都聽不見了。
又一個周末,天上飄著雨,阿芮參加芭蕾班的匯演,早早打扮漂亮出門——她從不錯過領舞的機會。我以為周樵不會來,坐在客廳的一角拉琴。
周樵頂著一身雨水站在門口時,我愣了一下,轉身拿了毛巾給他。他不接,盯著我笑:小落,我知道你喜歡我。
大概長得好的男人都是那樣吧,不相信有不喜歡他的女孩。我很沒出息,拿了毛巾替他擦臉上的雨水,然后,周樵攔腰抱住我,唇霸道地印過來。
那是最甜美的夢魘——
我被定在床上不能動,他慌張地脫衣服,然后笨手笨腳地解我的扣子,我想說什么,但是說不出,但是我知道我的問題是:你跟阿芮也這樣嗎?
他如狂風暴雨般挾裹著我,很奇怪,那一刻只有巴哈的G大調(diào)海嘯一樣漫過我的腦海。
許多年后,我從一本書里看到,快樂的極至是悲傷。我深以為然。
門響,母親進門的窸窣聲。周樵簌簌地穿衣服,我指指窗子說:別碰到牽牛花。“咚”的一聲,母親問我怎么了,我說貓從窗戶跳了下去。
周樵再來家里,腳腫得老高一跛一跛。我不看他,但我知道他在看我。
日子仿佛又回到了從前,那個落雨的下午仿佛只是我臆想里的情境。
可是,我們回不到從前了。
一個月后,母親興沖沖地在飯桌上宣布,阿芮要結婚了。
阿芮要結婚了?她才19歲?母親瞪了我一眼:你知道什么?
我還是知道了——阿芮躲在窗簾后面打電話給周樵:生完孩子要是不能跳芭蕾我就殺了你!語氣是惡狠狠的甜蜜。
我的腦子嗡的一炸,眼前有無數(shù)只小蟲在飛舞。
母親帶著阿芮去置辦結婚用品,我打電話給周樵。
他站在我的臥室里,我的眼淚很不聽話地往下掉,我問他:愛沈芮為什么招惹我?他站在床角,輕輕地叫了聲“小落”,這兩個字像極小的眼淚滴進了我的心里,有那么一瞬間,我想過放棄的。
但是,我還是抱住了周樵,用全身的力氣吻他……
他走了。
我看著鏡子里那個虛脫般的女孩,努力給她最后一絲力氣,把綴著荷葉邊的棉布睡裙撕破,然后撥110。
我哭,泣不成聲:我被強暴了……
我永遠記得周樵對我說的最后一句話:沈落,算你狠!聲音鈍鈍地砸在我心上。
他被判有期徒刑三年。母親把家里最漂亮的玻璃杯摔碎在我腳下,震得大提琴嗡嗡作響。她說:你們倆把我一輩子的人都丟盡了。
阿芮摔門離開,我靜靜在窗前坐成了雕塑。
兵荒馬亂了一陣子,日子又回到了從前。
阿芮進了一次醫(yī)院,回來郁郁寡歡,視我若無物。
我很少碰琴,我怕琴弓搭在琴弦上的嗡嗡聲。我常對著窗發(fā)呆,但我必須時刻打起精神,因為稍一恍惚,眼前就是周樵憤怒絕望的眼神。
下第一場雪時,我決定寫信給周樵。
我沒期待他回信給我。
信里只字不提從前,只告訴他我的生活。我又開始練琴了,路過街口時吃了一串糖葫蘆……
每一個字都是肥料,滋養(yǎng)著我的心里的思念,讓它們在我衰敗的身體里蒿草樣瘋長。
每封信的結尾我都寫上很小卻很清晰的三個字:我等你!
春天又一次落到我家的小院里,牽牛花開始再一次攀爬院墻。
阿芮也像是睡足了的小獸,她的眼睛又明亮了起來,她的腳步又輕快了起來,有眉眼清秀的芭蕾班同學頻繁出現(xiàn)在我家客廳,一心指望女兒嫁得金龜婿的母親發(fā)了通脾氣之后,將上次給她結婚準備的東西搬了出來,沒再添新的。
五一節(jié),阿芮草草嫁了。
出嫁前一晚,月光依舊水一樣涌進來,卻被阿芮的眼淚沖得七零八碎。我想起我們聽著郵遞員鈴聲奔向郵箱的那個午后,想起讓我們的人生四分五裂的那兩封一模一樣的信,想起周樵那張棱角分明的臉……
當我開始嚎啕大哭的時候,阿芮的哭聲停了下來,半晌,她問我:小落,我們多傻,我們都不知道究竟是誰對不起了誰……
那一刻,我希望自己立刻死掉。
因為思念,三年變得很長很長。也因為思念,三年變得很短很短。
我讀完了高中,成績好卻拒絕考大學。母親一把鼻涕一把淚地罵我冤家。
我在巷口開了一家小小的報刊亭,整日保持凝望的姿勢,直到某個清晨,周樵站在了我的面前,輕聲叫我的名字。
那樣浩瀚的思念就這樣看到了閘口,然后不可遏止地奔涌,我體內(nèi)的水分仿佛在一瞬間被抽空,然后暈厥。
醒來發(fā)現(xiàn)自己靠在他的肩膀上,抬起頭,我看到他鬢角有了白發(fā),像落了一層輕雪。
他握著我的手:我們可以忘記過去重新開始嗎?周樵很鄭重地問,然后更用力地攥緊我。
我說:我已經(jīng)重新開始了三年……
他說:其實我一直喜歡的是你,但是你知道,能追到你姐姐對一個男孩來說是多有面子的事……
我說:周樵,帶我離開這里吧……
他笑:傻丫頭,我們就要在這里,讓大家看看,經(jīng)過這么多曲折,我們最后多么幸福。
三個月后,我們牽手站在了雙方父母面前,我說:我懷了周樵的孩子,我們決定結婚。
這次,媽媽砸碎了我的大提琴。
我們挽著手去挑窗簾,去訂喜酒,去試婚紗——綴滿珠片的純白婚紗,緊身,裙擺綻開如喇叭花……
我不敢要盛大的婚禮,我不想穿緊身的婚紗,我害怕人家背后指指點點。
周樵卻堅持:我要讓所有的人知道,我一直愛的是你。
我每個夜晚都要驚醒,然后緊緊地摟住身邊的周樵,心慌得厲害……
好幾個夜晚,借著月光,我都能看到他的臉上有淺淺的淚痕,我發(fā)誓要一輩子對他好,我知道,那些眼淚一直滴到我心里,我要用一輩子,去努力擦干它。
婚禮前的一晚睡不著,聽了一晚巴赫,G大調(diào)里的悲傷浸泡著我每一個細胞。母親坐在我的床邊問:小落,你真的要嫁給周樵嗎?
我點了點頭,又搖了搖頭。月光水銀一樣明亮,我看到要強了一輩子的母親蒼老得不成樣子。
花車很豪華,加長林肯,車頭碼著蛋糕樣可愛的玫瑰心;婚禮很鋪張,氣球,鮮花,鼓樂,小城里從來沒有的陣勢……
遠遠看到周樵站在酒店的喜牌前熱熱鬧鬧地招呼著賓客,我坐在花車里等他打開車門……
然后,另一隊婚車停在了車場。
周樵走了過來,望著車里的我微笑,然后打開了那輛花車的門,然后扶下一位笑靨如花的新娘,和我一樣的婚紗——綴滿珠片的純白,緊身,裙擺綻開如喇叭花。
媽媽抱著我失聲痛哭,我死死拽住要沖出車門的她,微笑著對司機說:請送我們回家……
站在鏡子前,不聽媽媽在門外擂門的咚咚聲,看著對面那個裹在喇叭花里的新娘,微笑。
三年多的時間里,我的臉上第一次綻放這樣輕松由衷的微笑。手機響,是周樵的短信:我結婚了,我愛你。
我知道我知道,我怎么可能不知道呢?
用一整個春天的和煦灌溉出一朵牽牛花,和用一整個冬天的冷酷鍛造出一柄刀一樣,都是愛啊。
窗外,枯竭了一整個冬天的牽牛花又開始爬墻了,春天要來了。
我打開唱機,放起我最愛的G大調(diào),然后拿出眉筆刀,輕輕劃開手腕,看著血在我的婚紗上盛開成繁花,然后在手機里輸入:我永遠愛你……
然后,發(fā)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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