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一)
從洗手間里出來,我就知道自己被耍了。
夏末不見了。若是她有意隱匿在人流如織的影廳里,再容易不過。脊背有生涼的冷風颼颼竄出來。倒不是心疼包里的三十萬,我震驚的是自己的蠢鈍。不過睡了一晚,怎么就輕信了她。
五年未見的舊女友忽然出現在你面前,以愛之名,投懷送抱,聽來多少懷了些許鬼胎。雖然一路戒心十足,我卻在歡愛的那刻恍惚了,記起了五年前愛她愛得半死不活。于是就此栽了。她說吃火鍋,我便暈乎乎地吃了。她說喝酒,我便暈乎乎地喝了。這臭丫頭記性真好,知道火鍋配啤酒,是我腸胃的天敵。
離電影開場還有二十分鐘,我已經光顧了數次洗手間。
誰都不能捧著個沉甸甸的皮包上廁所的對不對,盡管那里面有厚厚一沓芳香四溢的人民幣。我于是交給夏末保管。
不過幾十分鐘,我由人變猴,被狠狠地耍了。
口袋里只剩一百塊,我光禿禿孤零零地站在巨大的海報前,十足的人財兩空的大傻瓜。
隨后這個大傻瓜鉆進了6號通宵影院里,不是他多有閑情,還來看通宵電影。而是別無他法,除非他想露宿街頭,否則只能蜷在電影院里一整晚。
(二)
大屏幕上聲嘶力竭廝殺的吼聲漸漸在我的瞌睡中模糊。不知多久,我陡然醒來。感覺那么清晰,一只柔若無骨的手摸過來,摸上了我最敏感的部位,許久沒有拿開的意思。
驚醒時身旁坐了一個妙齡女郎,刺鼻的劣質香水味撲面而來。我即刻明白了,這是個深夜覓食的妓女。濃妝艷抹的臉在昏暗的光線里明明滅滅,聽見她開口發出甜膩聲音的那刻,我便寬容了她的驚擾。
她甜膩膩地報上“飄飄”這個名字后,便又準又穩又專業的在人跡寥落的午夜場里,奉獻了一場驚險刺激又讓我回味無窮的云雨。只是她時運不濟,選錯了對象。事畢,我抽出別在腰間的匕首,霸王餐不是誰都能吃的,得具備無恥又兇殘的氣質。
我是個不止能讓她賠錢,還有可能搭上她那張小臉的獵物。飄飄嚇慘了,顫聲說,老板,我不收你錢。
要也沒有。我苦笑著收起匕首對她說。她像只受驚的小獸,黑暗里閃動著亮晶晶的雙眸。想起片刻前的溫存,我有點心軟。伸手輕揉了一下她枯黃的頭發。
鐵漢柔情,這一招半式把飄飄逗引得一愣一愣。她低下聲音說,我原本也沒想收你的錢。
我的判斷力可能出錯了。我竟聽出了真誠的味道,從一個潮濕的、汁液橫流的妓女身上。
我問為什么。
她的手重新擱置我的敏感部位,你寂寞得讓我心疼,獨自處在這樣空曠冷清的的午夜場里,一定有你的苦衷吧。
真夠做作的表白,我不置可否。
而且你的側臉這么好看。飄飄在我的耳畔呵氣如蘭,她已經不怕我了,就為我撫一下她的頭發。她在試探自己的魅力是否足夠能讓情欲接踵而來。但她顯然失敗了。我陷入深思的側臉直白得傷人自尊,我在想另外一個女人。
那個女人也曾在暗夜迷醉的某刻輕輕地稱贊過我的側臉。人心真是個古怪的玩意兒,五年前我被她傷得要死,五年后她偷了我價值三十萬的皮包,害我身無分文流落他鄉,可我依然想她。
飄飄貓一般蜷縮進我的懷里,她說老板你讓我跟著你吧。我特別想跟著你。咱倆真像。同是天涯淪落人。
(三)
我們倆一點都不像,我比她還窮,我應該叫她老板。
像膠皮糖一樣粘的應該是我。當一個有英俊側臉的血氣男人想像一塊膠皮糖粘住女人的時候,吃軟飯這種事于是變得沒什么技術含量。我躺在飄飄簡樸的出租屋里,成了地道的小白臉,白吃、白喝,以及……白嫖。飄飄收留我的原因,大概沒有男人屑于讓她收留。我是惟一的。而她高超的做愛技巧也惹得我不想走了。我住了一晚又一晚,一星期再一星期。
這當然和愛無關。我還在想夏末。她時常出現在我的噩夢里,穿著五年前奉獻初夜的那條白裙子,我用力拽住她,一路無目的地狂奔。略一轉頭,看見她高舉著我的皮包變成一把寒光畢露的匕首,血色模糊滿臉,她舉著刀詭笑著說,滄東,你的側臉還是那么好看。
常常驚醒,懷里睡著狀如孩童的飄飄。她漸漸素顏,束起波浪大卷,呆在廚房里煮東西給我吃。這是愛情降臨的標志,不是好兆頭,我可不想被妓女愛上。
我不能再這么等下去了,我得去找夏末。這個臭三八,為什么要偷。若不偷,我的心都將是她的,她想要多少榮華便有多少榮華供著她。
(四)
在小胡同里堵住夏末時,我覺得好像半生都沒這么煎熬過。看見她還好好的,我高懸的心終于放下來。可想到那三十萬,又騰地憤怒了。
最讓我憤怒的是,夏末還在裝。
盡管她撲進我懷里的動作迅猛又急促,好像真的萬分迫切。盡管她竟然還哭了,一下一下的抽噎很快轉化成滂沱淚雨。盡管我的心確確實實揪疼了一下。但打住吧,五年里被同一個女人騙了兩次,我不能再被她的精湛演技哄成白癡了。
我冷冷地說,別裝了,把包還我。
什么包?夏末瞪著看來憔悴的大眼睛,青天白日的說瞎話。
三十萬都不夠你吞?!我咆哮了。直到現在讓我痛心的都不是錢,只是夏末的再三欺騙讓我憤怒得無以復加。
拿出來,這是給你的最后機會。我一步一步地逼近她。我臉上一定掛滿了她從未見過的瘋狂和惱怒,因為她已經嚇得說不出話來,只是抖抖索索地翻動衣衫,露出蒼白的肚皮以顯示她的無辜。
我閉上眼,閉上兇光四射的雙眼。盡管這個動作我已經在失眠的夜晚練習多遍,但真正掐住夏末脖子的時候,我仍抖得不像話。
媽的,為什么要逼我殺你!我吼出這句話看見夏末猙獰變形的臉,就哭了。不殺你死的就是我……
漸漸的夏末不再掙扎,掐死她就像掐死一只小雞雛,比愛上她還要更容易些。
夏末在我記憶里留下的最后一個動作是揮舞著手臂,直抵我的臉頰。似乎有句話卡在她喉嚨里,她想靠這個動作來表達。我永遠無法知道那句話是不是和我的側臉有關。
她還在試圖騙我,雖然她已經騙不到了。
她說她結婚后的每一個深夜都在想念我,我信了。
她說丈夫虐待她,給我看她肋下的烏青。我信了。
她說她差不多把生平的全部力氣都用來出逃,只為找到我。我信了。
我許諾讓她余生幸福。她也信了。
究竟誰騙了誰,誰的承諾是情欲漫上來時脫口而出的假話,都已經無從追究。我抱著她漸漸冷卻的尸體哭得很無聲,昔日的點滴溫情都葬在這片淚里。我惡狠狠地告誡自己就算疼到窒息,你也不能后悔。
之后我細致地搜查了她的房間,但那個裝滿三十萬的包不見了,哪里都沒有。
果然。夏末不僅吞了那三十萬,也吞了我包里的全部秘密。
那里面有我賣給一個商業巨子的遺囑。遺囑上明確地指出,只有百分之二十的集團股份屬于巨子。另外的百分之八十,他若想要,只能出陰招。于是派我去偷了那份遺囑,做了五年的商業間諜,這活計于我而言已經輕車熟路。卻不成想,拿貨領錢的時候,巨子卻翻了臉,只給我三成酬金。他怕我走漏消息,盡管我對此完全不感興趣。但他不這么以為。
于是我憤怒了,以牙還牙扣下那份遺囑,聲明不見錢不還貨。
可,偏偏遇上夏末。偏偏她盯上我的錢。
倘若沒有,倘若各過各的苦樂春秋,哪怕寂寞的時候思念苦一點……
夏末啊夏末,你為什么不能成全我的倘若。
(五)
殺人犯最常去的避難所就是妓女家。妓女愛著殺人犯。
到了飄飄家,眼前的景象震驚得我幾近窒息。
她躺倒在血泊里,身旁赫然放著我的黑皮包。已經被翻得零碎了,它張著猙獰的大嘴,沖我詭笑。
電光石火間,我明白了,我什么都明白了!
撿到皮包的人,是飄飄。
腦海里發出轟然巨響,記憶碎成片。我頭痛欲裂天旋地轉,撲通一聲跪下去,不知為將死的飄飄,還是為已死的夏末。
飄飄蠕動了一下抽搐的身體,身下的木頭地板松動了。打開來,是成捆的人民幣,和一個男人的黑白照。照片里的男人,有著和我驚人相似的側臉。
這就是飄飄沒把我當個凱子隨便釣一釣的原因。三十萬還不夠,她想用那一紙萬惡的遺囑,換更多的、足夠我們遠走高飛的錢。
盡管這有可能讓她搭上性命。盡管她知道,我一點都不愛她。
我閉上眼,甚至記不起她臉的輪廓。
這個傻姑娘,她有千言萬語要說的樣子像極了夏末。我忍著淚,俯下去聽她自喉間發出的嗚咽。我只聽清楚了一個字。
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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