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生一世一雙人，半醉半醒半浮生

那年張小仙剛剛到這個城市，離開小鎮其實比想象中簡單。她扒了火車，火車停在這個城市的時候，她被人發現并且攆出了站。她不知道可以去哪里，天剛麻麻亮，這城市像一只巨大而沉默的怪獸，把她給鎮住了，她就蹲在出站口的垃圾桶旁邊，蹲了一天一夜。

到了晚上，一直在周圍倒騰黃牛票的陶大過來對張小仙說，丫頭，跟我走吧。

她就跟著他走了。剛起身的時候，一陣眩暈。陶大就扶了張小仙一把，她咬了咬牙。

等她吃完兩大碗牛肉面洗完澡出來時，陶大走過來給了她500塊錢，他說丫頭，別亂跑了，回家去。張小仙低著頭沒說話，把剛剛穿好的衣服又解開了。她對陶大說，我不走了，我跟你過。

陶大沒理張小仙，把她推進了里屋，他就在外面的破沙發上披著衣服窩了一夜又一夜。

冬天來了，張小仙冷，她趴在陶大腳邊縮成一團，她說陶大，你是個好人。于是，陶大就嘆了一口氣，把全身冰冷的張小仙抱在了懷里。

這樣，張小仙就算是陶大的女人了。

陶大對張小仙像對女兒。她跟著陶大滿大街地賣黃牛票。其實他從不肯讓張小仙參與交易，說是抓住了會留案底，讓她在街上自己逛，他看得見她就好。這個一臉胡茬和皺紋的男人，總是抽空興沖沖地跑來問她，丫頭，你想要啥？我給你買。

當他轉頭看見張小仙注視的一條雪紡裙時，就突然收斂了總掛在嘴角邊的微笑。其實，她只是在看櫥窗后垂下來的木質標簽上那個不可思議的價格。

這天晚上陶大就消失了，半個月杳無音訊。再沒人抱張小仙睡覺，也再沒人在張小仙耳朵邊嘆氣。張小仙睜著眼睛，無辜地注視著天邊升起來的那抹亮光。

再出現的陶大敲響房門的時候，張小仙都來不及歡喜著投入他的懷抱，就被他拽到了那家有雪紡裙的商店。付錢的時候，張小仙看見他拿出來一沓厚厚的鈔票，連眉頭都沒皺一下。張小仙問他哪來的錢，他說你別管，這裙子你穿起來真好看呢。陶大說這話的時候，眼睛瞇成一條縫。

那刻，張小仙突然冒出一個念頭，她說陶大，我給你生個孩子吧。男人額頭上的皺紋笑出了花，他連連說好啊。可沒等張小仙懷上，他就死了。販毒拒捕，當場被擊斃了。

張小仙斷了活路，她想過回家。可他們說她媽從她跑了以后就瘋了，出門找她再也沒回去過。她成了一個沒有家的女人了，只好去歌廳陪客人喝酒喝歌。她歌唱得好，酒喝得快，人長得還不賴，很快，張小仙就是她們里面小費最多的那個。

半年后，陶大的一個朋友找上門來，遞給張小仙一只鞋盒，里面都是錢，說張小仙，這是陶大留給你的，說給娃用的。

張小仙收了，然后收留了一只流浪貓，取了個名字，叫大大。在這個小房子里懷念著陶大。那年她多大，二十歲吧？

有了錢的張小仙，有了一個黑網吧。不算大，十來臺機子，錢還是像水一樣流進了她的荷包。他們叫她老板娘，她啥也不干，每天就抱著貓大大坐在電腦前聊天。

沒遇見小六前，張小仙是個壞女人。和她好過的男人都說，又壞又風騷還帶只貓，這不是要人命么。

通常張小仙都只露出牙齒靦腆地笑笑，抽煙喝酒耍男人。本來她的日子過得挺有滋味，可她遇見了小六，這就是劫數。遇見他之后，她突然不想這么活了。

小六算是張小仙從網上撿來的男人。他剛被某個女人甩了，嫌棄他窮。男人哭張小仙不是沒見過，可是他一哭，她就完蛋了。

見小六前張小仙做了很多準備工作，把大紅的頭發染黑后，她還在鏡子前，整了整淑女屋買來的小碎花裙子。

頭一回見面，小六一句話也沒說，從頭到尾沒看過張小仙一眼，光喝酒，一瓶之后，他醉了，滑在桌子下面嗚嗚地哭，嘴里還反復念著一個女人的名字，米米，米米。

說實話，她頂見不得人哭。當年她被幾個淘氣包追打到家門口嚎啕大哭時，她媽二話沒說走過來就補了她一大巴掌，哭有個屁用，有本事你讓別人哭去。

后來她就很擅長讓別人哭了，不出手，有人替她教訓那些得罪過她的人，她就靠在墻上，脖子仰得高高地數著數，一二三，記好，一耳光親一下。這是她和男同學說好的價碼，他是高年級的混混。那時候，她就明白了，想得到什么，就得先付出什么。

她有什么可以做籌碼的呢？男孩說那就親個嘴吧。

她媽知道了，抄起竹條就往死里抽她，邊抽還邊哭，你咋不去死呢？

她就去了。站在小鎮東頭的河邊，一動也不動。她不怨媽，她打生下來就沒見過她的父親，是她媽一手把她拉扯大的。他們說張小仙的爸爸是個懦夫，貪污了一筆款子給家蓋新房，被人舉報，第二天就把自己掛在門口梁上了。張小仙不想像自己的爹一樣做個懦夫，哪怕全鎮的小孩都欺負自己呢，她也不想死。陶大死的時候，她沒有哭，她永遠記得她媽說的，有本事，就讓別人哭。

就這樣，她遇見了小六。第三次見面時，他們做愛了，做得很纏綿，纏綿得有點刻骨銘心，像兩只蠶，邊纏綿邊吐出絲來，一點點把對方包裹起來。她以為她這輩子也不會跟男人纏綿了，她只跟他們做愛，不纏綿。

途中小六突然停下來。張小仙睜開眼睛看見貓大大悄無聲息地跳上床頭，頗有興味地看著兩個人糾纏起伏的身體。

媽的，你這貓比張小仙還下流。小六砸過去一個枕頭，突然非常邪惡地對貓大大說，看什么看，哪天老子非弄死你不可。

小六不喝酒的時候喜歡叫張小仙仙女，他說著一口好聽的京片子，這兩個字被他叫出來，脆生生水靈靈的。張小仙忍不住仰起脖子想，會愛上他么？她還喜歡小六說將來給自己買個大房子。這地方太小太憋屈了，難過。她喜歡小六說那樣的話，他一說張小仙就想鉆進他懷里吃吃地笑。

張小仙跟小六半年多，他只送過張小仙一件東西，5塊錢一只的銅戒指，黃燦燦的，中間帶點暗紅。它的前身是一枚新版的5角錢的硬幣。張小仙傻了，握著那東西站在街上，全身抖得不能控制，把小六和周圍的人群嚇得夠嗆，最后小六拉著她說，走吧。

張小仙把腳尖在地上使勁地扣著，好像要把地扣穿一樣，她說小六，我也有個禮物要送給你。

她把小六帶到網吧里，說，這都是你的了。小六的表情比中了五百萬還錯愕，不可思議地看著張小仙。她只是笑，把手心里那枚戒指死命地握進了肉里。

小六很聰明，幾個月功夫，網吧就擴大了一倍的面積。小六還對她說，要是信他，他就把錢滾出更多錢來。正在熬烏雞湯的張小仙回頭甜甜地笑了，她信。

幾個月后小六提回來一箱子錢，是張小仙一輩子沒見過的那么多。小六把錢整把整把地撒在屋子里，然后興奮地抱著張小仙使勁地轉圈，他大喊大叫著，像個瘋子，張小仙，你是個女神，我一個人的女神。

在小六頭頂旋轉的張小仙，頭一回，有了想哭的沖動。

有了錢的小六不再酗酒，也不再邋里邋遢了。他把自己整得衣冠楚楚，每天出門前小心翼翼地給自己噴上古龍香水。

有一天，小六正要出門，張小仙攔住他，脖子仰起得像一枝睡蓮。她說，你還愛我嗎？小六沒有遲疑地推開了她。他根本沒時間理張小仙，他忙著賺錢，睡女人，報仇雪恨。

張小仙又看見了寂寞的樣子，像一條長了牙齒的蟲子，慢慢在她心里啃咬著。她又開始在網上聊天，跟不認識的網友說很黃的笑話，爾后視頻那邊的男人會說，來，脫一個。她就脫了，戴著銅戒指的手握著自己微微溫熱的胸，有種異樣的涼，她閉著眼，幻想在耳朵邊上的那些急促的喘氣都是小六的。

那天晚上小六又醉醺醺地回來，正好看見張小仙跟別的男人在視頻調情。他紅著眼撲過來，說你怎么那么賤呢？她以為小六又想跟自己好了，可是過了幾天，她才知道，那天的小六，在酒店碰見了那個像扔一塊破抹布一樣扔掉他的女人。她正好從婚車上下來，跟他遠遠地對看了一眼，然后轉身就走進了人群。

第二天早上，張小仙發現貓大大死了，死在自己枕頭邊，一動也不動，臉上還殘留著神秘的表情。它是被掐死的。她想起小六曾經說過要弄死它，因為它老是看著他們做愛。小六還說過，你要相信我。可是，他還是騙了她。

小六跑了。她其實不傷心。這事她早想到了。小六從來不知道她去見過那個叫米米的女人。她沒別的意思，只想看看這個有本事讓小六哭的女人長什么樣子。見面后，她就后悔了，因為她不相信自己的對手居然是這樣一個普通的女人。兩個人都沒有什么話，她抽完一根煙，嗓子干干的，她說，你害了小六一輩子。

那女人看了張小仙很久，說，小六就是奔你的錢去的，你以為他是什么好鳥？

最后一次遇到小六那天，好像是個月圓夜。

走出網吧，她靠在路燈柱子下點了一根煙，到最后她也沒看清楚那個男孩是怎么過來的。男孩很緊張，手里的刀一直在顫抖，他想要的，是張小仙手上那枚黃澄澄的戒指。張小仙沒打算抵抗，她本來想告訴他，那只是個硬幣戒指，5塊錢一個，滿大街都是。可沒等她把手抬起來給他看仔細，她的心口就一涼。那么冰涼，接著，好像無數的風都涌進來，又涌出去。

她看著男孩驚慌失措地丟掉兇器跑掉了，她沒事，只想抽完這支煙，可是力氣卻像握在手里的沙，轉瞬，就都泄光了，身體一直順著柱子往下滑，煙灰也灑了一身。

她那么用力地找他，其實到最后，她都快不記得他長什么樣子了。別人都跟她說放棄算了，但是愛，有時候并不是一個具體的存在，思念到了最后，已經成了一種如蛆附骨的習慣，戒不掉。

其實，她只是有句話，哽在心里那么久，久到終于蔓延成一個腫瘤，拔不去，化不掉。

她其實只想說，小六，我不恨你，不恨你，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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