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與子》

馮浩祥剛剛做完胃部惡性腫瘤切除手術，肚子上10多厘米長的刀口還在隱隱作痛。但這個癌癥晚期病人卻顧不上休養，因為“自己的時間不多了”，他要幫養父曹根新——一個70歲的流浪漢，討回失去了10多年的戶籍身份，讓老人可以落葉歸根。

這一老一少原本素不相識。5年前的一個雪夜，流浪漢曹根新無意中救了喝醉酒的打工者馮浩祥一命，從那時候起，馮浩祥許下承諾：照顧老人的余生。

您的家在哪兒？你躺的地方

2006年 1月 25日深夜，杭州城里剛剛下過一場大雪。水電工馮浩祥在老板家中喝了兩斤半的黃酒，說盡了好話，才拿到“留給他過年”的 5000塊錢— —7.9萬元拖欠工資中的一小部分。出門后，喝得大醉的馮浩祥，在小巷里連著摔了 5個跟頭。走到路口，他腳下一軟，栽進了路邊的灌木叢，昏睡過去。

跌倒的響動，驚動了在路邊立交橋洞里過夜的流浪漢曹根新。他從被窩鉆出來，尋到路上，發現了馮浩祥。看著這個渾身濕透的小伙子，無兒無女的曹根新心里涌出一股酸楚，他把馮浩祥扶進了自己的被窩。

第二天早上，馮浩祥從宿醉中醒來，一睜眼，發現身旁齊刷刷睡著一排流浪漢。他打了個激靈，下意識地摸了摸兜里的 5000塊錢，錢還在。然后，他發現身上蓋著一床散出汗臭味的小花被。身邊坐著一位凍得發抖、打著瞌睡的白發老人。得知這個流浪漢不僅救了自己一命，還守了自己一夜，馮浩祥感激地從兜里抽出一把百元大鈔，數都沒數就遞了過去。老人嚇得連連擺手。

“您的家在哪兒？”馮浩祥問道。

“你躺的地方。”老人回答。

馮浩祥邀請救命恩人吃了頓年夜飯。酒過三巡，曹根新講起了自己的經歷。40歲時，他離開家鄉寧波北侖，出外謀生。后來，他加入了一個盜竊團伙，在“望風”時被捕，判刑4 年。刑滿釋放后，在回鄉的火車上，他的行李被盜，釋放證明也“一并沒了”。“沒臉見家人”的曹根新流浪到杭州，靠拾荒活著。聽到這個老人紅著眼圈說“我不想做流氓”時，馮浩祥突然產生了一個念頭：“您跟我回去吧，咱們一起住，我把您當做父親，照顧您一輩子。”

直到遇見老曹，我才找回做兒子的感覺

在父母眼中，馮浩祥是個不聽話的壞孩子，為了打游戲，他把家里給的學費偷偷花光。初一那年，無心上學的馮浩祥就輟學了。隨后，他離開家鄉紹興，到杭州做了水電工。22歲那年，因為斗毆，馮浩祥被判入獄一年。出獄那天，父母并沒來接他。回到村子里，他受盡了人們異樣的目光。父母也嫌他丟盡了臉面，在一次爭吵中，憤怒的父親沖著他喊道：“我沒有你這個兒子！”

從此以后，他就很少和家里聯系。他原名馮浩翔，后來，他把“翔”改成了“祥”。

從那時候起，馮浩祥養成了酗酒的習慣，常靠著“整瓶整瓶的黃酒”來釋放精神上的壓力。在工友們眼中，這個帶班的隊長，工作起來勤懇認真，但就是有點兒孤僻，在外打工的人總喜歡談些家里的事情，但工友們從未聽馮浩祥說起過這些。

“直到遇見老曹，我才找回做一個兒子應有的感覺。”回憶起這些，馮浩祥微笑著，嘴角翹了起來。

以后這兒就是你的家

馮浩祥租的房子是個十幾平米的小屋，只放著一張桌子、兩把椅子、一張床和一臺老式的電視機，但這對住了 6年橋洞的曹根新而言，已經是個天堂。

這對“父子”開始相依為命。早上，老人會站在門口，目送馮浩祥上班。晚上下班，馮浩祥會帶回工地上的飯菜——他會特別叮囑大廚“多放些肉”，路上再買兩瓶啤酒，回到家與“養父”邊喝邊聊。有時候，加班的馮浩祥很晚才回家，曹根新會等在家里，哪怕到了深夜，也不會自己單獨吃晚飯。

“你能體會么，累了一天，回來看見門口站著一位老人，那感覺有多溫暖。”馮浩祥這么描述自己的感受。他每個月留給曹根新六七百元的生活費，讓他“中午別將就，吃點兒好的”。

其實，這個過慣了苦日子的流浪漢，很少吃中午飯。每天馮浩祥上班后，他會悄無聲息地離開住處，找到藏在樓下車棚或花叢中的編織袋，開始撿破爛。到了飯點，只有“收成好”的時候，他才會買個面包或饅頭，邊走邊吃。

曹根新也常常會回到原本棲身的立交橋下，與那里的“老鄰居”們敘敘舊。“原本我也和他們一樣，現在卻有了遮風擋雨的住處，還有了一個孝敬的兒子。”老人想，“我很有福氣，但不能成為他生活的負擔。”

曹根新唯一不滿的就是，這個兒子花起錢來大手大腳。馮浩祥給老人買了一身500多元的阿迪達斯運動裝，在聽到價格后，老人驚得合不攏嘴：“我得撿多少垃圾才能換回來啊！”

只是，每到人口普查，或者有人敲門時，曹根新會擔驚受怕。他是沒有身份證的，一旦被發現，就會被送進救助站。

而這期間，馮浩祥和父母的關系依舊沒有得到改善。2007年，他曾帶著曹根新回過老家，委婉地告訴父母，自己在外面收養了一個老人。但還沒等他把話說完，父親又發起了脾氣：“你不惹禍就不錯了！先管好你自己吧！”又一次大吵之后，在村里人幸災樂禍的目光中，兩人“逃一般地離開了”。此后，馮浩祥喝酒喝得更兇了。毫無辦法的“養父”，也只能勸上他兩句：“父子沒有隔夜仇的。”

完成心愿

一場突如其來的變故，徹底打斷了父子倆平靜的生活。

2011年上半年，往日“能扒下兩大碗”的馮浩祥，食欲越來越差，動不動就嘔吐。到醫院診斷后，醫生告訴他：“胃癌晚期，必須馬上手術。”雖然馮浩祥把診斷書藏了起來，可是不放心的曹根新還是找到醫生，知道了這個可怕的消息。

10月 8日，在紹興諸暨人民醫院的手術室外，曹根新那雙“撿過無數礦泉水瓶”的大手，使勁攥著麻醉后兒子的手。直到醫生提示“手術馬上開始”，他才松開。等在“家屬止步”的手術室門外，曹根新感覺“好像過了 5年”。

病友告訴醒來的馮浩祥：“小伙子好福氣，你爸爸守了3天沒合眼咧。 ”曹根新為他接尿、換衣服、擦洗身子，回想起老人絮叨著幫他剪腳趾甲的場景，馮浩祥的眼圈紅了。

馮浩祥顧不上休養，就去幫曹根新辦理失去了十幾年的戶籍身份，這樣，“即便自己有個三長兩短”，老人以后也能有個保障了。

這事兒成了馮浩祥的心病。寧波相關部門的工作人員告訴他，需要提供一份曹根新的“身份證明材料”，才能辦理戶籍手續。隨后，他找到監獄，可因為“獄警已換”，他連門都沒能進去。來到曹根新的故鄉——寧波北侖老曹村討要身份材料，被告知“需要開村民大會”才能決定。心急之下，剛做完手術的馮浩祥，暈倒在了公交車上。

最后，在媒體的幫助下，已經 16年沒有回家的曹根新拿到了“居民戶口簿”。那天，他摟著馮浩祥的胳膊，像個孩子般興高采烈。

隨后，這對特殊的“父與子”的故事，又出現了意想不到的變化。12月 12日的夜里，馮浩祥的母親突發腦血栓，生命垂危。馮浩祥連夜趕回紹興，在臨走之前，曹根新讓他帶上好心人捐的 3000元錢。

在看了兒子帶回的登載此事的報紙后，原本嚴厲的父親沉默許久，突然流下了眼淚。他終于同意了兒子的收養行為，并邀請曹根新 2012年春節回紹興，四口人一起吃頓“久違的團圓飯”。（摘自《中國周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