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亡與謊言
今天是晴天,但我的心情卻是陰天,并不是因為發生了什么事讓我心情不好,而是因為這行做久了,便會發現心境似乎會永無止境地停留在陰天,永不見光明。
而我,在完成了上面交待給我的第一筆工作后,我的心里就不曾再體會過何謂光明。從那時開始,我的心里只有關于死亡的陰影跟黑暗。
對我來說,世界上只有兩種人,一種是死人;一種是還活著,但遲早會死的人。
“對不起,先生。”不知何時,一個女孩突然出現在我身邊,她用一種不確定的眼神盯著我看,問:“黑浩先生?”
原本正在發呆的我愣了一愣,然后點了點頭代表肯定。她知道我的名字,代表我這次的工作內容就是負責協助她。
確定了我就是她的助手后,她沒再多說什么,只是“喔”了一聲,然后站在我的身邊,看著眼前的平交道口。
我們正站在地處偏僻的平交道口,周遭沒多少建筑物,也沒什么車跟行人,不過火車經過的次數可不會少,是臥軌自殺的絕佳地點。
女孩的眼睛注視著可能隨時會亮起的警示燈,突然問我:“你覺得離下班火車經過還有多久?”
我聳了一下肩,代表我也不知道。
“你不問我為什么要自殺嗎?”女孩轉過頭,對我眨眨跟。
我稍微轉頭瞄了一下女孩的臉,然后又隨即把視線移回平交道上。女孩很漂亮,看起來不過二十幾歲,可能是個擁有美好未來的大學生,但對于她的問題,我簡單回答:“對不起,我不習慣問自殺者的原因。”
“嗯。”女孩自討無趣地把頭轉了回去,“你們這群人還真神秘。那個石先生是,你也是……”
我沒回話,繼續看著平交道口的警示燈。我一向不習慣在工作時多說話,那只會影響到我的工作情緒。我對于自己有個約束,那就是千萬別把協助的對象當人看,那只會讓工作變糟。
“火車應該快來了,”女孩撥著她的頭發,“等一下就麻煩你了。”
“嗯。”我平靜地回答,一邊在腦海里預演著接下來可能發生的各種情況。
如果火車及時剎車,沒有撞上女孩;如果剛好有路人沖出來救了女孩;如果女孩的死意動搖了……不管是哪一種,都是我所不樂見的。
“火車來了。”警示燈突然響起,護欄開始緩緩放下。女孩抬起腳,剛要走出第一步時,被我拉住了。
我說:“火車不會這么快出現,最好等火車快駛到路口時你再出去,不然司機會有機會把火車剎住。”
“喔。”女孩把腳放下。
而這時,已有三輛汽車停在護欄前,等著火車通過。我一一掃視這三輛車的司機,他們大多用等待的眼神盯著目前還空蕩蕩的平交道,似乎沒人注意到平交道口旁的我們。
“火車的聲音近了,差不多了。”我豎起耳朵聽著,“先去護欄旁邊等著吧,火車一來,你就沖出去。”
“我知道了。”女孩只留給我這四個字,便抬起了她早該踏出的腳步。
而女孩的動作似乎引起了那三個司機的注意,其中一個人放下車窗,伸出頭看著女孩走近護欄。他似乎也發覺女孩即將做一件十分危險的事。不過看起來他還沒有要下車阻攔的意思。
火車來了,我可以感覺到火車帶給鐵軌的震動。依我的經驗,再過十幾秒,火車就會駛過這個平交道口。
而女孩也看到了越來越近的火車,她彎下腰穿過護欄,大步走到鐵軌上,走到她人生中最后的待命位置。
那個放下車窗的司機此時終于完全反應過來,他打開車門沖下車,大聲吼道:“喂!你在做什么?”
但他終究還是慢了,他才跑出他的車子兩步,一輛列車已經出現在平交道上,并用它毫無保留的速度撞上了站在鐵軌上的女孩。而我的眼睛一直停留在那女孩身上。
火車撞到她身上時,她正閉著眼,臉上泛起微微的笑容。
然后女孩便消失了,或者說,是被撞散了。
接著我聽到火車極速剎車的聲音,還有三輛車上的人所發出的尖叫聲。
叩咚,一個東西彈到我的腳邊。我低頭去看,花了三秒才分辨出原來那東西是女孩的下顎部。
我并不感到惡心或害怕,甚至沒有半點兒罪惡感,我只是執行了我的工作。還好這次沒有突發狀況發生。至于現場的滿目瘡痍,那就更沒有我的事了。
我走回停在附近的車子,靠在椅背上,拿出手機,回復“協助任務完成”的短信以后,發動了車子。
但我才剮發動引擎,手機就響了起來。或許我不該那么快回復短信的,該死。
一看來電號碼,果然是他,一個讓我沒有辦法不接電話的人。
我接起電話,深呼吸了一口氣后,這才出聲:“是,石先生。”
“黑浩,你那邊完成了?”電話那頭,傳來人如其名、如石頭般冰冷的聲音。
“是的,已經協助委托人完成自殺。”
“如果你不介意的話,可以再請你接一筆嗎?這筆工作很簡單。只要確認自殺者死亡就好了。”
“……可以。”我說。但事實上,我希望現在能夠去我最愛的那家酒吧灌幾杯烈酒,來忘掉剛剛那個女孩的臉孔。
就如石先生所說,這是筆十分簡單的工作,委托的自殺者是一對相約燒炭自殺的情侶。他們會在早上十點時在自己的公寓房間內喝下安眠藥,然后燒炭自殺。而我所要做的,就是前去確認他們的死亡。如果有燒炭失敗、他們還活著或是被其它人發現并被警方救出房間等事情發生,那么我就必須親手殺死他們。這是他們的委托內容。
我照著短信中所說的地址來到了這棟公寓。從外表來看,這是一棟不折不扣的鬧鬼公寓,里面住的人可能超乎常人的想象。
走到那對情侶所在的房間后,我照著短信的指示在鞋柜下找到了鑰匙。
現在離他們燒炭自殺的時間已經過了六小時,綽綽有余了,此時的那對情侶應該已經死透了。我在門外就能聞到房里傳來的燒炭臭味。
我把鑰匙插入門孔中轉動,打開門。門一被我推開,里面的炭煙先刺激到我的鼻子,然后再刺激到我的眼睛,不過還沒到睜不開眼的地步。
我瞇著眼進入房間,客廳里的情況根本亂無章法,舊報紙、飲料罐、泡面碗、發出惡臭的垃圾袋幾乎覆蓋了整個地板。我繞過這些該死的東西往臥室前進,沒意外的話,那對情侶的尸體應該會躺在臥室里。
在臥室的門口,我看見了一盆幾近燃燒殆盡的黑炭。我跨過這盆黑炭,往床邊移動。
而當我走進臥室時,我就知道這次的工作內容已經失控了,因為目前的情況跟我所預想的完全不一樣。
床上沒有棉被,也沒有枕頭,只有一個年約三十五歲的男人躺在上面。他的雙眼跟嘴巴都緊緊閉著,臉孔呈現某種不自然的暗灰色,不用確認我就知道他已經死了。
而在床邊,有個女孩子抱著膝蓋靠在床角,她把頭夾在膝蓋中間微微抽動,正在無聲啜泣,好似完全沒發現我的到來。
我喊了幾聲“喂”后,這女孩才抬起頭來看我。女孩的年紀大概二十出頭,一雙眼睛哭得紅汪汪的,眼神里充滿了無助感。我能體會她的感覺,跟男友相約燒炭自殺,但醒來時,發現自己還沒死,而男友卻死了。這是兩人自殺時最怕的情形。
“別擔心,好嗎?”我說道,“我會幫你去陪你男朋友的,不要哭了。”
女孩的頭歪了一下,好像對我的話產生了某種疑惑:“你就是他所說的助手嗎?那個會來負責善后的人?”
“嗯。”我盡量不去注視女孩的臉,“能請你回到床上嗎?時間有限,我們必須……”
“不!我才不要到床上!”女孩突然歇斯底里地大叫起來,“為什么他要拉著我一起死!我根本不想死啊!我的天啊!這根本不該發生的!”
“你在說什么?”這次換我疑惑了,“你跟你男朋友不是相約一起自殺嗎?”
女孩大叫:“是他拉著我來這里,當我發現他對我下藥的時候,已經來不及了……他說什么要跟我一起死,還叫我不要擔心,最后會有一個助手來幫我們善后……他瘋了!”
女孩所說的每句話都讓我的頭更痛了。到底是怎么回事?
女孩轉過頭,嫌惡地瞪了床上的尸體一眼。
“小姐,”我從外套里拿出佩帶的手槍,將槍口對準女孩的額頭,“我再說一次,清你到床上去,躺在你男朋友的旁邊。”
女孩瞪著槍口,足足沉默了一分鐘,然后露出絕望的苦笑,開口說:“你是他花錢請來的吧?他怕我不會死,所以花錢請你來確認我跟他是不是都死了是嗎?現在我沒死,你就想開槍干掉蕕嗎?”
“如果可以,我是不會開槍的。”我說。
在我的槍口下,女孩爬上了床,但她僅是靠在床邊,跟她男友的尸體保持著一段距離。她看著我搖搖頭說:“他都死了,你能放過我嗎?拜托……不管他跟你說了什么,都不是真的。我不想死……”
“也許說謊的是你呢?”我握緊槍身。
女孩又沖著我大喊:“我沒說謊,我根本不想自殺!”
“難說,這個世界是由謊言組成的,很難分辨一個人到底是在說老實話還是在說謊。”我右手仍握著槍,左手則從胸前口袋里拿出了一個袋子,袋子里裝了十幾顆透明膠囊。
我把袋子丟到床上,說:“拿出一顆,吞下去。”
“這是毒藥嗎?”
“被槍打死,或是一顆不會感覺到痛苦的毒藥,你自己選。”
女孩低頭看著那包膠囊,又抬頭看著槍口,然后又低頭,再抬頭,低頭、抬頭……
“聽好,我沒有那么多時間,我數到三,你最好快做決定,不然子彈就會貫穿你的腦袋。”我下達最后通牒,狠狠威嚇。
我連一都還沒開始數出來,女孩的手已經抄起了那包膠囊,并拿出一顆丟入口中。
我被她動作的迅速給嚇到了。而她在吞下膠囊后,全身突然一陣竄動。我知道。膠囊的效果出來了。
那是一顆馬上生效的毒藥,人一但服下這顆毒藥:不到五秒鐘,藥性便會侵襲全身。
“你騙我……”女孩全身顫動著,眼睛狠狠瞪著我:“你說,不會有痛苦的。”
“我說過,這個世界是由謊言組成的,不是嗎?”我低頭。
是的,服下這毒藥的人會感覺十分痛苦,毒索的快速蔓延會讓你感覺生不如死,但在死亡后,毒素卻會在尸體內自動中和分解,找不到任何證據。
這是石先生自行研發并配給每位助手的配備,以防各種情形發生。
我無法想象女孩的體內正承受著何種的痛苦。我只能低頭,聽著女孩痛苦的呢喃:“我死了……會記得你
等女孩的呢哺聲完全消失后,我才抬起頭看女孩的情況。
她死了,且死不瞑目,她的瞳孔像是要把我的身影也帶進地獄里似的異常睜大。我敢說,到時發現尸體的人一看到女孩的尸體,應該會被嚇破膽吧。
奇怪的委托者
在這個國家,有許多跟我一樣的“助手”存在著,而我們都歸于“石先生”的掌控下。至于我是如何加入這個集團的,我想現在還不適合多加說明。
而關于石先生,我從未見過他,聯絡都是靠手機。他可能不姓石,他在電話里的聲音也可能經過變聲處理……總之,他是個很會隱藏身份的人。
有些自殺者深怕自己在自殺時會臨時放棄,所以他們需要一個助手,就是我們。
我們的工作就是在自殺者猶豫甚至臨陣脫逃時,幫助他們死亡,有必要時甚至要親手奪走他們的性命。這是石先生所下的規定。一但接下了委托,就要百分之百確認自殺者死亡,就算自殺者已經改變心意也一樣。
自殺者們會透過各種渠道找上石先生,石先生再把任務分配給助手,確認任務完成后再把酬勞匯給我們。這就是我們的工作模式。
我昨晚應該是在酒吧里喝多了,然后爛醉如泥地回到家,連澡都沒洗就倒在沙發上睡著了,畢竟這不是第一次發生了。
我從沙發上坐起來,把背脊跟頭部完全倚靠在沙發上,等待著宿醉的頭痛感退去。
不知道從第幾筆工作開始,我試著不去注意那些自殺者的臉。但后來我發現這并不容易,自殺者對生命完全絕望的臉往往會持續在我的噩夢中糾纏我。
而今天晚上,我像例行公事般又去了那家我最喜歡的酒吧。有時候,我會對自己說,這是最后一次來酒吧,從下筆工作開始,不要去理那些自殺者的臉,既然進入了這一行,就該冷血無情,不被感情所左右。這種自我催眠從某方面來說是有效的,現在的我可以機械式地幫助自殺者,但就是逃不掉他們的臉。
當然,隔天我又因為爛醉如泥而睡死了,當我醒來時,發現自己光著上半身躺在自家玄關的地板上。
不過還好,手機沒有顯示未接來電,石先生今天還沒有打給我。
我曾問過石先生:“如果哪天沒人再自殺的話,那我們這一行該怎么辦?”
石先生輕描淡寫地回答:“放心吧,找死是人類的天性,總會有人自殺的,而這些自殺者也會自己找上我們。你只要記得,社會上需要我們這一行的存在。”
這可以說是我們助手的宿命吧,一旦踏進來,身上就將沾滿死亡的臭味,跟正常社交生活說再見。
手機響了,打電話來的不是別人,正是石先生,代表又有工作上門了。石先生說:“地點等一下會發給你,委托人似乎在跳樓自殺前希望助手能給她一點兒心理建設,應該很簡單。”
“時間呢?”
“晚上六點整,對你來說應該綽綽有余,好好休息一下再過去吧。”
這應該是個很簡單的工作,通常跳樓自殺的自殺者會需要助手推他一把或是給他跳下去的信心,不管是哪一種我都做過,對我來說輕而易舉。
嗶嘩聲響起,石先生把短信傳來了。
我期望這次的工作能順利進行,別出亂子。
但現實總是不符合期望的,是吧?
一天中最美的是什么時候?每個人都有不同的答案——日出、中午的耀眼陽光或是黃昏時慵懶的夕陽。如果是我,我會選最后一個吧。因為黃昏是最適合自殺的時候。
當你自殺前看著即將下山的太陽,心里大概會想,太陽下山了,我的人生也將結束了,再見了,世界。
今天的太陽有點兒太早下山了,黃昏在晚上六點整就已經到來。金黃色的陽光灑落大地。我在六點整時到達短信上所說的建筑物頂樓,并打開頂樓大門,一秒不差。
委托人已經比我先到了,她坐在頂樓的邊緣,背對著我,面對著黃昏的陽光。可能是聽到門被打開的聲音吧,她轉頭看了我一下,隨即又把頭轉回去,但剛剛那瞬間已經足夠我看清她的臉孔,是個臉龐清秀的女孩子。金黃色的陽光照在她的側發跟臉龐上,讓我有種夢幻感。
她用手拍了拍她的旁邊。
我并不遲疑,直接走過去在她身旁坐下來。現在我們兩人的小腿都晾在頂樓外面,只要有人在我們身后輕輕推一下,我們就會雙雙墜樓。
女孩在大腿上搓弄著手指頭,小腿晃啊晃的:“你是助手吧?”
“嗯。”我說。
女孩轉過頭,注視著我的臉。我有點兒不太習慣這樣被自殺者盯著看,因為平常他們只是把助手當作幫助自殺的工具,不會注意我們的臉。女孩打量了一下我的臉,然后又把頭轉回去,說:“果然是你啊,本來以為遇不上你,結果真的是你來了。”
我聽出她似乎話中有話:“什么意思?”
“怎么說呢……其實我不想自殺,我找你們,主要是為了要找你,本來還擔心不是你來呢……”
聽她這樣說,我忍不住問道:“找我?我認識你嗎?”
“不,事實上,你不認識我,我也不認識你,但我們兩個都認識同一個人。”女孩的臉上露出了哀傷的笑容,從口袋里拿出了一份剪報遞給我,“你還記得她嗎?”
剪報的時間大概是一個禮拜前,內容是一份臥軌自殺的報導,當中還附上了死者的照片。我馬上就認出來了,因為當時我正是她的助手。
我問:“我當然記得她,她是你的什么人?”
“她是我姐姐。”女孩仍舊晃動著小腿,也不擔心自己隨時會摔下去,“其實那天……姐姐出門時我就跟在她后面了。當然我也看到她到平交道上去找你,然后你看著她被火車撞上……”
“然后呢?你想找我報仇?”
“不,你誤會了。”女孩說,“姐姐有沒有跟你說過她為什么要自殺?”
“沒有。”我如此回答。
“既然如此,你還是不要知道的好。姐姐的狀況,還是自殺的好……姐姐在死前跟你說過什么其它的話嗎?”
“沒有,我是她的助手,不是她的朋友。”
“你說的也對啦……”女孩好像在思考什么似的沉默了半分鐘左右,又說,“我找你們,其實是因為我想問你們—個問題……”
“什么問題?”
“為什么你們要做這一行?”
這是個好問題,如果我回答“為了賺錢啊”這種敷衍的答案,連我自己心里也過意不去,于是我決定回答石先生曾經跟我說過的話:“你覺得,人生公平嗎?”
“嗯?”
“很多人都認為,人生一點兒都不公平。上帝根本沒有給予人們自由選擇的權利。但他們錯了,上帝沒有讓我們選擇自己出生的方式,但至少讓我們能夠自己選擇死亡的方式。不是嗎?”
“呃……不得不說。我沒有辦法反駁你。”
“自殺可以說是上帝給人們惟一一項可以自由選擇的權利,而我們助手則對選擇這項權利的人們給予該有的協助。我們就是這樣的存在。”
“……這些話,是你自己想的嗎?”
“不,是我剛入行時,老板對我說的。”我說,“那么,還有疑問嗎?”
女孩不斷晃動的小腿終于停了下來,她說:“我覺得,如果人生是上帝給每個人的試煉,那么自殺等于提早出局,就沒有辦法在未來得到幸福或上天堂了,很不劃算的。”
“每個人都會有自己的想法,你要這樣想也可以。”
“我想再問你最后一個問題,可以嗎?”
“可以。”
“姐姐……在死前的表情是怎么樣的?你看到了嗎?”
我回想起那一天,那個女孩被火車撞上時的情況:“她閉著眼睛,臉上在微笑。”
“是嗎?”
“我親眼看到的。”
“謝謝你,我沒有問題了。”
然后,女孩的小腿又開始晃起來了。我忍不住問:“你今天只是為了問我這些問題嗎?”
“嗯,沒錯,我并不想自殺,還是說你們有規定一定要殺死委托人?”
我不作答。
“如果你想把我推下樓,就推吧。我想在這里多坐一下,想一些事情。”女孩說。
我不想浪費時間,必須馬上做決定。
這女孩其實根本就不想死。不該殺她,對吧?
等等,記得助手的工作內容是怎么寫的?若自殺者在從事自殺行為時,有猶豫、死意動搖之情形出現,必須協助自殺者繼續自殺,并親自確認其死亡。
也許這女孩本來想死,卻突然反悔了,所以編了這樣一堆話來騙我。這也是有可能的,不是嗎?
心里有個該死的聲音出現了,他說:“你必須照規定來,黑浩,女孩有可能在騙你。快啊,伸出手,輕輕一推,完成助手該做的事。”
但這次我想照我自己的方式來。
我拿出手機,回復工作完成的短信給石先生。
然后我站起身來離開,留下女孩一個人獨自在頂樓上晃著小腿。
因為昨晚沒去酒吧,我很早就睡了,也很早就醒了。只有遇到令我難忘的自殺者臉孔時,我才會變成酒鬼。
整個上午石先生都沒有打電話來。今天應該會是平淡的一天吧,我想。
但我沒查覺,今天將是徹底改變我助手生涯的一天。
當石先生的電話打來時,我正照著今天原訂的計劃,坐在網吧里玩一個我剛注冊的網絡游戲。
網吧內的客人并不多,雜音不大,所以我決定在座位上接聽就好。我用右手操縱著鼠標,左手接起手機:“石先生。”
“早安,黑浩。”石先生那邊沒有半點兒背景的雜音,只有他的聲音,“我收到了你昨天那筆工作的回復短信。”
昨天那筆工作,那個我沒有推下樓的女孩……我吞下一口唾液:“怎么了?有什么問題嗎?”
“我不是會廢話的人,黑浩,我只想問你一個問題,昨天的工作,你確實完成了嗎?”石先生說。
我的表情一下被石先生的話給板緊了。我關掉了在線游戲,起身走向網吧的門口:“是的,我給了委托人一點兒心理建設,然后稍微推了她…把……”
“但我沒看到媒體上有報導。”
石先生有時不光看助手的短信來確認工作是否完成,也會看媒體的報導,這點我早就知道:“一年有三千多人自殺,可能媒體不想報導了吧。”
石先生對我的話不予置評:“黑浩,你知道我想說什么。”
“石先生,你懷疑我沒有幫助委托人自殺?”
“我沒有懷疑,而是百分之百確定。”石先生說,“你犯了錯,你沒有盡到身為助手的職,責。”
你有證據嗎?我本來想這樣問,但咽回去了。石先生之所以會這樣說,就代表他手上已經有了底牌,可能他找到了那個女孩,發現她還活著,或者那個女孩根本就是石先生派來測試我的。
石先生繼續說:“一小時后到昨天的那個頂樓去。等你到達那里,就會知道我的意思了。”
話剛說完,石先生就掛斷了電話,而我也沒有回撥的打算。我知道打回去也無濟于事,現在的我只能照著石先生說的去做。
那個女孩在夕陽照映中的臉龐突然又浮現在我的眼前,我不知道她現在怎樣了,她被石先生抓到了嗎?還是說,她是石先生的親信?
在回到那個頂樓前,我什么部無法斷定。
亡命大逃亡
頂樓上,女孩還在那里,只不過少了美麗的夕陽,大片的白云遮住了原本刺眼的陽光,而女孩身上穿著跟昨天一樣的衣服躺在頂樓邊緣上,兩手放在胸口安穩地睡著了。
果然,石先生不知透過何種渠道發現女孩沒有死,還把她抓到這里來。
我正打算走近那女孩時,手機響了,不用想我也知道是誰打來的:“石先生。”
“黑浩,你到了吧?”
“……我在樓頂上了。”
“那么……你應該很明白我的意思了。”石先生的聲音就像平常交代工作時一樣,冰冷如霜,“你沒有幫助自殺者死亡,而是讓她活下來了。你不該這么做的。”
“但……石先生,這女孩原本就不打算自殺的,她只是……”
“自殺者在死意動搖時,什么謊言都說得出來。這時助手就該強制執行死亡,而不是放縱!”石先生的語氣有一點兒激動。這是我第一次聽到石先生如此說話。
“石先生,她沒有說謊,我感覺得出來。”
“人的感覺要是可信的話,世界上就不會有那么多謊言了。黑浩,你在我手下做了那么久,你也知道人類是說謊成性的動物。我們必須照著規定來做事,而不是憑感覺,懂嗎?”
“……我懂。”
“現在你有兩個選擇。”石先生說。不過就算他沒說出口,我也大概知道他所說的“選擇”是什么。
果然,石先生說:“第一,把那女孩推下去,執行她在昨天就應該完成的自殺,然后你可以繼續在我手下做事,你還是我最信任的助手,我保證不會虧待你。”
是啊……我心里想,果然是這樣。
“第二,你可以就此轉身離開,以后我不會再打電話給你,你也不用再當助手,我們的關系就此一刀兩斷。至于那個女孩,我準備讓其它助手來處理她。你不用擔心。”
“這兩種選擇很極端呢,石先生。”我抽了抽鼻子,眼神往旁邊的其它建筑物瞄了瞄。
還有其他助手在旁邊待命嗎?如果我沒猜錯,可能有其他助手正用狙擊槍瞄準我,可能石先生也躲在某處觀察我。
“但你還是必須做出選擇,給你兩分鐘時間。”石先生把電話掛斷。
兩分鐘時間……我低頭看了看手表。
我決定先閉上眼睛,傾聽內心里的聲音。
那是女孩的聲音:“……我覺得,如果人生是上帝給每個人的試煉,那么自殺等于提早出局,就沒有辦法在未來得到幸福或上天堂了,很不劃算的。”
自殺是很不劃算的決定,但還是有很多人選擇了自殺。因為他們沒有勇氣面對未來,哪怕未來只有那萬分之一的幾率可以贏回局面,但還是有人在自殺前找回了那份勇氣……
助手的工作內容,根本就是錯的。選擇自殺的人,我們給予幫助,但對于選擇活下去的人,我們則更應該幫助他們活下去,而不是什么狗屁的“強制執行死亡”吧?
我管他兩分鐘到了沒有,此刻我的心里已經做出了決定。
我沖過去伸手抱起女孩,而不是推她下樓。我用右手抱起女孩的上半身,左手則繞過女孩的膝蓋把她抱起來。
我抱著她向門口狂奔,并凝神耳聽八方,只要一聽到狙擊槍上膛的細微聲響或槍聲,那我就馬上抱著女孩趴下,這樣也許還可以躲開子彈。
但一直到我抱著女孩沖進門口,我都沒有聽見狙擊槍的槍聲。
我抱著女孩狂沖下樓。女孩的頭隨著我的步伐在我的手臂上晃動,臉上的表情好似睡得很甜,就像只是在一輛長途火車上睡著了,而不是被一個逃亡的男人抱著跑路。
口袋里的手機響起,我知道是石先生打來的,他可能在某處用望遠鏡之類的目睹了我的行為吧。我不敢接電話,邁開腿繼續跑。
我順著樓梯沖到一樓,一路都沒有遇到半個人。直到我喘吁吁地沖出建筑物門口時,才看到一個我從未見過面的男人正靠在我的車上。他用一種冷血、屠夫般的眼神盯著我和我懷里的女孩。
那個男人跟我一樣,身上散發著死亡的臭味,甚至比我還臭。我直覺想到這男人不像是一個人,而像是一條冷血且殺人不眨眼的蛇。
“總算見面了,黑浩。”男人的聲音滑溜溜的,語調的冰冷度跟石先生相去不遠,“我常聽石先生提起你,結果你還是讓他失望了啊。”
“我不作聲,而是緩步且小心翼翼地往前走。在弄清對方的底細之前,不適合輕舉妄動,別忘了其它建筑物可能有狙擊手”……
“沒有狙擊手,也沒有其它人,只有我一個人來,所以你不用再四處張望了。”像是看穿我的心思似的,男人說,“石先生認為,我一個人就夠了。本來我以為只是來處理那個女孩的,結果……沒想到你會帶著女孩一起跑。照規定來說,你應該把她推下樓的。”
“我受夠了規定。”我說。
“隨便你。石先生剛剛對我下達了新指示,現在的你依然有兩種選擇,一個是把女孩抱回樓頂,丟下去;另一個是我先把你殺了,再由我把女孩抱上去,當然結果一樣是丟下來……女孩都是墜樓死,沒有差別。”
我看向男人的雙手。他的手靠在我的車上,沒有拿槍或其它武器:“你那么有把握可以殺了我?”
男人的眼睛瞇了起來,更像一條蛇了:“黑浩,我在石先生手下做事比你久,殺死的人也比你多,我可以現在馬上拔槍殺了你。而你呢?手上抱著一個女孩,什么事也做不了。”
我噴噴地道:“既然如此,你為什么不先拔槍再等我下來?”
“沒有必要,如果要我拔槍,只需要0.4秒就可以殺了你。畢竟我還是給你機會選擇的。”
我嘿嘿苦笑了一下:“我想還是有第三種選擇的,不是嗎?”
“喔?”男人的眼睛瞇成一條細線,幾乎快看不到了。
“你犯了老手最容易犯的錯誤——妄自菲薄,以為自己很厲害。”我說,“難道你還沒發現,從一下樓到現在,我的槍口一直都對著你嗎?”
男人的眼睛突然張大了,接著他的手突然往后伸,準備把他插在腰后的槍拔出來。
0.4秒,是嗎?綽綽有余了。
我把一直被女孩的長發蓋住的手槍往前伸出,以免開槍時會對女孩造成灼傷。
剛才下樓時雖然有點兒手忙腳亂,但我還是拿出手槍握在了右手上,并用女孩的長發掩蓋住了。從一下樓到現在,槍口都沒有離開過那個男人。
男人有點兒夸大了他的拔槍速度,當他把槍拔出皮帶、開保險、瞄準一連串動作完成時,我的子彈已經飛到了他的額頭上。
就算再怎么黑暗憂郁的故事,當中還是能夠看到一絲人性的光明。至少對我的助手生涯來說,不管之前我沾上了多少死亡的臭味、喪失了多少人性,但現在,這個女孩開始讓我重回光明。
女孩表情祥和地睡在我的床上。我像個隨床看護一樣坐在床邊,看著她的睡臉。女孩的臉龐線條很漂亮,就像她姐姐一樣。而此時我的心里沒有任何邪念,除了偶爾探一下女孩的脈搏確認她還活著,以及輕拍她的臉龐試著叫醒她之外,我沒有對女孩做任何事。
她的身上沒有任何證件,目前我還不知道她的名字跟年齡。
女孩對我而言,像是—個被單純守護的目標。原本我的人生跟未來都已被死神包圍,而她卻像是一個想把我拉出來的天使。如果沒有她,現在的我可能還在照著石先生的指示,繼續在某處幫助某人自殺吧。
我從未跟石先生說過我的住處,所以他應該不會找上門來。此時除了這里,我暫時還想不到其它可以躲藏的地方。
從客廳里傳來手機的鈴聲,我不用去確認也知道是石先生打來的。昨天抱著女孩趕回住處后,我就把手機丟在客廳里。但石先生似乎一直試著聯絡我,手機鈴聲時不時就會響起。
我不想去接,也不敢去接。我不知道接起電話后石先生會用他那冷冰冰的語氣說些什么。但不管如何,都不會是什么好話。畢竟我違反了他的命令,叛逃了助手圈,甚至殺了另一個助手。
而這一切都是為了眼前這個熟睡的女孩。石先生可能會問我這樣做是否值得,但一件事的值得與否,是無法在進行中妄下斷言的,必須等看到了結果才能解答。
我把臉湊近女孩的臉龐,看著她的睡相,不禁懷疑起石先生到底對她下了多少藥量,竟能讓她睡得如此之沉。從我們躲回這里后已經過了六個小時,但女孩卻完全沒有半點兒清醒的跡象。
“嘿,”我輕輕撫著女孩的臉,“醒醒啊,你到底還要睡多久?”
女孩的鼻子里似乎發出微微的鼾聲,但這鼾聲似乎跟一般人的有所差別。我把耳朵湊到她的鼻子前。她的鼾聲里似乎帶著一種雜音,而這種雜音,我以前似乎在哪里聽到過……該不會……
沉睡的天使
一種絕望的想法如利刃一般刺進我的心里。石先生果然還是用他的方法來做事,他想要讓這件事情的值得與否早點兒見到結果。
手機鈴聲再度在客廳中響起。石先生之所以會一直聯絡我,可能就是為了把這件事告訴我吧,可惜我直到現在才發現。
我站起身來,走向客廳,拿起那只我本來已經不愿再接起任何電話的手機。果然,打來的是石先生,不然還會有誰呢?
“喂?”我突然發現我的聲音好干,好難聽。
“你終于接電話了,黑浩。”這是我第一次聽到石先生的聲音中帶著一種情緒,一種想抓狂卻在壓抑的情緒,“你做了一件讓我難以理解、難以原諒的事情,黑浩。”
“我知道。”
“不過,其實你做的這一切都是沒有意義的,你知道嗎?”
“……我知道。”我的眼睛不自覺地瞄向臥室里的女孩。她仍躺在那里,胸口微微起伏。她還活著。
石先生對女孩下的藥并不是普通的昏睡藥物,而是一種幫助自殺的藥物,有點兒類似安眠藥,但效果比安眠藥好。服下此藥的人會連續昏睡十二至二十小時不等,然后無痛苦地死去。
這便是我在女孩的鼾聲中發現的事實。
我說:“你對她用了‘那個’吧?”
“啊,你發現了。”石先生說,“原本讓她服下藥物就是為了防止你會背叛我并帶著她逃跑,不過我沒想到,你竟然還殺掉了我手下最可靠的助手。”
“事情都發生了,你還想怎樣?”
“我想再給你一個機會,黑浩,回到我的手下做事,繼續當助手。”
石先生的這個提議倒是讓我始料未及。他愿意再給我一次機會回去當助手?石先生繼續說道:“這是很現實的問題。本來我想,頂多失去你一個助手,但沒想到你會殺掉另一個助手……如此一來我就失去了兩個助手,我就有點兒無法承受了。如果可以,我想把損失降到最低。”
“……”
“仔細想想吧,黑浩,反正女孩遲早會死,我給你一天的時間思考。明天我再打給你。”
石先生結束了通話。
而我,如游魂野鬼般回到臥室,坐回床邊。
女孩仍熟睡著。我拉過她的手,緊緊握著。
女孩是試圖讓我在陰郁的助手生涯中看到一絲光明人性的天使,但石先生卻把光明抹滅,并把這位天使獻給死神……
女孩的那句話再度出現在我的心里:“……我覺得,如果人生是上帝給每個人的試煉,那么自殺等于提早出局,就沒有辦法在未來得到幸福或上天堂了,很不劃算的。”
不,你的這一生值得了,至少你救了我。我不會再回石先生那里當死神的助手。如果死神再次試圖讓我的人生沾染上死亡的臭味,那么我會拼命找出光明驅散它。
我繼續握著女孩的手。她的手好溫暖,好軟。
平常的我是不會去看新聞的,但今天早上有一條我不得不去注意的新聞。我專心注視著電視屏幕,等著那條新聞播出。
終于,女主播說出了我想聽到的新聞,屏幕上跳出了凱達格蘭大道的畫面:
“今天早上有人在凱達格蘭大道上發現了天使。這是怎么回事呢?請記者徐艾琳現場聯機為我們報導。”
接著畫面跳到了凱達格蘭大道上的sNG畫面,一名女記者有條理地說著:“一名晨跑的民眾發現了一名身穿白色洋裝的女子躺在一張純白床單的床上。不知道為什么這張床被放置在凱道旁邊。該民眾本來以為女子已經死亡,急忙報警。等醫護人員到達后,才發現該女子仍有生命跡象,只是陷入了昏睡狀態。其中一名抵達現場的醫護人員形容說,女子像是一名‘沉睡的天使’。接下來讓我們聽聽警方的說法。”
屏幕上跳到了訪問一名中年警察的畫面:“目前我們還不知道女子的身份,因為她身上并沒有攜帶任何證件。現在我們已經將她送往醫院進行檢查。那個……血液檢查的結果是,該女子體內似乎有不明藥物的跡象。我們推測女子應該是在被歹徒下藥后,再被放到床上,然后擺放在凱達格蘭大道上。目前我們還不知道歹徒為什么要這么做,警方也正在尋找跟女子有關的人士……”
得知女孩還沒死,而且被送往了醫院,我松了一口氣。
一定會有人問我,為什么我要那么大費周章地幫女孩換上一襲白色洋裝、放到一張純白的床上、再放到全臺灣最顯眼的凱達格蘭大道上?
可能是因為我心里的愧疚感吧。就算女孩會死,我也不能讓她死在我這間破舊臟亂的小公寓里,至少讓她以我心目中的形象出現在世人眼前。而醫護人員將她形容成“沉睡的天使”,我覺得再貼切不過。
女孩現在應該正躺在醫院里接受醫療人員的照顧吧?醫生知道她體內的是什么藥物了嗎?他們救得了她嗎?醫生能破解石先生對女孩所下的藥嗎?
最后的決斗
我正想著這些問題,手機突然響起了。
“喂,石先生。”接起電話時,我發現我的心里竟然異常平靜。
“一天的時間到了。”石先生不多說廢話,開門見山,“要回來當助手嗎?”
我咬了咬嘴唇,答道:“我想,現在我還無法回答你。”
“為什么?”石先生說,“把你現在無法回答的理由告訴我,我想聽聽看。”
我毫不猶豫地把我的回答說了出來,這是我早就決定好的答案:“因為我想當面跟你講,石先生。”
果然,石先生沉默了。是嚇到了嗎?還是遲疑了?
二十秒后,石先生才又說話:“你是第一個提出要跟我當面談話的助手,黑浩。”
“嗯哼。”
“很好,你待在家里別亂跑,我會派人去你家接你。”石先生說完后,掛斷了電話。
對于石先生知道我住在哪里,我并不感到意外,但他竟然會這么爽快地答應了我的要求,這次換我嚇到了。他不怕我會對他不利嗎?他不怕我趁他不注意的時候殺掉他嗎?
不對,等一下,等一下……
媽的,我真是蠢蛋,石先生那句“我會派人去你家接你”的意思其實是“我會派人去干掉你”,再明顯不過了。
可是這樣也不對啊,石先生應該一開始就查到我的住處了,他早就可以派人來殺我,甚至在我帶著女孩逃回來的時候就可以派人來我家攔截我,為什么他不這么做呢?他在想些什么?
我該選擇逃命嗎?但又能逃到哪兒去?石先生遲早會找到我。
或者我只能坐在原地,等石先生派來的殺手破門而入取我性命?這樣似乎也不是辦法。
“狗屎,反正人遲早會死。”我苦笑了一下,決定了最后的做法。
我先打了一通電話,再把手槍取出來,放在膝蓋上,槍口對著門口。我不知道石先生會派多少殺手過來,如果打不過他們,那死就死吧,至少要讓石先生知道我不是好惹的。
我維持著這樣的動作,每一條神經都緊繃著,提防著有人從門或是窗戶外闖進來。
四個小時后,門鈴響了。我必須承認我的身子像觸電似的抖了一下。
我大聲問道:“是誰?”
沒有響應,門外的人只是又多按了一下門鈴。
如果是殺手,早就聞進來了吧?
我站起來走向門口,透過貓眼往外看。門外的是一張普通的中年男子的臉,沒有任何特別之處,通常有這種長相的人不外乎是幾種身份——路人、清潔員、一般警衛或司機。總之,我無法把這張臉跟殺手聯想在一起。
我用左手打開門,而右手上仍握著槍,隨時警戒著。
門打開后,那個中年男子把我從頭到腳打量了一遍,最后把目光停在我的右手上。他盯著我手上的槍,搖了搖頭。
“你是石先生派來的司機?”我問。
他點了點頭,并用手指了指樓下,大概是指車子已經在樓下了。
“我不能帶槍去嗎?”我判斷跟前的男子應該沒有威脅,于是我晃了晃手上的槍。
男子搖頭。
“……好吧。”我反手把手槍丟回客廳的沙發上。也沒必要帶手槍去找石先生了,如果他要殺我,早就動手了,而我現在卻還活著,看來他并沒有要殺我的意思。既然如此,帶槍去應該也只是多余吧。
男子的雙手突然毫無預警地向我伸來,我來不及阻擋,任由他的手在我的身上拍來拍去,做了個簡單的搜身。確認我沒有攜帶武器后,他點了點頭,轉身往樓下走去。
我跟在他身后下樓。一輛黑色的說不出型號的車子就停在公寓門口。男子二話不說上了駕駛座,而我則猶豫了一下后,坐上后座。
眼看著我也上車以后,男子并沒有蒙住我的眼,而是直接開了車。車子的引擎聲很小,男子沉默不語,再加上很冷的空調,整輛車內充斥著令人難受的冰冷沉默。我忍不住說:“能開一下收音機聽聽新聞嗎?”
我還是關心著那個女孩的后續消息。男子也沒多說什么,啪一下打開了收音機。廣播里正播放著路況信息。
而這時,男子突然說話了:“我看了今天早上的新聞,很有趣。”
當男子的聲音傳到我的耳朵里時,我的整張臉,不,我的整個心都涼了,我一輩子也不會忘記這個聲音。
“那是你做的吧?給女孩換上衣服,再放到凱達格蘭大道上……為什么你要這么做?”男子,不,該稱他為石先生了。石先生轉過頭,看著我。
眼前這個人就是石先生的事實沖擊著我,但我仍試圖讓自己看起來臨危不亂:“你不會明白的。”
“是嗎?”得到這個答案后。石先生把頭轉回去,繼續開著車道,“你說要當面給我回復的,現在可以說了嗎?要回來當助手嗎?”
“不,我不會。”我直接地回答,直接到連我自己也感到驚訝。
石先生像是早料到我會這么回答,并沒多說什么,而是轉了個話題:
“剛剛你開門的時候手上拿著槍,是不是想殺我?”
“不,我只是在提防你會派人來殺我。”我照實回答。
“我就知道,”石先生嘖了一下,“黑浩,讓我猜猜看,在面對死意堅決的委托人時,你可以毫不猶豫地幫助他們死亡,但在面對猶豫不決的委托人時,你會開始考慮是否該讓委托人繼續活下去,是不是這樣?”
“是的。”我咬著牙。
“我就知道,”石先生又說了這四個字,“你果然不適合當助手,你自認為己經拋棄一切情感,但你還是拋棄不了最基本的人性。”
石先生停頓了一下,接著說:“沒有任何一個助手可以拋棄人性,每個人都只是在假裝自已是冷血動物。但事實上,每個委托人的死亡都是他們的噩夢,黑浩,我說的對不對?”
石先生說的話字字切入我心,那些曾經成為噩夢的自殺者的臉又出現在我的腦中。他們每個人的臉龐都是那樣清楚。我以為已經忘記他們,但事實上他們的臉仍是我心中最大的噩夢。
“每個助手都在躲避自己的噩夢,而你,黑浩,卻面對你自己的噩夢,選擇離開助手這個行業。很了不起,真的很了不起。”石先生說。
我回問道:“你是在夸獎我,還是在諷刺我?”
“都有。”石先生的嘴角抹過一絲詭異的微笑,“反正你也活不久了。”
什么鬼話?雖然我現在’沒帶槍,但我還是可以從后面勒死你,或把你的脖子扭斷……咦,等等……怎么回事?
“你終于發現了。”。石先生說,“你難道沒覺得車內的冷氣有點兒強嗎?”
我試著移動我的手,但完金使不上力,完全動不了。怎么回事?怎么回事?
“你放心,再過幾分鐘,你就完全沒有感覺了。”石先生冷冷地說。而我已經大致清楚他摘了什么鬼——他在車子的空調里動了手腳,而他自己想必先服下了解藥,而不會被空調中的毒氣所影響。真有你的啊,石先生。
我動著已經有些麻痹感的嘴唇說:“你在空調里動了手腳,對吧?”
“你發現了?不愧是我最得力的助手。”對于石先生的這句夸獎,我有點兒哭笑不得。
“是啊,我發現了,不過你還沒發現嗎?”我笑了,“后面有一輛車已經跟了我們很久了……”
石先生的眼睛警覺地瞄向后視鏡,但他一定不知道是哪輛車在跟蹤我們,因為他剛才的注意力都集中在開車和我的身上,而無暇注意到有人跟蹤。
還記得我在接完石先生的龜話后打了一個電話嗎?那個電話的內容很簡單,我打給了警察,并讓他們派人到我的公寓去埋伏,一定會有所收獲。還好警方沒有把我的電話當成惡作劇。因為我在下樓時,一眼就看到了兩個明顯是便衣警察的人坐在對面的便利商店,而我在上車前,偷偷跟他們揮了揮手。
還好,那兩個便衣警察不是笨蛋,他們跟著我們,一直到現在。
我知道他們終會攔下石先生的車,到時車上會有我的尸體跟百口莫辯的石先生,這次該換我擺他一道了。
石先生正慌亂地尋找是哪一輛車在跟蹤我們,而這時,收音機中的一條新聞傳入我的耳中—一
“接下來是有關今早在凱達格蘭大道上‘沉睡天使’的最新消息——該名女子經過醫院檢查后,證實體內有某種毒藥殘留,經過醫療團隊搶救,女子已經蘇醒并脫離生命危險。但醫生表示,女子身上仍有毒藥的后遺癥,即嚴重的失憶癥。女子已經不記得自己的名字跟身份,但女子跟警方襲示,她只記得一個名字叫‘黑浩’的男子。警方表示,請該男子盡快……”
我沒有將這條新聞聽完,因為我的耳朵已聽不到任何聲音。我只能笑著,緩緩閉上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