寫手自畫像:
言羽,上海girl,90年的天蝎座,一朵人群中不起眼的蒲公英,酷愛簡·奧斯丁。只有在閱讀與寫作的時候,才感到寧靜,愉悅。已發表作品有《單車軌跡》《愛比死更冷》《錦瑟》等。言羽的夢想,是當一個會寫小說的醫生。
天邊火紅的云彩吞噬著無窮無盡的虛無,這是城市上空獨有的火燒云,紅得帶了些許血腥味。
醫藥代表拎著公司的產品氣喘噓噓地穿過走廊,夕陽斜暉映襯下的他像一只被煙熏過的黑棗,一臉疲憊。
他幾經輾轉才找到紫光醫院古主任的居住地址,他做這一行才不到一年,資歷尚淺,無人提攜也罷,還處處受到同行排擠,公司今年與德國公司的合作項目研發出人工骨骼,他一直帶著密封袋里的這些人工腓骨、股骨頭,僅憑著一顆赤誠的心跑遍全市各家醫院,可迎接他的是醫生冷漠敷衍的神色和似有若無的逐客令。這次登門拜訪無疑是他最后一次機會,業績完成不了意味著失業,一想到病重的老母、產后的妻子和嗷嗷待哺的嬰兒使原本愁容滿面的他更顯得焦灼。行內盛傳性情陰冷怪僻的古主任素來極度反感行內潛在的規則,希望他看得上這些新產品,讓公司來供應紫光醫院骨科手術的人工骨骼。
紙上明明寫著1414室,他來來回回尋了幾遍,1413室緊緊挨著1415室,1414室壓根沒有。他手心沁出黏黏糊糊的汗,原本打算轉身離開時目光不經意間飄向左側的一戶人家,1413室。不妨問問這戶人家,他敲了敲門,許久沒有回應,他把耳朵湊到門邊聽屋里的動靜,無心推開了門。
屋內是宇宙的黑洞,潑墨的黑猛然籠罩住他,像一張無形的網令他局促不安,動彈不得。潛意識里他試圖在壓抑的黑暗中搜尋某種光亮,靠近光亮,掙扎,解脫,回到原點,光亮來源于一簇周身散發著瑩綠光暈的不規則物體,那是什么?他揉了揉眼睛,在好奇心驅使下他伸出手觸碰。
忽然,四周飄來陰陰的聲音,“別動我的骨頭。”
一、流言蜚語
“蘑菇,你聽過那些關于我的傳聞?”當手術結束,年僅10歲的男孩被推出手術室時,我脫下橡膠手套,反復清洗雙手用力甩干問身旁的實習醫生蘑菇,通常實習醫生是醫學院的在校學生。我為男孩刮除那顆在他頸椎上蓬勃生長的骨樣骨瘤,這顆超過2cm的腫瘤使他進行性加重疼痛,側彎畸形,侵犯他的脊柱。清理縫合傷口,術前的深夜里,我在熒光燈下靜靜端詳男孩的CT片,他的骨骼和他的生命同樣稚嫩純真,還沾著清晨的朝露,而由硬化的骨質圍成的巢盤踞著,腫瘤肆無忌憚地蔓延至椎弓根,周邊出現軟組織腫塊。
她的語言侵襲我大腦的神經末梢,“醫院里的每個人都喜歡議論你的故事,那個在醫院走廊里尋找丟失的人骨、與骨共眠的醫生,就是你。”
“你不怕我嗎?”
她像一片紫色花瓣圍繞著手術刀飛舞。在她的瞳孔里,我望見自己死去的靈魂,她說:“我痛恨世界上所有的男人除了你,你和他們不一樣,對嗎?”
我想起昨天中午醫院員工餐廳里兩位女醫生的對話,她們以此來消磨在食堂排隊買飯的時間。
“哎,你知道那個上周新來骨科實習的蘑菇吧?就是那個看起來挺單純的一女孩。”女醫生的眼睛像蛇般游移。
“知道知道,什么單純啊?一來就勾引上副院長,你瞧這速度!”另一個穿著白大褂的女人輕蔑地說,“還不是為了畢業之后能留在我們醫院,虧她什么事都做得出來!”
女醫生毫不掩飾地露出鄙夷的神情,“嘖嘖,說不定他們很早就認識,否則她的實習醫院為什么不是其他醫院,偏偏是我們醫院?真是巧得有點夸張!想留在我們這類最好的醫院無非幾條路,靠實力,靠關系,每年有多少應屆畢業醫生排著隊來醫院實習面試,幾個被留下的我們都掰得出手指。她家里指望著她翻身,沒背景、沒資本,真能留下對她來說,何嘗不是個不錯的機會呢!哈哈!”
我是多么厭惡這些偽裝成白天鵝的長舌婦。這時,在我眼里倏地閃過一道奇異的光彩:“是的,你可以相信我,我和他們不一樣。”
二、骨骼人生
窗外明媚的秋光從窗簾縫隙里鉆進來,空中懸浮著灰塵。這世界滿是塵埃,漂浮在空氣中或停留在某一處,看似不存在,其實隨處可見。
早安,我是古醫生,修復和重建肌肉骨骼系統的正常功能是我的天職,我存活在世上的每一天都在煎熬中度過,忍受著眼前各種各樣的骨骼損傷、折斷、壞死。幾個護士推著幾輛一走就哐當哐當作響的手推車,忙著為每個病床旁的鐵架子上掛袋裝的、瓶裝的液體。多數時候我能做到充耳不聞,可我還是發現自己的顱骨為這些聲音所震顫,壓迫著我的神經和血管,這壓迫在我身上堆積起來,仿佛我在水下下沉、下沉、下沉。
面對的現實是需要我把自己變成一柄最鋒利的手術刀。
我愛骨骼,眷戀她支撐著軀干和肢體的硬朗倔強,癡迷于她連接著韌帶和肌腱的委屈妥協,骨骼擁抱體內的重要臟器,免受外界損傷,像不永不休止運轉的冶煉廠儲備礦物質和鐵元素。
我出生于世代相傳的醫學世家,家族里出過不少杰出人物,他們的肖像相繼被懸掛在醫學院的墻壁。家族成員大多因同一種骨疾英年早逝,這是家族中心照不宣的秘密,其中也包括我的父親。自我記事起,冷若冰霜的母親視我如無物,長時間把自己鎖在父親生前的書房里,閉門不出,屋內時而傳來對話聲、朗讀聲、嬉笑聲。直到祖父的出現,他打開書房的門,陳腐的氣息撲面而來,母親正笑盈盈地躺在一具白骨的懷抱里自言自語,目光慧黠而仁慈,流淌著滿滿的柔情。原來母親始終無法走出父親離世的陰影,患上憂郁癥的她仍是一名優秀的標本處理師,親手將父親的遺體化成永恒,制成一具永遠不會衰老的人骨標本。在封閉的書房里她與人骨父親的朝夕相處使她的病情加速惡化出現幻聽、幻覺、耳鳴等癥狀,并分裂出除她以外的第二人格“丈夫”和第三人格“孩子”,便有了屋內的怪聲。那天,祖父帶走了母親送她進療養院,留下人骨父親和我相互對望。此后,我常在花園里搜尋小動物的尸體,用水果刀把骨骼從肌肉里一根根剔除出來,再以鋼絲固定,當我捧著空骨架送給在療養院中的母親,她露出久違的笑容。
前幾年,我把一疊厚實的錢塞進監獄長的口袋,買下剛剛被處以死刑,還尚留有余溫的尸體。這些尸體一部分是給學生臨床解剖、制作標本之用,還有一些是為了滿足我的私欲,你知道我為人骨深深著迷。
每隔一段時間,我將買來的尸體運送到偏遠的鄉間,趁暮色四合之際,我快步穿越雜草叢生的樹林抵達墓地,腳下的枯葉沙沙作響,敏銳的感覺使我根據濕度的改變和溫度大升降來辨別自己是接近泥濘的還是干硬的土地,選擇在潮濕通風的土壤下掩埋尸體,用鐵鏟一鏟一鏟挖出土坑,坑洞如同放大鏡下逝者張大的口腔。撒上腐蝕粉,讓尸體加速腐爛。有的墓穴中大骨骸被覓食的動物刨出來,散落在附近的灌木叢里。一些尸骨已與環境融為一體,骨頭像石頭或樹枝。我演化成一種夜行動物,方便自己得以搜尋人骨。
在我眼里,骨骼遠遠勝過嬌嫩的花朵,為了使骨骼長期保存,必須先徹底剔除腐肉,我的隱秘曬臺上有時整整齊齊地擺滿了大小不一的白骨,如同純潔的花朵盛開得愈發嬌艷可人。
黑白交織的光影中,肱骨、恥骨、股骨、脛骨、髂骨……我在書桌旁用毛刷蘸了清漆抹在我所收藏的第207塊骨骼上。最左側的一具顱骨正對我露齒微笑,像極了我的人骨父親。風干以后的骨骼需要定期保養,才會泛出動人的光澤,我的秘室里藏著206塊骨頭,這些骨骼來源于206位死者的身軀,死者是我借以拯救生靈的沉默大軍。
墻上有6盞熒光燈透視著來自不同病患的X光片、關節造影和CT片。X射線穿透骨組織,各組織顯像成不同的灰度,金屬、骨、軟組織、水、脂肪、空氣的高低密度在X線片上形成深淺不一的灰色地帶,表現著骨病變。我左側墻上的那張X線片拍攝的是5歲男孩的股骨近端動脈瘤樣骨囊腫,巨大的出血性囊腔內有海綿狀的纖維分隔,邊緣被薄層反應性骨殼牢牢包裹。男孩笑的時候露出兩顆尖尖的虎牙,每次巡房時,他老是拉著我的白大褂指指窗外的云朵央求我帶他去放風箏,但刮除植骨期間他不能奔跑。
我右手邊的墻上是一個小女孩的關節造影,她的父母在那次車禍中雙雙辭世,她被推進手術室,診斷結果她右大腿肌肉壞死嚴重,只能高位截肢,我為她做了右髖關節離斷術,這意味著她以后右腿將無法安裝假肢。她的高燒不退,當我走到她的病床邊,她問我,能否握著我的手睡覺,我點點頭,她稚嫩的手指勾著我的手,手上還掛著一只小娃娃。她說見到小娃娃就好像見到了死去的爸爸媽媽,她不時地睜開眼確定我在她身邊,才又睡去。
我與顯微鏡下由羥基磷灰石晶體和含有膠原纖維的有機化的基質組成的骨骼相擁而眠,骨骼的堅硬柔軟常常令我陷入無限的感傷之中,我把所有的感情全部傾注在每一場手術中,冰冷的骨骼不僅冷卻了我發燙的身體,并賜予我涅槃重生的機會,可是今年,我將無法再從貪婪的監獄長手里買到那些新鮮的尸首,處以極刑的尸身統一要火化。我需要加快行動,搶救室執行前最后機會,可我必須耐著性子,筑造我的海市蜃樓,我的人骨城堡。
三、衣冠禽獸
到了深夜,可能早一點,也可能晚一點,我照例脫下白大褂、襯衫、條紋領帶,把身體蜷縮成子宮中的胎兒似的,在停尸房的一隅等候,不知道過了多久,仿佛一雙修長透明的指骨在我的皮膚上反復彈奏,滴噠滴,耳邊忽然響起一聲嗚咽,低低的,柔柔的,我陷入迷幻中,眼前一片無窮無盡的紅色,我任思想馳騁,許多影像從被遺忘的角落浮現,是幽暗的書房里一具白骨與母親深情相擁;是曾經有一名叫四手聯彈的鋼琴師躺在我的腳邊,涼薄的目光穿透城市鋼筋鐵骨上空的灰色天空,他的血濺在我顫抖的唇上,我愿意和他一起粉身碎骨,為什么我卻在這里睜著無望的眼?
如今,這般憂傷的感覺總是揮之不去,縈縈繞繞在停尸間慘白的天花板上方,病房的呻吟聲中,急診大廳川流不息的人群里像禿鷹一般機敏狡黠地盤旋。
陰沉,昏暗,岑寂的秋日里,烏云低垂,厚重地籠罩著大地。夜色已濃,遠方一輪銀色明月從烏云里稍稍探出頭窺視著大地,樹木在風中沙沙作響,有如雨聲。
我離開辦公室,去樓下停尸間。停尸間位于最底層,是一間鋪有瓷磚,包裹著不銹鋼的陰森房間,只有一張驗尸床,我經常將它移到洗水池附近清洗。
在走向停尸間的路上,我困惑地停下腳步,幾臺帶輪推床在不銹鋼冰箱門前隨意停放著,上面蓋著床單的尸體腳趾上掛著死者的名牌。
黑暗中,我看到角落里的人影,隨即退到墻后。
“你不想留在醫院了?少在我面前裝純情!當初你媽拖著你嫁給我,居然天真地以為我愛她,愚蠢的女人!哦哦,不對,我該對她的死心懷感激才是,沒想到你還有脾氣,會離家出走這一招。即使你全憑著勤工儉學和獎學金完成學業,你就能逃出我的魔掌?把你調到這里晚上看守停尸間,我可真心疼,不過想想這樣的話,你可能看得清自己的身份,要想留在醫院里,你該知道怎么做!”那是副院長的聲音,前不久他依靠著一些見不得人的手段調到這里。此時他的眼神中滿是淫邪,他那餓狼似的目光好像要把她身上的衣裳全扒光,反復打量之后,才抬起眼睛看著她,堆出一張惡心媚俗的笑臉。
蘑菇臉如白紙,往后退著,“媽媽重病在身還念著你,你幾時回來看過她?好不容易回來一次,對她便是一頓毒打。你對外宣稱是我為了留院勾引你,流言蜚語的矛頭統統指向我,之后因為我不肯就范,你派我在夜里看守醫院傳說鬧鬼,無人肯值班的停尸房,你還不放過我?”
副院長逼近她,動手扯開她的白大褂。
我拍了拍他的后背,平靜地說:“老兄,你也在這里驗尸?真巧啊!你的骨骼不錯,需要我為你替換一根鈦合金橈骨嗎?”
他漲紅了臉,前傾的身體頓時僵在原地,動彈不得,“不……不……不需要了,我先走了。”他整理了幾下衣服,狠狠掃了一眼蘑菇,悻悻而去。
她沒想到我會這么做,怔怔地望著我,那是一張雨過天晴的臉,有點零亂,嘴唇上只留下溫柔、憂傷,也許是恐懼或是一種無法形容的東西,像一個執拗的孩子,“你為什么不唾棄我?在他們的嘴里,我是骯臟的,待人宰割的羔羊。”
“唾棄你?不,你該珍惜自己的骨骼,不要憎恨自己,你的身軀將永遠圣潔如蓮。停尸房根本沒有鬧鬼,我會保護你免受他的騷擾,和你一起看守停尸房。”
四、同謀
白天,蘑菇偶然路過信件收發室,發現一張寄給我的明信片后轉交于我,上面寫著一位年輕的醫藥代表幾年前在他最困難的時期我向他伸出援手,渡過難關,如今,他的生活和事業已步入正軌,幾次來訪都沒有見到我,特此致謝。
“你愿意幫助我?你只需要站在我身旁保持靜默,或遞給我手術刀。”我的手停留在她的指骨上。
“你準備開始了嗎?我已準備就緒。”蘑菇望進我深邃的眼。
我知道停尸房里每天有幾具死于手術中的尸體,在忙碌的手術室里我習慣性地記住他們的名字,通過尸身腳上懸掛的名牌把尸身從緊閉的不銹鋼冰箱門推出,移至解剖臺上。今天骨骼大軍即將迎來他們的第207個士兵,一個全膝關節。我會為死者替換他的膝蓋,完成全膝關節表面置換術。追悼儀式后,死者與他的關節假體在他親人的嚎哭中被大火淹沒,而他真正的膝關節將永存于世。
尸身皮膚干癟,蘑菇用皮膚消毒劑消毒尸體的皮膚,協助我鋪上隔離被單,我以繃帶包裹腳踝部及腳,在切口兩側放置2塊干小鹽水墊,切開皮膚、皮下組織和筋膜,切斷髕韌帶,將髕骨向外側翻開,她小心翼翼地運用彎血管鉗、骨膜剝離器清理膝關節,電刀使膝關節內外側軟組織松解,骨垂固定截骨器,電鉆在股骨髁間凹處鉆孔,電鋸正進行著股骨兩后髁截骨、遠端截骨,修整股骨遠端,切除脛骨髁間骨,放入膝關節假體,聚乙烯植入物,以骨水泥固定,她沖洗脛骨平面表面血液、骨碎屑,圓針、絲線在半空中翻飛,傷口縫合。
許多個漫漫長夜,我是在這里度過的。有時候,我會打開白熾燈,在一張不銹鋼的桌臺上解剖尸體,插上電鋸插頭,蘑菇作我的助手,我們邊解剖邊了解各種病癥,討論生者與死者,爭辯生命的價值,在一切結束時用水管沖洗解剖床和地板。當血液與空氣接觸時,我聞到了令人作嘔的酒精味,世上有無數件這樣讓人無法忍受的事,你想停止忍受,仍一次次忍受下來。鋼鐵相互碰撞的刺耳聲響中夾雜著操作臺的流水聲,冷氣送風聲,發電機的嗡嗡聲。隔壁是標本室,病理學家一向將腦部保存在俗稱福爾馬林,濃度百分之十的甲醛溶劑中,以便進行各種測試。
夜色已深。
五、復蘇你的心
肌肉的絞痛,韌帶、關節囊的鈍痛,神經根的放射痛,神經的閃電樣銳痛,交感神經的灼痛,骨的深部痛,骨折的劇痛,脈管系統的彌散性痛……不管發生在什么地方,骨骼肌肉系統疾病與疼痛關系友好。
“您的疼痛有所改變嗎?”我低頭詢問著上周因工廠工傷,經歷八小時手術的44歲病患目前的康復情況,如同往常的無數個清晨一樣,我正帶著四五位住院醫師巡查骨科的各個病房。
病患睜著半瞇的眼睛,眼神虛弱,緩緩點了點頭,說道:“稍微好點了,還是感覺傷口很不舒服。”
正當我想對病患的康復提出注意事項,病房外傳來一陣喧嘩聲,能走動的病人都起身簇擁在病房門口向外張望,議論紛紛。
病患又接著說道:“林醫生昨天值夜班,顧阿婆死了,你曉得不?林醫生啊,人是蠻好的,就是年紀輕輕,剛剛見習沒多久,沒什么經驗咯!”
“是嗎?誰不是靠自身積累經驗,從無到有呢?”說著我走出病房,四處搜尋林蘑菇的身影。
她低著頭站在角落里,劉海混合著汗水彎彎曲曲地貼在額頭上,偌長的漆黑睫毛蓋過眼睛,她緊抿著嘴唇,飽滿的雙唇似乎過度隱忍著情緒,呈現出神秘的紫色,白大褂被扯破了大半,似一張哭泣的人臉,狼狽不堪。
顧阿婆家屬一行全到齊了,在大廳里大吵大嚷,擺出誓不罷休、悲痛欲絕的姿態,堅決要求醫院賠償由于醫生急救不當所導致病患死亡的損失費,領頭的是顧阿婆的兒子,一臉的怒氣沖沖,老人住院的這段時間里他從未露過一次面。
“你們這是在做什么?你們既然認為有醫療過失,為什么不找法醫驗尸?”我冷冷地問道。
“你以為我們不敢去么?”顧阿婆的家屬們瞪著凸出的眼球狠狠回了一句,低聲嘀咕幾句,聲音輕了些許。
我徑直走向蘑菇,輕聲說:“跟我來,你需要休息。”
在我的休息室里,她坐在我的床邊。
“蘑菇,告訴我昨天你值班時發生的所有情況。”我一到科室,值班護士已經向我匯報昨夜凌晨的大致情形,現在我只想聆聽她的訴說。
“凌晨1點15分,護士呼叫我,我迅速趕到病房。顧阿婆出現心跳驟停,嚴重休克的癥狀,在10秒鐘內我試圖感覺她的脈搏,但無反應,無呼吸,立即放置導氣管,開始按壓循環。根據她的脈搏和循環體征,我判斷是由于心律失常引起的突發虛脫,我使用體外除顫儀,仍無反應。死亡時間為1點44分。”我遞給她以清水沾濕的手帕,她沒有伸手接,陽光穿過窗戶照進來,她的眼眸蒼白如水。她眨眨眼睛,輕輕抹去淚水,也許是強光刺激,或是情緒波動,神情有些恍惚。
我用手帕順著她浮腫的臉頰擦拭,臉頰上的淤青有明顯的暴力痕跡,她可能被撞倒在地上。
她仰頭靜靜看著我,臉色蒼白而憔悴,唇邊仍滲出血跡,手帕觸碰到嘴角,她身體發出輕微顫抖。她一定需要溫熱的液體安定悲傷的中樞神經,我起身走到桌邊,在玻璃杯里放了兩朵胎菊,以沸水沖之,邊墊上茶托移到她面前邊說:“小心燙。”
她的視線牢牢盯著玻璃杯里的菊花隨著水的流動上下浮動,花瓣逐漸盛開,漂浮不定,水蒸氣升騰模糊了她的雙眸,開口道:“我只是想清清白白地活在世上,做個好醫生,竭盡全力幫助病患恢復健康,治療創傷。昨晚我站在老人身旁,她已意識不清,我清晰地聽到死亡的嬉笑回旋在病房屋頂四周,死亡穿著黑斗篷踮著腳尖靠近她,親吻老人干癟枯黃的面容,我在與死亡爭奪那位可憐老人殘喘的性命,趕在有限的時間之內做好每一步急救措施,病魔摟著死亡在我的一側冷眼旁觀,發出邪惡猙獰的笑聲,一點一點玩弄著她的生命直到消耗殆盡,我的心沉入谷底。”
她的言語像安魂的歌謠鉆進我的耳朵,我很訝異,她瞳孔里的世界竟然與我的孤寂是同一個星球,不過在大部分工作時間里,我總是讓理性神經盤踞大腦內層,但是,對于面前這個憂郁的女孩,我胸中立即燃起了一股強烈的、不合時宜的渴望,一種我自己也為之驚訝的渴望,那種猛烈的渴望,在我的體內像野火燎原般鋪天蓋地席卷而來,我想撫摸她的骨骼的可鄙想法從火中迸發出。
“蘑菇,你在難為自己,是不是?鄰居把老人送到醫院時,她的兒女已拖延了老人的病情許久,我們心知肚明,她股骨干多段粉碎骨折和身體其余部位多處骨折絕不是她向警察解釋的‘下樓買菜,不慎摔倒’那么簡單的事。嚴重創傷急救出現于意外發生后數秒至數分鐘內的第一個高峰期和數分鐘至數小時內被稱為第二高峰期的‘黃金時段’,你緊緊把握住急救時間的有限性,護士長早上和我說起你昨晚忙而不亂,有條不紊的急救。與死亡對抗,你盡了全力,問心無愧,不要把自己逼到墻角,好嗎?老人的兒女沒有權利這樣對待你,是否傷到了其他地方?”
不等她回答,我伸手握住她纖細的手腕,她略微向后閃躲,回答道:“沒關系,剛才被他們推倒在地上,著地時我用手往地上一撐,著力點出錯,軟組織受傷而已。”上次和副院長的爭執中她傷到的是同一只手掌。
“你知道骨科醫生的手指與眼睛有多重要,手是最易受到損傷的部位之一,損傷后可導致嚴重的功能障礙,我希望你的疼痛及時得到緩解,別拒絕我的好意。”我的手指下是她鮮活跳動的脈搏,肌膚如同紫色的玫瑰花瓣一樣質感細膩,悄然留香。我用右手食拇二指在她的手指上輕柔緩和地來回推摩,力速適中,速度均勻,撫過她的末節指骨,中節指骨,近節指骨,蔓延到掌骨,我可以感覺到她在屏住呼吸,我們的手指交錯在一起。歲歲年年,年年歲歲,那只酣睡在漫長時光中,蟄伏在黑暗里的異獸于電光火石間撲向我,將我連同我的記憶一并吞入腹中,記憶中與人骨、沉醉于愛情中的母親,還有在黑白琴鍵上翻飛跳躍的四手聯彈明明永別了,卻在今時今日捉弄我,嘲笑我,讓我再次觸摸到這繞指的溫柔,抵死纏綿。
“那么,你認為我會是一位好醫生嗎?”蘑菇歪著頭問我。
“我認為你會是一位好醫生。”她靜靜聽著,沒有再說什么。
我松開她的手腕,她沒有立刻將手放回膝蓋上。
杯中水盡,杯底的兩朵雛菊依偎著開到頹敗,開到不朽。
六、呢喃
天空是深淺不一的灰色,像無數張X光片上骨密質覆蓋重疊的花紋。
此時此刻,空氣冷得像冰,我站在停尸間的一偶凝望著她,我早已僅憑聲息認出她。
她走進來的時候沒有開燈,隱隱約約中,我仿佛看到搖曳的枯樹枝影照在她清純透明的臉龐上,我仍然記得,第一次與她相遇時深呼吸之后漫入鼻腔的芬芳,她有教人沉迷的味道,血紅的濃郁和銀白的清香,那副隱藏在她身體里迷人婀娜的骨架是我的全部生命。
那一刻,我忘記呼吸,入骨三分的迷戀。她幽怨的呼吸聲彌漫在森冷的空氣里,與亡靈一起起伏,生命轉入墳墓的瞬間,已經意味著消亡。一切的悲鳴,都是生者的自我感傷。她在水池旁清洗著雙水,似乎離我很遠,又很近,她存在于另一個世界,我的心是把懸掛的琴,輕輕一撥就錚錚有聲,我暗自哽咽了。
她溫和的聲音被不銹鋼的冷凍室吸入,“我知道你一直在那里。”
“噓……你聽,他們…都睡著了。”我抑制住自己在黑暗中試圖擁抱她的渴望。
她呢喃道:“他們疲倦得睜不開眼,或許是因為每一具尸體都有傷心的故事。他們有自己的語言和表情,安靜地躺在這里交談,而我沒有自己的語言,沒有任何朋友,不善于掩飾自己真實的情感。那些吵鬧的人總是聚集在某處,批判此物,贊揚彼物,置身事外,冷眼旁觀,無論是誰的離去,都改變不了他們。你是世界上對我最好的人。”
“就算整個世界都背叛你,唾棄你,我還是對你綿綿細語。”我話音未落,她緩緩抬頭望向我,眼睛里透出一絲怪異的模糊暖光,“你今天體表受過外界意外撞擊,讓我看一看是否有體內出血,好嗎?”
她點點頭,閉目脫下外衣,暴露出涼軟的身體。
我注視著她輪廓優美的骨骼,這真是登峰造極的杰作,只有在文藝復興時期優雅的浮雕中才看到過,從鼻、胸骨劍突和臍在一條線上,從側面看,耳的外緣,肩峰的尖部,外踝尖在同一條筆直的直線上,心臟平面有輕度的脊柱側彎,手臂的瘀斑和擦傷提示她組織損傷后的皮下出血。上肢區從頸部脊髓開始包括顳頷關節、肩胛、上肢、手指等部分,下肢則從腰椎開始直到腳趾,我以棉絮輕輕觸及她的皮膚,盯著她的表皮觸覺有無異樣、減退、消失,皮膚富有彈性,她骨骼的神經系統是如此敏感多情,像一葉在寒風中微顫的含羞草,后用銳針輕刺她的皮膚,蜿蜒而下,從一側至另一側,不遺留任何盲點,觀察神經痛覺,在心臟的同一水平面按壓她的指甲,一秒后她的指甲由白色轉變為紅色,靜脈回流順暢,周圍血管供血充沛。我以望診、觸診、動診、量診和叩診來確保她是否受到損傷,而蘑菇顯得格外不安,正悄悄把另一只手藏于背后,這細微的動作引起我的注意。
經檢查,她的一只手因此前的擠壓、捻挫等累及指伸肌腱斷裂,我將為她做指伸肌腱損傷修復術。
七、人骨之秘
凌晨四點,我坐在寒冷的陽臺上仰望星空,北斗七星就在上方,我想起她完美的骨架,肌膚和黑得出奇的眼眸,她正手捧著一具顱骨倚靠在我的身上。
“其實我之前就能感覺到顱骨的主人是你的父親,在你收藏的207塊骨骼中,它是多么與眾不同。”她歪著頭說道。
我默默地點了點頭,“整個童年里我總以為所有的父親和我的父親一樣靜默、隱忍,是一具具慘白干枯的軀干,沒有面孔又無聲無息。等稍長大些,每每看到同學和來接他們的父母合家歡樂的模樣,意識到自己的迥異所帶來的痛苦和羞恥。天黑后,我悄悄潛入墓地,扶住他的墓碑流淚,在我身邊聚集起瑩綠竄動的鬼火牽引我抵達未知的境遇,泥土掩埋了不會衰老的軀體,我撿回這具顱骨放置于床頭,就會在淚眼婆娑的睡夢中與飽滿健康的父母相見。”我無法預知猝不及防的死亡。
“謝謝你送給我最完美的禮物。愛骨如你,顯而易見這里的每一塊骨骼是按照人體各部位構造安放,各居其位,唯有兩塊骨骼打破規則,第一塊是你送給我的顱骨,第二塊是最右側看似不起眼的指骨,指骨主人的出現影響到你日后的人生軌跡嗎?”
“不,只覺得它精致小巧,每回思考時習慣把它握在掌心把玩,思緒便通暢無阻。”我心中暗念,我的女孩,原諒我向你隱瞞那名叫四手聯彈的鋼琴師凋零的生命所給予我靈魂的震顫,他是我的第一個病人。他從樓頂跳下來,在我的腳邊摔得支離破碎,他還在維持思考的大腦腦漿濺在我的眼睛上、嘴邊、衣袖旁。你不會知道,他手寫的兩頁紙自殺遺言上寫道,他再也不想承受無窮無盡的治療,即使勉強完成治療,疾病已使他失去彈奏的能力,一切都是徒勞,他的父母抓住他的遺言不放,認定是我導致了他的死亡,因為他生前的每一天我所做的都是幫助他康復治療,和現在的你一樣。泥土終究掩埋了青春的臉龐。這是他全身唯一一塊完整的骨頭,請允許我溫柔地更換你的一根指骨,親吻你的骨骼,讓他繼續活在你的身體里,可以嗎?
公寓里,消失的1414室是我的藏骨手術室,我早已把原來門的位置砌成墻壁。
手術臺上她安詳地陷入沉睡,突然揭開人皮,美人變白骨,將我千萬丈打落塵土,重復復重復,亦是滿心空歡喜,我親眼見證一場奇跡,女孩亦是我的鋼琴師。
(選自個人博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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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陳婉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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