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公犬的故事在日本幾乎人人皆知。據說確有此犬,有生卒年的。它生于1923,死于1934,是一只純種的秋田犬。它出生時就被當作禮物送給了東京大學農學部的上野教授。上野教授很愛它,對它比對自己的老婆和外甥都好。它每天早上送教授去車站,傍晚準時到車站接教授回家。一天,它等回來的是教授的棺材,教授意外死亡了。在往后的日子里,它依然跑去車站等教授,不論寒暑,不論刮風下雪,它天天等待著那個永遠不會回來的人,直到死去。人們感動于它的義舉,把它稱作“忠犬”。
也許是恨同類過于聰明吧,所以人類把希望寄托在異類身上,其中最可寄托的就是狗。在屠格涅夫的《木木》里,狗比人還通人性。川端康成更有一句直接的話:“與其養孩子,不如去養狗。”這話我們聽來,極其的惡毒。在中國人價值譜系中,狗的形象是很不光彩的,“狗崽子”、“狗腿子”、“狐朋狗友”、“狗嘴里吐不出象牙”、“狗改不了吃屎”……狗往往跟無骨氣、獻媚聯系在一起。那個“華人與狗不可入內”的牌子,不知讓我們感覺到多少恥辱。但這句話雖然顯示了殖民者對我們的排斥,在西方人的語境中,也許并無將華人“貶入”與狗同類的意思,而只是“列入”,就像川端的那句話,并不是拿狗罵孩子。在他們看來,狗是忠實的朋友的。實際上,我們所謂的“狗嘴里吐不出象牙”、“狗改不了吃屎”,不也道出了狗的執著嗎?所謂“狗腿子”,不就是“忠”嗎?養過狗的人往往會說:狗是動物里最聰明的。這話是從人類自己的角度來說的。也就是說,它是說狗能較好地聽從我們人類的意志。讓它這樣,它不那樣,比如讓它在這里拉屎,即使那里再方便,它也不在那里拉。甚至像那個八公犬,明明主人已死了,卻還天天去等,直到老死。這勿寧是愚蠢。忠到了愚蠢的地步,不就是忠的極致嗎?
日本人看狗,也跟中國人大不一樣。他叫“犬養”。這是他的姓。起初我還以為這是他的外號,不敢叫。但他自己也稱自己是“ワンチャン”,翻譯過來大致是“小汪”,“汪”是狗叫的聲音。在日本,“汪”可不能敷衍成“旺”的,絕沒有興旺的意思,那么他如何也叫自己“汪”,指稱自己是狗呢?縱使因為這是姓,無可奈何是祖宗傳下來的,也沒有必要凸顯地把狗的聲音模擬出來呀!可是他卻似乎很喜歡。他說:“我就是狗。”還笑呵呵的。我們笑了:豈止是狗啊,“犬養”,簡直就是“狗日的”。
曾經看過一個短片,旅日作家毛丹青曾組織一些中國攝影家去日本采風,零距離接觸日本。他們發現,日本人其實是生活得很平和的。在我接觸過的日本人中,大多也屬于平和的,并不是我們所妖魔化的那樣子。實際上,那些在街頭開著高音喇叭大聲叫囂的“右翼分子”,那些鐵疙瘩一樣的黑色宣傳車,也是很讓普通日本人討厭的。他們想過平靜的生活,這是所有正常人的想法。實際上,在他們身上也有著我們人類共同的品質的,一如對忠的肯定,即使你不肯定狗,你也肯定忠。
如今,澀谷車站前的八公犬銅像,是人們等待朋友的最佳場所。直直地站在八公塑像前,等,相信其中相當一部分是等戀人。像八公一樣,他們臉上沒有表情,等待是沒有表情的,因為已經沒有雜念,已經斷念,無論如何就等吧,無論風霜雨雪,等到地老天荒。愛不需要聰明,而需要愚蠢;不需要算計,而需要忠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