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這個標題的時候,我的腦海里不由自主地浮現出幼時聽到的一個笑話。那是在老家蓬萊時的事情。我大約剛上學或者沒上學的時候,是年長的表哥表姐的跟屁蟲。兄弟姐妹們聚在一起說笑話,有幾個是關于普通話的。
教育部門很早就在推廣普通話了,但是大約除了語文老師用標準拼音教小學生認字,其他老師都辦不到。不僅其他科目的老師辦不到,連語文老師也辦不到一堂課從頭到尾都用普通話教授。
膠東人管“人”叫“銀”,“秦”字發音成“陳”,“黑”念成“盒”,音調比較奇怪,好像三聲再往下打個彎。這個笑話是這樣的——語文老師操著普通話腔調教學生生字:“黑,黑,黑板的黑!”這時有個調皮的小男孩在東張西望,老師一怒,揮著教鞭呵斥:“看盒(黑)板!”
記得當時我跟眾兄弟姐妹一起笑得前仰后合。多年之后,大舅家的二表哥跟二姨家的表姐到杭州來玩,想吃餃子,滿大街挨著小飯館問人家:“有沒有姑子?”這個“姑子”,不是尼姑的那種叫法,“子”是輕聲,“姑”接近于三聲,但是比三聲短促,音調微微下挫。
飯館老板聽得茫然,搖頭不知所以。
回來講給我們聽,我跟弟弟拍手大樂,說:“什么姑子?還和尚呢!你要問有沒有水餃,人家才知道你說啥。”表哥和表姐夫撓頭。你看不懂普通話,白餓了一天。
至于膠東人為什么把餃子稱作“姑子”,我想大約跟包的方法有點關系吧。我姥姥媽媽姨媽包餃子,全是用兩手的拇指和食指合起來一捏,箍出來的,所以叫“箍子”?不管怎么說,膠東還是屬于廣大的北方方言區,雖然個別的用語有別于普通話,但是大部分的詞匯跟普通話發音類似,相互之間容易懂得彼此。因此在我們那個時代有個奇怪的現象,出外交流,南方人尤其是非北方方言區的人更容易操普通話,而北方方言區的人更容易說自己的方言。用我表哥的話來說,那就是——我說的不就是普通話嗎?
上小學之前我帶著一口膠東土音從蓬萊遷居濟南,住在濟南軍區歌舞團大院。大院里住著一些當兵的,我不清楚他們說的是哪種方言,現在想起來很大的可能是濟南話。好笑的是,盡管濟南話土得掉渣,這不妨礙個別大兵們用模仿我的膠東口音來取笑我。我見過唯一對自己的母語方言最謙虛的人是杭州人。幾乎所有我見過的杭州人都認為杭州話難聽,沒有上海話和蘇州話那么綿軟動人,更沒有普通話的雍容大氣。我的幾乎所有的杭州本地的同學同事都說,要讓孩子學好普通話,至于杭州話,不會就不會了,不學也無所謂。
什么拯救滬語拯救粵語,杭州人從來沒有提出過類似的口號,似乎也從來沒有過這種想法。而杭州人的下一代,還真有根本不會說杭州話只會說普通話的孩子。
與杭州人相反,上海人對于自己的方言有著獨特的感情。上海人因為愛說上海話,有時候甚至不分場合和地點,有些自絕于全國人民而不自知的樣子。記得有一次從上海回杭州,對面坐一個上海中年男子,說起杭州人對上海人的不友好,很不解地問我:為什么啊為什么?我們當初幫杭州人是那么的無私。
我問他:“你們出了上海,為什么不說普通話呢?”他說:“不習慣,說不好。”
上海的報紙經常性地討論上海話,訴說著上海話的變遷與發展,海外上海人和本土上海人說的上海話已經不盡相同。即使在工作場合,只要上海人跟上海人在一處,鐵定你能聽見像滾玻璃珠一樣叮當清脆但是不失圓潤溫婉的上海話傾斜而出。但是隨著新一代的成長,教育部狠抓普通話教育,上海人的普通話越說越好,越說越自然。
在上海工作若干年,坐在公共汽車上,經常碰到三五成群的上海中學生。他們往往是雙語混說——用上海話聊天,聊著聊著,如果想強調某一句話,會用普通話重復一遍,以示這句話是重點,需要被重視。
這就是雙語環境中的孩子運用語言的特點。而這個特點,說單一語言的人是不能理解的。
這一突出的特點,在海外歸來說英語的人群中表現得最為顯著。而國內對于這種中英文夾著說的做法的歧視與鄙視,是從錢鐘書的《圍城》開始的。
這種鄙視演繹得最激烈的時候,就出現了天津衛視的職場秀《非你莫屬》中的主持張紹剛與求職者劉俐俐的沖突。24歲的海歸女劉俐俐,有點個性,上電視節目想謀求一份文字編輯工作,卻遭到主持人和招工單位代表組成的評審的指責、質疑、語言攻擊,被形容為“目光兇狠”、“笑容狂浪”,敗下陣來。這個叫劉俐俐的海歸女得到了網友幾乎一邊倒的同情和贊賞,其中還包含洪晃、姚晨、文章、馬伊俐等明星大腕。而主持人張紹剛(央視《今日說法》主持人之一)則被指責心胸小、沒風度、尖酸刻薄,有網友表示“占有在公眾中煽動情緒話語權的主持人太霸道,此風不可開”。
這個聽起來匪夷所思的事件的根本原因,是劉俐俐在上場的時候秀了一段英文,并用中文夾著英文回答了現場嘉賓的幾個問題,同時她說的“英雄雙行體”主持人張紹剛聞所未聞。
海歸的中英文夾著說,被認為是賣弄英文。在某個采訪中張紹剛承認他煩說英語的人。他在節目中也不止一次地為難小留學生。中英文夾著說是賣弄英文?
作為在海外生活的華人,我要大吼一句——冤,真的很冤,比竇娥還冤。中英文夾著說,跟所有的說雙語的人都一樣,不是為了賣弄英文,是為了方便,因為我們住在國外就是這么說話(當然是對著同胞,對著老外就全盤上英文了)。比如我念書的時候,老師布置的作業時不時地會碰上要你上臺做幻燈演示。這里的幻燈,當然不是老式的用幻燈機做的幻燈,而是電腦軟件POWER POINT演示,英文是PRESENTATION,而出國之前,這倆詞兒我都沒接觸過,當然不知道POWER POINT可以說成“幻燈“,PRESENTATION可以說成“演示”,那么同學之間的交流就是這樣的——
“哎,那個PRESENTATION你開始準備了嗎?”
“還沒哪。我來找資料,你做POWER POINT好嗎?”
你說,大家都在一起念書,英文水準彼此彼此,我們向誰去賣弄英文啊?當然,這些英文詞匯也不是說在中文里沒有對應的詞,必須要說英文,只是在這個時候最先反應在腦子里的是這個英文詞匯,而不是那個相對應的中文詞。
語言表達,有一個時效性,需要快速敏捷地在第一時間給對方反應,那么哪個詞先跳進腦子里,就先說出了哪個詞。說到底,跟上海的新一代普通話和上海話夾著說一樣,就是怎么方便怎么來。
我表哥住在加拿大的法語城市蒙特利爾。蒙特利爾的官方語言是法語,但是那里的居民也知道在當今的時代是英語時代,只會法語是沒有前途的,所以他們從小接受雙語教育,大部分人英語法語都說得非常流利。表哥在工作場合看見那些本地人之間交談,也是法語和英語混著說,怎么方便怎么來。
看來雙語混搭,不僅僅是海外中國人都有的特色,是所有說雙語的人的共同特點。
了解到這一點,國內的人就不要對海歸的中英文混說那么快地產生歧視和鄙視。我們真的不是故意的。語言的轉換需要一個過程。
這個世界越來越開放,發展越來越快。語言作為一種動態發展的客觀存在,正在以一種前所未有的速度改變著。隨著每一個城市外來人口的增加,杭州上海這些二十年前辦公室里還以本地方言為主的場所,已經被普通話所占據;而鮮活的網絡詞匯,堂而皇之地登陸正式辭典;以英語詞匯為主的外來詞,在年輕人嘴里朗朗上口。一個開放的國家,一個有胸懷的民族,要對這些眼花繚亂的變化懷有寬容大度之心。
語言的發展有它自己的規律,何必人為地制定那么多清規戒律?
記得出國前在跟大學同學聊到當時市政府號召的“規范漢語運動”,同是學漢語言文學出身的同學笑笑說——世界上只有兩個國家對自己的語言文化這么歇斯底里的敏感,一個是法國,一個是中國。
都是曾經輝煌過的文化大國。曾幾何時,英國的上流社會通行的語言是法語,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面對鋪天蓋地的英文和英文外來詞匯,你讓法國人情何以堪。當年去法國的人回國都流傳著一個笑話——如果你在巴黎不小心掉進塞納河,最好用法語喊救命,用英語喊沒人會救你。
當然,如果回國掉進西湖里,我會一邊用中文喊救命,一邊自己掙扎著往岸上游。不管用哪種語言喊救命,還是自己會游泳最實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