某天翻檢舊物,手指掠過盒裝的明星卡帶、锃亮口琴,還有小學(xué)到大學(xué)的集體照。那一瞬,就好像迎面遭遇了一路走來的自己,心疼、憐惜、百感交集。
上初中時,因為長相上的原因,總覺得被人嫌棄,于是每天上學(xué)放學(xué),走在潮濕的青石小弄里,倔犟地冷著一張臉,對誰說話都充滿敵意。
父母均是戲劇團的,年輕時上了妝面,母親裊娜柔媚,父親高大威武,真正的風(fēng)姿俊逸,顧盼神飛。后來,劇團敗落,他們雙雙下崗。
他們在校門口擺了小攤,賣些學(xué)生喜歡的小物件。我放學(xué)的時候是最忙的時候,所以也會去幫父母看攤。也許是我太敏感,那些本來要講價的同學(xué),抬頭與我目光接觸,愣住片刻后便皺著眉頭掏出錢來,價錢一分不少,有時還會莫名其妙多出來。我不想感激,只覺得這種行為貌似施舍,讓我更加難堪。
我花了很長時間,才慢慢接受我不漂亮,原來我和普通人都不一樣的這個事實,很殘酷,但很有必要。
所有人的眼神似乎總在說我不好看,連鄰居的語氣也充滿惋惜。我生氣,然后就咬牙想到了父母,心想,美有什么用,就為在校門口擺個小攤討生活嗎?
后來家里開了小店,境況好了很多。媽媽又開始給我買好看的裙子、零食、課外書甚至手機,別家孩子有的我都有,可我總是不開心,從心底暗暗埋怨他們,他們那么美,卻為什么要把我生成這個樣子。
曾經(jīng)每晚,我坐在有月亮的窗前偷偷地祈禱,心存幻想,如果有一個人,只一眼就能看穿我幼稚的偽裝。他只需說一句,你有你獨特的漂亮,我就會從心底生出光彩來。可惜,一天天過去,沒有,始終沒有。
英語老師是個時尚的美女,她連上課點名回答問題也專挑那些樣子漂亮,合她眼緣的學(xué)生,卻對我這種丑丑的女孩視而不見。我學(xué)習(xí)很努力,英語發(fā)音自然純正,我無數(shù)次高舉我的手想要回答問題,但沒有一次展示的機會。
語文老師很不好看,臉上的皮膚皺巴巴的,還有白斑。我覺得我們應(yīng)該同病相憐,于是總上講臺去問他一些他看來根本沒必要問的問題,這樣說來,他似乎反感我的本能親近。他說我字寫得像蜘蛛爬,但作文寫得還不錯,不像很多人,通篇的流水賬。他總是不留情面,可他確實表揚了我。
而我最喜歡閉著眼睛聽他朗讀課文,他的聲音像從電臺里傳出來的,抑揚頓挫,感情充沛,清澈的山泉一樣,汨汨地潤澤著課堂里干燥的空氣。
有次他點名讓我朗讀徐志摩的詩,《月下待杜鵑不來》:看一回凝靜的橋影,數(shù)一數(shù)螺細(xì)的波紋,我倚暖了石闌的青苔,青苔涼了我的心坎……詩已讀完,滿室靜默。我沒來由地突然緊張起來,只覺得臉燒得發(fā)燙,也許剛才太投入了,同學(xué)們會不會覺得我酸腐,覺得我丑人多作怪。
可一陣掌聲讓我豁然一驚,接著大家仿佛才剛醒過來一樣,掌聲如雷。我抬頭,勇敢對上語文老師的眼光,他的目光里有欣賞,有贊許,溫暖如明媚春光。
那以后,語文老師對我的關(guān)注度明顯高了起來。我在課堂上睡覺流口水說夢話,他毫不留情地把我攆出教室,罰我到操場上跑步。我的字實在有礙觀瞻,他就讓我每天練一篇字交給他,寫不好還要重寫。我在英語課上偷看《呼嘯山莊》,被英語老師逮住告狀,語文老師竟然說你不是愛看小說嗎?那罰你一周內(nèi)看完,然后寫篇讀后感給我,不深刻的不要。
整個學(xué)期,我似乎喜歡上了這種和語文老師周旋的游戲,樂于和他斗智斗勇,但好在,各科成績?nèi)嫣嵘恢徽Z文,連物理化學(xué)也有了漂亮的分?jǐn)?shù)。
我變得愛笑了,陽光了,女同學(xué)說,咦,原來你笑起來也很好看,平常總是顯得老氣橫秋,我們都不太敢和你說話。
男同學(xué)說,哎喲,你嘴上那條線是什么?胎記嗎?我一下子愣住,問你們以前沒有發(fā)現(xiàn)過嗎?他們說,以前一直沒有和你面對面說過話,所以也就沒有注意啊。
我竟一下子哭了出來,有種多年委屈無處釋放的辛酸苦楚。我自出生便是兔唇,做了很多次手術(shù),縱然我有明眸皓齒,瓷白肌膚,那難看的嘴唇,也是一道永遠(yuǎn)無法彌補的缺陷。
我去找了語文老師,問他,你也不曾注意到我的缺陷嗎?
他端起手邊的茶,遞給我說,你的缺陷不在面容上,而在心里。外在上,你有個很美的名字:內(nèi)在里,你有很美的品質(zhì),努力,好強,善良。這難道還不夠嗎?
時至今日,我仍無法形容那一刻的感受,原來我也可以用“美”這個字眼來形容,這句肯定,我不知等了多少年。
畢業(yè)了,我輾轉(zhuǎn)要到了語文老師的手機號,躊躇很久,怯于打電話,只發(fā)了短信由衷地感謝他。
一分鐘后,他回復(fù)說,不客氣,我何其有幸,見證了一朵花由含苞到怒放的全部時節(jié)。
編輯 梁宇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