翻出了一張照片,已經泛黃,因為沒有得到妥帖的保存,四周已經有被霉菌污染過的綠色痕跡。這照片,恐怕已經是十多年前的了。
照片的背景是一座寺廟。這我知道,因為寺廟墻上那個用碎瓷片拼湊起的大大的“福”字,是小時候每次去一定得摸的。被蒙上眼睛,小心翼翼地走向“福”字,心里念著一定要摸到,因為大人們說,這樣才會有福氣。那時被蒙眼的自己笑得很開心。沒有摸到“福”字的話,便跑回去,說“不算不算”。當時并不知道這只是騙人的把戲,不當真的,也并不知道,生活是沒有“不算不算”的。或許就是因為當初什么也不知道,只當做一個好玩的游戲,現在才會無比想念的吧?
照片里的外婆,穿青色小碎花的長袖衣服,很大的褲子,比現在還長一點的短發,臉上沒有笑容,略有一絲拘謹。她左手牽著的那個小女孩,竟然是現在流行的波波頭,穿和外婆的衣服一樣質地的花襯衣,站在比外婆高一個臺階的墻沿上,可以看見白色的涼鞋。兩人的背后,正是那個大大的“福”字。
一切似乎都很溫馨,可是我的腦海中并沒有這樣的場景。那個小女孩不是我,是我姐姐。我在想,如果是我,我會不會依然不記得?想到這個問題來,便慶幸著這不是自己,不然忘記了以往的溫馨該有多傷心。我突然有了給外婆打電話的中動,卻想起外婆這時一定在田地里勞作。她做了一輩子的勤快人,卻也抵不住歲月帶來的蒼老。
前幾日回去看望她,她欣喜得像個小孩子一般,慌慌張張地給我準備食物,給我打開電視,一會兒又怕我寂寞,叫我出去走走,卻又馬上否定自己的提議。她說,外面風大,還是家里好。然后,她坐立不安地在院子里走來走去。
我帶去了碟片,是動漫,因為知道會無聊。我看得很專心,外婆躊躇了很久,問我:“你看得懂嗎?”我說:“看得懂。”外婆饒有興致地再問:“講的什么?”嗯?我不知道怎樣給你講。”外婆有些失望地“哦”了一聲就沒再說什么,只是一直笑著陪我看著。我覺得很不自在,突然想起我是回來看望外公外婆的,而不是碟片。
我關上了電視,外婆說:“怎么關了,不是看得好好的嗎?”我說:“不好看了。我突然想和你說說話了,我們好久沒有見了。”外婆笑了,說:“有什么好聊的啊?”說這話的同時,外婆搬了張凳子,坐在我身旁。她一直都是個喜歡嘮叨的人。
“如果我今天不來,你在干什么呢?”
“應該是在田里吧,蘿卜這幾天都熟了,我還沒有收回來。明天我也給你們拿點吧。嗯……后天吧,你們后天才拿通知書吧?”
“我明天就得走了,后天早上就要去學校。蘿卜我們都不怎么吃的。你們留著吧。”
“才玩一天呀。沒事,我叫你外公后天送你回去,蘿卜還是拿。我看你媽每天都在買菜,現在小菜多貴的。對了,待會兒再問你姐姐要不要。”
“哎呀,不行,我明天一定得回去。我媽也不要蘿卜的。”
外婆沒有再和我爭論,她只是搖搖頭。然后我就和她東扯西扯地過了一下午。晚上外婆想和我睡,外公不讓,說我不習慣和別人睡。我說沒關系的,外婆聽了開心得不得了。而事實上我和外婆什么也沒說,各自睡覺了。我想,她其實應該有很多話想要對我講的吧。突然覺得很對不起她。
臨走的時候,外婆問我什么時候再來,我說不知道,然后,匆匆離開了,也沒有回頭去看她,自然不知道她望了有多久,大概和盼著我回去的樣子一樣讓人難過。
現在的外婆早已不如照片里的她了:經常健忘,明明把杯子給了我,卻問外公杯子怎么不見了。脾氣也變得暴躁了,媽媽回家看望她時,總會因為小事而爭吵,經常失眠,吃很少的飯,不想外出,有時候像個小孩子……我感到無比難過,因為她已經老了。就如同這張照片一般,盡管當時的場景、當時的音容笑貌都還存在,卻因為年歲的沉積與世事的變遷而有所破損。外婆依然是我外婆,卻隨著光陰的不復,只留下模糊的記憶與蒼老的身體。
我知道我們都會有這樣一天。盡管膝下兒女擁有美滿生活自己卻感到心靈的孤寂。這并不是熱鬧就能解決的,那只是一種害怕蒼老而帶來的恐懼。突然發現外婆已經有好幾年沒有拍照了,想必是怕回憶侵蝕自己,不想承認自己的老去。所幸的是,外婆并沒有失去對生活的熱情,她還喜愛著勞作,她還在生活。
媽媽給外婆打去了電話,電話里漏出了外婆孩子般開心的聲音,甚至有一點激動。我找來了相冊,微笑著把外婆跟姐姐的合影照放進去。我說,外婆,就讓我幫你保存這一段年輕的記憶吧。就像你堅持著不肯承認自己老了,一直這樣生活下來一樣。
編輯:梁宇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