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喝酒】
剛剛回到家,他就告訴我:“晚上別安排什么事情了,陪我喝兩杯。”
他不酗酒,但近來特別愛喝酒,每次不多,兩到三杯,然后倒頭沉沉睡去。母親說他,他也不聽。
公司的事情太忙了,晚上還要起草一個合同,我想滴酒不沾。
可是他卻像個小孩那樣,硬是給我倒了一杯,約有二兩。他說,今天高興。我問他有什么高興的事情,他卻只是微笑。
后來我知道,這酒,是他徒弟給他送過來的。一小瓶酒頭,上面寫著內部特供。
這種酒,我見得多了,大部分是一些酒廠做出來,為了迎合某些人的需求。在這個以關系為特點的社會里面,能弄到內部特供酒,是一種面子。
我品了一口,酒香很重,滿口濃濃味道。
他做了大半輩子的司機,收了十幾個徒弟,臨了,卻只有得力的幾個陪在身邊依舊做司機,剩下的商的商,政的政,漸漸也來往得少了。
他告訴我,其實喝酒挺好的,可以和人搞好關系,酒這東西,只要不喝多,就會像潤滑劑那樣,來驅動每一個你想驅動的地方,就好比汽車的動力系統。
我總是會在這時不留情面地打斷他的話,不是我不想聽,而是這些話聽得太多了。
他是司機,很多事情都能扯到開車上面去。他最常說的話就是,這事就好比開車,或者是說,我就拿開車來說明一下吧。
我干了一杯酒,對他說:“爸,我去起草合同去了,你也少喝點。”
他剛剛舉起的酒杯放下來,對我笑了笑,說:“你去吧,我一會兒就吃飯。”
我忙到深夜兩點,出來之后,看到那瓶酒還是那么多,我走之后,似乎他一點兒也沒有喝。
有時,我會想一個奇怪的問題,他那么愛喝酒,怎么開車的?
【開車】
有了駕照之后,公司的車常被我開回家,當然,有時也挪作私用。比如說,送送父母去近處旅游,或是去老朋友那里聚會。
可是,每當我開車載著他們,卻總是受不了他的嘮叨。他會說:“這里怎么能這樣停?你看你又壓線了!”“離合器一定要輕放輕抬,給油時要把握好力度。”“轉彎時要看著后視鏡,這個習慣一定要養成!”……
我實在受不了,甚至有將車子扔給他的沖動。
我知道他內退后,在駕校做過一段時間教練,可這是在路上,不能完全拿駕校的那套來約束我。
但他只約束我,在駕校,在那些脾氣暴躁的教練之中,他是老好人。我常常看到他手把手教那些學員,說,這里,應該這樣打方向,哎,對了,學得不錯。
也正是因為這樣,他那時學員非常多。
他常常跟我嘆息,對我說,老了老了,一身的本事都給駕校賺錢了。
我笑臉應對,心里卻悄悄有一個看不起浮沫一樣漂起,開車有什么本事?不就是操作與維修嗎?完全沒有他講得那么神奇,說什么車也有自己的思想,你好好對它,它就會好好對你,等等。
那次,借了朋友一輛舊普桑出去玩,沒承想在路上卻遇到了車子罷工。我們幾個人下車打開前蓋,面對那些線頭和各種機構,一個個號稱開車熟練工的臉孔,都顯出束手無策的表情。給車主打電話,說了故障,他半天也說不出頭緒。
突然有一個朋友情急中提醒我,讓我給他打電話。
極不情愿地撥通了他的電話,說了故障。他興奮地問了車型,然后問我出故障的情況、時間、原因以及一些資料之后,果斷地告訴我在發動機下面有一個什么形狀的東西,怎么拆,怎么做,等等。
我半信半疑,可是當我修完了之后,車子轟的一聲,啟動了。
幾個朋友全說,神了。
那一刻,我有些得意,忘了給他回電話。后來,他又打過來電話,問我修得怎么樣了?我贊美了幾句他的技術,他便得寸進尺,對我說:“什么時候你不在公司做了,就開車吧,咱們家里,有的是資源。”
聽說那天他把剩下的半瓶酒全喝了,然后就找人下棋去了。
【象棋】
他的棋藝很精,是下輸了也不會跟人臉紅、看到有人觀棋亂指揮也不生氣的那種,他常說,這是高人的胸懷。
我親眼看到他在路邊和一個老頭對弈。那個老頭號稱是胡同里的棋王,然后兩個人在那里下了整整一上午,身邊圍觀者眾,大家七嘴八舌地議論他與那個老頭之間的每一步棋,他坐在那里很安靜。
良久,倒是對面的老頭撐不住了,眼看著要輸給他,就遷怒于人,對身邊亂指揮的人發脾氣,后來干脆不玩了。
再后來,我才知道,他原來在省里也是拿過名次的,所以,路邊攤一般不是他的對手。我記得很小的時候,他就給我講象棋的各種走法,但是直到今天,我對棋類還是沒有絲毫的興趣。
那天公司的會議,讓我很沮喪,新進的兩個人,不僅在策劃會上指出了我策劃的不足,而且還拿出了他們精心準備的策劃,當場得到了老總的表揚。對于這種不知天高地厚的行為,我無能為力。
之后心情就極度不好,回到家里,看什么都不順眼。
他問我,我就將這事說了,他笑笑,對我說:“象棋里的兵卒雖然不可小瞧,但是關鍵時刻,他們行動的步子就慢了很多,車可能暫時被困,但是如果有路的話,一通到底也是有可能的。”
我知道他是拿象棋里的套路來警醒我,這些他自以為是的道理,我早就懂,因為他給我說過無數次。
我氣呼呼:“別老拿象棋說事,有些事情不是硬套就能解決的。”
于是,那天他就沉默了,看著他沉默的樣子,我的心突然有點兒難過。沉默過后,他可能是為了撐面子,拿來了半瓶酒,給我倒了一杯。
我接過來,一飲而盡。他卻慌了,說:“悠著點喝,別喝醉了。”
那天,我就是喝醉了,醉了之后,說了什么做了什么,全都忘記了,只記得自己一覺醒來已經天亮,口中干渴,一抬手,就觸到了床頭的一杯水。
早上輕手輕腳地去上班,母親看到了,說了我一句:“哪有像你們那樣喝酒的,爺兒倆都喝多了。”
【驕傲】
公司終于發現那兩個新人的策劃雖然有新意,但是操作起來并不如意,且還有一定的難度,這才重新把我的策劃找出來,按部就班地進行。
我為這個好消息欣喜,然后加班加點完善了策劃,準備周一就交給行動部。那天加班到深夜,后來接到母親打來的電話,電話里異常焦急,說他還沒有回家,打電話,電話卻關機了。
我有些擔心,丟下手里的工作,就往家里趕。
他常去的幾個地方全找遍了,沒有找到,然后,我又從附近的小飯店開始找,一家接著一家,終于,在一個小飯店里找到了談興正濃的他。
他身邊堆了一大堆啤酒瓶,對面坐著一個小伙子,大約是飯店的小伙計之類。飯店已經打烊了,那個小伙子坐在他的對面,聚精會神地聽他講。
我沒有馬上上前打擾他,而是悄悄給母親打了個電話,說不要擔心,他正跟人擺龍門陣,過一會兒我就把他帶回去。
“……你不知道那山路有多滑,我掛了擋,然后跳下車找石頭……”
“他那點本事,還想贏我?我讓他兩個車。”
“來,喝一杯,我看你是真的感興趣,哪天有空了,我教你幾手。這飯菜就不用你請了,我還是自己掏腰包吧,你沒錢,年齡小……”
我哭笑不得。
小伙子卻虔誠地說:“不,我請,改天您教我開車吧。”
他接了一句:“要是我那兒子,像你這樣的就好了!”
接他回去的路上,我埋怨他:“爸,以后別和陌生人亂搭話,小心被騙。”
他兩眼靜靜地看著窗外,對我的話,恍若未聞。
那天夜里,我起床,凌晨3點,我聽到臥室里,有他長長的一聲嘆息。這嘆息就那樣砸到了我的心上,重重地,我覺得心疼了。
我知道他為什么,他是想把他的驕傲全部傳承給他最親愛的兒子,可是我卻不屑一顧。
那一時刻,我突然就醒悟了,而且為這遲來的醒悟而羞愧。我是不想繼承他那些東西,可是我不能也沒理由忽略他的驕傲。
【我們】
我給他發短信,給他說網上有個下象棋的,特別厲害,有機會讓他會一會。
有時,我也會請教他開大車與開小車的區別,路線,等等。
甚至某天不加班,我會去街口買一點豬頭肉,帶了菜回家,耍賴般讓他把他徒弟給他的好酒拿出來,我們兩個聊一聊天。
不要以為我在裝,我真的從他的講述中,學習到了很多。
我覺得,這是一對父子最好的關系。也許,我握不住他傳到我手里的接力棒,但是我卻能告訴他,他跑得那樣快,連我這個做兒子的都羨慕不已。
編輯 / 孫魯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