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見君黎,已時隔六年。
對著君黎的輪椅,清瀾不知道自己可以說些什么。難道要對君黎傾訴自己對丈夫的懷疑和不滿嗎,難道她能開口,抱怨自己在婚姻里的不快樂嗎?
唯有沉默。
倒是君黎,在護(hù)工齊靖送過茶水出去后,暖暖地問:“清瀾,好久不見,過得好嗎?”
秋日的街頭,已有涼意沁膚
下午在餐廳看見丈夫晉周的時候,清瀾當(dāng)時只覺鞋跟一扭,險些撲倒在餐廳孔雀藍(lán)的地毯上。只是一瞬,清瀾便定了心神。取了兩片水果在自助碟里,淡然自若地轉(zhuǎn)身。卻正碰上有下屬給一桌同事遞眼色,所有人噤聲。
清瀾就坐在那一桌尷尬的面色間,優(yōu)雅地用完餐,并在餐后的咖啡時間同往常一樣向大家交代了下一期的項目分配……
離開的時候,落座在隔壁餐廳角落里的晉周,還在和對面的年輕女孩親密交談,并伸手為她溫柔拭了下唇角。
待坐到車?yán)铮鍨懙囊暰€才一下模糊起來。什么時候開始的事?她竟然全無察覺。
憤怒拍打著清瀾的心房,不多時清瀾心頭已經(jīng)閃過最壞可能:“離婚”。
清瀾擅長把事情往最壞處想。
結(jié)婚4年,自己努力上進(jìn)工作,晉升數(shù)次,而晉周依然原地踏步,在一家小小私營廣告公司做副總,卻也做得心甘情愿。她在事業(yè)與經(jīng)濟(jì)上都足夠獨立,兩人又尚無生育,如今,晉周不珍惜她,她又為何要維持這一段婚姻?
清瀾的想法再灑脫,抑不住心頭涌起的陣陣悲傷。
北京秋日的街頭,已有涼意沁膚。清瀾開著車漫無目的地兜轉(zhuǎn),不知不覺,就將車開到了君黎家門口。
這條路種滿茂密的欒樹,秀美枝葉將天空切割成細(xì)碎潔凈的藍(lán),曾經(jīng)多少次,清瀾悄悄將車停在這里,仰望那一扇亮燈的窗。微風(fēng)拂過,欒葉翻飛里,都是清瀾熟悉的氣息。
不想,一言成讖
這是清瀾萬萬沒有想到的局面。
早在與她分手時,君黎已查出脊髓炎,醫(yī)生明確告知他將迎接癱瘓,他沒有告訴任何人。
提出分手的是清瀾,那時她察覺君黎的沉默與倦怠,不想等到自己傷心難堪,斷然作出決定。而君黎并無挽留。
清瀾以一種決絕的姿勢從那段關(guān)系里出走,她以為,成全的不過是自己的驕傲和富家子弟君黎的厭倦、不挽留。雖然內(nèi)心有刀鋒凌遲般的不舍,她卻是走得毅然,全無回頭。一年后,清瀾與晉周相親認(rèn)識,很快步入婚姻殿堂。
君黎曾笑言清瀾是最不怕分手的女子。不想,一言成讖。
多少年來,清瀾常對女友說,成全了自己的精彩,才可能擁有別人的精彩。她最怕別人給予,一蔬一飯皆愿自己親自賺來,寧可把希冀放在事業(yè)上,努力工作,每一點成就都是踏實的,握在自己手中,誰也拿不走。
如今,坐在君黎面前,清瀾突然無比憎恨自己。
君黎仿若洞穿她的心,笑著安慰她:“別難過,那時你不提,我也會提出分手的。我已經(jīng)接受了自己的身體狀況,現(xiàn)在也習(xí)慣了輪椅。沒有關(guān)系,我挺好。只是你,為什么不開心?”
既有外心,何不一拍兩散
這一次,卻不是分手那么簡單。
回到家,已是漫夜燈光。
晉周在屋里,神色如常:“怎么才回來?又加班?不是吃過例會餐就回家嗎?”晉周說著,便進(jìn)廚房端了碗黃桃西米露出來,放她面前。
清瀾抬頭,看見晉周一臉自然,心下惱恨。
這樣虛偽,又是何必?夫妻不像血緣,天生注定,無法選擇。既有外心,何不一拍兩散,當(dāng)機(jī)立斷?免得兩下為難,分身乏術(shù)。
“你晚餐和誰一起?客戶?給小女客戶擦嘴?倒是沒看出你在外交際這樣禮貌周到。”清瀾冷笑一聲,開門見山。
晉周驚愕,稍瞬,問:“你也在那里?”
清瀾答:“何止?我們?nèi)块T都在。”
晉周面色一灰。
晉周交代,那是他一年前招的助理。女孩初出校門,敬服他,黏他,十分在意他的點滴情緒。晉周起初覺得挺煩,后來便漸漸喜歡上這種感覺,這是他在清瀾面前得不到的。日子一長,兩人漸生曖昧。
清瀾越發(fā)有恨,直直問:“外頭有了人,為什么不提離婚?我也不是拖你后腿的人。”
良久,晉周答:“我知你不是怕離婚的人。我怕,因為我在乎。”
男人怎可一面說著在乎一面背叛?清瀾意興闌珊。她走進(jìn)臥室,反手將門鎖上。
這晚晉周睡在書房。
晚上清瀾睡不著,輾轉(zhuǎn)間,發(fā)現(xiàn)自己早已習(xí)慣晉周每晚伸來攬住自己的臂膀。
起身獨自坐在臥室的陽臺上,月光冷冷白白,照得四下靜寂。清瀾想起了君黎。君黎說,喜歡一朵花會將它摘下,而愛一朵花,會為它澆水。
愛是隱忍,愛是經(jīng)營。
她卻是情愛關(guān)系里出色的逃兵,一有風(fēng)吹草動,便想鳴金收兵。她曾以為不畏懼分離,擁有“離開誰都能過好”的勇氣,是一個女人的底氣。
曾因擅長逃跑錯失了男友君黎,如今,又要從自己的丈夫身邊斷然走開嗎?
你來見他,一定是因為不開心
清瀾開始常去看君黎。
隔著一壺茶,清清淡淡聊天。清瀾突然發(fā)覺,這些年一直在她心里的君黎,原來更像是她的一個家人,和他在一起,她的心就像面前的那壺茶,自自然然舒展,一派清怡。
茶是齊靖泡來的,她以前是一名護(hù)士,后來辭職做了君黎的護(hù)工。
“有時候真想要以前的那種婚姻,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簡簡單單白頭到老。”這日,清瀾嘆。
“為什么以前的婚姻要比現(xiàn)在更長久呢?因為以前的人,什么東西壞了都想著修。現(xiàn)在,什么東西壞了我們都想著換。”君黎話里有話,卻是一派誠懇。
清瀾心下一驚,這竟是她從未想過的問題。
離開時,齊靖送清瀾出門。
清瀾突然回頭問她:“我最近常來,有沒有打擾到他?”
齊靖微微一笑:“這幾年,他一直很想念你,你來,他是高興的。但我猜,他或許又不希望見到你,因為他知道,你來見他,一定是因為不開心。他希望你過得好。”
清瀾看了齊靖數(shù)秒,說:“謝謝你。”
他要的,不過是一個妻子
清瀾沒有再提及離婚,只是沉默。
犯了錯的晉周頗感意外,也更為小心,每晚回家做好飯,打電話給清瀾,如果她不回來,就自己一個人吃。晉周用這樣的行動默默表示自己的懸崖勒馬和忠心。
每晚,晉周如常將兩人換下的衣物洗凈晾曬,拖地,打掃清理屋內(nèi)角落更為仔細(xì)。兩人都不喜歡外人入屋,這些事是從不請家政的。
以往看晉周做這些,忙碌的清瀾并不以為然。現(xiàn)在在一片靜默里,清瀾開始覺得有些愧疚。事業(yè)成功如何?收入高出晉周數(shù)倍又如何?他要的,不過是一個妻子。嬌妻稚子,繞膝而親。
清瀾無聲地走過去,接過晉周手中抹布,一撕為二,遞他一塊。晉周接過,老老實實走到偌大酒柜的另一端。
清瀾看見晉周臉上偷偷一笑,眉目跟著不自覺舒展。
破過的鏡,才更懂得珍惜的意義
清瀾在網(wǎng)上看到消息說唐山發(fā)生小級別地震,趕緊打電話給那邊的父母。電話占線許久,終于接通。父親接的電話,聲音神清氣爽:“震動太小,都沒有感覺。你媽倒是靈敏,感覺到了,卻也鎮(zhèn)定得很,一點驚嚇都沒有。”
父親說晉周前面也有打電話來,他跟女婿閑扯淡扯聊了有一個小時……父親嘮嘮叨叨,清瀾聽出了父親和周晉之間宛如父子的親近。
清瀾不覺一笑,晉周還私下給父母買了新衣,之前并不曾對她提過。
所做種種,不外都是對她的情意。
下班,清瀾把車停在街道對面,看齊靖推著君黎在樓下小區(qū)花園里散步。微風(fēng)吹過,齊靖伸手摘去落在君黎肩頭的花瓣。穿行在蔥綠冬青灌木間的兩個高低身影,靜謐動人。
齊靖給君黎的,是清瀾曾經(jīng)有機(jī)會,卻終不曾給他的。
幸福的能力并不是與生俱來的,它需要從平淡生活中不斷學(xué)習(xí)、修行,打磨掉每個人外殼里的那些虛妄的卑微、恐懼、堅硬甚至驕傲,用最柔軟寬和的心,捋去浮華,去抵達(dá)。清瀾知道,這是君黎真正想對她說的話。
清瀾的眼睛有些濕潤,她微笑著發(fā)動汽車,往家的方向開去。后座,放著剛從超市采購的一大袋食材,清瀾已經(jīng)很久不曾為晉周做過一頓飯了。
或許飯后,他們可以聊一聊孩子的事情。晉周一直很喜歡小孩,而現(xiàn)在,清瀾想把自己忙碌的工作放一放。
誰說破鏡不能重圓?或許,破過的鏡,才更懂得珍惜的意義。
入暮的天色變幻出靜默的暗藍(lán)。這城市里許多的婚姻,都裹挾著一些溫柔的秘密,漸漸沉進(jìn)如星燈光里,緘口不言。
編輯 / 楊世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