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毓小說兩題

飛行器

十一月的晴朗的下午，明澈的天空吸引我到野外去。

從車庫開車到杜陵原下，我只用了十五分鐘。我把車停在一片摘掉了石榴的果園邊上，步行穿越杜陵公園，向原上走。

我向上的時候那條路上有人下來，有的獨行，也有三兩成群地打我身邊過。

我慢慢向上走。這時我聽見草叢中有嗡鳴聲，仿佛有一只大黃蜂在那里振動翅膀。我傾耳聆聽，卻寂靜了。要走時，那聲音卻再次響起，我尋聲找去，看見一只手機(jī)躺在草叢中。我彎腰撿起，同時想，電話準(zhǔn)是手機(jī)的主人打來的，但我按鍵接聽時，對方卻掛了。我查來電顯示，卻沒有來電號碼，我因此判斷，對方不想在這個手機(jī)上顯示出自己的號碼。這使我為難。

我常聽身邊的人言說手機(jī)之于生活的重要，離開手機(jī)五分鐘，心中都要不安。我擔(dān)心這人也屬于須臾離不開手機(jī)的人。

我站在原地，希望電話鈴聲再次響起，我將告訴他或者她，手機(jī)失落的方位，我會等對方返回拿走這只手機(jī)。

但是，手機(jī)寂靜著。

我想我得翻翻手機(jī)，看看能否找到失主的線索。

如下，是我在手機(jī)上找到的全部內(nèi)容。

我高興認(rèn)識了你，詩意、靈性、敏感、激情又深隱內(nèi)心。

“知音”是用濫了的一個詞。對人而言，真正遇到一個“知音”并不容易，因為人的內(nèi)心遙遠(yuǎn)，溝通實際上極其困難。遇到了就是幸運，如果真正的契合就是幸福。

給提提3月3日

你的感受和情緒，你的愛，都是最好的，我很珍惜。人跟人的相遇是一種緣，這話雖不新鮮，卻可能是真實和可靠的話。你的情意我很在乎。你的飽滿豐沛自然的情感給我?guī)硪环菪庐惖那楦畜w驗。

我的生活按說很幸福，我精神獨立，有熱愛的事業(yè)，生活中有愛我我也愛她們的我的妻女。但同時我的心里一直有一個空處。現(xiàn)在你的出現(xiàn)使我體會到這個空懸之處在哪里。現(xiàn)在，我看著你的時候倍感奇妙：你幾乎是從虛無中來，但是急驟、迅猛地抵達(dá)了那個空懸之處。

給提提3月15日

讓我先向你檢討我自己，在你清澈晶瑩如水流的情感面前檢討我自己。

我久已不用這樣的方式言說。我的行動是肢體的行動，我的行為遠(yuǎn)離內(nèi)心。但此刻，我真的溫柔醇厚如浩淼之水。因為我看見了你，包含激情淚水游動的魚。是的，魚的眼淚水能體會。也因為魚的眼淚，水會重新打量它自身。你讓我把我半生已逝的時光重放：我看到自己在來路上最初懷抱的夢想。現(xiàn)在，我感覺我的心被你的心貼住的溫暖和充實。你真的是潛入我內(nèi)心來了。這是你的能量。我同時感謝你。

給提提3月29日

現(xiàn)在我有了你。你的產(chǎn)生力量的愛和美，以及我們的完美契合與呼應(yīng)，都叫我無比的歡欣，我想幸福就是這個樣子的吧。也不是說在這之前我有多不幸，而是說幸福在幸福的疆土之上降臨。這是我的福報，我感恩生活把你送來。送到我心里身邊。

給提提4月15日

讓我贊美你，這個在我眼里柔美至純，熱愛語詞，心懷理想的女人。我愛她就像愛自己。愛使我們彼此發(fā)光、彼此照亮。因為愛，我們會成為茫茫宇宙間最璀燦的星體。

設(shè)計未來是必要的。試圖按照心愿生活的人，都需要設(shè)計他們的未來。

有方向感的長旅雖然漫長，但它不會使行者迷失；只要走著，就能抵達(dá)。

我可能無法跟你相守，但是可以跟你相愛。因為在你之前，從沒有一個人如此深入地進(jìn)入過我的老靈魂。

給提提4月28日

總體而言，人生是悲傖的。因為看透了生命的本相，我們更加需要設(shè)計生活，需要為心愿和理想努力進(jìn)取。

從來沒有救世主，要幸福全靠我們自己——沒有比這更樸素更可靠的真理。

好女人并不怕老，好女人就像玉器，時光只會使她的心智和靈魂清明柔潤。

請相信人世存有永恒之愛，它源于心，比生命長，深藏于塵世。

給提提5月21日

你說你看見愛情在你心中投下的陰影。

情緒和興致有時候很高，有時候會低，這也正常。女孩子嘛，你又那樣的敏感。

不過，還是要往好處想，往寬出想。跟我們遇見以前比，現(xiàn)在我們遇見了；跟我們相知以前比，我們相知了。更重要的，是我們相愛了。這不是很好嗎?乍暖還寒，但畢竟暖春已經(jīng)到來。自然界寒冷的消退是必然的事情。我愿意你的心情好起來，我期待看見你快樂的樣子。

給提提5月28日

在禁中守望不是一種態(tài)度，是一種處境。我沒有要禁“什么”，是“什么”在禁我。禁我的是一種良知，一種道德。在我感受到內(nèi)心產(chǎn)生一種婚姻之外的愛情的時候，我真實地感到困難。

愛情是需要一個容器，那個容器或許就是婚姻。我的困難在于我已經(jīng)有了婚姻。有了家庭。

我是一輩子只想結(jié)一次婚的人，我的婚姻是我自己的選擇，當(dāng)年是我的愛的選擇。現(xiàn)在成為我身體和內(nèi)心的一部分。

婚姻的形式和家庭的內(nèi)容跟我自由的天性獨立的心靈發(fā)生的沖撞是我遭遇的困境和難題。我解決不了這個難題。

所以我形容為“在禁中守望”。

這是我的困境。

你的問讓我覺得我應(yīng)該約束自己。

因為，我越不過我的困境。

給提提6月3日

你說你看見我的矛盾，我的哀傷，你還說我的矛盾就是你的矛盾，我的哀傷就是你的哀傷，我的困境就是你的困境，你說我們找不出生活的錯誤。

你說你在這樣的狀態(tài)下能依然愛我是個奇跡。你說你是理解和懂我的人，我們心心相印，彼此契合。

我很高興聽你這么說。彼此理解與懂得。

讓我稱我的愛為我們的愛吧。我愿意給我們的愛一個好的居所，一個能讓它不停生長時時新鮮的居所。

可是，這樣的居所會是什么形式？走進(jìn)那里我們需要這樣的能量和智慧？

給提提6月6日

愿意就我的理解跟親愛的你討論，討論婚姻中的愛情。

人進(jìn)入婚姻之門，愛就抽身離開。愛到了哪里？愛在找尋著愛。婚姻是一個容器，它盛裝著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也許還有一個他們結(jié)合而孕育和誕生的生命。

有床供他們安眠，有居所供他們休憩。有衣食供他們溫飽。還有親情的歡樂供給他們精神的養(yǎng)份。

但有激情的愛卻離開了這個容器。啥時候離開的，它走掉時的腳步聲沒人聽見過。

在人進(jìn)入婚姻之門的時候，愛或許就要抽身離開。

或許也沒有完全離開。愛就像飛行的鳥群，有時候會回到這個容器之中，去注視和觀察這個容器里的男人、女人和他們的兒女。

愛就是飛行器，它有鳥的羽翼，有天使的面孔，有自由的意志。愛是造化之靈。

人在不明白愛，或者看不清愛的容顏的時候，會想當(dāng)然地去規(guī)定它，約束甚至囚禁它。結(jié)果總是被挫敗感打擊。

于是爭斗、討伐、攻擊甚至戰(zhàn)爭。就在婚姻的容器里發(fā)生、上演。

愛有時候也會休眠，在它感覺累的時候，陷入夢境，對現(xiàn)實一言不發(fā)。

但它可能在等待著精神豐沛的時刻，等待著被喚醒的時刻。

當(dāng)它蘇醒的時刻，就是她成為自由的精靈的時刻。

愛在找尋著愛，就是一個自由的精靈找尋著另一個自由的精靈。

給提提6月13日

認(rèn)識你五個月，寫信三個月零二十八天。你讓我感覺貼心，感覺親愛。感覺呼應(yīng)和共鳴。所有的一切，在我看來，是自然而然。我握你的手，擁抱你，吻你。自然而然。

你的性感讓我心跳和喜歡。你看我時的眼神，專注，充滿溫柔和愛意。我享受這溫柔和愛意。

跟你在一起的日子是充滿愛情的日子，是幸福的日子。雖然它短暫，但是我知道它會長久，因為它永駐我心。

你昨天留言讓我回答你你能確信什么，我以我40年的人世閱歷告訴你，你能確信的是我們的愛情。在我們塵世的歲月中，有愛情會留下來。這是能夠被你把握的。

也是因為我有了40年人世的時光，我能幫你確證，有想念的日子是好的日子，有盼頭的生活是安慰人心的生活。

但是，我們都要培養(yǎng)面對生活的平凡的耐心和持久的毅力。

因為生活終歸是日常的。

給提提6月28日

短信息結(jié)束在這里。從三月到六月，在春天里發(fā)芽，生長，之后呢？是繼續(xù)茁壯生長？還是悄然寂滅于歲月里？我不確定。我不知道手機(jī)的主人和這個叫提提的女人的愛情會走向哪里？我手捧手機(jī)，滿心希望手機(jī)再次回到手機(jī)主人的手中，我希望手機(jī)鈴聲再次響起。

手機(jī)果然響了。我不等那邊的問詢響起，萬分激動地說，我撿到了你的手機(jī)，我站在原地沒動，我會等你返回拿走，只要你原路返回，你會看見我站在路邊等你。

那邊果然響起一個男人的聲音，但是那聲音說，你肯定已經(jīng)知道這個手機(jī)對我的重要了。那么現(xiàn)在，我拜托你了仁兄，請你一定答應(yīng)我，把手機(jī)的卡取出來，丟到無人能及的荒野，那個手機(jī)是真不錯，如果你喜歡，留下做個紀(jì)念。紀(jì)念這個特別的下午。反正我是不打算返回去取回手機(jī)了。丟了就丟了。

嗨！嗨！喂——喂——我打算說服他拿回自己的手機(jī)，但是那邊掛斷了。

這使我很氣餒，很憤怒。我獨自站在那條曲折小路上，四顧茫然，心緒黯然，直到夕陽西下，曠野陷入灰暗，確信不會有人從這條路上返回取他的手機(jī)了。

我最后關(guān)掉那只手機(jī)，在原地呆立良久，我離開腳下的小路，走到野地深處，把手機(jī)深埋進(jìn)一片開著雛菊的泥土里。

暗啞的永遠(yuǎn)不再發(fā)聲的喉嚨。

風(fēng)從曠野吹來，我做如斯聯(lián)想。

寒冷的子宮

子安不吃槐花飯，盡管柯文是那么愛吃。一個被窩里的兩個人，不愛同一樣?xùn)|西，這也不奇怪。

子安不愛槐花飯，直接的理由是槐花散發(fā)的氣味讓她聯(lián)想到精液的氣味，這讓她惡心。子安永遠(yuǎn)記得，她和柯文第一次做愛，就差點被那氣味弄嘔吐的尷尬，她驚訝那么潔凈的柯文竟然會釋放這樣不潔的氣味。子安覺得那氣味就是橫在她和柯文之間的障礙，難以逾越，她想，婚前要是試一試，她沒準(zhǔn)就不和柯文結(jié)婚了？

但是，別的男人呢？別的男人也是那種氣味嗎？

柯文在子安耳邊喃喃，他說會好的！會好的子安！

往后再和子安親近，柯文都要仔細(xì)清潔身體，他甚至悄悄在私處抹子安喜歡的那種帶木香調(diào)的香水，但是，只要他噴涌而出，子安就會驚跳而起，用百米沖刺的速度沖進(jìn)洗手間，然后，柯文的耳朵里就是那種反反復(fù)復(fù)，像秋雨淅瀝連綿的花灑噴淋的水聲。

你把自己洗得都可以去做祭品了。柯文有一次沖著洗手間大喊。他不確定子安聽清楚了還是沒有，衛(wèi)生間的水聲停了片刻，又再度響起。

柯文不確定自己的心情，他是一個凡事都不喜歡深究的簡單的男人，正如他追求子安，因為子安是自己喜歡的，那子安到底是否喜歡自己？誰喜歡過子安？只要子安最后能嫁給自己，他就滿足，就覺得自己勝利了。這一次，當(dāng)子安驚跳起沖進(jìn)洗手間，柯文也許真的有些許的無趣和惱意，但是，他睡著了，卻又在子安的驚呼中清醒過來。子安說，你竟然不去清洗？你要我一晚上都籠罩在你的那種氣味里？

哪種氣味？天下女人有像你這樣的嗎？子安的語氣使柯文不悅，真的不悅，但是，他太渴望睡覺了，他匆匆去了洗手間，再回來，倒頭就睡，睡得理直氣壯。睡眠里那片舒服的黑暗暫時遮蔽了柯文心中的不圓滿。

他偶爾想，子安這個人，是不是太矯情了？但他的追究也只是到此為止，這就像沒有數(shù)學(xué)天才的孩子，你給他附加高深的奧數(shù)，對他就是折磨一樣，柯文既不想為難別人，更不愿為難自己。就這樣吧，他的不滿也到此為止，他沒有更深心思去追究，追究畢竟是需要心力的。

起先，柯文想子安的身體反應(yīng)或許來自心理暗示，或許因她終歸不那么地愛自己的緣故，所以她在心靈深處暗示自己，和柯文做愛，終歸是不完美的？

但是，生活中有完美嗎？你見過完美嗎？你以為真的嫁給另一個你就完美了嗎？什么是完美？事情的漂亮結(jié)束就是完美，完了就美了，槐花味就是在那件事情接近尾聲的時候才有的，可你子安沒覺得美，卻說惡心！柯文現(xiàn)在連這樣胡思亂想的心思都沒了。

給他安靜的睡眠就是他那一刻能想到的完美。

既然時間都不能治愈子安的病，那就算了，反正那病又不要人的命。柯文想。

槐花飯是柯文最喜歡吃的食物，但是，柯文和子安結(jié)婚后，這種只有在自家廚房才能烹制出來的鮮美味道，在柯文的食譜里消失了，消失了許多年之后的這個五·一，卻又突兀地出現(xiàn)在柯文面前。

這個五·一，柯文帶子安去鄰近的小城看姐姐，正逢槐花鮮美的季節(jié)，姐姐親自去山上采摘了槐花蕾，用心做了槐花飯招待柯文夫婦。柯文在一盤槐花飯前的表情就像是當(dāng)著自己妻子的面會見初戀情人一般，尷尬、緊張、興奮、又需小心翼翼。

柯文終于還是沒能忍住，他嘿嘿哼哼了幾聲之后，有幾分羞澀地把嘴湊到盤子上，吞了一小口，然后不管不顧地把臉俯在那盤槐花飯上，左右開弓，直到一大盤槐花飯一粒不剩。

子安看得目瞪口呆，她甚至忘了彌漫整個屋子的淡淡槐花味，她看見柯文眼里的貪婪，子安聯(lián)想到饑餓的狼把羊壓在身子底下，柯文的歡喜看在此刻的子安眼里就是可恥。

子安第一次聽柯文親昵地議論槐花是在床上，那是他們某一次親密過后，柯文摟著子安的腰，說，要不你吃幾次槐花飯吧，那香，保準(zhǔn)你往后把這些鬼念頭鬼聯(lián)想忘得一干二凈。柯文臉上的沉迷子安難忘，但她當(dāng)時把那表情誤解成了曖昧，以至于她說了句柯文到現(xiàn)在還沒明白的話，子安說：真流氓、真惡心。

直到這一刻，看見柯文不抬頭的癡迷，子安才理解柯文當(dāng)時所說的喜歡，就是單純的喜歡，喜歡槐花飯，沒有它意。

子安再看柯文姐姐，姐姐臉上那份因為柯文的滿足而派生出的滿足和幸福，叫子安嫉妒。她無端想，自己這一生大概都不能在柯文那里種植出這樣的一株奇葩。柯文和姐姐的親情遠(yuǎn)勝于柯文和子安的愛情？柯文的口腹之欲遠(yuǎn)美于他和子安的床第之歡？傷感的子安悲哀地想。

子安覺得一股熱流順著自己的雙腿，不可阻擋地洶涌而出。

竟然在不知道自己懷孕了的狀態(tài)下流產(chǎn)了，這像天方夜譚，但是，這樣的事情卻在子安這里發(fā)生了，子安覺得自己大概屬于天都不愛的那種人吧。最初因為不喜歡那股槐花味，子安和柯文親近時都用杜蕾斯隔離，水果香掩蓋了槐花味。柯文反抗，子安用獨睡對抗。柯文投降。時光流逝的樣子恰像是他們在一起的樣子，溫吞的，說不出不好也說不出好，說不清快還是慢。

直到他們想要孩子的心思偶爾冒上心頭，但是，子安卻懷不上孩子。柯文某次說，大概是子安內(nèi)心對槐花味的抵觸導(dǎo)致了她寒冷的子宮對精子的謀殺。

有哪個胎兒愿意住在寒冷的子宮里呢？子安想。

但是，她和柯文不是一直用杜蕾斯嗎？

現(xiàn)在，是杜蕾斯出賣了她？還是柯文？

現(xiàn)在，這個不想呆在自己寒冷的子宮里的孩子提前出走了，這個一團(tuán)模糊的（它）把她、把柯文、把杜蕾斯集體嘲笑了一回。

寒冷的子宮。

子安把手搭在自己腹部，她剛剛準(zhǔn)確知道子宮在自己身體里的位置。她覺得一股似曾相識的熱流涌出了自己的身體，用手去摸，手心里是一把自己的眼淚。

淚眼模糊的子安看見柯文的臉在房間門口探進(jìn)來，讓她聯(lián)想起那天柯文在姐姐家俯在槐花飯盤子上的臉，一股難以壓抑的厭惡從心里胃里奔涌而上。

責(zé)任編輯：張艷茜